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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海南制墨趣话

2023-10-23彭桐

椰城 2023年9期
关键词:松烟制墨儋州

◎彭桐

“我教了他一些方法,他用海南松烟制出的墨很精细,还印上我东坡的名号,都是精品哈!”距今923年前,大文豪苏东坡谪居儋州第三个年头,看到金华人潘衡采纳其建议制出的一批墨,自豪地如是说。

苏东坡在海南期间,不仅考证出当地松烟可制墨,教人改进制墨方法,还在家中自己动手制墨,甚至不慎引发火灾毁了伙房,遂对火中抢出的墨更加珍惜、欣赏。

他一生好书画,用墨讲究,制墨也是用心用情,从他在海南儋州所留下诸多的关于爱墨、缺墨、制墨、护墨、赞墨等文字中,可看出他作为宋代文人的代表所对墨的痴与醉,以及他多才多艺、勇于创新、勤于动手、善于向生活学习的达观态度,以及不顾困窘、乐而忘忧的超然精神。

苏东坡把谪居海南当闲居,可他是闲不住的。他不仅是天才,好研究也是他的天性。正当他把琢磨的眼光停留在文人几乎要当饭吃的墨上时,一个制墨家来到了身边,结果他就成了专家的名师,现场指点并“画龙点睛”,便有了世代闻名的“东坡墨”。

宋绍圣四年(1097) 七月二日,被贬为“琼州别驾”时年62岁的苏东坡到达指定的谪居地昌化军郡城(今儋州中和镇)。在琼州府府城临近谪居地时,他就喜欢上了路过的一座山。

这山如今叫松林岭,看起来也就是个很平常的“小肉山”,可东坡却说它像傲然独立的巨人,“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还专门给命名并作了一首诗为《儋耳山》。

初来乍到时,东坡眼光盯的是儋耳山的石头,还说路旁石都是女娲补天所剩的,“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以隐喻人才被弃置的忧愤。

到了第三个年头,有了朋友,吃住已基本稳定,且也习惯了“蛮荒之地”的生活,东坡因连续贬谪、经历沉重打击而受伤的心已经恢复如常,他悠游乡野,醉身于大自然,看什么都顺心,就把痴迷的眼神聚焦于儋耳山葱郁成片的松树。

巧的是,正当苏东坡“闲居究物理之精”,考证出当地的松树有用于世的地方达十余种,松明可以当烛用,松烟可以制墨,“其明为烛,其烟为墨”,其所写短文《书松》 问世不久,对信息特别敏感、特别有经济头脑的制墨家潘衡,就从浙江金华县飞奔而来,就地取松,并在东坡身边搭起炉灶制墨。这就给了东坡当老师的机会,也由此开启了有文字记录的海南以松烟制墨的历史。

东坡看潘衡忙活,并指导他改进技术,还把相关方面用笔墨记录下来,其在元符二年(1099) 四月十七日所写的《书潘衡墨》 中道:

金华潘衡,初来儋耳,起灶作墨,得烟甚丰而墨不甚精。予教其作远突宽灶,得烟几减半而墨乃尔。其印文曰“海南松煤,东坡法墨”,皆精者也。常当防墨工盗用印,使得墨者疑耳。

这段文字用今人语言翻译过来是说,金华县人潘衡,刚来到儋州,就搭起炉灶烧松得烟制墨,虽然获得的松烟很多,但是墨不够精。东坡先生就教他把烟囱砌高、灶膛砌宽,使烟囱离灶远些,这样获得的松烟减少了一半,可是得到的墨却精细了。潘衡墨上的印文为“海南松煤,东坡法墨”,这样有了名号的墨都是精品墨。之所以这样做,是在平常就提防墨工盗用印名,以免买墨的人产生怀疑。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东坡简直比潘衡还高兴,好像墨不是潘衡制的而是他制出来的一样。作为毛遂自荐、主动作为的临时性技术指导老师,东坡对于“少了烟好了墨”颇为自得,他看重的不是烟多少而是墨的好坏。

东坡一生都对墨的品质十分看重,甚至将墨质、墨香并重。他曾与司马光论墨时,将茶与墨相提并论,并将墨的质地坚韧与气味芳香,比喻为贤人君子的操守与德行,说两方面都同样重要,其写进《东坡题跋》 中的原话是:“奇茶妙墨皆香,是其德也。皆坚,是其操也。譬如贤人君子,妍丑黔皙之不同,其德操韫藏实无以异。”

颇为有意思的是,东坡不仅默认潘衡借其名号,把制出的墨称为“东坡法墨”,而且还很开心地为其行文做广告,说有“东坡”字样印文的都是精品墨,而潘衡这样做是为了买墨人着想,防止买到以次充好的墨,这无疑是明确了让潘衡借用他那天下第一文豪的名气和社会影响力来推广其墨,也难怪此后潘衡及其后人都肆无忌惮地打出“东坡墨”的招牌,发了大财。

据史料载,潘衡得到东坡传授的烧松烟时“远突宽灶”的诀窍,回到杭州后,便四处宣扬他在海南岛得到大学士苏东坡制墨秘方,质量远远超过了以前所制的墨,其新售“东坡墨”价格虽然比别人的高三四倍,但是生意一直红火。宋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 中载称:“宣和初,有潘衡者卖墨江西,自言尝为子瞻造墨海上,得其秘法,故人争趋之。”

宣和初,是宋徽宗在位时的1119年,字为子瞻的苏东坡已去世18年。由此可知,商人潘衡颇懂赚钱之道,多年间都在大打东坡牌,还在全国各地推销其墨。东坡在不在世自然都不计较,而他的几个儿子都太清高质朴,也没去找潘衡争专利授权或算账拿提成什么的。时至今天,还有人行文对此深表遗憾和惋惜。

苏东坡在《书潘衡墨》 中只讲了他支招改进墨灶和潘衡借其名号两方面事,并没讲到具体如何用松烟制墨及相关配方等。

事实上,他对此是有些个人独创或说是秘笈的,史书也多有记载,如宋代何薳《南海松煤》 和《儋县志·地舆志·物产》称:“东坡先生在儋耳,令潘衡造墨……其法,每笏用金花胭脂数饼,故墨色艳发,胜用丹砂也。”

有史料载称,东坡为了进一步改良墨的品质,在原有的松油加牛皮胶的配方基础上,又添加了海南特有的植物香料,如沉香。

中国墨分为松烟墨和油烟墨两种,松烟墨是焚烧松枝的烟灰制成,油烟墨用的是焚烧动物或植物油脂得到的烟灰,后者在光泽度、细腻度和质地厚实坚硬等方面,都要优于前者。传统制墨工艺复杂,要经过烧烟、收烟、加胶、加药、和烟、蒸剂、杵捣、捶炼、制样、入灰、出灰、去湿等十几道工序,优质的墨还要加入一些特别的配料。燃油取烟,工序少不了,还有理想物料方面的难度,对古人来说技术要求太高。

有学者黄玉峰等考证称,在东坡生活的年代,松烟墨是主流,油烟墨的制造尚在摸索中。东坡亲自动手实验,成为这项技术的探索先驱,成功地从油中得到了黑烟。只是调制时方法欠足,没能制成佳墨。

到元末明初时,油烟墨技术才成熟和真正普及,但在300年前,东坡已对这项新技术表现出非常积极的信心,这就像他离别时为后来成为海南第一举人的学生姜唐佐题扇赠诗称其会学有所成“破天荒”一样,让人不得不“始信东坡眼力长”。

对于满怀好奇、乐于钻研、极具独创精神的东坡来说,针对须臾不可少的墨,他是不会仅限于作指导制作,而是一定要亲自操刀体验的。首先,作为书画家,东坡是把墨砚在内的文房四宝认定为吃饭的家什,“我生无田食破砚”,他还说“东坡先生于书画二事,乃性所笃嗜,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

其次,热爱生活、喜欢找乐子的他,凡事都爱亲力亲为,药要亲手采,羹要亲手煮,酒要亲手酿,何况墨呢?看到谪居地儋州附近松树多而好,不加以利用他会做梦都手痒的。

东坡在海南亲自动手烧松取烟制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缺墨。东坡和儿子苏过初到儋州时“百物维艰”,吃的住的穿的用的缺少,他都一一乐观对之,克服种种困难并加以解决,包括“无书可读”他也是想方设法四处借阅。所带来的笔墨纸砚也成了稀罕物,由于他的书风姿媚肥腴,写出的字很黑很浓,又爱作书自怡,且如李之仪《跋东坡四诗》说其“遇作字,必浓研几如糊,然后濡染”,加上自己要画画和写《论语说》《书传》 等巨作,儿子还要抄书习文练字,用墨量很大。内地好友偶有赠墨,也供应不足,这不免让他紧张和心焦。

在写《书潘衡墨》 后约四个月时,即元符二年(1099) 八月份,东坡就把墨稀少且不好的担忧与不快,以短笺《付过》的形式告知儿子:

砚细而不退墨,纸滑而字易燥,皆尤物也。吾平生无所嗜好,独好佳纸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自娱?为之慨然,书付子过。

这段话借用今人的翻译为:砚台细腻而磨出的墨不容易挥发,宣纸光滑而写下的字迹容易干燥,这样的纸砚都是罕见的宝物。我东坡一生没有别的嗜好,只爱好最好的纸与墨。自从贬谪到海南来,凡可以怡情养性的物事十之八九都没有。好的纸墨也差不多用完了,以至于要用这么差的,还能用什么来娱乐身心呢?为此感慨不已。特把这写下来交给儿子苏过。

谁都知道东坡嗜好多,比如读书写作画画饮酒游山玩水等,他刚到儋州才十余日就在《夜梦》 诗中道:“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说其一辈子什么爱好都有,纠缠不休,但性气所好,独独对读书情有独钟。

这里说“独好佳纸墨”,既是夸张,也是为了强调,意思是让儿子高度重视,好的纸墨快没了,我很痛苦,你看着办,看该怎么快快解决吧!现在分析起来,都为东坡这种好玩的“套路”忍不住想笑,世上爱这样给孩子写纸条的,既带点威胁压力又显得文绉绉的,恐怕唯有东坡。

纯孝之子苏过只能配合父亲的脚步走好共同生活朝前行的每一步路。父子俩一起踩点山野,瞄准松林,再一起查找资料,辑录经验,研究制墨良方,并在灶房搭建墨灶,进行反复试验后,开始自行制墨。起初生产量较少,随用随制,也便于不断改进方法,后来开始大量制墨,哪知不慎引发一场大火,才不得不当即停止“苏家制墨”。

这场火灾发生在元符二年(1099) 十二月二十三日,忙乱地打扫灾后现场近一个星期后,于该月二十八日夜二更天时分,东坡得以清闲,并觉得此次险些毁了其所居住的桄榔庵的遭难值得回味,遂在《记海南作墨》 中记录道:“己卯腊月二十三日,墨灶火发,几焚屋,救灭,遂罢作墨。”

作文不以火灾为题,还是讲作墨,而且在如实记录中,几乎让人看不出其因突发大火、众人紧张灭火、房屋险些全部焚毁的担惊受怕。虽然说停止在家庭作坊作墨了,但也丝毫没有流露出制墨制出火灾来的后悔以及叫苦不迭来,这真是东坡范儿。

要知道,上一年五月,是在左邻右舍和学徒等各方支持帮助下,才盖起了几间简陋的茅屋,要是全部被毁,肯定又要露宿“海氛瘴雾”“蝮蛇魑魅,出怒入娱”的桄榔林了。这要是在今天,私自制墨,引发火灾,不仅招人嘲笑,还会受到官方处罚。

可是,为了心爱的墨,对于其它的因素,东坡先生全然不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东坡制墨失火,后世看来堪称是中国制墨史上一件趣事、一段佳话,可在当时对于当事者却是一次受灾、一番警示。若不出事故,以东坡的性情、好玩心态和事必做精的劲头,他肯定要精研制墨到离开海岛时才肯罢休。

从说手头缺好墨到制墨引发火灾,共有4个月,若从教潘衡制墨时起算,东坡在儋州的制墨历史总共也才8个月。火灾之后不再另起墨灶,有学者猜测是儿子的极力反对,其实除了各方面的顾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次虽然失火,得墨却不少,按东坡的夸张说法是足够他一辈子使用,已不必再制墨。

他把得墨颇多无处可送的“快乐的烦恼”,也写在了《记海南作墨》 一文中:“得佳墨大小五百丸,入漆者几百丸,足以了一世著书用,仍以遗人。所不知者,何人也。余松明一车,仍以照夜。”

因为不慎使灶火,差点烧光了所有房子,本是一件令人心悸和后怕的祸事,这坡仙却丝毫不在意,他眼睛放着光所盯着的、最最关心者,乃是获得好墨大小五百丸,制成漆烟墨的几百丸,以及“松明一车”。

正如今人高智笺说的“夜烧松明,以此墨著书,当有别趣也。”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的松墨,东坡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和幸福者,就像他在儋州写信对好友程全父说其儿子苏过抄写了《唐书》又在借抄《前汉》 是“穷儿暴富”。

墨多是好事、幸事,但对于乐于分享的东坡来说,也有点小委屈、小悲伤,他自个难以用尽,欲以赠人,可在当时的儋州习书者少或说不像他在内地当官时交友甚广,又不知佳墨何人可赠,真有点像是拥有好酒已经开坛却无知音同饮的心酸味道。那他只好一边酣畅淋漓地大加用墨,其余先收藏起来。

半年后的元符三年(1100) 年六月,东坡遇赦北归。除了珍贵的书稿、随身离不了的煮茶工具和必要的衣物等行李,一定要带走的便是打成包的“东坡海南松墨”。他在写给弟子秦观的信中说,已经委托吴君雇请20个壮实工人届时在琼州海峡北岸徐闻的递角场码头等候搬运。

有人说,东坡打算带回大陆作为给朋友伴手礼的墨,可惜渡海时船只破损,最后都被海水所吞没。这应只是传说或猜想,有史料证明东坡北归渡海天气晴好,且全程平安。倒是在七月份已过徐闻,行进在广西境内遇险,突遭大雨,风浪很大,“桥梁大坏,水无津涯……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他为保护在海南撰写的《书传》 等三部哲学著作发出浩叹,祈祷过风浪平息,但没提到墨之事,此后其留世文字也找不到这批随其北归之墨的蛛丝马迹,这些墨的去向遂成永恒之谜。

如今我们知道,东坡此次遇险,哲学著作得以保护,后来公开于世,虽然最终散佚,但较多部分已被其他书籍辑录,一代代人尚能读到其相关内容。是否东坡当时为了减轻船上载重量,顾及人的安全,且不得不抛墨保书,也未可知。

总之,东坡不提墨事,或是因伤心免提,或是有其他难言之隐,也或是故意不提,任由后世尽情猜想,均有可能。

只是遗憾,东坡海南墨未能在原产地儋州得以传承生产和作为品牌延及后世,尽管现当代挥毫习书用墨者还是大有人在,书画家们依然讲究笔墨纸砚,若能用东坡墨创作那感觉一定会很美妙畅快。

说起来,宋时文人是有藏墨的风雅。东坡来海南前也爱收集各种好墨,还发生过他“戏抢”大弟子黄庭坚随身所带半锭好墨的事,也藏出了一些关于墨的精妙理论,他甚至还从墨越磨越短中感悟出了生命的短暂和珍贵。

他曾调侃好友藏墨家石昌言说“子不磨墨,墨当磨子”,后来石病逝而“墨故无恙”,东坡很是感慨人一生“不知当用几丸墨”“人常惜墨不磨,终当为墨所磨”,遂还把这层意思化作名诗句“非人磨墨墨磨人”。

火灾后所剩的松明,不仅照亮了东坡的一个个用自家墨快乐书写的夜晚,而且很快也派上了取暖的用场。

这年岁末风雨交加,房舍里不仅人少冷清还略有寒气,他便“夜烧松明火,照室红龙鸾。快焰初煌煌,碧烟稍团团”。

山松多油脂,古人将其劈成细条,燃以照明,谓之松明。东坡把照得满屋子通红、松明燃烧出的火光比作飞翔的龙鸾,看到初起的火焰愈加明快辉煌,不断腾起青蓝色的烟舒卷成团,他便进入悠然享受的幻境,说幽人的富贵、松液香满铜盘,继而还讥讽曾经奢侈生活的寇准贬居雷州没有彻夜可照的松明……

等东坡从多靠想象支撑的美妙幻境中“醉复醒”来后,或许才会回想起制墨发生火灾时的凶猛火光和呛人浓烟来,聊且一笑,但这类苦艾艾的表情和悲摧的心电图,他可不愿留在要给后世的文字中。

他浓墨重彩地写火中取栗式地取出的墨,当宝贝看、赏和百般呵护,没事时还要轻轻摸摸甚至对视一笑。他想让墨乐,也自乐。为了互乐忘忧,他还时不时作文对其墨一顿神夸。

火灾发生半月后,在元符三年(1100)正月初七,苏东坡在关于听闻黄河已恢复北流的一首感慨诗作中写道,“新巢语燕还窥砚”,那种喜不自禁的神态,让人想起他在儋州城东学舍拎衣窥窗看有无学生一样。似乎嫌燕子或他人不知一丸丸、一锭锭显摆所藏的墨出自其手,随后他专门写了随笔《书海南墨》,大赞其墨,顺便说下海南松多:

“此墨吾在海南亲作。其墨与庭珪不相下。海南多松,松多故煤富,煤富故有择也。”

这煤是指燃烧松枝所收集的烟灰,用以制墨。东坡多次提到海南松多,他不仅写有《夜烧松明火》 说冬日用烧松明来照明和取暖,还在《夜卧濯足》 诗中写道:“况有松风声,筌鬲鸣飕飕。”在儋州的住所夜里能听到松涛声,可想而知附近就有成片的松林。现代有专家通过研究认为,宋代海南岛上松林分布较广,沿海丘陵和平原地带都有较多的清一色的松树。

好墨如命的东坡,说松多、烟灰多、好选择,其实含有一种暗示,他是“洗手不干”了,但寄希望于他人来好好利用海南松树资源进行制墨,否则世人恐怕要对不起这里的松树。

随笔里明示的才是重点,即被燕子偷窥过的企盼更多人看到和知道的,是其亲自制作存放在家中的数百丸墨。东坡把自制的墨当佳作看,夸不绝口,是敢与世上最有名的制墨人的产品相媲美的。

庭珪即李廷珪,为唐末著名制墨大师,其所制墨被推为天下第一。在《书潘衡墨》 中,东坡就拿他教潘衡制出的墨跟廷珪等墨匠的比过,“此墨出灰池中,未五日而色已如此,日久胶定,当不减李廷珪、张遇也。”

按《墨史》 等书载,张遇为宋人,其墨被公认妙不减李廷珪,书法宋四大家之一的蔡襄称其为世墨第二。

东坡为他手中所出墨而感到洋洋自得,拿前朝和当朝第一墨匠的产品相比,言下之意其墨会排在当朝第二,也像他的行书一样应排“天下第三”。

所不同的是,其诗文和书画等地位均由他人或后世给排位,而对于墨他却是自行乐排,似乎不觉脸红,所留文字中也无什么谦虚之意。

东坡对墨不仅很讲究,而且对佳墨有自己认定的标准。除了质地需坚实而芬芳,而且从色与光泽方面来说,他把好墨要么比作秀美女子黑油油的乌发,连乌鸦都要惭愧毛色不如而从天空自坠,“翠色冷光何所以?墙东鬓发堕寒鸦。”要么就当如幼儿纯净的曈仁,“黑而不光,索然无神气,亦复安用。要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佳。”他认为“墨以古为佳”,时日越久的越发透亮,从那些早已发黄的纸张上看到浓黑如新的墨色,甚至还能嗅到其清香,便知中国墨的一大妙处。

对照东坡自己所说的佳墨标准,他对刚出炉还未体验用过的墨就说成是质量上乘甚至顶级之墨,联系到他是谪居海南生活、因陋就简设置炉灶,无论是规模和实操的时间、制作的工艺流程等均难以与专门的墨师和墨厂比,我们就不得不对他所赞的自家好墨表示怀疑,只能相信他是敝扫自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尽管他制墨不卖,只是为了自用和送人,但他两妻一妾都姓王,加上名气冠天下,确有自夸也让人信服的资本。

东坡是用过好墨的,包括用过附马王诜用黄金、丹砂制成“价与金等”的墨。也赞过大师级别墨匠们及其墨,他不仅赞得其制墨法有进步、又推荐给南华寺长老让给造寺墨、后终成名家的潘衡“墨自佳”,还夸用手隔着锦囊摸便知是廷珪墨的造墨“遇湿不败”大师、同时代未曾谋面的潘谷“妙手惟潘翁”,也感慨过徽州李廷珪“黄金易得,李氏墨不可得”,称最好的徽墨“妙法来自北李家”。

对墨与砚各方面熟透于心的东坡,对于自制的墨达到几流水准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可他就是率性,偏不说自制墨不好,连缺点和瑕疵都不提。

反正,他亲自动手或参与所制的墨,都是世界一流的,当时也少有人与其辩论,倒是宋人一些笔记中载称,有时人问其儿孙获悉,东坡谪居所酿的蜜酒,实则是酸的,甚至喝了还拉肚子,而他制墨只是打发寂寞的即兴消遣行为,顶多可谓试验级水平。

但是,正如东坡眼里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一样,在他的笔下,自己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次品,都是人间最好的,尤其是在贬途谪居地亲力而为创造的。他的这份自信、自得、自美、自乐,至今无人能比!

奇妙的是,东坡在一些行当的地位曾经超过一些历史上的人物,如今人们广为熟知的已经很少,甚至有些模糊,而时间已经证明,他的一件遗世画作拍卖就达几亿元,即便是一个他真迹的便笺也是价值连城。近千年来,东坡留下的、创制的有形或无形的物品,像他的名字一样,不仅几乎是人人皆知,而且还都是举世无双,完全可号称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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