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语涵

世人平素常言孤独，何谓孤独？林语堂先生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叫孤独。”此言妙哉，吾意与之不甚相同。盖言之，乃有三境也。

一境。“我只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孤独是生命的常态，有热闹到天热地烫之日，即有荒冷到寸草不生之时，漫漫人生路行走一趟，人人都是孤独的旅客。孤独，纵然间或令人怅惘，却并非可悲可叹之事。

孤独于我们人而言，是一种复杂的情愫，是一重难耐的处境，是一场撕裂的考验，却也是一个人理解当下和未来、理解世界和人群、理解自己和生命的契机。没有人能逃避孤独，当岁月剥落下锈迹斑斑的伤愁，当心底蔓延出丝丝层层的怅惘，当笔歌墨咏踩着生命的痕迹轻舞，人生这种欲罢不能的体验——孤独，便悄然而至，彼时又有谁能跳出这命运的怪圈？

正是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人曾行吟江畔、伫立山巅抑或倚杖林间，痛惜地哀叹“物换星移几度秋”，反复品味着人走茶凉的落寞，在“容易把人抛”的流光里怆然涕下，于天地之间在对自己渺小感的痛定思痛中品尝孤独，久久吮吸罢，再以“新竹高于旧竹枝”的释然将自己解放出来。几千年来，我们洒落大把大把的矫情，付出太多太多的心绪，只为捕捉、感知、描述、外化的那一种情感，就是孤独。

如此追溯回味，孤独其实并非什么可悲可叹之大事，那是随着时间累积而延伸的境界，那是伴着生命痕迹而厚重的情怀，那是眼望流逝岁月而生发的心绪。恰似小石潭空寂冷冽的泉水，亦如秋冬交无根飘零的飞蓬，人皆有之，人皆必有。陌上花开，众生往来，春风桃柳各有情愫，白雪红梅自有主张，走过寂寥，扛过失望，舔过伤痕，看清自己，孤独是生命的常态。

二境。“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是亦彼也，彼亦是也，不妨伸手触摸孤独的掌纹，其中妙处，超乎想象。

有一种透明多面体叫作棱镜，在我看来，若将抽象的孤独实体化，就恰如一面棱镜。初次进入孤独之域时，眼前黑暗幽深，无尽的凄恻像龙卷风将你我裹挟；但若踏步往前，正如棱镜分化光束那般神奇，忽而眼前便会山绿渐深，水清尤灵，日光熹微，草木葳蕤。

所以，不惧怕孤独，也不急于消灭孤独，与孤独把酒言欢，和孤独伸手为友，是大智慧。

做一次孤独的客，灵魂或将被修葺。喧嚣的墙外昏聩如黛，融入众人那一片片哂笑，只会陷于碌碌无为的深渊。人世间太多事情，不需要饱含温情的分享，不需要刻意疲劳的融入，不如安然于孤独之境，享受想象力的产能释放，拾掇田间地头遗落的稻穗，颗颗也是饱满金黄。奔走在心灵深处，享受孤独，遽然间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一隅之地，从此寻觅到灵魂的归所，擘画绚丽的图景。

做一次孤独的客，真理或将被悟彻。岁月总是赋予圣人以深沉的使命，让他们总是以孤独者的身影，在幽径中孤独地行走。黄河九曲，奔腾咆哮，百川之内每一滴都是巴颜喀拉顶上的晶莹；长城雄奇，巍巍万里，哪一块砖石不曾有哲人胼胝的抚抬。在众人纷纷呆滞诧异地低头寻路之时，孤独者清醒地抬头，寻觅无际寰宇中一抹纷飞的倒影，从山林的夜莺、从涧底的野兰、从烈焰中的寺庙……从万事万物里格出尘封万年的真理，从此纵身一跃，抖落铅华。

做一次孤独的客，时代或将被开拓。伴随着血淋淋代价的拓荒之旅，那一杆艰难的投枪仍是高高举起，振聋发聩中，坚毅的根向下汲吸，一个时代被孤独者开拓。不同于“渊明之任化、太白之腾跃、摩诘之禅解、东坡之旷观、六一之遣玩”，我看见他峨冠博带，长衫佩剑，形容枯槁，悲叹“世人皆浊我独清”，行走在孤独中，一头扎进呜咽奔流的滔滔江水；我看见他高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后冰凉的铁轨变得炽热滚烫，东方天空下的人们敲响一记沉闷的丧钟。我看见孤独如暗流奔泻，颠覆一艘艘慵懒陈旧的航船，结束一个时代喃喃的呓语，在坚韧的大地上鼓动起一阵新的呐喊，一代代孤独者的书写中，新世界呼之欲出。

三境。“不做不可及的梦，避开无事时过分熟络的友谊，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锻造一颗“独而不孤”之心，便是人间四月天，笑音点亮四面风。

“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香；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遭遇至暗时刻而依然内心澄澈，在黑暗中寻觅光明，于孤岛上汇聚星光，在孤独中冲决网罗、破除囹圄，自带撼动人心的力量破壁而出。在张嘉佳的眼里，每个人的裂痕，最终都变成故事的花纹，心无尘埃，人有净气，风度自来，温暖自来。

寺院中的佛鼓之所以无远弗届，不在于它被敲击时咚咚作响，而在它于沉寂中犹能穿山越岭余绪不绝。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淘尽心上的雾气，逢时遇景，拾翠寻芳。正如徐宏祖所言：“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像林清玄一般，以清净心看世界，以欢喜心过生活，以平常心生情味，以柔软心除挂碍，寸积铢累，标注我们的人生坐标，让月亮奔你我而来。孤独在很多时候何尝不是一种力量？如一绺根须，缠绕着我们一生，让我们的心，一寸一寸，生出古朴的根，解团雾于通达，化天堑为坦途。

孤独是一种安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内心修篱种菊；孤独是一种坚信，不是迷醉蜗角虚名，而是明月山间执剑，辟自己的江湖；孤独是一种选择，不是竞逐蝇头微利，而是在理想的星空下，结出热爱的种子。不妨说，真正的孤独，不仅是动力，还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