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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四时

2023-12-11戴春兰

娘子关 2023年4期
关键词:菌子黄豆

◇戴春兰

春 味

久未踏足乡土的你一定牢牢记得,和风一拂,细雨一临,春天就像美美含着的那粒薄荷糖,让冬日里困顿的头脑猛地清醒,从舌尖一路噼里啪啦激爽到心尖。耳听得屋檐外桃花扑哧一声轻笑,顿时心痒难耐,忙不迭地出门,上山,下田,找寻那一缕魂牵梦绕的春味。

菌子是满山疯跑的野小子,灌木边,树根旁,松针下,春雨过后,天一放晴,哪哪都有它丛丛簇簇的倩影。顶着圆嘟嘟的草帽,有壮实肥厚的,有艳丽妖娆的,也有孱弱娇小的,行行排排的收获,写满了整座山崖。

采菌子和交友的道理是一样的,瞧着憨厚老实、黑褐不起眼的为佳,而那些斑斓五彩的别去招惹。提上竹篮,拄一拐杖,邀上三五同伴,即可上山。空山新雨后,草木青葱,土膏微润,杜鹃桃李开得分外绚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馨香,刚返绿的苔藓常调皮地使你脚底一滑,边走边赏,赚得眼饱心喜。

山里最常见的菌子叫“牛屎菌”“赤米菌”,名虽不雅,却极形象地状其形色。老辈人讲,山里是有“菌子圈”的,真找着了,头天刚采完,第二天又长满了,仿佛进了山神丰实的口袋,可是不小的进项。传说归传说,没摸着头路的人往往在山里转悠半天,不见“伊人”一丝踪影,直累得气喘吁吁。泄气地想坐下休息,眼角一睄,一圈菌子在朽木下明眸善睐。一声惊呼,蹑手蹑脚地走近,伸手轻轻采下,毛茸茸的直撩拨你的心弦,再小心翼翼地放入篮中。菌盖最是娇气,一个不留意就断折破碎,破坏了看相。开了个好头,菌子便排着队来到面前,喜得你心花开!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任意起兴的山歌飞出心窝窝:“郎是山中千年树,妹是山中百年藤。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在松涛云海的推波助澜下,真真是龙吟凤哕!

采得菌子回转家,用甘甜的井水把木屑沙石淘洗干净,撕碎。早起斫来的夹心肉肥瘦相间,切片,抓上地瓜粉,一起放入滚水中氽,或在油锅中爆炒起锅,鲜,香,嫩,滑,味道鲜浓得令人张目结舌。入口即化,几乎不经喉咙就直入肚肠,遂大口大口直吃得肚皮滚圆,打着饱嗝回味,宛如回荡在乡间田野的清远童谣!

晨光熹微,穿着碎花短衫的农家妹子两颊酡红,提了小半篮带着露珠的菌子坐在路边卖,也不吆喝,见人就浅浅地笑,答话声跟菌子一般清甜。羞涩的阳光还在马头墙上打转,菌子早被争抢光了,价钱自然不低,诱惑更难抵挡,任是谁,一食难忘,不容错过。

菌子非得机缘凑巧,春笋却是一抬脚就能踢到。还没靠近竹林,尖塔似的竹笋便争着抢着挤上前来。抡起锄头对准根部用力一挖,竹笋应声而倒,干净利落,几支烟的工夫能挖得一堆。剥去层层笋衣,露出肤如凝脂的笋肉,叠满一担挑转家。

心灵手巧的女子用刀把笋对剖,再切成大块,铁锅中放入清水,架上柴火。腰板肉是标准的“三层精”,肥瘦相间,切成巴掌宽,家里腌菜也洗净切好,同时下到锅里,咕嘟咕嘟炆上一个钟头。慢慢地,周遭的空气发生奇妙的变化,腌菜的酸中混合着肉的香和笋的鲜,闻者无不垂涎三尺。翕动鼻翼揭开锅盖,急不可耐抓起一块,紧吹慢吹放入口中,肉肥而不腻,笋清甜脆嫩,微带着酸爽,后锅里蒸着的木甑捞饭带着原木的清香,胃口便被訇然打开,吃上两三碗也不饱不油!

望向大片大片葱绿的原野,在和风吹拂下,成了微微起伏波浪的绿海,细长的叶上闪现着露珠的吻痕。大人孩子弯腰弓背,像觅食的鸟儿一般起起落落,寻找“白头公”草。“白头公”草,大名鼠曲草,只一寸来高,叶子狭长椭圆,背面是绒绒的银白,大片大片漫过田野田垄,青翠欲滴。其花小得如绿豆,稻穗一般累叠,是很明艳的只能用在帝后袍服上的黄,真是具体而微的菊花。

“白头公”草总在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伸展出嫩的叶,在风中招展。因此常常被人连根拔去,洗净,煮出碧绿的水,和在糯米碾的粉里,蒸成农家人爱吃的“白头公粄”。山里女子都很会蒸这粄子,一根根长短均匀,拧成麻花样,青碧喜人,宜甜也宜咸。老时节口粮不足,这粄取材简单,好吃又耐饥,便能帮一大家子人度过春荒了。对于农家人来说,“小楼昨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草粄。”春日里,大街小巷提着推着卖“白头公粄”,一口下去,又香又韧,满是田野芬芳。

山野是最慷慨的。一嘟噜一嘟噜野草莓,像小红珊瑚珠攒成的小球,酸中带甜,色味比大棚种植的草莓要好得远。心形桑叶下的桑葚全熟了,串串紫黑色的果子痴痴地在风里招摇,只等你边摘边放入嘴里,直吃得满嘴黑紫还欲罢不能!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的白的粉的,没心没肺地烂漫,嚼一嚼,酸味悠长。一双双白净的手摘下嫣红的桃花花瓣,晒干后煮粥,白里缀红,那惊心动魄的美,装点了妹子桃红花色的青春!

杏花疏影里,微雨燕双飞。食饱春味,泡上一杯明前茶,在茶香氤氲中,无与伦比的富足欣然,你嘴角含笑,将又一个繁花似锦的春拓印到生命里,而思乡的热望如春风一样浩荡活跃,扯着你翻越千山万水,再一次叩响故乡的大门!

夏 忙

青黄的稻穗渐渐饱满,渐渐勾头,稻秆仿佛不能承受生命之重,稻衣也黄透。打听得风和日丽,将镰刀磨得锃亮,便要划算开镰割稻了。五黄六月天气,日头比火还烫,照在皮肤上,你甚至能听到炒菜般咝啦咝啦的热辣声响。左手抓稻右手握镰开始收割,镰刀“唰唰”地饱食稻秆,手里抓不下时再用禾衣把稻子稍捆下,放在一旁堆成禾堆。弯腰起身再弯腰,出汗擦汗再出汗,时间一长,腰酸背痛,包藏一冬的肌肤便像受到暴晒的鲜花一样,迅速凋谢萎靡,发红,脱皮,最后定格成黑铜色,一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汗水源源不绝地蜿蜒而下,似乎连体内的血液也被蒸发殆尽。禾叶毫不留情地划割着皮肤,汗水一浸,说不出的难受。左手抓禾的指头,开始因摩擦红肿,那是十指连心的痛。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日头越大越要紧赶着快割快打呢!一丘田将割完,或者为了赶太阳,半大小子妹子把散落的禾堆抱在打谷机两边,两个身强体壮的男子各一只脚踩打谷机,双手接过禾把伸进齿轮里脱粒。打谷最要紧密配合,两人踩的频率要一致,打谷的动作要协调,不然会互相干扰空自劳累。

看看谷斗满了,女人便拿了畚斗,把谷粒装到谷箩,挑到晒谷坪,倒进谷笪,用谷耙均匀地推开。过个小半天,看看谷粒的一面晒得干了,又把谷笪两边一收,重新把稻谷铺陈开再晒,保证它们全晒得干透,放进嘴里一咬,嘎噔响。

晒谷时最怕遇到“孩子天”,晌时还响晴,看看天边某个云头猛然一黑,一场暴风雨转眼即至。农人赶紧扔了饭碗锄头镰刀,“落雨啰!收谷哇!”你呼我喊大步流星奔向晒谷坪,一人一边拉起谷笪,踮起脚尖往谷箩里一倒,再把谷箩合成一担,挑到屋檐下,最是省时省力。如果家中没男子,只好在这头抓起谷笪左右一挥,再到另一头同样左右一扬,将谷粒收成一堆,自家一畚斗一畚斗装到箩里,最后将相邻的两个箩合拖合到一起,晃悠晃悠地挑起来。如果手脚稍慢些,大雨倾盆而下,谷粒被冲得七零八散,一年的辛苦可算白费了,女人披散了头发瘫坐在谷笪上,欲哭无泪。乡邻面面相熟,哪怕头天还讲了口,也会出来搭把手,忙活完了,递条手帕擦擦汗,对视一笑,再不讲什么恩怨。

即使日头凑趣,晒谷要翻晒,要收谷,要挑担,要卷收谷笪,那些稻芒,特别是糯谷的稻芒,趁机钻进脖子里裤腿里噬咬你的每一寸肌肤,让你痒痛难耐,非得立马洗了澡才算舒坦。所以,晒谷绝不是件清闲事,只是相对烈日下劳作而言,稍轻松些罢了。

晒好的稻谷排着队来到风车前,倒进风车漏斗里,风扇欢快地摇动起来。瘪谷飘摇出来,扫成一堆,留等腊月,用畚箕运回,选出最好的一瓮酒抬到门前坪角,用砖围成个圈,倒入瘪谷,压实,点火。火光似明似灭,慢慢燃烧,逐渐加热,整个村庄暗香浮动。这样潽成的米酒,水透莹润,顺滑浑厚,专用以款待、馈赠贵客,品尝一次,终生难忘。

金黄的饱满的稻谷争先恐后地下泻到干净箩中,有的被板车拉到粮站上交“公粮”,更多的一点点地充实宽大的谷仓。“家有斗粮,内心不慌。”看着仓满箩满,那些古铜色的脸笑得全是褶子,一脸沉静地拎起火笼开始“猫冬”。

不等米缸空了,一斗一斗地装出稻谷,用机器舂去谷糠,留下瓷白娇小的米粒,被蒸着煮着,与每个日子紧密相连。稀饭浓稠似牛奶,饭粒香黏莹白如珠,填塞饥渴的胃囊,为贫寒的日子簪上一朵野菊花。谷糠也被小心地收好,每餐撒在猪食上,好似放了味精,猪吃得欢,也长膘。

日忙夜忙的夏收一结束,紧绷绷的肌肉“嗦啦”一声松弛下来,手掌红活圆实的农家女子装出几升糯米来,或到堂屋石臼中捶打香糯的糍粑,或磨出米浆来炸灯盏糕,哪怕换几斤米粉炒着吃,也能让家里的老少雀跃不已。

糯米更招人喜欢是能酿成米酒。这种红热的浆液如影随形伴同客家人从亘古一路走来,满月周岁,结婚做寿,米酒铭刻着农家人所有的红白喜事。乡邻们围坐在一起,菜肴只是寻常,米酒定要滚烫,边吃边聊,脸红话长,浓浓情意沿着眉间眼角的皱纹缓缓流淌。窗外布谷鸟啁啾一声,醉红的脸庞转头一望,冬野裸露着黝黑的肌肤,参差的稻茬又在冒出新绿,就像村里出生长大的那些丫头小子,最终也会踩进田里,汲取山川日月精华,不管走到哪儿,都能成为一棵站立的稻子。

秋 香

秋风最早是在青豆黄豆叶上驻留。当稻子还青不愣登时,豆类毛茸茸的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卷了黄边,忽悠悠在风中招摇,叶下攒聚了一簇簇饱满的豆荚,仿佛心事日渐丰满的少女冲你痴笑,诱惑你急不可耐去收成。

先收成的是青豆。连叶带杆一并割下,放到大锅灶上,柴火熊熊,只在水里加一些盐煮熟。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剥壳边吃,豆子绵软,自有泥土汩汩的清香。或者把剥了壳的青豆配上肉丁、红萝卜丁清炒,颜色俏丽,浓香清脆,端的色香味俱全。秋收乏了的农人再倒上两杯自家酿的香醇米酒,惬意地眯缝了眼品味,咂摸出好一个丰秋!

青豆只相当于点心,真正的主角是黄豆,种植得多,精心经管,可得打迭起一担精神来收成。

挑上晴好的天,连杆带叶收回家,均匀摊在晒谷坪上曝晒两天。一摇,豆荚里沙沙作响,才算晒透了。取来长竿竹摇把,朝着各处黄豆四面一丝不苟地捶打着,胖小子似的圆滚滚的豆子笑着跳着接连蹦出来,月牙形的豆子上笑出个小酒窝呢,又藏到豆秆下了。瞧着豆荚都空了,把豆秆抱回灶间做柴草,豆子收拢起来,小心地筛去沙石细秆,便细细地用麻袋装好,扛进禾仓保管。

黄豆最讨人喜欢的是能做成豆腐。盛出几斗黄豆,用井水泡一夜,浸得发胀饱满。提到石磨边,一人舀着豆子和水放进石磨里,一人卖力地推磨,奶白的浆液从石磨中满溢出来,温顺地踱进等待的木桶里。架起大灶,把豆浆倒入豆腐坊里两个大人才合抱得过来的锅坊内,紧赶着添柴,火焰熊熊,也要小半天工夫,豆浆才波涛汹涌翻滚起来。这时,爱喝豆浆的乡邻,拿着盆子打个一两角钱,吸溜着嘴下肚,味浓色白,豆腥味儿十足,顺滑爽口,配上馒头油条灯盏糕,肚子便撑得像蜜蜂一样滚圆。

店家拿起水瓢,转身到旁边坊里舀起满瓢的酸浆,连瓢放到豆浆里,用手划着水瓢,轻轻慢慢地四处游走,把酸浆一点一点地游到豆浆里。游完三四瓢豆浆,又舀了两三瓢豆浆回酸浆坊里发酵待用。这边坊里的豆浆发生了神奇的变化,液态的豆浆慢慢凝结成小块小块,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茉莉花,这又是一道老少皆宜的名小吃——豆腐花。舀到瓷碗里,喜甜的放些白糖,爱咸的放入酱油香油,白嘴吃也自有一股子鲜味,顺滑得几乎不经喉咙便熨帖到心里了。

摆好十字木架,放上一块豆腐板,上置一正方形木框,里面摊好纱布。店家眼疾手快,舀起一瓢瓢滚烫的豆腐花倒在纱布上,让豆腐花慵懒舒适地卧在框内,不等溢出,便将四周的纱布往中间一围,忙又放上另一块豆腐框,另做一板豆腐。如此叠加下去,底下受到重压的豆腐水兴奋地推着挤着跑出来,里面的豆腐便渐渐定型。再用块木板作尺,用刀划成均匀见方的豆腐,安适地躺在纱布上,散发出袅袅热气,等待着一双粗糙的、细腻的手,小心地托起,用碗碟盛着,用袋子提着,走向活色生香的厨房。

做了豆腐,能炸豆腐角、蒸豆腐丸、煎东坡豆腐……黄豆还可配肉或骨头炖汤,那汤清亮得如同久远的童谣,还去火。直接用酱油卤黄豆也妙不可言。因为黄豆,小村烟火日子被打扮得花枝招展。

村口油坊的机子整天隆隆地响着,乡邻们把晒干的花生黄豆细细地挑选,发霉发芽的必定不要——久远的先人根本不识黄曲霉素,却把经验跨越时光隧道传授给儿孙。老辈人也知道,将黄豆花生翻炒至七八成熟,出油多,也最香,倒入漏斗中,机子绞碎压榨。两个出口,一头用谷箩装豆粕,另一头便慢慢流出色如蜂蜜的植物油。响晴的秋日,村子里油味暗香浮动,比桂子花开更惹人心醉。

若不嫌麻烦,架上铁锅,小火慢热,把黄豆、花生不停翻炒,待七八成熟时洒入盐水,炒干,出锅,嚼起来嘎嘣脆,酥香浓郁,就当零食白嘴吃吧,也一把一把停不了口。还可炸豆。把黄豆、花生洗净,泡半小时,沥干水分,倒入微热油锅里小火慢炸,看着金黄浮起,捞出控油,撒上些细盐,是乡村里年节下必备的佐餐配酒的佳品。寒冬里,一家人围坐一起,烤火笼,聊天。趁大人不注意,调皮的孩子抓一把黄豆、花生均匀地铺在火笼里,不多时,烧烤的沁香引逗得大家翕动鼻翼凑上前来,嘻嘻哈哈地拣出豆来,吹出浮灰,搓去豆皮,别有一番滋味呢!

抬头一望,月亮落在村庄的树梢上,风中弥散着粮食成熟的馨香。乡邻们与花生黄豆促膝长谈,软糯的乡音里盛着世间最美好的深情与乡愁。

冬 闲

田家少闲月。不错的,在我们农村,随时随地可见来去匆匆手提肩挑的身影,有时停下脚搭两句话,声短而气促。如果一个人空手老在村子里晃悠逛荡,必定会得一个“好吃懒做猪闲狗落”的骂名。

然而,冬天是难得的清闲。

仿佛是冬日的清寒把漫长的毫无特征的日子断然分成两半,日忙夜忙的秋收一结束,时间的节奏自然而然地慢了。紧绷绷的肌肉“嗦啦”一声松弛下来,每个人都成了懒洋洋的蜗牛,舒适地“窝”着半天不肯动弹,再冷的风也吹化不开满脸的适意。

大街小巷少了如鼓点般的脚步声,任谁走路也四平八稳,显得老成持重。偶尔见几个男人扛着把尖嘴锄,或者女人担着肥水去“拉田”,顺便看看地里的情况。半路遇上个熟悉的,男人就掏出烟打着火吸上了,女人赶紧放下担子聊起东家长西家短来。不知谁不经意间抬头看看毫无热度的日头,惊呼:“这么快就近午了?”赶紧匆匆道别往自家田里去。

冬野早已收割殆尽,裸露着犁黑的肌肤,衬着远方青蓝的天空与山,更显岑寂。一头老牛慢条斯理地倒嚼着,明澈的眸子望向你,像对岁月一目了然。几只鸟雀在田间起起落落觅食,边呢喃细语。有了它们的陪伴,冬野乐不可支,瞧,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就是它抑制不住的欢呼。

“拉田”的人可没这工夫欣赏这一切,他们也不脱鞋,劈头盖脸地把肥水泼向油菜青菜,再随手锄两把草,摘两把葱蒜,就转身回家。幼时,我家喂了不少兔子,经常要在不上学的时候到田里拔兔子草,清楚地知道,在百草枯衰的冬季,油菜地里菜园子里的草最为鲜嫩青翠。因了人们的闲散,一丘田就能拔满一大糞箕。

我家与戴氏宗祠对门。阳光绚烂的日子,门前的空坪上摆了一大排竹椅,坐满了晒日头的人。有带着弯月刀刮芋子的,有带着针线毛线活计的,更多的是笼着个火笼前来闲坐聊天的。他们聊的话题跳跃性极大,从老时节的传说到村子最近的新闻,从电视的情节到谁谁家的婆媳不和,无所不容,简直是“地方新闻中心”。阳光一寸一寸地移行,跨过宗祠翘起的兽形飞檐,细细亲吻他们沟壑纵横的脸,留下黑铜色的印痕,甚至比五黄六月还来得明显。

放了寒假满村疯窜的孩子们难得闲静下来,一定是老人家开始“讲古”的时候,七仙女配董永,老虎报恩抢亲,托着脏下巴听到一眼不瞬,小脑瓜里展开无边绮丽的想象。还记得小时候,我听牛郎织女故事时,问了个特别“围城”的问题:“为什么大家天天烧香想成仙,但天上的神仙都想下凡来呢?”引得整个坪的人哈哈大笑,直夸我“人小鬼精”。更多时候,孩子们喜欢偷偷地放个地瓜芋子土豆甚至花生豆子什么的到火笼里煨,不多时,翻动几下,香味扑鼻,就是香糯馋人的点心了。

阴雨日子呢?那可是女人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最常见的是煎薯粄,从灶头上拿下熏挂着的薯,用漏盆刷成薯浆,拌上盐和碎蒜叶,一勺勺舀到热油锅里煎。煎得正反两面都焦黄后起锅,配上温热的米酒“对锅吃”,那色香味实在比很多大餐要好得多。“搅糊辣”也很能勾引食欲:在起“金鱼泡”的水中,切入小块的猪血,再一圈一圈地均匀地撒入地瓜粉,一边用锅铲轻轻搅动让粉融解。等完全搅成糊状冒泡开了之后,撒入细葱花胡椒粉炸花生碎等。大盆盛上桌,一家人围着“唏里呼噜”大口吃着,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子,冬寒便只能在门外踟蹰了。

现在的我,整天飞速旋转,离乡村太远,离喧嚣太近。然而一到冬天,我还是习惯性地闲下来。在睡到自然醒的午后,赤着脚走到阳光下,捧着一本喜欢的书静读。时间在身边轻轻环绕,阳光像只小狗温热地舔着我,累了就望着高远的天。设若此时,能回忆起陆游先生那首并不出名的《闲居初冬作》中的两句:“香碗蒲团又一新,天将闲处著闲身……早知闾巷无穷乐,悔不终身一幅巾。”那真是与此情此景无比契合,吟诵再三,简直想自斟自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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