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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来的家(小说节选)

2023-12-11以色列茨鲁娅沙莱夫著

西部 2023年5期
关键词:沙发公寓身体

〔以色列〕茨鲁娅·沙莱夫著

叶丽贤译

大街两旁是一株株瘦骨嶙峋的角豆树,苍老虬曲的枝干上簇拥着无人问津的果实,给树身蒙了一层碎乱的阴影,他在街道尽头停下车子,这里离我家不远,也离他刚出走的家不远。我认得这条大街,却不认得眼前的窄巷子——它是从大街上岔开的,如同树干上掉落的一根断枝——我从未沿着这道陡坡走下去,从未踏上眼前打满灰色的沥青补丁、让人觉得冷清的路面,仿佛这条巷子不过是一条气派大街的后院,不适合安家落户,只适合匆匆而过:陡峭的坡势加快你的脚步,犹如有风在身后助推着你。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只听见砰的一声,他推开一扇门,门后是一栋水泥老楼的楼梯井,接着他又推开一扇门,门号是没有挂着他名牌的公寓,公寓里头白晃晃的,几乎空无一物,新刷的油漆味呛得人没法喘气。我还没来得及购买家具,他说,我前天刚到过这里,二话没说就要了下来,这是我找的第一家公寓,你喜欢吗?他的声音回荡在洁白无瑕的墙壁之间,多了几分隆重的意味,只是略显不自然,仿佛是在发表一通为我准备的演说,我穿行在各个房间里,房间的数量越变越多,似乎每一间房都会生出另一间房。好大啊,我以透着谨慎的赞叹语气说,你要这么多房间做什么?他说,多点儿总比少点儿好,对吧?我说,对啊,要是能多点儿的话,不过,我心想,他到底在想象怎样的生活?毕竟,他每天都待在诊所,以后孩子们每礼拜大概只会来这里一两次,也许他是在示意或暗示我,他已经把我们——我和吉力——考虑在内了?也许,此刻我是在这个注定成为自己家的公寓里转悠,不知不觉间就已踏上未来的道路?

那间房以后要给谁住?我指向一个方方正正的宽敞空间,里头什么都没有,只装了个门廊,看起来就像拉开后没有关上的抽屉,他说,玛雅选了这间,约坦选了隔壁那间,我欣然说道,他们竟然没有为抢房间大打出手啊,被冒犯的感觉又一次出现,如同粘在眼角的沙粒,原来,他们比我早到这里——他的孩子们,毫无悬念——这毕竟要成为他们的家。可是,这间卧室的另一侧还有一间房,究竟是给谁预留的?那里已经放了一张双人床,一只带镜子的宽敞衣橱,我往镜子里瞟了一眼,满脸惊讶——自己还不太习惯站在他身旁,周围白晃晃的一片。这间房面积不大,但蕴含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站在身旁查看这间房时,似乎是在端详着我的脸,等待着一个问题,但我很快就结束了这趟半自主的游览,我坐到客厅里独自摆放的沙发上,打量着窗外的风景:松树长得很高,但主干却不够粗壮;苦楝形销骨立,春天到来时,它们的树枝上会覆满鲜嫩的绿芽,它们会改头换面,就像一栋充满孩子欢叫声的屋子,我最想做的事似乎就是春日里跟他一同站在这里,欣赏着树木如同听从指令般转换心情。

祝贺啊,我说,而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对这片他还没打定主意要怎么填满的空间,他同样显得不太自在,难道他也在想着那个离开的家,想着扶手椅、沙发、地毯、油画、盛在碗里的红梨、冰箱上的便条、孩子的声音,想着从某个房间传来的如耳语般低沉的哭声?我觉得这一切还是有点突然了,他用抱歉的语气说,我没有深思熟虑就急匆匆把事情办了,住在诊所的这个月实在漫长,我得找回一种家的感觉来换取我曾有的那个家。用一个老婆换取一个老婆?我提醒道。他重复我的话,把那几个字的发音拉得很长,用一个老婆换取一个老婆,或许吧,你介意吗?我回答说,真心不介意,只要那个老婆是我;他说,是的,那个人就是你,我深信那个人就是你。但他的目光在白墙上来回逡巡,停不下来,看样子,他刚意识到债主已经在夜里没收了自己所有的财产;我呢喃道,为什么不向我求欢示爱呢?他从白日梦里醒来似的转向我,我此刻就在向你求爱,我一直在跟你求爱,你感受不到吗?他慢慢解开了那件橙色薄毛衣的纽扣,笑对自己裸露的胸膛,就像开心地见到老友一般。

白昼适合你,他轻语道,你在白天更显得柔和,我的身体受到奉承,如同束缚在衣物里的婴儿身体般急于展露自己,我的牛仔裤在身体的授意下,似乎不由自主地脱落了。他出奇淡定地褪去自身的衣物,当他起身去撒尿时,我的目光尾随着他,打量着他站在抽水马桶前陷入沉思的模样,我就这样望着他,仿佛回到了那个礼拜六的早晨,在他家的门阶上注视着他,孩子就在隔壁房间戏耍,仿佛对我来说,他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走到我面前,脸色苍白又激动,把我的脸拉近他的脸,舔着我的嘴唇——这是那天早晨本该发生的事,看啊,现在果真发生了,即使夏天已经转向冬天,树木的叶子已经脱落得一点不剩。难得的恩典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再获良机,将禁忌变成了许可,感激的热流如高扬的白浪,将我托起送入他的怀抱,扔入这个周末的深渊,仿佛周末是个地点,而非时段,是远方一座岛屿的名称——“周末岛”;“孩童岛”上只有孩子相伴,没有父母陪同,但“周末岛”上只有父母相伴,没有孩子陪同,虽然时间有限,但好歹能让人重温那种自私又放纵的生活;就算是吉力的话语——“我讨厌约坦的父亲”——对我也不再有任何影响,因为眼前这个难得的男子,头发优雅地垂落额前、眼睛泛着潮意的男子,在这个周末,不是任何人的父亲,而是属于我这副正随着他律动的身体,属于我这对爱上他声音的耳朵,属于我这两瓣正抵着他双唇的嘴唇,属于我这十根与他的手指交心的手指。他属于我的身体——我的身体拒不承认他的身体曾装着另一个人,全新的人;我已忘记了一个婴儿曾憋足了劲穿过的通道;我那对被他舔得硬起来的乳头也已忘了它们曾被含在还没长牙的牙龈间,微甜的乳汁从牙龈间滴落下来。这些器官努力制造的只是欢乐,火热、沸腾、如水汽氤氲的欢乐,在器官内部嚎叫、颤动的古老欲望,状似铃铛的乳房的响声,皮肤叹息声里的呢喃,欢喜的低吟。

已经很久了,你对我有足够的信心啊,他低语道;我像个圆环一样贴合他的身体,在有节奏的运动中将我们献给彼此,直抵那个隐秘的中心——像珍贵的梦,像醒了就消失了的梦一样隐秘;是的,我对你有信心,哪怕只是因为你要我有信心,快乐到来时,将会像受邀的客人一样敲着门,手里提着装得满满的篮子,它的动作缓慢又沉重,它的颜色金灿灿的,像是太阳底下融化的蜂蜜,我们将会变得软软黏黏的,如同热面团制成——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人肉面团——我们将会翻云覆雨、紧紧相拥,我的头发含在他的嘴里,他的手摸着我的肩膀,我的脸挨着他的颈窝,开始沉入梦乡,但这不是睡去,也不是醒来,身体只是沉浸在流连不去的幸福记忆中;在回味过程中,快乐增加到两倍、三倍,直到身体简直无法承受,这套公寓简直无法承受,这条又陡又窄的巷子、这条街道、这座城市简直无法承受,一齐在快乐的重压下呻吟不止。此时,安息日的笛声(注释:一些犹太社区会响起笛声,宣布安息日即将到来,信众必须停下某些类型的活动或工作)在窗口尖叫,那声音是电器发出的,听起来却像是从高天上传下来的,参加人世的婚礼,在潮润的石头、光秃的树枝所赋予的恩典上再添一重恩典。我知道,每个礼拜五晚上,听到安息日的笛声时,我都会记起这个时刻,这个时刻也会记起我,即便这个时刻去而不返。我知道它曾发生过,这一点会一直伴随着我,就像一场已经忘记祷词的祈祷,我靠在自己的手肘上,看着他的脸,仿佛那张脸有了一种只会在我们面前显现的微妙形态,仿佛我们突然发现了一种隐秘的血脉联系,隐秘的童年经验。他的脸变得熟悉,仿佛他正藏在我的身旁,在柑橘园的土地底下挖出一条隧道,能供我们两人藏身的隧道。

冬日的冰冷阴霾笼罩在房屋的石头、逐渐黯淡的沉重树梢上,装在墙里的散热器透过表面的横管为这套大而空的公寓——里头并无生命的实质——提供热量,却没有奏效,我伸手去够取沙发脚边的毛衣时,他抓住我的胳膊说,等等,先别穿衣服;他起身去卧室里取来一条毛毯,毯子轻盈而蓬松,但缝入毯子里的空气似乎热得灼人,他轻轻拍了几下,把毛毯掖到我的身下,仿佛是在用海沙包裹我的身体,他静静地抚摸我的头发,将头发散在靠枕上。我们一言不发,似乎心里都很害怕,似乎连言语都会害怕犯错,害怕破坏暮色的魔力:此时正在降临的暮色给窗户覆上了一层层逐渐黯淡的紫色帷幕。

我默默听着他光脚走路的声音。他先是打开水龙头,装了一壶的水,从包装盒里取出一块蛋糕,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又从壁橱里掏出一个盘子,这些动作显得一个比一个神奇,我的四肢因惊讶僵住了,忘了如何动弹,仿佛已然脱离了躯干,摆在我的身侧,一种自发的无力感充盈着我的身体,仿佛我已经超出了应有的活动量,唯一想做的——既然我对此更感兴趣——就是躺在身边的沙发上,定格在他给我雕刻出来的高贵姿势里,看看这个情景会有多美好。蛋糕会有多可口,咖啡会有多芳香,这个如此自然地照顾我的男人会有多可爱,无所事事的满足感会有多强烈,新的律法似乎已经降临世间,再也不需要费力争取,赠礼就一样接着一样到来,络绎不绝的场面充满欢乐,他把托盘放在我身旁的沙发上时,他说,瞧瞧,你可不能再抱怨说,我们从未求欢示爱过,我笑了,看样子,我永远不会抱怨任何事了,我将不得不为自己的人生寻找新内容,他笑着说,天啊,你为啥以前有这么多的抱怨啊?我说,而且是没完没了的抱怨。

比如,抱怨什么呢?他说着把热咖啡递了过来。我一大口吞了下去,有几滴从杯口漏了出来,沿着下巴一路下滑,落在我的胸口上。他俯下身来,用舌头搜集着咖啡液,我叹了口气,有什么用吗?回忆之前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我曾经的人生,如今看来,就是又暗又窄的道路,满是坑坑洼洼,唯一的目的就是把我带到此刻,带到这套公寓,带到这个男人面前,我挥一挥手,就以素日的鲁莽把所有岁月都抹除了,仿佛里头没有一个值得过活的瞬间,仿佛之前的人生与崭新的人生之间毫无脉络,毫无关联,毫无相似之处;此刻的我气满志骄,堪比逃出灾难、想象自身幸福有了保障之人,我反复地说着,有什么用吗?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抱怨任何事了,他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你知道的,床上做出的承诺并不十分可靠,他的手玩弄着我的头发,就像小孩子反复摸着猫毛,期待着那令人舒服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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