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业主群最近又开始吵闹起来了。我一身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眼睛游离于荧屏间，看的什么无所谓，不过是自我调适的方式罢了。我常常如此这般地让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平复。偏偏茶几上的手机这时不合时宜地“嘀嗒嘀嗒”不停冒泡。我懒懒地瞥了一眼，又是业主群，这几天业主群里唾沫飞溅，我甚至能想到业主们那或义愤填膺，或悲天悯人，又或冷眼旁观的一副副神态。

我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微信群真是好东西，让人们的交流直接而广泛，时下，恐怕鲜有人不加入几个群的，三五个人即可成群，譬如同学群、战友群、老乡群等等，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群，让你仿佛找到了各色“组织”，我揣摩本意是用来私下沟通情感的群，竟然迅猛发展到连工作也囊括其中的地步，单位上的大小事宜，如开会通知、检查布置、工作部署、专项事务，不一而足，都借助于群，甚至于可说是依赖于群了。群起建之，你不去看看吧，指不定还真漏了某些重要的信息。这可不像是某个私谊群里错过一个红包，你顶多发出一声“红包一闪，错过一亿”的调侃，如果一项工作任务漏掉了，那轻则挨训，重则追责。说得再小气点，群里往往需要大家伙捧场的事也多，一个个纷纷竖起大拇指，争先恐后（我戏称之为大拇指群），每当此时，你当然可以选择沉默，但只怕你得让人腹诽为格格不入，高高挂起吧。想想又何必呢，多大的事呢，不就是翘一下手指头冒个泡露个脸吗？微信群的演变，于我心底已经有了不胜其烦的感觉。看来对于任何事物，都概莫能外地有着两重性的定律，所谓“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然既入得群来，你还真不能草率地拍屁股一退了之，除非被群主一脚给踢将出去，那又另当别论。

我当然也是被拉进业主群的，记得群主在群里说过，介于小区人数众多，规定每户只能一人入群。这于我而言倒不是什么问题，我平常就一个人独居于此，家人们尚在近百里外的县城。我本来对于业主建群、自己入群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也就偶尔浏览而已。建群之初，大家吐槽者众多，无一例外的都是关乎各家各户碰到的问题，然后是怼物业的态度、管理滞后，再后则是讨论小区究竟是聘请物业管理好，还是业委会自治好，业主们踊跃冒泡，热之闹之，记得还搞了个接龙表态。最后达成基本共识，本小区实行业主自治，由业委会牵头组织。自治约莫了近两年吧，业主群里倒还清静，且不乏对自治之举褒奖之词。

小区有个高端漂亮的名字，叫国富芙蓉新城小区，十二年前我从县城调到市区工作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这里安家，小区品质显然不是市区最好的，价位适中，但离我上班地点很近，走路也不过六七分钟的路程。入住后，却因为建筑质量的问题，把我折腾得够呛，首先便是卫生间供水不足，我住二楼，可以排除水压不足的因素，那么即是水管自身的原因了，可是怎么去查找都一筹莫展，无从下手。看着水龙头里流若悬丝的水流，我感觉简直就是心脏里的血管堵塞了。问题的解决却纯粹出于偶然。楼上邻居家车库地面渗水，于是请师傅将地面挖开，我家进水管正好埋在这里，一排查发现水管堵塞，阴差阳错，难题迎刃而解。听着哗哗哗的水流声，我心内的郁结也被水流冲刷得一干二净。然而，舒畅的日子没过几天，更大的烦恼接踵而至。厨房的下水道接二连三的堵塞。我在市区属于“单身狗”，一个人懒得下厨房，单位食堂里足以对付我那并不娇贵的胃。可一次出差三天后回家打开房门，气得我火冒三丈，厨房里一片狼藉，满地漂浮着菜叶、饭粒、潲水，甚至还有鱼刺之类的硬物，一股刺鼻的怪味让我直作呕。几通电话才把两个物业人员喊过来，他们用手机拍了一通照，问了问情况，事情是明摆的，楼上的住户不注意公德，把厨房垃圾往下水道一股脑儿乱倒。物业说，好几栋的下水道都已自行改了，走外墙铺设新管道。我才依稀记起，旁边单元楼的确是改了，一根硕大的管子就架在外面。由于管道依着楼下车库墙角走，物业喊来了主人开门，然后搬来疏通工具，好不容易才把管道浚通了。我则忙了整整一下午，才算把房间捡拾清场。临走，物业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只怕还会堵，到了冬天会更加厉害。我只能打印了一张“温馨提示”，提醒并拜托楼上的芳邻们多多注意，手下留情。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又堵了，那次正是过完年后，我从县城回来上班，那虐心的一幕再次上演，让我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才高高兴兴地过完大年，收拾好心情兴致勃勃地准备上班，结果又遭遇此等龌龊事。让我更为可气的是，这回物业竟然干脆拒绝为我疏通，理由是房子内的堵塞不属于他们的服务范围，我怒发冲冠，也徒唤奈何，只得自行寻找管道疏通人员上门。在物业面前，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弱势。果然购买房子还是要选择业内有名气的开发公司，毕竟他们有相对成熟的建设经验，而且品质更稳定，尽管价格要高些许，却物有所值。

但我们小区业主们碰到的问题肯定不亚于我遇到的麻烦，譬如墙壁渗漏、水压不够、外墙磁片脱落，等等，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至于水管爆裂，似乎已成司空见惯之事，隔三岔五，就看到手机上提示阶段性停供水的信息，接着即可看到水务公司的工程车轰隆隆开进小区，几年下来，地面已经像一块打了若干补丁的破布。业主们已经几次自发前往政府反映情况，甚至还扯起了上书维权字样的横幅，当然，此乃业主们无奈之举，我只能在不去掺和之外，保持沉默。有业主说的也不无道理，小区存在如此重大的质量隐患，当时的政府职能部门干啥去了，何以能验收过关交付使用？

物业不仅拒不为我解决燃眉之急，而其业务经理那一副恶劣的嘴脸，饶是让我不由地怨气噌噌地滋长。当经理上门催交物业费时，我提出只交自己享受了服务的费用，我认可的是生活垃圾清运和安保那部分。经理摇晃着他油光光的头颅，竖眉瞪眼地冲我吼道：“你还是公务员啊？”我怼回一声：“现在我是普通居民，是小区业主，难道基本的权利都不能维护吗？”经理拂袖而去了。物业把皮球踢给楼上的住户，踢给社区，让我自己去协商解决。

之于物业与业主的矛盾纠纷频发、激化，在时下已是不争的事实，碰到脾气火暴的，动辄堵门，甚至断水断电，大打出手。他们像“不是冤家不聚头”，偏偏冤家路窄，再怎么闹得不可开交，还得一个门进出，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旁边单元的叶大爷，年逾八旬，他对我吐槽，物业管理太没有方法了，不晓得沟通，和业主一言不合就用拉闸等极端手段，怎么解决得好呢？怎么会不对立呢？他轻轻摇着头说，自己都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只好忍气吞声，随他们去了。这个平时经常拿了一把扫帚，在小区里默默地清扫落叶、烟蒂、槟榔渣的老人，以他漫长人生里积累的为人处世的体悟，对生活环境的现状忧心忡忡。他叹息着，长此以往，只怕越搞越复杂。随着业主大面积拒交物业费，物业方管理难以为继，干脆一纸诉状将业主们告上了法庭。这下不亚于捅了一个马蜂窝，业主群里霎时炸开了。

我自然也收到了律师函。平生第一次收到这种文书。郁闷之下，我找到了物业公司的上级领导，约他见面，把小区物业管理现状向他一五一十地仔细陈述，他大吃一惊，显然他从业务经理处得到的情况与实际大有出入。他甚至明确表示，真是这样的话，他得解雇经理了。至于下文如何，我不曾深究，只是诉讼一事不了了之，物业公司亦悄然撤走。

我不敢说这是业主们的胜利。许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能简单地以谁是赢家，谁又是输家而论。何况留下了一大堆遗留问题摆在业主们的眼前。没有物业的日子，那场面只能以乱七八糟来概括了，小区内四处可见抛弃于地的垃圾，落叶随风曼舞，绿化带里杂草疯长，门禁形同虚设，社会车辆及闲杂人等进出院子畅通无阻，于是社区牵头选举出新的业主委员会，关于聘请新物业还是业主自治便提上了议事日程。

想必经过了一个极其周折的过程吧，业主自治终于在小区推行，这应该算得上一个新生事物，我一听到这个说法，便产生了去了解一番的兴趣，恶补了一下自治的认知，其实，自治还真不失为一种小区管理的有效方式，不仅有法规可依，而且更体现民主管理的性质。说得更直接一点，每个业主都要以“主人翁精神”参与其中，远不是物业管理与业主之间那种管理被管理、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可是，此种方式对于广大业主而言，其要求又明显高多了。“主人翁”说来简单，要做到又何其艰难。它落地的背后需要的支撑多乎哉也。譬如业主的整体乃至个体的素质，即是一个关系到自治能否顺利实现的至关紧要的一环。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小区业主各家各户的素质参差不齐，而广大业主能否做到无条件地相信业委会的一切举动，以我的所见所闻证明，这显然也是很难的。自治必须业主管好自己的事，现实却是，业主毕竟都有自己繁忙的工作，为生计奔波，谁也无法保证有没有那个自觉性去自主管理小区。久而久之，矛盾也就不可避免地冒将出来。

业主自治之初，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晚九点钟的时候，窗外总会响起扩音器里巡回播放的提醒，提醒住户注意关好门窗，防火防盗。这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温馨，深夜里还有业主轮班在小区内巡逻，我可爱的芳邻中还真有担当者。我内心里对他们的辛劳付出表示由衷的致敬。物业费也较之先前下降了，原来要交一千二百元一年，而今几乎减少了近半。这时的业主群里，时不时有人发出声音，表扬自治的做法，为那些服务小区管理的业主点赞。眼见得小区面貌渐渐有了起色，有了变化，坏掉的基础设施逐步得到修复和巩固，经常爆裂的水管动了一次彻底的“手术”，从此不见打“补丁”一样的施工了。我楼上邻居林大哥是个耿直的山东人，行伍出身，有一副热心肠，退休在家，用他的话来说，闲着也是闲着，为大家伙服务，自己也有成就感。因此，每每小区有涉及业主们的事情，只要他在群里一声招呼，我们莫不响应。本单元的厨房下水管道在所有住户的支持下成功改道，曾经在物业眼里那么难的事情，经住户们三言两语的沟通，立马行动，半天完工。我出差在外，再不必担忧家里会堵得一塌糊涂。改造前，咨询过动用维修基金的事，不问不知道，一问头都大了，那手续之烦琐，足以让我望而却步。说实在的，我真是没精力、也没心思去跑那些弯弯绕绕的程序。我记得在网上浏览过某论坛上曾有一个质疑“房屋维修基金”管理的帖子，大意即那是一笔数额如何巨大的资金，可是到底又有多少用于业主身上呢？其管理不透明，其用途不公开，其开支是否合理？作者在提出若干疑问后，断言之，“维修基金”如此下去，难免不会出现、甚至于已经形成了一个黑窟窿。粗粗看了帖子后，我本不以为然。而当我面临这事后，无语了，没想到收取维修基金不过是购房协议书上一句话的事，而实际使用时，会有那么麻烦，麻烦到你根本不想触碰。而反观身边的事，其实也见惯不怪了，许多事情常常就是这样，乱象环生到一定程度，势必以壮士断腕的魄力纠正。我选择了知难而退，试着和住户们去沟通各户分摊管道改造费用，本来担心住户们不愿意，我还作好了以一己之力承担的心理准备。我心里实在堵得太厉害，如何尽快疏通才是紧要。没想到住户们一个个深表理解，六楼的老沈曾经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他深知个中的艰辛。平均摊派下来，不到三百“大洋”一户。从此以后，厨房下水道畅通无阻，去了我多年的一块心病。

在我看来，业主自治是符合本小区管理的途径，一帮子热心肠的业主整天为了建立小区新秩序忙前忙后，还颇见成效。有句歌词唱的是“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平实中阐述了大道理。一个个家和谐了，社会的和谐也就不再是空中楼阁，家的和谐兴旺，永远是社会繁荣发展的基石。我不由地对于小区管理的走向抱有期待。

而现在陡然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业主群其实早两天就开始炸开了，只不过我没有关注到罢了。我不免感到遗憾，眼看小区自治正在一步步迈上正轨，陡然出了这档事，一切即将清零。

我耐下性子把业主群里的信息往前翻了个遍，才弄清了事情原委。说来话长，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钱”，大致则是由于业委会与自治会两套班子因某种原因引起争议，前者要求后者公开自治后的财务收支情况，而后者偏不公开，双方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谁也不尿谁，始酿成眼下风波。而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办事不透明，缺乏监督机制，久而久之，造成了彼此之间的互不信任。人是情感动物，也是群居动物，互相信任很重要，信任建立那么艰难，需要多少时间与感情的投入，可朝夕相处，三言两语，蝇头小利，信任顷刻之间土崩瓦解。信任又何其的脆弱！群里面有两帮子先是互揭老底，继而相互攻讦，进而发展到指名道姓叫板，“吃瓜群众”中有不嫌事大者煽风点火，亦有冷静的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规劝几句，却很快被口水战淹没。多有如我者，只当看客，不言其他，唯恐引火烧身。

吵吵闹闹了好一阵子，都偃旗息鼓了。关于聘请物业还是继续自治的话题变得讳莫如深，没有谁轻易言及。

于是乎，社区再次出面收取每户一百元的卫生费，埋汰了多日的院子终于有人来打扫了。

沉寂多日的业主群里面，一天突然有人在惊叫，他的电动摩托丢失了。却没有人出来应答，连表示惋惜的声音都不曾激起。还有人在呼叫：“赵主任，赵主任，B2 栋1 单元楼道没有电了，麻烦你交费。谢谢！”赵主任乃原自治委员会主任，可呼叫如一粒石子沉入深潭。

曾经热闹异常的业主群似乎已成可有可无的存在，一天晚上，我偶然捕捉到了冒泡声，一看，却是一位业主在提醒停在小区内的一辆车的车窗没关，细心的特地拍了照片附后，车牌号码一清二楚。前一条则是温馨提示，“各位业主：近期瓷砖掉落事故频发，提醒大家注意出行安全；同时请将车辆停在空旷地带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我一看，这是楼上林大哥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