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素面朝天的女人，若是越看越耐看，有可能是一种伪素颜，其实化了高级的妆，这妆不仅包括脂粉，更有学识、修养、眼界生成的品位。

伪素颜的艺术，亦是越看越有味道。

汪曾祺先生的散文《荷花》，短短三百余字，无一句华辞丽藻，先写在缸里怎么施肥、种藕、注水，然后荷叶露角、长大、开花，又说晚上收朵，清早又放开，还有雨打荷叶，荷叶枯了，缸里落满雪，简洁、明了，像对小孩子说话。譬如，“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又如，“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乍一看，好像一篇大白话的流水账，而懂行的人会发现，这文章的结构是先生精心设计的，有着不着痕迹的技巧，至少包含了三种结构：即“四条屏结构”“更漏结构”“水墨画结构”。如，以藕的四季喻示人的一生，是四幅屏；写荷缸由空到满、由满到空；从河泥、荷叶、荷花的黑、绿、红写到落雪的白，恰如一幅水墨画。

写文章亦如女子化妆，浓妆艳抹并不难，画眉、眼线、口红，十分明显，初见惊艳，再看就没什么味道了。但要化个白开水妆，打造伪素颜的清透感，却需要高超化妆手法。

京剧大师程砚秋的表演艺术，特别是舞蹈，也是典型的伪素颜艺术。在电影《荒山泪》里，汇集了一百多种水袖舞法，看上去不过一尺白布，挥来挥去，有什么技巧呢？殊不知，它囊括了程派水袖的“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等十种技巧，样样都很难掌握。比如，“逃山”一场，有一段载歌载舞的流水板，不过是三个转身，水袖忽而扬起，忽而落下。但明眼人一眼看出，那是程先生将一套小开小合的太极莲花步融入了舞蹈和水袖，简洁、优美、流畅，如行云流水，给人一种轻飘飘的仙女感，有着独特的含蓄美。

而不懂戏的人看了则说，大概程先生拍这部戏时，年岁大了，身体又发胖，所以身段有意简化，水袖幅度也有意收敛，这可真是“不识货”。后辈演员那种用力过度、大开大合的水袖，看上去華丽多姿，有的演员甚至把水袖舞出了一朵花，其实没有什么章法可言，只是肤浅的讨巧。他们何尝不知道先生的太极莲花步？只不过自己心有余而技不足吧。

作家潘向黎的小说《白水青菜》里，女人善做白水青菜汤，男人一直以为那就是简单的青菜、豆腐，因为自己每天应酬，大鱼大肉吃腻了，回家喝了这汤，才觉得这样的清淡好。后来，他失去了女人，才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白水青菜汤，且看女人煲汤何其用心——那汤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螃蟹，一切二，统统放进瓦罐，慢火炖三四个钟头，不放盐和任何调料。熬好之后，要把这些料都捞出去，连碎屑都不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表面上，它呈现的是白水青菜，实际上，是把诸多高级材料，还有时间，更有女人的爱心，统统融化在一起，入味无形。这汤，也是一种伪素颜艺术。

（源自“清溪舟上人”，静影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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