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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嘉鱼

2023-12-11黄丹丹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嘉鱼郑家小亮

黄丹丹

“既生瑜何生亮”。一出家门,这句话又浮上我心头。方才,爷爷在饭桌上下死命令了,农历三月三,香草馆开馆时,必须让小瑜回来。我爸插嘴说了句:“万一小瑜忙,回不来呢?”“那馆就不开!”爷爷说着,狠狠将酒杯往桌上一磕。我妈见状,瞅了瞅我。我端坐着,自顾吃着碗里的一条鲫鱼,鲫鱼刺多,正好掩护我埋头不语。

一家人沉默地吃完午饭,等爷爷喝了茶,回屋午睡后,我们才各自散去。爷爷作为一家之主的威望,数十年不衰。据说,当年我妈生下一对双胞胎,满月后,他就吩咐:“大的留下,奶奶喂,小的带走,自己养。”我妈虽舍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抱着襁褓中的我,回到了她和我爸在南门外新建的小家里。小瑜是我的孪生姐姐,比我早十多分钟来到这世上,不过我生下来就比她重,我四斤八两,而她才三斤二两。就因为我出生时比小瑜重,爷爷就认定我是个在娘胎里就欺负小瑜的坏胚子。为他大孙女不被人欺,他要把她放在身边,好生保护起来。我俩的名字,是爷爷取的:郑家瑜、郑家亮。我一直都认定,偏心眼的爷爷是故意的,他嫌我多余,所以借“既生瑜何生亮”这个典故埋汰我。即便没这个典故,我一个女孩儿,给我取“郑家亮”这么男性化的名字也很不地道。初中时,我曾自作主张地给自己改名为“郑家靓”,并得到了我妈的认可,可就在我们打算去派出所改名时,爷爷得到了这个情报,把我爸、我妈和我一顿狠骂,名字自然没能改成。上个月,我参加培训会,还闹了个笑话,培训方把我跟一位男士安排在了一个房间,还不正是我这个男性化的名字给闹的!唉,真令人啼笑皆非。

近日天气反常。节气刚过惊蛰,天就暖得不像话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零上三十摄氏度。我爸妈和我,顶着正午的大太阳,从爷爷家往东内环的停车场走。满头大汗的我,一头钻进车里。可惜,车里也不是避暑地。车子没遮没挡地晒了大半天,这会儿车厢跟蒸屉似的,我忙发动车子,打开冷风。我爸拉开车门,将沉重的身子抛在副驾驶位上。我妈照例坐在我身后,双手紧紧地扒住我的座椅两侧。

“哎,你给小瑜打个电话,就说爷爷想她了,让她三月三回来一趟。”我妈说。

“你打嘛,回家你跟她视频!”我爸拉了拉绑在胸前的安全带,扭过头以商量的口吻对我妈说。

我默默地开着车,心想,这两人马上就会将这推诿扯皮的事甩到我身上。果然!

“要不,还是小亮跟姐姐说吧。你先想好怎么讲,再打电话。”我妈说着,把手从我的座椅两侧移到了我的肩膀上。

“哼。”我不悦地晃了晃肩,对我妈这个提议表示抗议。

一路无话。车在老城区那如肠梗阻般拥堵的道路上挪动,好不容易出了南门,拐进了楚都新城别墅区内。自孕中期后,我就拖着行李回到小城寿州,住进爸妈的别墅里。看多了网上报道的保姆虐童案,我和老公在我怀孕之初,就达成一致意见:我回娘家待产、坐月子。对刚刚失业的我来说,这个规划算是最佳方案。我没有收入,老公的工资扣除房贷后所剩无几。我们这对家在外地、漂在大都市的小夫妻,根本无法承担一个小生命降临后的额外负担。没想到,我这一待,就是三年多。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怎么能待这么久?这可是我当年极力摆脱的小地方呀!经历过繁华的都市生活,甚至在都市里安家的我,却又成了恋家的孩子,赖在这里不愿离开。这个春节,我和老公带蝈蝈去公婆家。这是蝈蝈回苏北老家过的第一个年,不得不感叹血缘关系的奇妙,第一次到爷爷奶奶家的蝈蝈,不仅不认生,甚至在我老公的年假结束后,都不愿和我们一起离开。我公婆见孙子跟他们这么亲,便不肯撒手。就这样,蝈蝈留在了苏北,我和老公回到了我们的小家。可是,过去的生活,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在自己家待了一个礼拜,就又回到了寿州。这三年,除了蝈蝈,我还有了自己喜欢的事业——自媒体运营。

别墅区最后一排,外墙上挂着“蝈蝈乐园”木牌的那栋就是我们家。最近一个月,蝈蝈不在家,我爸妈和我,在这栋三百多平方米的别墅里,生活得很平静。如果不是爷爷让小瑜回来剪彩,这个家会继续保持平静。

泊好车,我爸推开院门,小美就在屋里狂吠起来。爷爷家有只藏獒,见了小美就掐,所以,每次去爷爷家,我们只能委屈小美,把它独自关在家里。被关了半天的小美,见我们回来,恼了。我爸一开门,它就绕着我爸的腿转着圈儿汪汪叫。我妈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唤着,抚着它的毛,哄着它。

“不要只顾着狗了,快给小瑜打视频吧!”我爸嘟哝着。

“小亮打吧,啊?”我妈换了拖鞋,弯腰把小美放在地上,仰着头对我说。我看见她的头顶上裸露出一块铜钱大小的灰白头皮,是斑秃吗?我的头上也有一块,生蝈蝈后就有了,治了两年也没能治好。斑秃也遗传吧?

我换了鞋,放下包,就往楼上去。

“小亮,先给你姐姐打个电话吧!”我妈的声音颤巍巍地跟在我身后。我忍不住回头,看爸妈在客厅里,以同样的姿态仰望着我,我心一软,折身从楼梯往下走。

我端坐在沙发上,爸妈转身朝向我,连小美都瞪着无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我拿起手机,拨通了郑家瑜的号码,并开了免提。

客厅里,噤声屏息的三人一狗,一直听到手机里传出“你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的声音。

我看见爸妈面面相觑,又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再打视频电话!”

我从未拨打过郑家瑜的视频电话。我犹豫着,把手机界面点到微信上,搜索郑家瑜的名字,居然没有搜到!难不成她删了我?我有些恼火,毕竟是孪生姐妹,并且我从没惹过她,好好的删我做什么呢!

我又拨了她的手机,得到的依然是关机提示。我转回微信界面,复制她的手机号点击添加朋友,屏幕上出现了“嘉鱼”,并提示为“已添加”的好友。难道说郑家瑜也嫌弃爷爷给她取的这名字,而给自己换了“嘉鱼”二字?“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看到“嘉鱼”二字,我脑海里立马浮出《诗经》里的诗句。最近,我正在自己的视频号里聊古诗词。

我拨“嘉鱼”的视频通话,躁撼的摇滚乐铃声传出,我一直耐心地等到铃声响罢,方才放下手机,对爸妈说:“你们看到了,我打的视频,也没有人接。”

我爸揉了揉滚圆的肚子,慢慢将身体陷进沙发里。我妈则神经质地翕动着嘴角,我知道,下一秒她就会“嗷喽,嗷喽”地连续打嗝。果不其然。

我走出客厅,转身上楼。刚走到楼梯拐角,微信电话响了,我还没来得及接听,就听见我爸妈大喊:“小亮,快接!”

视频里出现的是蝈蝈挂着泪珠的小脸,婆婆用浓重的苏北口音教他说话:“快对妈妈讲,你想她咧!”

“蝈蝈,蝈蝈,你怎么啦?想妈妈了是吗?来跟妈妈飞一个!”我将手机拉远,对着镜头做了个飞吻。蝈蝈真乖,也举起手,冲我飞了个吻。

镜头里,婆婆的脸怼了过来,她说,刚才蝈蝈在院子里跑,不小心摔了一跤,摔倒后,他就一直不停地哭着喊妈妈,之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估计蝈蝈是想妈妈了。

我听婆婆这么一说,眼泪也“簌簌”地流了下来。我爸妈已经到了我身边,三个脑袋挤在镜头里,即便我泪眼朦胧,也觉得那画面有点奇怪。我第一次主动挂断了和蝈蝈的视频,跑进房间,关上门,把对蝈蝈的想念化成眼泪宣泄出来。

我妈在门外拍门:“小亮,小亮……”

我不搭理,把头埋进被子里,呜呜地自哭自的。

电话又响了,我掀开被子,翻身靠在床头,床头架子上摆满了蝈蝈的玩具,一只毛绒的熊猫从架子上翻身下来,砸在我胳膊上,我索性像搂蝈蝈似的,揽着它,把它紧紧贴在胸口上,这才举起手机。

居然是“嘉鱼”!我忙坐直了身子,按了接听键——她打的是语音通话。

“有事吗?”

“呃,爸妈,不,是爷爷想让你回家……”我慌乱地起身,开门,我妈还站在门口,我指了指手机,示意她说话。

“那我给爷爷打电话吧。”

我妈刚接过手机,语音就挂断了。我和我妈面面相觑,互相等着对方的谴责。果然,我妈开了口:“你怎么就这么不会讲话!”

“你会讲你讲呀,就知道赖我!都是你生的,你怎么不敢惹人家呢?”我心里憋着难过和委屈,毫不克制地怼起她来。

我妈把手机甩给我,扭头就往楼下走。

我站在房门口,等着听她跟我爸抱怨。但我失算了,她唤了声“小美”,便出了门。我听见我爸的鼾声在楼下拉起了警报。

我回到房间,走到北窗下,望着我妈牵着小美沿着甬道出了小区后门。小区的后门临着护城河,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护城河上架着的那座桥,一叶扁舟似的浮在河面上,河的尽头,是巍峨的东城门。我的很多视频,都是以北窗外的窗景为背景拍摄的,而且,最初拍摄文化类视频的灵感,也是源于北窗外的小景。上周,我见护城河岸的古柳绿了,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句子,便拍了《采薇》。视频里,我身着汉服的古装形象,斜倚北窗,持卷吟诵《诗经》。没想到,我整的这些文艺唯美的视频,点击率还不错。县融媒体中心联系我,说想与我合作,将我打造成宣传寿州的网红。我一脸懵,我不过是个以拍视频自娱自乐的宝妈,居然惊动了媒体的人?我本要拒绝的,但我爸听了激动得不行,四处张扬,把这事说成了电视台要请我当主持人——这都哪跟哪啊!但没办法,谁让我有个望女成凤了三十年也不肯死心的老爸呢。那就合作呗,我每拍摄、剪辑、发布一条视频,县里的官方公号就推一条。当然,他们也经常给我做“选题”,让我拍非遗,什么正阳关肘阁、抬阁、寿州锣鼓、寿州大鼓书,还有保义庙会上的舞龙,他们都想让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拍摄。我没有团队,除了手机,也没有更高级的拍摄设备,况且,那些乱哄哄的场面我也不太喜欢,所以,“选题”讨论到最后,他们只好由着我做“古诗词里的寿州”。我从小就爱背古诗词,做这个对我来说也算是发扬爱好,且把拍视频与背古诗词的爱好给重叠了。

我看见我妈缩成了一颗紫红色的小点,在桥上移动。小美肯定在她身边,是更小的一个点,但我看不见。手机又响,是我老公打来的视频,他说蝈蝈大概想妈妈了。看来,是婆婆也给他打了视频。今天是周末,老公穿着家居服靠在沙发上,我突然想到,这三年的大部分时光,他都是一个人度过的,我突然有点心疼他。我有点冲动地说:“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别分开了!”我看见他将靠在沙发上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问:“你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冲动只是一瞬间。当我的脑海里浮出了信用卡、水电气和物业费账单纷纷而至的情景,我便瞬间恢复理性。我对老公说:“过两天我就去把蝈蝈接回来,你周末有空就来寿州看看我们。”对此,老公无异议。

挂了老公的视频电话,我开始琢磨拍摄新的视频。我的视频号,已日更《诗经》十多期,索性这期就做《南有嘉鱼》吧。我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备课”。查阅了很多资料,绝大多数学者、专家都是以今人的思维去揣度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千篇一律地把这首诗翻译成了无甚意趣的宴会诗,令我看得索然无味。但有一个人,在贴吧上写了一段自己对这首诗的理解,倒是令我眼前一亮,他(或是她)说,这首诗的作者应该是帮助西周王朝征战玁狁和蛮夷有功的晋穆侯。他,好吧,“他”应该就是他了,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的。让我眼前一亮,或是说给我灵感的是,他提到晋穆侯出征淮夷的事儿,还说了一些考证啥的。那些做学问的话题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淮夷”二字。因为我们这座小城,古属淮夷部落。我脑子一转,想到,这期视频何不去博物馆拍点出土文物,以讲故事的方式解读这首诗呢?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行动力强,想到这儿,我立马起身,抓起三脚架,背上背包就往外跑。

新修建的博物馆巍峨壮观,在入口处,我把手机调成静音,取出身份证和融媒体中心颁发给我的采访证,走进了令我每一次步入都感到震撼的博物馆。站在文物前,我总感觉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堆武器、器皿和古币,我看到的是古人劳作与生活的情景。我把镜头聚焦在一只青铜罍上,我决定将它作为我这期《南有嘉鱼》视频的题图。罍是盛酒器,也很贴合大多数人把这首诗定性为宴会诗的特点。

我满意地离开了博物馆。出门看手机时,我发现,“嘉鱼”给我打过语音。我回拨过去,却是忙线。就在我迟疑着要不要拨打她手机的时候,我爸的电话来了:“小亮,你在哪儿?快,去爷爷家!”

还没容我问咋回事,我爸已挂断电话。恰好,“嘉鱼”的语音又来了:“快去爷爷家!”

“怎么了?”我问。

“妈被鳌拜咬了!”

爷爷家的藏獒叫鳌拜,我一时有点迷糊,我妈不是和我们一起从爷爷家走的吗?怎么会被鳌拜咬?我脑海里浮现出刚才我妈带着小美出门的样子,我这才恍然:原来,她是步行抄近路去爷爷家的呀。

我开车直奔爷爷家。

车还没到南门便被堵住了。我被堵得心急如焚,不由胡思乱想。抓起手机,拨我妈的电话,无人接听。拨我爸的电话,是忙线。又拨小瑜的电话,也是忙线。爷爷的电话我不敢拨,他老人家雷打不动的午睡时光,任谁都不敢打搅——除了他的大孙女郑家瑜。

这时,我听到了救护车的呜鸣声,我心一紧,忙打开车窗,探头张望。循声可辨,救护车就在我车前不远处。我又低头拨起了电话。

“喂,注意安全!”我抬头,看见车窗外站着一位老交警,“开车不准打电话!”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完,又咧开嘴,躬下身,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的旅游大使么?公众人物,更要以身作则哦!”说罢,他夸张地站直了身,“叭”地朝我行了个礼,大步朝前,站在路口处,对着车流挥动起手臂。说来也神奇,他动动手臂,拥堵的车道很快被疏通了。我也认出了他,他是小城里的一位网红警官。

救护车走远了。我严守交规,没有再碰电话,直到把车泊在爷爷家附近的停车场后,才拿起手机。小瑜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我忙按下接听键,却听到她咻咻的喘息声,她说:“你们给我看好爷爷,万一他有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等我回去再算!”电话挂了,挂断前,我听到她说了“机场”二字。

我顾不得揣摩什么,跑到了爷爷家。爷爷家门口,果然有辆救护车,我刚到跟前,车便启动了。我大叫:“妈,妈!”下面的场景就像电影似的,车开走后,我看见我妈攥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正站在我的对面。

“咋回事?”我上前一步,捧起妈妈的手,我看见她手指上裹着的纸巾。

“没事,鳌拜要咬小美,我抱小美时,手被蹭破了。”

“那赶紧去打针!”

“我没事,你爷爷,他气得心脏病犯了,小瑜发疯,说要回来找我算账……”

“她混账!她凭什么这么对你说话,你也活该,都是你们给惯的,没天没地,没老没少了!走!”我恨恨地拉着我妈,要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

我妈挣扎着不肯去的当儿,我爸骑车过来了。

“爷爷怎样?”我爸打头就问。

我没好气地说:“爷爷被救护车接走了,你怎么不问我妈怎样了?”

我爸没理我,继续问:“谁跟在车上的?”

“她二叔。”我妈低着嗓子说,那副受气的小媳妇模样,看得我来气。

我拽着我妈,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她扭着身子说不去。我火了,甩开她,冲进爷爷家院子,看见院子里气势汹汹的鳌拜,抄起靠在院墙的一根拖把,狠狠地朝它抡去。

“你疯了!小亮,快给我放下!”我爸冲我怒吼,听到他吼,我疯得更狠了,鳌拜也气疯了,可惜被铁链拴住的它,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挣扎跳跃着,冲我狂吠。

“凭什么连爷爷家的狗都要欺负我们!”我爸拽掉我手中的拖把后,我歇斯底里地哭喊,“是嫌小瑜欺负我们还不够吗?”

“胡说什么!”我爸把拖把丢进院子,推了我一把后,弯下腰去抱靠在墙根可怜楚楚的小美。我趔趄了一步,正好撞在我妈捧在心口处的手上,我妈一声“哎哟”,我爸慌得回头,看我挨着我妈,他走近我,拎着我的胳膊,把我甩开,我就像一只壁虎似的被他甩贴在院墙上,简直是我十岁生日那天的情景再现。

小城里兴给孩子过十岁生日。我十岁生日那天,爷爷在家,给我们办了很隆重的生日宴,亲朋好友来了好几十口人,挤挤挨挨,团团簇簇地围坐在爷爷家。屋里、院里摆了好几桌酒席。

我爸居然当着那么多人,把我像今天这样拎起来甩到院墙上。被甩的缘由我已经记不真切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和今天一样,也是因为小瑜。不记得我是怎么惹了小瑜,抢她礼物了?还是争吃争喝了?或者是像刚才撞在妈妈伤手上那样误伤她了?

“都说养儿方知报母恩,你这丫头,自己都当娘了,还这样不懂事,就知道跟大人闹!”我爸双手叉在他的大肚腩两侧,故作威风地斜眼瞅着我骂。

我腾身而起,正要和他理论。我妈说:“都这么不知轻重,什么时候了还吵?赶紧拿钱,去医院看爷爷!”

在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里,爷爷那张满是岁月雕痕的脸在雪白床单的映衬下彰显了时光的深刻。床头上方输液袋里的药液如沙漏一般,缓缓地从输液管流进爷爷的血管,爷爷睡得很踏实,或许冥冥之中,他感知到了心爱的大孙女正朝他奔赴而来。

护士巡视病房时,对我们悄声说:“家属不要都聚在这里,留一个陪护的就行了。”

我看了一眼我爸妈和我二叔,对他们说:“我留下,你们都回去吧。”

只剩下了爷爷和我的病房,安静得一条微信消息提醒声都把我吓得一惊。是“嘉鱼”。她问:“爷爷怎样了?”

我拍了一张爷爷的脸发给她。

对话框里显示她正在输入信息。

应该是飞机刚刚落地,她便开了机。这会儿,她还没有下飞机,不方便打电话或发语音。须臾,消息传了过来:“爷爷怎样?我刚落地,等会儿打电话。”

几分钟后,小瑜打来了电话:“爷爷没事罢了,如果他有什么不好,你们也别想好过!”

我怒怼:“你们是谁?是我和爸妈吗?”

“既然当年抛弃我,他们干吗现在还来要求我?”

“要求你什么了?是香草馆开馆,爷爷想要你回来剪彩。爷爷跟我们说了,香草馆留给你,让你做郑家香草的传承人,把当年状元写的匾阁拿给你!又不是爸妈要你回来的。”

“那她为什么去逼爷爷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还规定,让我定期给他们打电话。凭什么?”

小瑜说的什么?难道我妈大中午带着小美去爷爷家,就是为了借爷爷的手机给小瑜打电话?然后她们母女话不投机吵起来,把爷爷给气着了?我思忖着。

电话断了。

一个多小时后,病房门开,顶着头炫色短发、套件宽大黑西装的小瑜进来了。她那双涂着荧光眼影的眼睛冷漠地与我对视了几秒后,便定在了爷爷脸上。她低头捂着嘴,肩头抖动着。我站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她那个夸张的激灵,让我突然想起,在我俩十岁生日那天,我被我爸揪住甩到墙上的缘由了。那天切蛋糕时,给我们拍照的人,让我们靠近些,我就像此刻这般,伸手去搂她,她一个激灵,引得我碰翻摆在我俩面前的多层大蛋糕,更惹得她当场大哭起来。喏,就因为这事,我爸就在众人面前,不顾我小寿星的身份,把我给揍了。从小到大,我耳朵里灌满了我妈的唠叨、责骂,心里填满了对我爸的恐惧。可小瑜呢?过年过节,爸妈给她准备的衣物、文具、玩具比给我的不知要多、要好多少倍!她居然说自己被抛弃!

“郑家瑜,你太不知好歹了!什么叫当年抛弃你,你是爷爷非要把你从爸妈身边抱走的好不好!你在爷爷奶奶家长大,又不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爸妈但凡有点什么好的,都想着给你,人家双胞胎,家里大人总是不偏不倚什么都双份均分。我们俩,除了我在娘胎里多长了点肉,你说,你比我占了多少先?从小到大,爷爷就宠你一个,我到爷爷家,就像一个外人。你呢,在爷爷家受疼爱,在我们这边,你来了还不是什么都紧着你?”

小瑜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太激动了,声音有点大,估计吵着爷爷了,他露在外面的手动了动,脑袋又晃了晃。我和小瑜几乎同时往前一步,俯身靠近他的床边。这时,我手机响了,是婆婆打来的视频。我握着手机走进卫生间,关上门。

视频那头,眼泪汪汪的蝈蝈几乎把脸贴在手机屏幕上了,我轻声唤他:“蝈蝈蝈蝈,你怎么了?妈妈很快就去接你咯,蝈蝈是男子汉,不哭哦!”

“妈妈不要蝈蝈,要,要妹妹了……”

视频断了。我压抑住心头火和对蝈蝈的牵挂,走出卫生间。

“放心,我没事,小声点,别让小亮听见……”

可我恰恰在这一刻听见了爷爷的话。我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走到他们面前,平静地说:“爷爷醒啦?如果没事,我先走了,需要我来,再打电话。”

我坐在灯光璀璨的博物馆广场,看着手机里蝈蝈的视频,决定明天就去接蝈蝈回来。我很庆幸自己刚才克制了冲到爷爷和小瑜面前的冲动。“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如果当时我冲到他们面前质问,我得到的答案,并不会比此刻自己领悟到的更多。

爷爷奶奶带大的小瑜,不可能知道她是爷爷从妈妈那里“掠夺”过去的孩子。就像蝈蝈奶奶,为了哄蝈蝈不想妈妈,会告诉他,“妈妈要生小妹妹了”。我不希望那个不存在的“妹妹”让蝈蝈这么小就失去安全感,并怀疑我对他的爱。小瑜从爷爷奶奶那里听到的是什么?我这个独自生活在爸妈身边的妹妹,给她带来多少爱的缺失和痛苦呢?

视频来了,是“嘉鱼”。

“小亮,你在哪儿?”

我站起身,把手机镜头朝周边晃了一圈,才把脸朝向她,对她说:“在博物馆广场。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你为什么叫嘉鱼,也是因为喜欢《诗经》吗?”

“你听到爷爷说的话了?”她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追问我突然离开病房的缘由。

“我只听到他对你说,别让我听到。至于不能让我知道的话,我可一点也没听到。”

这是我们姐妹第一次使用视频通话,我将她的画面点成主屏,借着现代化的通信工具,我们第一次如此贴近对方。我看着自己缩小的脸庞与她的脸庞,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忍不住截了张图,这是十岁生日后,我们俩的第一张“合影”。

“嘉鱼”大概不习惯与我睽睽相望,她做出捋刘海儿的样子,用手指拨弄了几下头发后,又左右扭头向前低头,察看自己的发型。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她紫红色发丛中裸出了一小块空白,虽然那点白只闪电般地一晃而过,但还是被我专注看她的目光给捕捉到了!这片小小的白,让我瞬间热血沸腾,下午才在妈妈头顶上看见的那片白,以及我隐在发间的这片白,紧紧地把我们仨连成了一体。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挂了啊,见面说!”说罢,我便朝她飞奔而去。

小城的春夜,氤氲着植物的清芬,我奔跑在密植着红叶李、垂丝海棠、大岛樱和玉兰树的街道上,馥郁的花香涌向我的鼻腔,把我的鼻腔熏得发热,继而,我的眼眶也发热了。奔至医院大门口,我看见一个单薄的小身板,逆着灯光,顶着火焰般的红发,朝我走来。

我伸出双臂,加速度朝她奔去,一把把她抱住,打着圈儿。

“别闹了!”小瑜从我怀抱里挣扎开,“爷爷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爷爷说,除了爸爸和二叔,奶奶还生过一个女儿,但三岁时,那女孩就溺死了。他说,那个孩子和我出生时的体重一样,所以他们就把我当作那个女孩,留在了身边。过去,他们一直都跟我说,是爸爸妈妈嫌我出生太小,怕养不活,要把我扔掉的。他们舍不得扔我,把我留下了。”

小瑜挽着我的胳膊,朝住院部走去。

“你知道真相就好。那爷爷为什么还要让你别告诉我呢?”我好奇地问。

“爷爷不想让你知道的是,说他心脏病犯了,是他和妈妈一起演的戏,他们怕我不肯回来,怕你不肯陪护……”

“这群老狐狸!”

“嘘!”到了病区,小瑜示意我安静。

我望着小瑜亮闪闪的眼影,突发奇想,连日来一直日更的视频号,今天还没有发布新内容,不如,就让她这位“嘉鱼”为我诵读《南有嘉鱼》,只是,不知粉丝们会不会把她当作做了新造型的我?或许,我们还可以在视频的结尾拍一段姐妹俩举杯畅饮的镜头,我兴奋地拽着她就往外跑。我边跑边打电话:“爸,快来医院陪爷爷!”“妈,快给我和姐姐弄吃的!”

我和小瑜像两个逃学的小孩子似的,撒开脚丫子奔跑在春夜的新城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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