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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 生

2023-12-11翟美风

娘子关 2023年4期
关键词:青梅医生儿子

◇翟美风

柳青梅老太太抬眼看,一片昏暗,这是来哪儿了?是大山?可没一株草,到处怪石嶙峋。山脚下是一条大河,河面云雾缭绕。该回家了,怎么看不到路?她急得抓耳挠腮,突然,一声“轰隆”,一座山塌了,堤坝的乱石堆里奔出一个狰狞怪物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她吓得撒腿就跑,一不留神绊倒了。睁眼看,天还没亮,她躺在床上,窗外电闪雷鸣,“哗啦啦”的雨声淹没了夜的寂静。怎么又做噩梦了?她翻个身,感觉仍是烧心火燎,胃隐隐在疼,也饿,但每顿饭只几口就吃不下去了。多年的老胃病,隔三岔五要犯,吃几片止疼药就好了,这次连吃几天药都不过劲,且感觉加了病。莫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吧!两个儿子都在外,刚参加工作没几年,可不敢给孩子们加负担。不敢等了,明天去医院检查。

不再有睡意,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柳青梅往起坐,突然,感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胸腔蹿上来。她下意识地将头伸出床外,“哇——”地上一摊血。她隐约感觉到什么,心猛地沉下来。要去医院检查,她强打精神起来,简单收拾后出门。感觉实在没精神,双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吃力。她狠狠心摆辆出租车。

医院人多得像赶集,门诊几个窗口外排出几条长龙阵,哄哄嘈嘈的,把鼓膜堵得什么也听不清。柳青梅刚排到队尾,身后随即续了十多人。队伍一点点往前挪移,总算轮到了。她挂上号去消化内科,门外一群人等叫号。她累得精疲力尽,只想找个地方坐会儿,可楼道的几个长椅上都坐满了人。看到坐着等的人她越发站不动了,干脆靠墙席地坐下,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听到叫她。她刚说完自己的症状,医生就开出一沓检验单。到每一处都得排队等候,等拿到所有的检验结果回到科室,医生正出门,说已下班,让她下午来。医生下班了,她软得跌坐在地上,“这样检查没病也得折腾个半死。”已下班,楼道空无一人,灯光也熄灭了,长长的走廊幽深昏暗,像是古墓透出的阴气。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个面影,情不自禁对着面影倾诉,“文来呀!你看我这是咋了?为了不拖累咱两个宝贝儿子,你可得保佑我呀!”面影突然不见了,她怅惘,“你咋不管我?看个病咋就这么难?跑一上午花了大几百还啥也不知道。”楼道阴森森静悄悄,没人回应她。地上有些冷,她强撑着爬起来躺到身边一个椅子上。肚里“咕噜噜”响,饿了,累得不想起,好像也起不来。她顺手摸衣袋,有块糖,是大坤前些天网购回来的。掏出来呡在嘴里,甜格莹莹的,似乎看到两个儿子那俊朗的脸,正朝她笑。甜味从嘴里扩散到全身,她喜滋滋地闭上眼感受这份甜美。

那么多人拥成一团在抢什么?柳青梅想挤进去看个究竟,可不知为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靠近不了,她急得直呼号,“嘭——”跌倒在地上,抬头看,原来是梦,医生正开门,怎么睡着了?她坐起揉眼,随医生进去,将上午的检验结果递过去。医生看完再次询问她的症状,听后眉头皱起来,“再做个病检。”她惊异,“做了那么多,怎么还做呀!”医生解释,“病情比较复杂,做病检才能进一步确诊。”她意识到病情的严重,心猛地紧张起来,“医生,我是不是得了绝症?”医生很有耐心,笑着安慰,“什么绝症?别着急嘛!治病先得查清病因。”来了医院就得听医生的,她只好遵从。带着开具的检验单去病理科,做完医生交代三天后取结果,她也只能三天后再来。

三天似乎比三年还长,等待的煎熬越发加重了病情,且加了症状,她感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终于熬完三天了,她起个大早去医院。医院楼道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她感觉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摇晃得走不稳,每走一步都困难,取上病检结果好长时间才漂移到消化内科。医生接过她的病检报告,“你的病需要住院治疗,家人呢?”她预感到不祥,紧张地说,“我不住院。”“不住院会延误治疗时间,叫家人来商量治疗方案。”她似乎已经明白了,喉头由不得哽咽起来,“我没家人,你直说好了。”“哦——”医生同情地打量她,“你的病需要化疗。”她早知道化疗是延缓癌症病人生命的方案,心沉得感觉提不动,但没人与她分担,只能强撑,“化疗大概需要多少钱?”“这个说不准,少的几万,多的上百万。”她的眼前突然浮现两个儿子为给她买件衬衫,暑假偷偷到建筑工地搬砖、和水泥的情景。她不知哪儿来的劲,抓起那张病理单冲出诊室。

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回的家。一进门,她一头扑进沙发号啕。没人抚慰,更没人心疼,哭累时她自己停了。停了哭,她开始面对自己的病。大半辈子全泡在苦难里,好不容易熬得两个儿子有了出息,好日子在后头,得治病,治好病等着儿子出人头地,等着过好日子。治病要花钱,她迫不及待地翻出两个儿子工作后寄回家的积蓄。几张存折捧在手里,像是捧起自己的命,她摩挲着自言自语,“我活着大坤、二坤才有家,咋也治好我的病,让孩子们有家回……”念叨着突然想起医生的话,“少的几万,多的上百万”,万一这钱不够还得问孩子们要。早听人说过,治疗癌症的药费是无底洞。两个儿子太苦了,好不容易才奋斗到今天的位置,给她治病就会回到以前的贫困潦倒。花多少钱也终归要死,到头来必是人财两空,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不行,不能让自己的病拖垮孩子,不能让两个宝贝承担昂贵的医药费。如此反复几次,她最终为了孩子下定决心放弃治疗。说实在,她真的想活下去,等大坤、二坤买房子后亲自去给孩子们做饭,儿媳坐月子后帮孩子们带孩子,那该有多好!可现实要剥夺她做婆婆与奶奶的权力,想着这一生悲惨的命运,情不自禁又泪流满面。

夜已深,她睡不着,起来满屋子走动。夜静得死寂,城市的路灯透过窗帘照进屋,墙上洒下斑驳陆离的阴影,仿佛荒野漂移不定的阴魂。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音透着凄凉与悲悯,恰似冤魂向天地倾诉冤情与悲苦。柳青梅看向窗口,隐约在播放这些年自己与孩子们相依为命的经历,她双眼紧紧盯着,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改革开放后经济搞活市场繁荣,人们一心谋算挣钱的出路。厂里红火几年后日渐显现滑坡,工资、福利自然随效益走。收入降物价涨,日子见天拮据起来。真是屋漏适逢连阴雨,双胞胎儿子出生后没奶,全靠奶粉喂养,日子紧着节俭过都入不敷出。为能节省开销,丈夫杜文来在厂区附近山坡开了两块荒地种菜,这样,夏秋季节的菜钱就省出来了,花样还不少。两个儿子到一岁半时候不再喝奶粉,家里日子应该宽裕些,可在这时候,厂里召开大会,宣布要减员增效,鼓励一半的职工下岗,且要求双职工的必须有一个下岗。

青梅和文来同在一厂,逃不脱这一选择。这晚,安顿两个孩子睡后她向文来宣布自己的决定,“反正咱家总得有人下岗,男人不能没工作,我下好了。”文来紧锁着眉头向妻子瞪过来,“你下岗后干吗?”“做买卖。”文来苦笑一个,“你一个女人家,哪能吃得了做买卖的苦?不行,还是我下岗,你上班。”青梅有些不服气,“别人能吃得了我也能。”文来叹口气,“有我在,不能让你受那苦,还是我下岗。”青梅劝导,“我一个女人有没有工作无所谓,但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没工作这家就散架了,也会让人看不起。”文来心疼地抚一下妻子的肩头,“就是不下岗在这厂也挣不了多少,靠那点工资,”伸手指向自己,“我这个顶梁柱咋能撑得起这个家?还是你上班,挣多少算多少,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我也放心。”青梅不解,“那你下岗后做什么?”文来长舒口气,看一眼熟睡的两个儿子,“我想好了,贷款买辆夏利跑出租。”青梅惊得眼珠快要掉出来,“那得贷多少钱?哪辈子才能还清?”文来将青梅搂在怀里,“我打听过,出租车刚兴起,很挣钱,听说辛苦些两年就能挣回本。”青梅将信将疑,“真的?”文来使劲点头,“真的。”“谁开车?”“当然是我喽!”“你才跟人学了几天,哪能开车?”“其实学时间也不短了,后来这几次跟吴师傅去山东拉货,大半是我开。”青梅扭头很认真地端详丈夫,“跑出租可是辛苦,你能吃得消?”文来搂紧些妻子,“干甚也辛苦,可不辛苦哪能挣来钱?放心,习惯就好了,”丢开妻子过去依次在两个儿子脸蛋上亲一口,“为了这一对宝贝,得拼命挣钱,我早想好了,我跑白天,再雇个人跑黑夜,让出租车每天二十四小时生钱。”听着丈夫的筹划,青梅还是觉得不踏实,“愿望挺好,可能不能实现?”文来笑一个,“当然能梦想成真。”“美得你。”“美美地睡。”熄灯了,夜风敲打得窗玻璃一阵阵乱响,仿佛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中金属碰撞的声音,欢快而激烈。

居家过日子什么都要钱,厂统一宣布下岗名单并办完手续后,文来随即去张罗跑出租的事。贷款、买车、挂牌、雇人,一段时间奔忙后一切相关手续办妥,他正式以商人的身份跑客运。市里出租车还不多,一整天几乎歇不下。事实要比想象的还来钱快,才一年多就挣回了本,只是,从早到晚不停歇地开车,人累得有些受不了。日子见天好起来,家里吃穿用度都算是有讲究的了。青梅担心文来累出病,再三劝他,“该休息时候就休息,钱永远挣不完,可不敢为了钱把身体累垮,不行就再雇个人。”文来总是憨笑,“年纪轻轻咋就能累垮?省下的就是挣下的,咱是一双儿子,将来上学和娶媳妇用的钱是别人家的两倍,得趁年轻多挣些,不能让孩子们因为穷受委屈。”想想也是,多雇一个人就是一份开销,自己辛苦些也就挣了。

鸿运来了挡不住,短短六年时间,文来又购买三辆夏利全部转租出去。自此,他不再跑车,又投资些钱开个小吃店经营。只是,他发现街市的出租车日渐多起来,不像刚开始好干。凡事都有起落,他是聪明人,懂得见好就收这一道理,再运营两年后卖掉夏利转型开酒楼。酒楼位于市黄金地段,一开业就生意火爆。家里财源广进,日子真可谓顺风顺水。青梅似乎才真正认识丈夫杜文来,对他的胆识与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并常以丈夫为榜样教育上学的大坤、二坤,鼓励孩子们要像爸爸学习,发挥自己的特长和优势创造价值。

许是操劳过度,文来日渐感觉肚子胀痛,浑身乏力,且像怀孕的女人一吃饭就恶心,还常失眠。眼看着他见天瘦下去,那张有棱角的脸变成皮包骨头,一双眼深凹进去,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青梅不放心,强行陪他去医院检查。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很郑重地告诉他们,文来得了重症肝炎,得住院治疗。这一宣布犹如晴天霹雳,夫妻难以接受,可白纸黑字写在诊断书上,是确定无疑的事实。没有选择,只有遵照医生的安排住院治疗。

一个月后,病症明显减轻了不少,再次做全面检查,医生说各项指标都快接近正常值。那天,查房结束后护士来给文来输液,刚排完输液管的气要扎,突然,酒楼两个小伙子慌慌张张跑进来,“杜总,不好了,咱酒楼被封了。”“杜总,程晓卫把酒楼的钱全卷跑了。”突如其来的厄运惊得杜文来晕了过去,好不容易有了好转,这一惊被推进抢救室。柳青梅吓得六神无主,抢救室外来回转圈。两个小伙子也被吓得不知所措,看着柳青梅直发呆。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杜文来被推出来进了重症监护室。青梅要进去看,医生说杜文来病情比较严重,他在的是无菌室,谁也不能进。她不知道文来到底成啥样,但清楚肯定比原来还严重。丈夫是家庭的顶梁柱,是她和两个儿子的依靠,万一他有三长两短,母子三便没了着落。她回到病房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但这是在医院,她尽可能地克制自己不放声。压抑的哭像是生命被夹在缝隙里,从嗓子挤出高一声低一声紧一阵慢一阵的“吱”声弥散着歇斯底里的挣扎。

十二天后,杜文来被护士推回病房。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木雕,一张脸像平板,一双眼睛仿佛画工的劣质作品,瓷得没一丝活人的神气。医生与青梅商量,“病人情况很危重,我们已尽全力,但终不见效果,建议转到条件更好的省城或是北京。”随后,医生又给她分析一番文来的发病机理与他们这十二天的抢救措施。青梅不懂临床医学,听不懂医生一大段的描述,但她清楚文来的病要比初来住院时候严重得多。一对双胞胎不能没有爸爸,她不能失去丈夫。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把两个儿子托付给父母后,带上家里所有的积蓄雇辆车带文来去北京治病。

北京治病不是说一句话的事,去了才知道北京医院病人更多,挂号得排队等。号已经挂出几天的,她只好先带文来住在医院附近一家旅馆等。等呀等,不记得等了十几天才轮上。终于住院了,做一系列检查后护士给文来输上液,青梅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些。北京可是中国的首都,常人意识里,首都医院自然是全国最好的,只要住进医院投入治疗,病人就有了希望。然而,事实远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文来住院连续输液半月了不见任何效果,且发现他的肚子见天鼓起来。明眼人都清楚,是病情加重了,医生又给开出一沓检验单。又一阵折腾后检验结果出来了,医生告诉青梅,文来的病已发展成肝硬化腹水,且已发现癌细胞,并给她介绍一阵治疗方案。她听不懂医生说的一连串治疗方法,只哭着央求尽最大努力给文来治病。医生当然是尽力救治,抽一次腹水加连续输液,十多天后,肚子慢慢消下去些,做了一次检验,医生说好转了些。

似乎看到了希望,为能早日唤醒文来,青梅每天坐在床边与他说道,回忆他们从认识到恋爱结婚,说道双胞胎儿子。尽管实质是她在自言自语,但她仍旧一遍遍地说。那天,正说两个儿子想爸爸,文来睁眼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你终于醒了……”文来似乎知道什么,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不行了……”她急得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能好起来,大坤、二坤等你回家。”文来费劲地拨开她的手,“我对不起你和儿子,让你们受苦了。”她哭着纠正,“你是儿子的好榜样!”文来使劲摇头,“别浪费钱了,省下来给儿子交学费,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都得让大坤、二坤上学。”青梅安慰,“别多想,先治病。”文来挣扎着又要说什么,突然,翻个白眼,头扭向一边不动了,她吓得慌忙叫医生。医生、护士跑过来,一阵忙乱后给文来盖上一块白床单,“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北京是青梅早已神往的处所,文来在时曾说,等明年孩子们放暑假,一家人来北京旅游。他没等到明年暑假就走了,走得那么匆忙,连与儿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腾出。她突然恨起北京,是这地方夺走了文来的生命,夺走了她的丈夫、一对双胞胎的父亲。文来走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双眼噙着泪,强忍着不让掉出眼眶。北京高楼林立,公路四通八达,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与车辆活跃出首都的繁盛。没人认识柳青梅,她孤零零的,独自承受着丧夫的悲痛,胸腔像堵了一团东西,憋得一阵阵要长出气。深秋的西风折得满城花树东倒西歪,摧得树叶纷纷下落,犹如灾民突然遭遇强盗,吓得慌乱逃窜。坐在车上,青梅只觉浑身沉得立不住筋骨,脑袋像秋后的蔫苗,顺着车的转弯来回乱晃荡。

带着文来的骨灰盒回到家,两个儿子见她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什么,怯生生地靠过来,“妈妈,爸爸呢?”“妈妈,爸爸哪儿去了?”“爸爸走了。”她再也伪装不下去了,一把搂过孩子们号啕。孩子们不再追问,只陪着妈妈哭。母子三人抱在一起哭,哭得西风驻足,云层集聚,天地仿佛被母子的哭声感动,引得秋雨“沙啦啦”恸哭起来。

青梅记得文来走前留下的话。为了两个儿子,操办完丧事,她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先处理酒楼的事。文来一向信任的管家程晓卫知道他住院后就卷了所有钱财远走高飞,只剩一座空酒楼,租期还有两年,有人劝青梅重整旗鼓。酒楼带走了文来的命,青梅没心思再经管,她感觉自己也没能力经管,只好转让出去。真是祸不单行,也在这时候,单位正式宣布破产,职工要么被安排到另一不景气的企业待岗,要么结算五万自谋出路。与其到一不景气的企业等待倒闭,不如先把钱拿到手。于是,柳青梅与大多职工拿五万与单位结清了。

物价见天上涨,过日子什么都是钱,大坤、二坤上学更要花钱。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得想法子挣钱。别人家是夫妻共同承担,夫妻总有轻重与分工,而她是独自挑担所有重任。假如打工,时间就没保障,无论在哪儿都照顾不了孩子。不行,不能因为挣钱让孩子们受罪,何况,她一个女人,没文化也没技术,靠卖体力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可总得挣钱?能干什么?她再三盘算,最后决定在家开小卖部。家是一楼,腾出一间就成,且能节省出在外租门面的资金。开小卖部不用东奔西跑,能照顾两个儿子。

过日子要花钱,不能耽搁,打算要开小卖部,她随即找师傅改造房子结构。十几天时间,她家小卖部开张了。家属区位置远离市中心,零敲碎打的东西人们多是就近买,于是,开张后生意虽不算红火,但也能凑合,维持日常开销还算宽裕。

大坤、二坤习惯了文来在时候的高消费,青梅担心孩子们受不了突然贫穷的困苦。她尽最大努力给孩子们做可口的饭菜,尽可能地每天都有一顿肉。谁曾想这一对宝贝出奇的懂事,那天,两个孩子放学回来,掀开桌上碗扣着的菜,见又是肉菜就扣回去,开始与她讲道理,“妈妈,咱家一吃肉菜你就找借口不想吃去一边就咸菜,其实,我们知道,是咱家变穷了,你舍不得吃。”“妈妈,爸爸没了,我们不能再没妈妈,不能我们吃肉菜你吃咸菜。”“家里穷就不能每天吃好的,咱以后平时吃素的,过节日时候再吃肉。”“我们应该和妈妈同甘共苦。”两个儿子一阵讲道理让她如梦方醒。孩子们懂事了,她心疼地揽过一双儿子,“文来,宝贝们懂事了。”她哭,两个儿子也哭。好一阵后,两个儿子给她擦眼泪,“妈妈别哭了,再哭就要病。”“妈妈不能病。”“妈妈,你得保重。”“我们要保护妈妈。”没什么比儿女懂事让父母开心的了,听着一双儿子童稚的话语,青梅狠狠地在孩子们脸颊亲一口,“妈妈不哭了,咱吃饭。”今天吃饭,两个儿子硬是强迫她一起吃过油肉,她吃得心酸,却又欣喜。

孩子们说得没错,家里穷了,不能再强撑着过富人的日子。再者,文来走了,往后的日子里,孩子们得学会独立,不经磨砺永远长不大。这以后,家里的日常消费日渐接近收入,两个儿子勤奋学习,她经营小卖部操持家务,清贫的日子里始终伴着亲情,便是幸福。

又放暑假了,大坤、二坤捧着第一、第二名的成绩单回来,“妈妈,咱同时卖菜行不?”“我们放假了,帮你卖,这样,咱家能多份收入。”青梅看着两个儿子,有些不敢相信,“傻儿子,咱家门面这么小,哪还有地方摆菜?”儿子们大概早商量过了,有些迫不及待,开始指手画脚着规划,“有,咱到二手家具市场买两个有层次的货架,这边摆杂货,这边摆菜,平面的东西立体起来,这不就都能装下了?”她恍然大悟于孩子们的头脑,真是贫穷逼出的智慧。干了几年怎么就没想到呢?孩子们说得完全有道理。一家人说干就干,先到二手家具市场买两个有层次的货架,继而买辆三轮车,准备妥当,青梅骑三轮车去批发市场进购回蔬菜、鸡蛋与果蔬,就这样,家里的小卖部轰轰烈烈拓展了。

开业期间正值暑假,两个儿子帮着忙前忙后,没几天生意就理顺了。每当晚上夜深人静时,母子三人坐一起数点收入,那是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时间过得真快,两个月的暑假不知不觉就结束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盘点,多了果蔬与鸡蛋,收入真不少,抛开日常开销与孩子们的费用,还有不少结余。只是,马上要开学,两个儿子担心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劝她暂时停了卖果蔬,等放寒假再开张。她感慨:已经打开市场,怎能随便停业?何况,卖多少都在一个店里,不用来回跑,做生意嘛!忙起来才有收入,整天闲坐等着喝西北风?果蔬和鸡蛋是居家日子必不可少的,虽然利润小,但卖得快,收入要比原来的小卖部还多。挣钱不能只管眼前的吃穿,弟兄俩将来上大学要花大钱,得趁早积攒。听着妈妈的絮叨,大坤、二坤会心地笑了,笑得甜美而舒畅。

自卖果蔬和鸡蛋以来,家里逐渐有了结余,日子见天好起来。收入有了保障,柳青梅常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每天晚上,看着两个儿子灯下埋头学习的认真劲儿,再想想每次家长会上老师请她介绍教育孩子经验的那份骄傲与自豪,她感到无比的欣慰。她从一双儿子身上看到了这个家的希望,常在夜深人静时与文来说悄悄话,告诉他两个儿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时代日新月异,经济浪潮中的你追我赶让人捉摸不透。才几年工夫,说不来为什么,生意见天往下滑落,尤其果蔬,来家买的也多是选便宜的,稍贵的几乎无人问津,店里一天比一天冷清。还是原来的进货渠道,原来的薄利多销,怎么会这样呢?转眼两个儿子已上高中,高中学习压力大,再怎么也得给孩子们吃喝好。只是,自上高中以来,每到周六、日,弟兄俩总会说在同学家学习,清早挎个包就走了。她有些纳闷,怎么每个休息日都去同学家?中午还在人家吃饭?这好像不是孩子们的性格。这天,等两个儿子出门,她悄悄尾随后面。到一建筑工地,大坤、二坤闪进去,一会儿穿一身劳动服出来与民工们一起搬砖。一会儿一辆车开到工地,工头一招呼,两个儿子与民工们过来扛水泥。孩子们还很瘦削,扛不动一袋,弟兄俩合抬一袋,努得脸都憋红了。她心疼地看不下去,发疯般地扑过去拦截,“原来你们说的同学家学习就是来这儿干活?”一个一个揽住孩子们,“是妈妈没能耐,尽让宝贝们受这苦。”大坤、二坤赶忙劝慰,“妈妈,我们闲着没事,就当出来锻炼。”“妈,这算什么?我们不累。”工头看到她,微笑着过来招呼,“你真是位不简单的妈妈,”竖起大拇指夸奖,“两个孩子刚来我并不想要,可他们一再恳求,说你为他们省学费,好几年没穿过新衣服,见你的衬衫破了舍不得买新的,缝补上又穿,弟兄俩悄悄转街看上一件想给你买,但没钱,就来这儿打工,”叹口气,“孩子们说完实情我真的被感动了,是你教育了这么好的孩子,我答应他们干半个工按一个算工钱。”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他们的爸走得早,孩子们跟着我受苦……”说着哭了起来。工头很善解人意地笑,“一对小伙子很卖力,也很诚恳,与这么有志气的孩子结识也算是缘分,干二十多天了,我按一个月的给他们结算工钱,”转向大坤、二坤,“小伙子,结算工钱跟你妈回家吧!到此为止,眼下最当紧的还是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才是对你们的妈妈最好的孝敬礼物。”大坤、二坤高兴地应答,“哎!”“谢谢杜工!”弟兄俩领着妈妈去结算工钱。

结算完工钱,大坤、二坤要领妈妈去买看好的那件衬衫。这可是儿子们的血汗钱,青梅哪能舍得?她坚决不同意,“妈在家有个穿的就行,省下钱咱可以买有用的。”再三争执,两个孩子拗不过当妈的,只好作罢。

回到家,青梅好一阵教训与威胁,“一对傻儿,傻得不透气,打工能挣几个钱?那么重的活,万一努出病挣的那点不够治病,这辈子就完了。”“你们得分清主次,连杜工也说,这会最当紧的是上学,考上大学你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好好想想,你们是愿意一辈子搬砖扛水泥,还是考上大学挣大钱?”“我是穷,但能供得起你们上学。”“要再发现你们这样胡来,我就没脸见人了,你们也就没妈了。”儿子们一脸惊慌地向她保证,“妈妈,我们不了还不行?”“我们知道了,不再耽误学习,不再让你担心,一定努力考上大学。”她心疼地揽过孩子们,“是妈妈没本事,让你们受苦了。”“妈妈——”“妈妈——”窗外,骄阳炽得花树蔫头耷脑,知了的叫声透出焦躁与不安。屋内,母子三人因为穷而抱头痛哭。

那天下雨,没人来店里,中午准备给孩子们吃鱼香肉丝,她瞅工夫出门买肉。到一家肉店,肉店兼卖杂货。几个人正边选东西边与老板闲聊,“这会儿生意行不?”“行什么?卖的比买的还多,就今年附近陆续开了几家,咋能卖得动?”“也是,全市没几家企业能正常开资,人们得想办法挣钱,找不到活就做小本生意。”“到处是做买卖的,人们又没钱,靠谁买货?”“唉——”青梅恍然大悟,买卖真的不好做了。

买好肉回家的路上,她由不得回想刚才听到的话,发愁自己的生意。照这样怎能维持?眼看着大坤、二坤要上大学花大钱,做什么能给孩子们挣学费?雨倒不很大,时间还早,要不去市场看看?或许能找到挣钱的门路。她打伞向市中心溜达。立秋后的雨水裹挟着寒意,摧得花树枝断叶落。路旁地上铺了一层落叶,仿佛没落人家的孩子,没了活络的底气,缱绻在角落忍饥挨饿。想着一对儿子这些年因没了爸爸受的委屈,她不禁鼻子发酸,泪水和着雨水淌下。

一个拐弯处的店铺外,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在讨论什么,隐约听到她们说什么钱好挣,她由不得近前打听。原来,几个女人是乡下来城市打工的,她们多是承揽照料老人和产妇,也即人们常说的保姆。她们离家远,需要打工就直接住在雇主家,这样食宿省了费用,挣多少都是纯收入,只是,这个店铺内提供的几家雇主都是找钟点工,她们不能干。钟点工?她以前怎么没想到?她进店看情况。店铺内一面墙上贴满招工的信息,她专看招钟点工的。三家招给七、八十岁的老人做饭,两家招打扫卫生的,还有一家私企招送货员,一家饭店招送菜员。权衡利弊,她定了给那家饭店送菜,顺便能把自家卖的菜也拉上,一举两得。时间就是利润,为能承揽这项活,电话与雇主联系后她直接去那家饭店。

饭店离家不很远,走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这家饭店不大,但在一所小学附近,几步外是商业街,位置特好,一天三顿都营业,半上午了里面吃饭的人还不少,基本没空座位。生意不错,店主大概看不上菜的那点利润吧!而且,交谈中还得知,他家生意忙得顾不过来,还准备顾人送饼丝和面条,问她是否同时承揽。哪有见钱不挣的道理?她当即应承下来。只是,给饭店送面条和饼丝量大,得买压面机。不过,做生意多少总得投资,她准备下午就去市场买一台小型压面机。

今天真是走了大运,一下子揽了几项生意。回家的路上,她好像中了大奖般兴奋。雨还在下,敲打得雨伞“嘣嘣”乱响,宛如特意为有巨大贡献的人开庆功会,欢快而热烈。自家生意是不如以前红火了,但自送菜和面食以来,每天都有不少进账。她盘算,照这样,抛开成本和他们的日常消费都有不少结余,到时孩子们上大学就不愁了。

这天回家,突然听到大坤、二坤在里屋吵架,“我是老大,轮不到你打工。”“老大应该让老二,我打工,你不能抢。”门留个细缝,不知两个孩子发生什么,她警觉起来,凑到门缝往里看看,大坤、二坤两手抓着对方的衣领,怒气冲冲的样子,“老大比老二力气大,就该我打工,你在家边上学边照顾妈妈。”“不行,我打工,你边上学边照顾妈妈。”“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听我的,我能养活起你和妈妈。”“我打工比你能耐大。”原来,儿子们又在谋划打工的事。她顾不上多想,推门进去发疯似的拉开两个儿子,“谁也不能打工,我能供得起你们,都给我好好学,考不上大学别认我。”她的突然出现怔得大坤、二坤呆成两个木雕。她本想告诉孩子们丈夫走时候的嘱咐,劝他们争取考大学,可刚才听到儿子们的对话,一股酸痛漫上来,她说不出话,只跌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哭。儿子们似乎才反应过来,急得过来劝慰,“妈妈,你别哭嘛!”“咱家穷,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我们是商量怎样能减轻负担。”她猛的停了哭,伸手一人肩头捶一拳,“我的宝贝们,打工能有什么出息?听妈的话,都考大学。”“可咱家没那么多钱供我们,你身体还不好,得经常吃药。”“妈妈,你不会又为省钱不买药吧!要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上学了。”“傻孩子们,”她起身从柜里翻出一张存折,“这是妈妈单位破产时结算的五万,一直没敢动,就留着供你们上大学,咱多少也还要挣,能供得起你们。”儿子们如释重负地笑了,“那我们就好好上学,不过,我们清楚,你的病是累的,不能为挣钱不顾身体,要不把给饭店送面的活推了,只送菜。”“对,不给饭店送面了,少做些只在咱小卖部卖,挣多少算多少。”青梅也感觉到自己揽这么多活顾不过来,担心再累倒,便依了孩子们,“行,明天我送菜就推了。”“对,明天就推了,妈妈身体健康我们才能安心学习。”“妈妈,凭我们两个的成绩,绝对能考上。”她放心地笑,“宝贝们,争口气,只要考上大学你们就能改变贫穷的命运。”“嗯!”“嗯!”“妈妈买了肉,咱中午吃鱼香肉丝。”“妈妈,我焖大米,切肉。”“我炒菜。”“哎!”霎时,厨房响起锅碗瓢盆的交响乐。窗外,东风激荡,花树挂彩,鸟儿聚在枝头叽叽喳喳,像举行盛大庆典。

高考一结束,大坤、二坤迫不及待地向青梅宣告他们早已商量好的事,且不由分说卷起铺盖要到北京打工。青梅不同意,“咱家钱够你们上学用,用不着受那罪。”儿子们不接受她的主张,“那钱最好先留着,我们想自己闯荡。”“靠父母永远是低能儿,我们得独立。”“我们报考志愿都在北京,上学前先熟悉一下北京城。”“北京还能打听学校录取情况,发了通知我们就回来。”孩子有他们自己的理由,她纵有万般不放心也拦不住,只有顺从他们的主张。儿子们去北京打工后,她每晚要翻开弟兄俩的相片看一阵。宝贝们越长越帅气,1 米78 的个头,典型“国”字脸,浓眉毛丹凤眼,鼻子高挺,笑时候脸颊一对酒窝像半开的花,煞是好看。孩子们在一个地方打工,倒也好,能有个照应。只是,她有些担心,孩子们报的志愿都在北京,万一上不了咋办?为孩子们能顺利到北京上学,她每晚睡前祈祷大坤、二坤都能上大学,最好弟兄俩还上一个学校。

大坤、二坤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来了还迟迟等不回弟兄俩,柳青梅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可她不知道孩子们在哪儿打工,北京那么大,她找不到。儿子们不回来,她没心思待在家,每天吃过早饭就带瓶水一个馒头到火车站等,直到天黑才回家。她坐在候车室等,听到广播有火车到站,她都会到出站口迎接,总有一天能接到孩子们。就这样一天天地等,眼看着快到9 月1 号了还等不回来,她开始乱想,该不会谁出什么事吧?或是哪个病了?不好的念头一来,好像孩子们真的在外有麻烦了。她干脆不离开出站口了,每天坐在站外石阶上,“请老天爷保佑我家大坤、二坤平平安安回家来。”只要听到有列车进站,她立马站到门口等。

这天清晨出门,天空下着蒙蒙细雨。等多少天都落空,她有些泄气。想着这天大坤、二坤肯定不回来,于是转身回家了。刚回家坐定,突然又一个念头闪现:万一孩子们回来,连把伞也没带,而且,冥冥中,感觉孩子马上要回来。不行,得去,于是,她带了把伞急匆匆出门去火车站。

出站口连等几拨都没等到,她沮丧地喃喃自语,“唉!看来今天又是白等。”但她还是不死心,听到广播下趟车进站,她依旧快速立在出站口。又一拨人迎面过来,多得像蚂蚁,她瞪大眼睛搜寻。“妈妈,你怎么在这儿?”“妈妈,你知道我们回来?”她正在人群里搜寻孩子们,大坤、二坤已站在身边,一左一右搀着她。儿子们比在家时黑了不少,但没瘦,反倒看起来更精神。她喜极而泣,情不自禁伸手捣捶弟兄俩一人一拳,“急死人了,通知书早回来了等不回你们。”两个儿子不约而同地开怀大笑,“我们知道开学时间,能赶得来嘛!”“我们挣够了一学期的钱。”“我们俩的学校离得不远。”“我们回来前还去过学校,妈,大学校园真好!”“我们还到宿舍和教室看过,真是好得没法说。”弟兄俩喋喋不休地介绍北京校园景况,柳青梅高兴得插不上嘴,只乐得呵呵笑。

穷人家的孩子要苦得多。别人家孩子大学放假后不是外出旅游观光就是搭伴玩,自己的孩子每个暑假都打工挣学费,加上他们通过自己努力挣的奖学金,家里几乎没用多少钱。孩子们好不容易才奋斗到今天,没帮没靠,全凭他们自己。如今,孩子们是挣得不少,可在北京买房、买车不是小数字,孩子们还在省吃俭用,哪能支付起昂贵的医疗费用?不行,大坤、二坤太苦了,说什么也不能因为给自己治病拖穷孩子们,让孙子也跟着受穷。几经掂量,她掂出了轻重,且坚信,只要没有额外的医疗费用,孩子们的日子会见天好起来。想到儿孙越过越好的日子,她不再沮丧。

这么多年操持穷家日子,她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为自己,也为孩子们,她专门到市场置办一身体面的衣服。准备好一切,她给大坤、二坤打电话,说有事商量,让他们回家一趟。儿子们猜想事不小,第二天就请假结伴回家。

进门还没坐稳当,孩子们迫不及待地问,“妈,叫我们回来商量什么事?”青梅看看一双俊朗的儿子,真有些舍不得,不由得泪又来了。儿子们见她这样子,急得追问,“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说呀!”“妈,有什么我们想办法。”这么两个聪明又孝顺的儿子,她真的舍不下,可想想拖累儿子的后果,她强迫自己发狠起来,随即强努出一个笑脸拉过孩子们的手,“妈突然想你们,就想让你们回来看看。”孩子们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还以为有什么急事,没事我们就放心了。”“妈,其实留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要不这次就接你去北京,我们租个大些的房子,这样你每天能看到我们。”她强撑着笑一个,“北京花销那么大,我不去,看看你们妈就行了。”“你去了不过一天三顿饭,能花什么?”“妈,北京有好多景点,我们休息天带你去旅游。”“我不去,就想在咱家,熟门熟路的好。”孩子看看母亲的固执样,开心地笑了。

晚饭后,青梅说想与孩子们说会儿话。大坤、二坤当然愿意,母子三人盘腿坐在床上说话。不记得说什么,青梅嘱咐孩子们,“这会儿你们条件好了,以后媳妇坐月子可不敢只喝米汤,要多喝鸡汤,鸡汤有营养又下奶。”孩子们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到时吃什么你安排就行。”她正色起来,“两个媳妇都是好闺女,人家不嫌咱穷嫁过来,咱不能亏待人家,你们记下,生孩子后得让媳妇坐好月子,喂好孩子,”接过孩子们的手叠在一起,“在外你们就是最亲的人,两个媳妇千万不能有矛盾,两家有什么事都商量,互相帮衬些,生孩子后也常往来,让孩子们也有亲人。”“我们知道。”“你们知道什么呀?傻乎乎的!”大坤、二坤笑了,她也笑了。

说话间,青梅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小红包递给儿子,“这是你爸在时到乡下买的二十个银元,一直没舍得动,一家十个,你们自己保管,可不敢卖呀!这是传家宝,留给孩子们。”弟兄俩有些纳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你这干吗呢?”“你先给我们放着,又丢不了。”她正色道,“不行,妈老糊涂了,得趁记着分给你们。”弟兄俩开心地笑了,“原来,咱家还有这传家宝呀!”“妈,你真不简单,那么困难时候都没动这宝贝。”青梅叹口气,“唉!你爸要活着,你们就用不着跟妈受那罪了。”沉默几秒后,青梅又絮叨,“妈知道你们聪明也有能力,但千万不敢像你爸硬撑,钱有多少也挣不完,可身体一旦累坏就来不及了,切记妈的话:凡事量力而行,不敢硬拼,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看,可不敢拖。”“嗯!”“知道!”一晚上青梅嘱咐了这唠叨那,说也说不完。

上大学以来,每个假期他们都打工,只寒假回来住几天,十来年了没与母亲这样坐一起说话。听着母亲的唠叨,弟兄俩像回到小时候,偎在妈妈身边静静聆听。不知不觉间,大坤、二坤连连打呵欠,青梅心疼地看一眼表,伸手抚一下孩子们的脸颊,“十二点了,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不敢说了,快睡觉。”“哎!”舟车劳顿的确累,大坤、二坤都累得神志有些涣散了。

看着两个儿子回他们房间了,青梅拿下文来的相片抚摸,“文来,咱儿子们都有出息了,我得了癌症,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也不想让你太孤单……”她把准备好的东西用红布包好放在一旁,再放上写好的信,穿戴买好的衣服,拿出准备好的半瓶安眠药。一切准备就绪,开门看眼孩子们的房间,鼾声伴着梦想起伏。听着门里传出的鼾声,她犹豫了,“宝贝们,妈妈真的还想活。”突然,另一个念头闯来,“柳青梅,别拖累孩子们,要走就痛快些!”绝了念头,她轻轻关上门。

弟兄俩回到房间感觉不对,“哥,我总感觉妈妈像是在给我们交代后事。”“我也有这种感觉,以妈妈的性格,不会因为想我们就打电话让回来。”“哥,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也是,有种不祥的预感。快起!”弟兄俩匆匆起来过柳青梅房间,“妈——”“妈——”柳青梅正剥开一个纸包要喝药的样子,大坤一个箭步过去夺下,“妈你要干啥?”“我-你们-”面对一对儿子,青梅急得手足无措。弟兄俩捧起床边的信。

宝贝儿子:

原谅妈妈不辞而别!可妈妈得了癌症,花钱是无底洞。你们从小跟妈妈受苦,没能享一天福,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工作,该过好日子了。假如给我治病,你们挣钱都得送到医院,孙子出生后还得受贫穷的苦。妈妈不能拖累你们,不能因为给我治病让儿孙再受穷。你爸一个人在那边也孤单,我去陪他了。别伤心,妈妈是吃攒了半瓶的安眠药走的,安安静静地走,没任何痛苦。

该说的昨晚都与你们说了,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等到你们的孩子出生。教育孩子是大事,孩子将来出生后你们可要有耐心,千万不能打骂,要给孩子讲道理,孩子一听就懂。你们小时候我就是讲道理,要让孩子像你们小时候一样聪明好学。还有,昨晚也说过,咱家娶回一对好媳妇,你们可要与媳妇和和睦睦过日子,遇事退一步想问题,相互忍让着些,别闹矛盾。都在北京,两家人常往来,人走动着才亲,让孙子们将来有亲人。妈妈没本事给你们留下什么财富,红包里的存折是咱家所有的财产,大半是这几年你们挣的,妈都攒着没动,妈走后你们对半分开。

妈亲眼看着你们有了出息,过那边告你爸,让他放心。

再见了!我的宝贝们,妈妈与爸爸会在那边保佑你们两家人。

妈妈

弟兄俩不约而同地给妈妈下跪,“妈妈,你咋这样糊涂?以为省了治病的钱我们就能过好?”“我们会自责一辈子,一辈子不安心。”“妈妈,我们有能力给你治病。”“我们共同研发的项目已获得专利,不但有能力给你治病,还有能力买房买车,我们已商量过,等安顿好就接你去北京,得病怎么不先告我们?你好糊涂呀!”“妈妈,咱早说好的,等孙子出生后你亲自侍候媳妇坐月子带孩子,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教会我们自立与自强,我们做到了,你却不敢面对现实,为了我们,你不相信我们的能力,却选择独自逃避。”“你抚养我们长大成人,怎么能不给我们孝敬的机会?”听着儿子们的数落,她幸福得满眼含泪拉儿子们起来,“我咋这样糊涂?过了那边你爸爸一定也会责怪。”“是我们这几年顾事业,疏忽了妈妈,这次就接你到北京,咱好好治病。”“对,接妈妈到北京治病,这会儿医疗先进,不信治不好。”“妈妈,治好病你就留在北京安度晚年。”“听宝贝们的。”她双手揽过一对儿子,高兴得泪流满面。

窗外,夜阑人静,街灯执着地为城市照明。一轮圆月从云层钻出,与灯光交织出夜的静谧与安适。夜风时紧时慢,仿佛久别重逢的亲人围坐一起筹划未来的好日子,话题忽而热烈,忽而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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