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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之光

2023-10-20西维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美兰

租房漏雨,某男性好友递来橄榄枝,可以把房子借她。搬入新居的她迎来了一段灰色的暧昧恋情,身心俱疲时却意外与隔壁邻居发展出一段忘年友情。一老一少两位独居宅女,在铁盒子一般的都市居住空间里,书写出一段只有彼此懂得的温暖故事。

二○一七年三月的一场雨弄湿了我房间里的许多东西。雨是半夜里下的,那时我正呼呼大睡,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把被子全都踢到了地板上。风雨从留了条缝的窗户外灌进来,吹倒了我放在桌上的水壶和笔筒,笔筒里头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都翻落在地。一管没有盖好的蓝色颜料顺着蔓延的雨水欢快地爬上了我的被子,在雨后清晨向我展示了令人惊叹的视觉效果。

第二天,我从网络新闻里了解到,那晚其实还下了冰雹,持续了几分钟。它们没砸碎我的玻璃窗,可或许把我的楼顶砸了个小窟窿。那晚,水从某个我看不见的窟窿渗进来,在外头哗啦啦的雨声中温柔地汇流成河、低吟浅唱,趁着我的睡梦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屋子,弄湿了地毯、被我踢到地板上的丝绵被、扔在地板上还未清洗的衣服。雨水沿着屋顶汇流,从一侧的天花板上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小雨,洒在了下方折叠桌上的那架电子琴上。

“他娘的,这才是我最大的损失。那架琴,嗯,你们能理解吗?”聚会时,为了配合失望且愤怒的心情,我端起放在防水桌布上的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我很少这么豪气,我认为女孩子喝酒不是个好习惯。尽管我也不能算什么女孩了,只是一个老大不小却还未被婚恋之神眷顾的大龄女青年。

他们呵呵地笑着,有人还把杯子凑过来碰了碰我手中的空杯子,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都是些上不了大台面的穷朋友。因为各种原因认识的,没什么共同爱好,性格也不同,但我们都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繁华都市工作,可以一块儿聊聊地铁开通之后我们的睡眠是不是多了二十分钟,也可以在某个人的出租屋做个饭一块儿吃,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去洗碗。他们其实没法理解我为琴泡水这件事伤心,以及,我为什么非得在春节之后把它扛上火车,从那舒舒服服的老家挪到这个屋里头也能下雨的地方。

琴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时,我还是个喜欢穿泡泡袖连衣裙的少女。许多次,我带着它登上了学校联欢晚会的舞台。它给我带来了荣誉和羡慕的眼神。我那时穿着泡泡袖纱制连衣裙,化着演出妆,盘着发,发髻上装饰了绢花或是羽毛。有不少男孩给我写过肉麻火辣的情书。那架琴是我的宝贝,我曾经荣誉的象征。

“不就是一架电子琴吗?攒点钱再买一架就是了。”有人说。

于是,我又喝了一杯。

我连续喝了几杯,直到最晚到的一位朋友敲开了门。他叫赵琪,最近刚刚辞了职。据说原来那家公司的女老板在出差时向他提出非分的要求,那可不是替她挡几杯酒,扶她回酒店房间这么简单。

“她怎么了?脸这么红。”他问我左边那位。

“她的琴被雨给浇了,就在她自己的屋子里。”我右边那人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

“房东说他人住在外地,暂时还不能来给我修屋顶,让我下雨时在屋子里接一个脸盆。去他妈的!”我不顾矜持,只想把脸盆扣在房东那如被过度放牧的草场一般的头上。

“惨!那破屋子就别住了,搬我那儿去吧。我反正也要搬走了。”他绕过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颇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坐到我对面的空位置上。

“我找到新工作了。不再跑业务了。”他架起了二郎腿,说道。

他脸上并没有那种春风得意的神情,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啤酒,在快满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不让酒溢出来。他把那杯酒推向了我。

“谢谢。”我脸上的笑容完美地绽放。因为,我终于听到一句我想听的话。

我很快搬了家,兴高采烈地把行李一件一件搬进赵琪的那间屋子。搬好东西,我们站在视野还算开阔的窗口喝听装冷咖啡。那天的氣温大概十七八度,我穿着薄外套,脖子根和后背已经沁出汗珠。外面不时传来车辆的喧嚣声,几只叫不出名字的灰雀从一株广玉兰树飞到另一株广玉兰树。房子在三楼,同样也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小区,可比我原来的房子更靠近中心城区。

赵琪一言不发,小口地啜着他的咖啡。过了会儿,他转过身,告诉我这屋子里的一些注意事项。卫生间排风扇的开关塑料壳有时会掉下来,没关系,再装上就行了;抽油烟机上的照明灯是坏的,房东不修,不用去理它,要做饭厨房的那个顶灯也够亮了;还有阳台外的伸缩晾衣杆的伸缩能力不佳,伸出去了,以我的力气不太方便缩回来。此外,他着重提了我们的邻居,就是东边的那户,那个老太太,要是我觉得她奇怪,就尽量少惹她,避免与她说话就可以了。同时,也要避免在房间里弄出很大的动静。

“切记。”关于这点,他还打了着重号。

“知道吗,我从来不带女朋友来这里过夜。”他又说。

“你有女朋友啊,怎么聚会的时候从不带来?”

“早就分了。”他低下头,掏出兜里的打火机,燃起一团蓝色和橘色相间的火苗。

“房东是个怕麻烦的人。我租他房子时,他说租一年以上房租给我打九折。我就租了两年让他给我打了个八五折。等我的租约到期之后,你要还想住,再和房东谈谈价钱。”

我点点头,离租约到期还有好一段时间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不管怎样,这地方看着不错。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知足常乐这四个字的意味。

在新地方住了一个月,一直没有见到赵琪所说的那位邻居,这让我一度怀疑她的存在。难道赵琪纯粹是在逗我开心?

接连好几天,我牺牲了宝贵的睡眠,将闹钟调早十分钟,醒来后,安静地躺在床上,屏气凝神,希望能听到隔壁屋子里的动静。我听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却不确定是来自东面的墙壁,还是西边的墙壁,抑或是我的楼上。那些声音像小爬虫似的挠着我的神经。有几次,我趴在东边邻居家门口贴着门缝仔细聆听,被人发现时,只能尴尬地蹲下身系鞋带或是装作在地上找东西。即便如此,仍旧没什么发现,这让我感到失望。

我搬了新家,像新發的嫩芽一般适应着新的环境,在春天潮湿的空气以及温暖的阳光下蓬勃生长,精力充沛。

许多个周末的中午,每当楼道里充斥着炒菜的油烟味,我便悄悄地下楼,到最东边的围墙处,小心地爬上墙根的那堆废弃家具,从一个被雨水浇得发了霉长了草的布艺沙发,爬到一个一人高、油漆被蹭得乱七八糟的花哨儿童柜上,睁大眼睛望向三楼墙壁上的那个沾了不少陈年油烟的塑料排气筒,想看看那地方是否有油烟冒出来。我盯了好一会儿,可惜,一丝一缕都没有。难道她不做饭,还是,在周末的中午不做饭?或者我去敲开她的门,问问她有没有醋可以借,因为我刚煮了速冻饺子却发现醋用完了。

可我为什么非要为这件事纠结呢?只能说,我生活没奔头,工作又太乏味。那个助理的工作我做了两年半,薪水不高升职无望,又没有换新工作的勇气。本科学历,不是名校,没有双学位,没有能把人事经理眼睛亮瞎的各种资格证书,也没有在名企的工作经历。我的简历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亮点的,恐怕就是我的忠诚了。毕业十二年,只换过三个东家。不过,这也意味着缺乏冒险精神和迎接挑战的能力。我不知道这个乏味的助理工作得干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脑袋的一半都要锈掉了。像这样被锈住的脑袋,以后结了婚生了孩子,恐怕只能辅导小孩到小学三年级。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男朋友都还没影的女人来说,这么想简直可笑。我那些结了婚的同事,谁也不愿意给一个一无所有的老姑娘介绍对象。我有没有男朋友,他们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只会为工作上的那点破事和我斤斤计较。

我注册了婚恋网账号,也参加了几次线下速配活动,只不过,好的资源少之又少。好男人和好工作一样,很难像之前那阵冰雹一样精准地击中我家楼顶。

不加班又没有聚会的夜晚,我随意地做了一人份的晚餐,吃完就蜷在一张特地为这屋子新买的柠檬黄豆袋懒人沙发里追剧。这种时候,刷微博、朋友圈什么的容易让人心态失衡。人人都在晒他们的甜蜜生活,旅个游吃个饭赏个花和恋人看个电影啥的,那些加了滤镜美颜过的旅游照、美食照、自拍照,把我的孤独之夜照得闪闪发亮、无所遁形,我深切地感受到光亮之下的黑暗所在。

有时候我想,东边的邻居也过着与我相似的生活,像个透明人生活在这幢楼、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我们因为一些原因错开了,感受不到对方的存在。

“东边的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某个晚上,十一点零六分,我躺在床上发了条微信给赵琪。

他没有回我。我知道他没那么早睡觉。

在我意识渐渐模糊,差点坠入梦境时,突然被一个声音拉了回来。是东边的墙壁,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撞击声。不一会儿那边又来了一下。我像在荒岛发现迷途的同类一般兴奋,将右耳紧贴墙壁,想要把那声音辨认得准确些。耳朵粘在墙壁上足足有十分钟,声音却不再响起。我突然有些生气,想起了赵琪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的确,真的,是个特别、特别讨厌的老太太。我断定,她就在我的隔壁,说不定她的床和我的床只有一墙之隔,如果我们的房子像个盖了盖子的火柴盒,那么打开盖子便能看见我们并排躺在各自的床上。

她长得什么样?一定很瘦,有一双暗淡的大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内,头发灰白而稀少。我希望她年轻时是个大美女。这种关于对方巨大落差的恶意揣测,让我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不定期的晚餐聚会仍在继续。我热衷于此。为了得到赞美,我从手机上弄了一个简单易操作的菜谱去试一试身手。他们说,做得一手好菜或许也是婚恋市场上的一大筹码。当然,如果你漂亮,或是有钱,没人在意你是不是会做饭。

某天中午,我接受了隔壁办公室的某位男士共进午餐的邀请,去了一家矫情得要命的西餐厅,像情侣一样坐在靠窗可以看得到浑黄的江水的卡座上,听他说抱歉因为晚了点没订到包厢之类的话。他殷勤得有点过了头,充满了中年男人身上的过期氢化植物油味。为了不显尴尬,我只好不遗余力地调侃,开着他的玩笑,笑他那件老干部风格的驼色夹克,他那费了点心思涂了喱水的发型。他还挺高兴的。那张保养得不错的脸在略显做作的笑容里闪闪发亮。

某次出租屋聚餐时,我刚刚在厨房完成我的作品,便收到了那个男人的信息。他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朋友家聚会。他问在哪里,我回在德阳新村。结果他说他过来,45路到底,也挺方便的。

“你们觉得怎么样?他居然说要来。”我冲着赵琪身边的大彬说。

他们早在上一次聚会时就听我说过这位大叔的故事。

“来吧,让我们看看这个爱勾引小姑娘的大叔长什么样。”大彬的女朋友说,她把头靠在了她男友的肩上,咯咯地笑。

“我不是小姑娘了。”

“对他来说,当然是。”她说。

“他不会来的。”赵琪笃定地说。

四十分钟后,那个男人敲开了大彬家的门。他似乎毫不在意大家客气而又疏远的招呼声,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就旁若无人地和我聊了起来。问我这里是不是我住的地方,以及我们是不是经常这样聚会之类的话。不知什么时候,朋友们全都挤到了一旁的卧室里,门虚掩着。地上那几瓶啤酒也被带走了。我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只象征性地带着一种掩藏不住的嫌弃抿了一口,便再不去碰它。他比上一次更热情,说话放开了许多。他甚至过问了我的大学生活,问了一些诸如“你们大学里的女生是不是很随便地就会和男生到外面过夜”这样的问题。他不时环顾这间房子,带着一种功成名就的优越感,说着“要不是车子送去保养了就可以开车过来顺便带你去滨江公园看看夜景”这样的话。

另一间房间里的欢声笑语不时打断我们。

这帮渣渣!我突然感到生气,脸也拉了下来。他问我是不是需要出去走走。“这屋子有点闷。”他笑了笑,像是为了我才忍了这么久似的。很快,我便用重重的关门声向我的朋友们告别。

走出楼道时,他踩到了门洞边的一堆大豆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我一把抓住了他。橘黄色的路灯光打在他油亮却略显稀疏的头顶,显得更加油亮稀疏。在他为了这个小意外既惊魂未定又懊恼羞愧时,我决意告诉他“实情”,好顺利把他支走。

“我喜欢刚才那屋子里的一个人,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会跟出来。”

他停住了脚步:“啊,你不早说。”

“觉得我很傻吗?”我问。

“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呀!”他叹了口气。

“这不是挺好玩的吗?我送你到车站吧,45路。”

他愣了愣,想着要怎么接我的话。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放弃了,连叹气声都省去了,只是拍了拍他根本没沾上灰尘的衬衫,说:“好吧。”

回到家,我没有洗漱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发了酵的酒味中醒来,在那酸酸的、令人不太舒服的气味中,我看到未拉上窗帘的窗户边站着一个人,认出了那张被彻夜未眠的城市之光照亮的脸。

接着,我等待着,那个几秒钟之后便降临如暴风骤雨一般的吻,以及,窗外广玉兰绽放时庄重而典雅的香气。

在那张曾经是他的、而今是我的,轻微震动便会发出声音的木板床上,他的吻由急变缓。他吻着我的耳垂低语:“你的琴没坏,仍旧像少女时期那样动听。”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发出的有节奏的音乐,比想象中更动人。只是,没有等到我说出什么更为动听的话,便听到了一阵来自东边墙壁的巨大声响。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在捶墙。

“对不起,我忘了她了。”赵琪用一种极其抱歉却又忍不住想笑的语气说。

“没错。就是你把她带来的,今天之前,她就是个透明人。”我报复似的重重地捏了他的脸颊一把。然后,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力气用脚去蹬那堵墙,直到我的脚掌疼得受不了为止。

之后,我们抱在一块儿哈哈大笑。

我们决定越过这个小插曲继续,可墙那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怀疑对方在那上面装了一个扩音器,甚至可以听清我们呢喃的情话。她简直是个高手,总能够准确地计算时间,在我们渐入佳境时来点杂音,没有最初那么猛烈,但也足够干扰了。我们试了许多次,简直是场绝无仅有、势均力敌的战斗。

最后,我们悄悄把被褥从床上挪到地板,到了离东墙最远——远也远不到哪儿去的角落,毕竟卧室就这么点大。但好歹,我们结束了这场激昂的战斗。最终大汗淋漓。

“你当年其实应当带女朋友来这儿过一夜。”我忍不住笑了,“坚持到最后,胜利到来的那一刻,不觉得很好嘛!”

“可不是谁都能坚持到最后的。”他抱紧了我的身体,将头埋进了我的脖颈。

“所以,你没敢试,。”我捏了捏他热气腾腾的肩膀说。

“没有女朋友。骗你的。”

“真的?”

“对。”

“你是故意留着备用钥匙吗?”

“是吧。你为什么不换锁呢?下回租房子一定要先换个锁。”

“等我把这个男朋友换了之后,一定换把新锁。”我说。

窗帘刚才被我们全部拉开,明暗交错的城市的灯光之下,他微微皱着眉,注视着我,表情像是在微笑,又像是陷入了一场疲倦之后的睡梦。

整个广玉兰盛开的花季,我和赵琪都在那张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我的木板床上享受属于我们的甜蜜。我们把床挪到了紧靠窗的位置,远离东墙。沐浴在迷离的城市灯光下,每一晚都像第一晚那样美妙。广玉兰树叶不时发出比第一晚更动人的沙沙声,散发着越来越盛大迷人的香气。整个房间都是它们的味道,几乎盖过了我们的。连我们身上淌下的汗水,也被那股味道浸透。

我把东边邻居彻底遗忘了。她因为愤怒而发出的间歇性噪声,我都充耳不闻。我把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通通移除。毕竟这是一段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光。

如果我只盯着笔记本电脑里未完成的工作,或者没完没了地接着下班后经理打来的电话,甚至在好不容易如约而至的一场鱼水之欢之后,汗水都来不及擦干,就穿上套装赶赴某个救急现场;那么,想必,肯定,我们的爱情不会长过我任何一个朋友。至于结婚,它对我来说就像镜花水月。在这样的地方,过着这种浮萍一般的生活,谁敢轻易说“结婚”这两个字呢?

天渐渐热起来,我给窗户换了一副自粘式纱帘。原来的纱窗因经年累月疏于照顾早已破损。不过,仍有不少的虫子仰慕卧室吸顶灯发出的白光,以一种我想象不到的方式挤进来。它在我的房间里先是绕着灯飞舞,之后又开始横冲直撞,从卧室撞到厨房,从厨房撞到卫生间,不遗余力地发出嗡嗡嗡的噪声。我说:“我要把它放出去。”我的爱人则说:“管它干吗,就是个虫子,又不是蚊子,蚊子吸你的血起包会痒得你受不了。”我说:“是蚊子就不管它了。虫子还是先放出去吧,不然一晚上撞个不停。”他说:“它撞一会儿就不撞了啊,你不管它就行了。”我说:“好吧。”

天气热得不行时,我们关了窗户开了空调。窗帘依旧拉开,窗外城市的灯光照耀着我们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陋室。那些老掉牙的落伍家具散发着缱绻而又暧昧的光芒。地上堆积着我们从床上抛下准备第二日清洗的衣物,小茶几上放着吃了大半還未收进厨房的夜宵,桌子上的水培绿萝被空调风口的冷气吹得枝叶颤动,它旁边是那架再也没有奏响一个音符的电子琴。只要我稍稍转过头,就能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比白昼之下更为清晰。如此清晰的夜晚,我的爱人说着千篇一律的情话——“宝贝,爱你”。我在他的情话中开小差,关心那只乱撞的虫子蛰伏在哪个角落。清晨,有时候我会看到它们的尸体。浑身散发着金绿光芒的金龟子、绿头苍蝇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甲虫。

赵琪将死去的虫子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随手扔到窗外。我在一边愣愣地看他做这件事,他甚至感觉不出我在观察他。

“它们从哪儿来的啊?”一天早晨,在他把一只金龟子扔出窗子时我说。

“什么?”他看着我,面带疑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你说什么?”

“我说虫子。”

“哦,还以为你说什么,树啊,有树的地方就有虫子,外面那几株广玉兰、白玉兰,看到没,那上面就有很多。”

接着,他开始抱怨我弄了这么个容易被风给刮开的自粘式纱帘,一看就没有生活经验。

“那你还是回到你那房子里去吧,外面没有这种大树,纱窗质量又好。”我说。

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退掉自己的房子,也不让我退掉我的。好像他就喜欢这样一周往我这里跑个两三次,伴随着来自东墙的捶击声,与我躺在那张廉价的木板床上尽情欢爱。在他因为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我会到他租住的高层公寓,用他的厨房做一份炒饭或是炒米粉,用他的笔记本电脑追剧,对着屏幕睡去又醒来,直到过了午夜十二点,听到防盗门打开的咔嚓声。有时候我明明已经醒来,却故意一动不动,等着他走到我的身边。他不知道我醒着,过来看我一眼就去洗漱。他冲完凉回到卧室,会习惯性地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或是站在窗口看一会儿夜景。他有时候会从那片壮丽的夜景中抽出目光来看我,停留数秒,再度扭过头去。最后,他拉上窗帘,回到我的身边,与我相拥而眠。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和赵琪一起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那个女孩叫顾颖,几个月前,她还是大彬的女友。但现在,她是顾颖。她与大彬分開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在一个夏天完成了所有的“建交”过程步入婚姻。婚礼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请了全场司仪,那个能说会道的男司仪很厉害,可以模仿许多男歌手的声线,将婚礼现场变成了他的个人演唱会。他的黑皮鞋将红毯上的玫瑰花瓣踩得乱七八糟。赵琪说新郎官是本地人,家里在高新区开了家工厂,结婚后就能继承家业了。他和身边的另一位朋友闲聊时,说顾颖嫁得真是不错。

此后,我就只在朋友圈看到顾颖。她的蜜月,她的衣服,她的古驰包包,她的生日礼物,她学习烘焙时做的第一个蛋糕——贴了一圈玫瑰花瓣撒满粉色糖霜。她成了我日日朋友圈相见却永不相会的那种人。赵琪与她还有联系,因为她的夫家与他的公司有业务往来。她是个好女人,依然是当年那个热情的她,不仅介绍业务,也介绍姑娘。她夫家的亲属群中不乏长相尚可家境优越的待嫁女孩。

初冬的第一次寒流来临时,赵琪没再和我牵着手赴约出租屋聚餐。那时我们还未正式分手,但是谁都没去挽留对方。大彬说:“你这是何苦。好男人就是稀缺资源,谁都想要,那边那个嫁不出去的富家小姐不一定就能争得过你啊,你不知道,那个晚上,就那个晚上,他酒喝得那个猛呀。”我说:“我知道,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好吧,不操心,那就喝酒。”我摇摇头,推开了他手中的酒瓶,在我的空杯子里续上满杯的可乐。

“我觉得她还是琴被雨浇的那天比较伤心,那天她酒喝得最爽快。”

“你以为谁都像你,伤心了就借酒浇愁。”

他们端着酒杯来和我碰杯。我挺感谢我的朋友们,虽说他们没有谁能知道我心里的想法,说着“赵琪有什么好的,赶明儿再找一个更好的”这样的安慰话。我明白,这些说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朋友最终无一例外地都会参加赵琪的婚礼,要是他还记得邀请他们的话。

冬至之后我和房东续了租约。我让自己习惯不去在意房子里前任的影子以及我们在一起留下的痕迹。有时候,自欺欺人是生活在这座城市像我这样并不年轻的年轻人必备的一项技能。它的终极目标就是满足现状,并对未来还有所期待。漫长的冬季,四季常绿的广玉兰树开始酝酿另一个花期,虫子们在树干和枝叶的深处蛰伏。或许我也该迎接我的第二份恋情,另一个爱人。这么想着,我把吃了一半的炒米粉扔在了窗台上,躺到新买的羽绒被上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我洗了个脸,抹好面霜,窝在豆袋懒人沙发里刷朋友圈,刷到了赵琪。他早就不发泡面了,晒了女朋友送的价值不菲的剃须刀,上次是晒了一个精致无比的打火机。

刷完朋友圈,我给顾颖发了一条微信,说有空一起喝茶。半小时后,她回了我一个“好的呀”。

喝茶的地方是她选的,就在她结婚的那家酒店一楼的一家餐厅喝英式下午茶。

顾颖说很高兴我找她喝茶,说之前的朋友大多不联系她了。

“可是没有必要这样不是吗?都还是朋友。”她看向我。手指划过透明茶杯里酒红色的茶水。她依然有美甲的习惯,指甲上的图案依然漂亮。现在,她的丈夫不会像大彬一样批评她做美甲是乱花钱。

“找到一个适合嫁的人并不容易。”她说。

我想起大彬说起的关于顾颖的一些事。在大彬之前,她曾和一个男人交往了三年,二人谈婚论嫁时婚事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告吹。顾颖曾经为那个男人流过产。不知道她是否介意大彬背地里和我们说起这些。

顾颖说她最近参加了一些培训课程,调整好自己之后会再去工作。她谈起在培训班时认识的一些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情。关于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她几乎只字未提。她倒是提起了我的房子,问我在那儿住得好吗,打不打算搬家?她知道那儿曾是赵琪的住所,也知道我们在那房子里做过的一切。我说,刚续了租,租金涨了不少,明年看情况,或许就要搬了,住哪儿都无所谓,关键是合适、舒服。她笑了笑,说找一套合适的房子真的和找一个好男人一样难。我点头默认。

“他现在过得不错。”她像是不经意似的低声说,然后抬起头,注视着我。

“嗯。天天晒女朋友送的礼物。”我挤了点笑容出来。

“他女朋友属于那种二十四小时黏人的类型。”顾颖头微微一摇。

“反正,我就不是那种爱送男朋友剃须刀和打火机的女人。”我自嘲一笑,夸张地叹气。

顾颖发出了就座之后唯一一次爽朗的笑声,就像我们当年无数次在陋室聚会时那样。

她伸手拍拍我的肩。我想,要是我是那样一个有钱的姑娘,当然也会送男朋友昂贵的剃须刀和收藏级的打火机。可惜我不是。

天色突然变暗,从窗口可以看到突然变疾的风将路人的头都吹得低了下去,他们无一例外地裹紧了自己的围巾和外套。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雪。

“你其实没那么爱他。”顾颖说,“下次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你说得没错。”我从点心架上选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蛋糕,像一个演员那样用一套文雅又不失高傲的动作把它吃完了。

临别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让她开着那辆红色的雷克萨斯将我送到了我家窗口的那株广玉兰树下。打开车门时,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

那场雪很大。两天后,我收到了公司人事的群发信息,让我们暂时不用去上班了,在家工作,免得给城市的交通增加过多的负担。十字路口,高架,各种窄巷子里挤满了因为各种原因抛锚和被撞坏的车子。顾颖在朋友圈发了张照片,她戴着厚厚的围巾手套、穿着红背心,在某个社区做志愿者,铲雪。她的动作很到位,让我想起小学时去油菜田里义务劳动,那些干农活儿把式老到的乡下女生。顾颖在社区铲雪,而我,则想着应该去哪里才能买到新鲜而又不太贵的蔬菜。附近超市的货架都空了。

冰箱里还有三棵大白菜。上周心情不佳,又对自己因分手而心情不佳这件事十分生气,我游荡到了小区附近的沃尔玛,买了三棵巨大的白菜。与大白菜一同被搬回来的还有一袋红薯粉丝、两袋速冻饺子。

雪后的某个下午,我端着盛满饺子的乐扣保鲜盒敲开了东边邻居那扇布满了锈迹的铁门。我还没有善良到愿意将自己的口粮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与一个不太熟悉、未曾谋面的邻居分享。只是如今,也没人能够与我分享这雪灾后的心情、热腾腾的速冻饺子以及安然躺在冰箱里的三棵套着保鲜袋完好无损白玉一般的大白菜了。

门打开时,我看到了她,与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看年纪应该已过七十,身上却没有那种独居多年的老人身上特有的潮气,眼神里略带戒备,却又因为闪烁着某种秘密的光而让人忍不住与其对视。她的嘴唇很薄。薄成了一条线。

“你是住我隔壁的姑娘吗?”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屋子里的谁似的。我点了点头之后,她将半开的门又开到了四分之三,往后退了一步。

进到那间屋子时我有点紧张,打量这个小小的客厅,看是否有拐杖或是棒头之类的东西。不过,什么都没发现。我又留意了一下茶几、电视柜等显眼的地方,看有没有随意放置的药盒,想以此判断她的健康状况。不过,目之所及,都出乎意料地整洁。

她指了指屋里的一张双人沙发让我坐下。之后,用一种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步子缓缓走向我正前方的茶柜,从里面拿出来一套茶具。

“你坐一下。水要烧起来。幸好没有停电,电茶壶烧水挺快的。”她说完便进厨房接水。

“啊。不用麻烦,我马上就走。”我立即站了起来。

“坐会儿吧。我这儿已经很多年没招待过客人了。”她端着电茶壶出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放心,这套茶具很干净,我每个月都清洗一遍。”

很快,电茶壶发出呼呼的声音。

她走到我身边,并排与我坐在一起,像打量离家多年久未见面的女儿一样打量着我。我想,大概老人家的视力不好,要看人,只能是这种看法。

我起初只是想做一件好事,不完全是因为顾颖。我有点紧张,又有点后悔。我其实不太擅长和老人打交道。我想主动一些,挑起一个话题,而不是干巴巴地坐着。或者,先向她道歉?为了那许多个夜晚的无礼。可我该怎么说呢?我的脸有点红了。面对着她,脑中竟然不可控制地出现了曾经欢爱的画面回放。

这真是令人羞愧。

为了避免尴尬,我起身去廚房拿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碗。那厨房整洁得就像房产公司的样板房,尽管灶台碗柜和油烟机都是旧的。我陪着她一起吃饺子。吃了两个饺子,她起身,去厨房拿了半瓶镇江陈醋放到茶几上,之后又转身去泡了茶水。

“现在刚刚好,刚烧沸的水是不适合沏茶的。”她说。

我端着温度刚好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饺子,她吃得很慢,有时候会停下来看我一眼。我的目光则不断在那些简单朴素的家具、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插了塑料花的瓷花瓶和瓷摆件上挪移。后来,我找了些话和她说。比如,“您的身体看着挺硬朗的”“这间屋子收拾得真干净啊”之类的。她并不太乐意和我谈论身体,话题点到,很快就跨过去了。我说硬朗也只是客套,也许她有许多难言之隐,就是老人常有的那种,除了高血压、关节炎这种常见老年病,或许还会有吞咽问题、视听障碍,甚至老年抑郁。

“您从来都不出去吗?”几个来回之后,我稍稍放松了点儿,调整了坐姿,看着她那双布满褶子的眼睛和灰白的瞳孔,又问她。

“出去。白天不太出门,晚上出去。白天车子太多,人也多。晚上安静。”她说。

“晚上不安全。”

“车多才不安全。一个老太婆,晚上出门也没谁会惦记吧。”她笑了。这是她第一回笑。她笑得比我自然。那笑容让我为自己脸上那些做作的表情感到羞愧。

或许我不用担心她是否有抑郁症,更不应该担心她是否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或伤害。对于一个慢慢接近生命暗域的老人,我到底在畏惧什么呢?她或许是有些奇怪,可在一些人眼里,我或许也非常奇怪。甚至,赵琪可能也这么认为过,那真不一定呢。

我指着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巴掌大的老款收音机说:“您还有听广播的习惯啊?”

她点点头。

我想,那她的声音一定调得很小,因为它从没跟着别家的电视机的声音闯入过我的窗口。

“坏了有一段时间了,”她说,“坏了挺久了。”

可它依然一尘不染。我想起,她一次次拿起它又放下的画面。其实,买一个新收音机是很方便的事。不过,我意识到,不应该和她说什么“方便”“简单”之类的话。

我没说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等着她继续说点什么。

她和我讲了一件事。大意是,她某次在凌晨两点出门,走过了几条街之后,发现有些迷路了。这个城市像万花筒一样总是在变换形状,那片几年没去的街区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霓虹灯和大楼灯带亮得让人觉得到了另一个城市。不多久一辆白色的轿车在她面前停下,一个年纪可以做她儿子的男人问她家住在哪里,要送她回去。于是她上了车。十分钟不到就被送到了楼洞门口。

“我又回家了。”她说,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失望。

“您遇到了好人。这城市还是有挺多好人的。我也碰到过,有次坐公交车,有个男人悄悄在我耳边提醒,说我身边有扒手。然后他就一直站在我身边,过了几站,他说,扒手下车了,然后就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一口气说了好多。说了初到这个城市在公交车上钱包被掏、挎包被割的经历。后来,买包只买便宜货,免得心疼。当然,贵的我也买不起。

她认真地听着。我觉得自己有些唠叨,就不再说了。吃完饺子,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那台老式彩电只能收到几个频道,没有机顶盒。可能她不需要,也可能嫌麻烦。也许这台电视机也和那台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沉寂了许久,直到今天,才再度发出声音。电视节目对我来说太枯燥,其实,我也已经很久没看电视了。

我打起精神,更投入地看向前方。她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有一阵子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也忘记了电视机的存在,眼睛睁着,却又像是睡着了。我就这样陪着她坐了一会儿。茶水凉了,我的身体开始觉得冷。客厅里没有空调,卧室不知道有没有。下雪的那几天,那么冷的夜晚,她又是如何熬过去的呢?

“婆婆,”我说,“我要先回去了。”

她看了我一眼,像是从某种沉思中醒过来。“哦,好,好。”她站了起来。

“我屋子里空调开着,您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说。

她拒绝了,说不用,不冷。

她送我到门口。“刚才和你讲的,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她倚着门框说,“你要是不嫌弃,有空过来坐一坐。”

“哦,好的。”我应着。

回到家,我发现我的空调也有些不灵光了,一直在除霜,总也运行不起来。

融雪之后,城市飞快地恢复了秩序。其他都没变,只有赵琪在世界的某处蒸发了。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打发时间。无关爱,无关友情,而责任,也谈不上。就像有人每晚去酒吧坐坐,与陌生人搭个讪,或是和酒保聊聊天,听听酒吧歌手唱情歌。我呢,去找邻居老太太,去她那里坐坐。

第四次拜访时,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那时,我们已经可以自然对视。那个周六的下午,我看到了她放在卧室柜子里的两本相册,一本黑色一本藏蓝色。她先给我看了她先生年轻时的照片。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他是名下乡的技术员,指导他们嫁接果树。那照片是在一棵即将开花的梨树下拍的。他长得挺帅的,比我交往过的那几个男友都要周正,笑容有些腼腆。她告诉我她先生姓李,她姓陈,叫陈美兰。于是,我就改叫她美兰阿婆。

她大概是我所有朋友当中年龄最大的了。那时,我开始为我有一个年纪大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我一直在想,应该怎样和她相处。我应像对待从小到大认识的那些长辈那样,对她尊敬、恭敬,时不时去敲门问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或是时常买些新鲜水果给她送点过去,还是当成一个年纪稍长的同龄人,以一种稍稍活泼一点的方式相处。可她既不是我从小认识看我长大的长辈,又不是一同混迹于大都市同病相怜的穷朋友。我和自己说,顺其自然。可顺其自然也是一种逃避,不认真。工作顺其自然,谈恋爱顺其自然,你看看,最终结果就是,我成了众多无人问津的小透明中的一个。

最后我决定,先幫她解决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解决了问题,改善了生活,对她当然是好的。对我嘛,也总算费了点脑筋,做了点有意义的事。我和顾颖的差距也总算会因此而缩小一点点。最近,我总是关注她的朋友圈,发现她真是个善于经营的人,任何事都会花心思、费脑筋。而且,日益精进,看来遇强则强是不会错的。我在深夜端着炒米粉追剧的时候,她恐怕已经洗漱完毕敷着面膜在做第二天的计划了。

接下来的两周里,我找人帮她修了修滴水的龙头和漏水的马桶,换了一副纱窗。我本来想给她买个新收音机,但又想,那个旧的坏了那么久还一直待在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对她意义重大,既然是这样,我就不该让新收音机如此强势地插入她原本平静的生活。不过,我给她的电视机装了个机顶盒,这样我陪她看电视时至少选择可以多一些,她也一样嘛。我把这些事当成是种工作,每一项内容及进展都记录在记事本上,同时也记录了美兰阿婆对每一项我做的事情的态度和反应。我记性不好,不记下来,很多细节都会混为一谈。看着记事本上的一项项打钩完成的事项,我竟然有种强烈的满足感,说成就感也不为过。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

认识美兰阿婆之前,社区的工作人员定期帮美兰阿婆购买生活必需品。她留了张存折在他们那里。其实一开始他们是拒绝的,后来把存折变成银行卡之后他们又答应了。他们定期帮她网购生活物资。快递一周上门一次。有时候他们会从菜场给她带些新鲜的蔬菜来。她很少吃肉。我倒是没想要把这些事情揽过来做。不知道那些一天到晚一有空就网购吃零食的小丫头片子,私下里又是怎么评判这个奇怪的老太太的。说自己日光过敏不能出门而请他们代买日用品,美兰婆婆这么说的时候自己也笑了。

“是吗?是真的吗?”我问她。

她面带笑容没点头也没摇头。

或许我该关心她用什么药,多长时间看一次医生,怎么去医院,远不远,是否需要陪同。可我一句也没有问。我忍住了,只是看着她因为笑而变得更加纠结的眼角,看着那些皱纹舒展开又慢慢恢复最初的形状,看着她平和的表情之下那难以察觉的报复的快感。她或许根本就没有日光过敏的问题。她的皮肤只是衰老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问题。她说不定常常站在她那扇常年都不关的窗口晒太阳,眯着眼睛盯着那缕穿透云层而来的光。她不出去是因为不想出去,至于为什么不想出去,也许相比外面的复杂纷繁,这个小小的寓所,更接近她内心那个安宁的空间。毕竟,这曾经是她和爱人生活的地方。唉,有多少年轻人,也喜欢宅在家里呢。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子女。她从没有提起过。看相册的时候,我竟然忘记问她这个问题了。倒是有年轻人和孩子的照片。如果她有子女……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生活吧!

她的丈夫和她曾经在山村里的生活,她倒是常常提起。那些都是让她高兴的事,我每次去她那里她都会说上一两件。好像我是个拜访她的作家,正为着她的回忆录做准备。有时候,我还挺惊讶于她的想象力和记忆力。那些细节仍在大脑某个皮层闪闪发光。什么样的植物在什么季节开什么样的花,它的颜色,它会吸引什么样的昆虫,虫子的形状、大小、翅膀振动的声响,还有她是怎么避开伙伴独自到溪涧里玩耍,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在碧绿的涧水里游荡。

谈到鱼时,我们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个真人秀节目,她的视线从电视机屏幕转向我,不无神秘地说,他们的祖先有鱼的血统,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鱼,有些人在死前腿部会有鳞状的纹路,那说明他只有回到水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死后得放入水中而不是埋进土里。我看着她,把这个故事当成她真实的幻想,或者把这个幻想当成真实认真地聆听。

每个老人都爱和小孩子讲类似的故事。真希望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还能像三十年前那样兴奋,非得让她把裤腿撩起来让我一看究竟。但我没有。

“被火烧了不行。”她的眼睛盯着电视直到靠在沙发上打着盹睡着。

我把她轻飘飘的身体抱起来,在她的颈后放一只靠垫,将她的腿抱到沙发上。去卧室取毯子之前,我悄悄地掀起她那明显有点大的裤管,看了看她干得像一截木头的脚踝和小腿。我看到了明显的鳞状花纹。不过,许多老人的腿上都有这种死亡提前打下的烙印。

盖完毯子,我回家换了套衣服化了个淡妆去大彬家参加晚餐聚会。他们告诉我,赵琪要结婚了。我说:“为他高兴。”大彬说:“你丫这话也说得太假了!”我说:“这年头要不学会说假话还怎么混呢。”

赵琪把婚纱照传到朋友圈的时候恰逢玉兰花又一个隆重的花期,整个屋子都是它的味道。他晒了结婚照,又晒了装修好的婚房。我不想给他点赞,但每一张照片都认真看了。

我依然会在花香四溢的屋子里想起他,想起那些肌肤相亲的时刻。夜幕降临之后,独自在亮了灯的小屋子里体验回忆的复杂滋味。

我把纱窗拆了,买了一顶漂亮的蚊帐,挂在我床的上方。今年夏天,不会再看到那么多昆虫的尸体了,这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某个夜晚,我对着窗口,拍下了一张照片:盛开的白玉兰和它背后的灯光。我把它发给了赵琪。我看着图片上的那个不停旋转的圈从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心里有了一种像一位女祭司完成一项伟大的仪式那般的成就感。

白玉蘭开完了还有广玉兰。这个春天,我在那股盛大而又迷人的香气里等待。我失去了赵琪,在东边邻居的小客厅里与美兰婆婆一起吃她包的豆腐馅的馄饨,听她讲那些似是而非的遥远故事、那些明知道是假的却愿意相信的传说。那里头有爱情,我永远都得不到的那种。我也知道了美兰婆婆是如何用她的美貌和淳朴吸引一位来自城里的技术员并与他结婚的。他用了两年时间追求她,三年时间与自己妻子离婚,最后娶了她,在山村办了一场至今仍让她津津乐道的盛大婚礼。

“你可是挖了别人的墙脚。”我不无揶揄地说。

“他那时觉得自己是回不去了,可能会一辈子待在山里。我和他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村里人都希望他永远留下来。”美兰婆婆喃喃地说,“果树比我更需要他。”

“你替你们村里的所有果树完成了这个艰巨使命,把他留下来。”我像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那样咯咯咯地笑着。

“没留下来,他等到回城的机会我就跟着他走了。这中间也经历了点波折。”美兰婆婆不理会我的傻笑和调侃,自顾自地说,“但最后……”

“双宿双飞?”我说,表情和语气中带着讨好的夸张。

“跟着你的男人去他的地方,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来。烧水的家伙也从煤球炉子到电茶壶。前些年,我还用过手机,现在不用了,没有电话要打。别人要找我,家里有部电话机就够了。社区的丫头们找我就打电话。”她说,然后看着我,大概是希望我给点态度。

我点点头,表情夸张地说“羡慕呀羡慕”。我喜欢美兰婆婆的爱情版本,男人和女人在特定环境之下自然选择的结果。

我说:“唉,我没有男人可以跟,刚刚和一个男人分手了。”

“你会有的。你还年轻。”她说。

“不年轻了。三十六岁啦,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在我这年纪孩子都老大了。”我反驳。

“我没孩子。”美兰婆婆的双手突然用力绞在了一起,“不过,有人叫我妈,是我丈夫的孩子。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叫我妈,一直叫阿姨,丈夫去世后,阿姨改成了妈。我也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

我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能生出孩子,为这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老李说没事,他不在乎。他是不在乎,因为他有儿子嘛。可我在乎的,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呢?可就是一直怀不上。我自己偷偷去检查过,查不出啥毛病。老李不可能有毛病啊,要是有,庆生咋出来的?因为这个,我想来想去就要想出毛病来了。要说我有毛病倒好,那我就彻底死心了,把庆生当自己孩子养,不管他喜不喜欢我这个后妈。可没毛病,就一直惦记着,想着哪天能有。庆生说,就是因为我抢了他的爸爸所以我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厉害吧,那时他才十二岁。因为这些话,老李打了他,和我说小孩子的话别当真,我们会有的,即使没有也没关系。他给我找了份工作,在纺织用品厂做床上用品。每天摸着那些进口面料的女人们不是当妈的就是即将当妈的,只要我不去惹她们,她们就不会明里戳我的痛。我和我不喜欢的人交朋友,在不适应的城里生活,都是为了他。嫁鸡随鸡,女人的命就是这样。”

“你会觉得这是报应吗?抢了别人老公,所以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她问我。

“没有的事。”我说。

看她表情仍旧严肃,我又说:“你看现在满大街不都这样嘛。喜欢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分,一起上床比一起吃饭还容易。”

她随即笑了,说自己早就不介意这些了。老李教会了她很多,教她看书写字,给她报夜间学习班,没有孩子,就少了很多事,她一个山村妇女,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新东西,变成一个城市妇女。老李的孩子,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他亲妈那边住,一年也就周末和寒暑假过来。她只要学聪明点,不惹他,多留意,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平的。老李有儿子,有人给他传宗接代,即使她生不出孩子,对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李死后,我有想过这事。他不在了,我想忙也忙不起来,有一大把的时间胡思乱想。我想,他当年和他老婆离婚来娶我。为啥能离成呢?是不是有可能他答应了她的什么条件,比如,去结扎。这样他就不会再有孩子。庆生就是他唯一的孩子。”

我怔了怔,看着她。

她倒是笑了。

“都过去了。就算是这样,也只能认了。不然,他咋能来娶我呢。他对我,一直都是不错的。不管有什么事,他都不和我动气。哪个男人能从头到尾这样对自己的老婆?即便是那样,他心里有愧,我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美兰婆婆深深地叹了叹气,说:“人这一辈子呀……”

后来,我问起了老李的儿子,那个早已经长大成人叫庆生的男人,待她如何。她说,那个“儿子”每年会来看她几次。这段时间,他一直劝她搬进养老院,说有人料理生活起居,便利,也安全。她要去了养老院,他会把这房子租出去。

“人年纪大了,想一个人住都是奢望。”她说。

尽管,伴着自由的是无尽的落寞和意外死在家中的恐惧,她依然打心底拒绝养老院。我不知怎么安慰她,又不想做那个叫庆生的人的说客,便只好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手背粗糙如古藤的皮肤。

“他长得还挺帅的,像他爸。他要是来找你劝我,可别被他给收买了。除了这房子,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她说。

两个多月后的某天,那个叫庆生的人来看望了美兰婆婆,留下保健品和水果。那晚我听见了美兰婆婆比平常大许多的说话声。其中有几句争执。随后,她用个什么东西敲着墙壁,那件东西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不久后就是防盗门关上的声音,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我走到窗子边,等着那个庆生从楼门里走出来。他的个子挺高,下了楼后步子变得飞快,很快消失在玉兰树的阴影里。

天色渐暗,虫子扇动着翅膀,乘着初夏的风从窗外飞入,掠过我的衣角。我捧着杯子站在窗口喝水,看着虫子们在屋子里寻找各自的乐园。喝完水,我坐到了床头,对着墙壁三短三长地敲击着。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与我一模一样的敲击。

隔了一会儿,我又重复了一遍,对方也接着回应。

那时,华灯初上,城市开始变得流光溢彩,让我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修琴,你要不要去试一试?”两天前,我收到赵琪的信息。我没回他。婚宴菜单都定下来了,他在朋友圈狠夸了贤惠的妻子——结婚证早已领好,确实已经是法定的妻子了。“全能主妇搞定的婚宴菜单,老婆辛苦了。”真不应该和“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修琴,你要不要去试一试”在同一天从同一部手机里打出来。

我没有追完我要看的电视剧大结局就睡着了。没洗脸没刷牙,脸上还带着妆;粉底掉得差不多了,嘴上还挂着点珊瑚红色的唇釉。那一觉我睡得沉,一个梦都没有做。半夜醒来时,我听见一声幽怨的猫叫声。最近小区多了几只野猫。它们很瘦,喜欢在垃圾桶边觅食。

我翻身继续睡去,很快又再度翻回来,睁开眼,仔细辨认窗前的那个背影,我想确定这是梦境还是真实,一切都在野猫的叫声中显得似是而非。

我掀开薄薄的空调被,光着脚踩在了因老化而略显凹凸的地板上,走到窗前,从背后抱住了他。切切实实的一个男人的身体,熟悉又陌生,他的背变得更加宽厚,我几乎扣不拢我的手指。他转过头来,吻我。这个带着另一个女人香水味的吻比往常更缠绵更深入,仿佛要把我心底那点失落、掩饰、痛苦和绝望全都勾出来。

他改变了取悦人的方式,不停地亲吻着我的耳垂和锁骨。我们在窗前、书桌边、那架发不出声的电子琴边打着转,最后躺在了那张曾经属于他、现在属于我的木板床上。他身上带着溢出的自信,似乎只要乖乖顺从,他就可以带我遨游整个浩瀚无边的美妙世界。我们依然对彼此十分熟悉。在他最具激情的那一刻,我想一脚把他从木板床上踹下来,可最终没有。汗水将我们浇了个透,那些咸苦黏腻的东西纠缠在一起。

我等着他对我说抱歉,或是一句动情的话。

“为什么不换锁?”他翻了个身,靠在了一边的抱枕上,看着我。

“你又提醒了我一次,我会记着的。”我说。

“你也可以不换。”他说。

“你想让我做你的情人?”我带着明显嘲笑的语气问他。

“如果你喜欢。”他说,“我会对你好的。”他凑过来吻我的颈部。

我笑了,笑得自大、狂妄,肆無忌惮却又伤心。

“今天隔壁好安静,真难得。”我的笑声止住后,赵琪说。

我在流光溢彩的城市灯光下,打量着这个膨胀到了极点的男人。经过几个月健身会所私人教练的训练,他的体形变得更加完美,微汗的皮肤闪烁着一种令人心动的光泽。那张足以令许多女人动容的脸直视着我,心满意足地接收着他身上这个女人为取悦他所做的一切。

他会觉得今晚的一切,是我求之不得。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也这么认为。

我甚至以为,我还爱着他。

几天后,我叫了个锁匠来换锁,他狠狠地敲了我一笔。同事后来告诉我,只要付一半的钱就能完事。那时我想要说脏话,不过我忍住了,微笑着和同事说谢谢,又说他的技术不错,很快就给我弄好了。同事走后,我对着喝空了的咖啡杯低低地说了声“他妈的”。那时的我,感到一阵心痛,不是为了换锁多付的钱,而是失去了一个好情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概是因为我总是做亏本生意。

天气渐热,广玉兰铺天盖地的香气里,美兰婆婆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酸腐的味道,让我有点不适。和她一块儿吃饭,我总是吃得很少。而她,吃得更少。她一直有便秘的毛病,她和我讲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刚来月事的小女孩将秘密告诉别人。我去替她买了些药,她用了一周后情况稍有改善。

“我帮你擦身吧!”在被异味折磨了两周之后我终于主动提了我的要求。

她愣了愣,问我:“我身上的味儿不好闻吧!”

我笑了一笑,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说:“我每天用热水擦身的。”

“要好好洗个澡才行,”我说,“怕我看你?害羞了?”我伸了伸舌头,像调笑一个小丫头一样说她。

她被我逗笑了,放下了筷子,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有时候,我会在想,你为什么要对我一个老太婆这样好。”

“反正不是为了你一高兴立个遗嘱把财产给我。”我说。

“你想要吗?”她问。

“您开玩笑的吧!”

“要是可以选,我宁愿给你哟!”她又拿起筷子,手悬在半空。“可这房子有一部分是我继子的。”那语气,好像她真在考虑这事情似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幸好,她不再说房子的事,而是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她的继子。说他在和他们同住的那些年,是怎么搞一些鬼把戏来捉弄她的。一到寒暑假,不用上学了,就一定从他亲妈那儿飞离,到这儿来和他们一起住。尤其是老李不在的时候,他常常把这里搞得鸡飞狗跳。她就觉得,那孩子只是单纯地讨厌她,不想让她好过。

吃完饭,我们还在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她这辈子都没有和谁搬弄过家里的是非。家丑不可外扬,她也不想招惹更多的闲话,没人会真正理解和同情她。他们都是有孩子的人,谁不会向着孩子呢?她不恨庆生,却也喜欢不起来。老李去世后,庆生却对她比之前好了许多。

“是那种好。给你钱,给你买东西,定期来看你。有些老人一年也见不上一次他们的孩子,但我一季度可以见庆生一次。你说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一年才见我的父母一次,也没什么钱给他们。但我很爱他们,我发誓。

“他让我去养老院。每次见面,他就只说这话,客客气气地说,妈……好像我真的是他妈。唉,我这辈子也只有他叫我妈……”说着,美兰婆婆突然哭了。

我起身去拿了一盒纸巾——五月花,我买的——递到她手里。

“他说我一人在家连澡都不敢洗,进浴室会摔倒,倒了没人扶。窗户一年四季都开着,就怕忘记关煤气,煤气漏了把自己毒死……我的习惯我的担忧他都知道,他竟然都明白,这么多年,他都把我琢磨透了,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他去社区和主任说我的日光过敏症越来越严重了,说我最近的体检各项指标都不理想,说我柜子里的药瓶子越来越多,让他们也劝劝我,尽早搬到养老院去,也给社区的同志减少点麻烦。”

“日光过敏症,你没有那毛病对吧!”

“对,没有。是骗人的。”她放下了纸巾,突然笑了,可泪仍在眼眶里,毫不费劲地滑进脸颊上的沟壑中。

“但别的毛病,都是真的。身体的零件,一个一个老了、坏了,谁又能逃得掉?”她拿着纸巾的手一动不动。我拿过她手上的纸,替她擦去了眼泪。

之后,我把她扶进了卫生间,趁着她那股还未平复的情绪,趁着她没力气拒绝我,调好了那台老掉牙的燃气热水器的水温,帮她冲了个澡。她羞于见自己的身体,或者羞于将它展示在我的面前,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有些泛黄的浴缸里,由着我用花洒一遍又一遍地淋着她打皱的皮肤。我把浴缸的塞子塞上,温水顺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淌满了整个浴缸。

“对于鱼来说,水就是命。”我说。我想起了她之前说的那个故事。关于人鱼的故事,我希望那是真的,不是臆想,也不是传说。

“我的命快到头了。”她睁开眼,看着我。稀疏的白发全都黏在头皮上,薄而皱的皮肤贴在凹凸不平的背脊上,缩在盛满水的浴缸里,像一株老去的水生植物。

“进了养老院,就到头了。就像鱼被人钓起,扔在了岸上。”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一语不发地任由我在她身上打肥皂,搓出泡沫,并让我用毛巾重重地将她身上那些陈年老垢剥下,冲进水里。浴室里雾气腾腾,弥漫着上海牌硫黄皂的香味。

七月底,我回了一次老家,去看望我的父母。他们身体还不错,我离开的这半年多来,他们只各得了一次流感,一个扭伤了一次脚踝,另一个犯了一次胃病。我把那架被雨水浇坏了的电子琴也带了回去,仍旧放在我房间的老位置。我坐在那里,抚摸着已经无声无息的它,突然觉得羞愧,这都是我的错,一厢情愿地带着它离开小县城去大城市生活,让它成了个哑巴。父亲说他去找城东那个修电器的朋友试试看,说不定下次回家,它就又会响了。我笑了笑。如果还是小时候,我一定会相信他的话,并且快快乐乐地等着那一天。

回到我的城市,哦,其实不能算是我的,我还得继续生活、工作,继续找个人谈恋爱。父母希望我早点结婚。我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讲,只说“好好好”。和比他们年纪更大的老人相处过,对他们总会更有耐心了。父母带我去庙里拜神,求姻缘。我求了,但许下的愿望不是遇到个好男人,而是希望我有顾颖的运气。

顧颖开始给我介绍男朋友。我非常非常认真地对待她介绍给我的男人。倒不是出于特别的信任,但她还是了解我的,或者说,了解我们这一类女人,她曾经也是我们中的一个。我用那不多的薪水添置了一些东西,比我平时的穿着上一两个档次的外套和裙子,性感蕾丝内衣,香水,美体皂。晚上不再彻夜追剧,早睡,一周三次晨跑。

生日那天,顾颖快递给我一份礼物,是一套香水,小小的三瓶。我闻了闻味道,都挺不错的,有浓有淡,花香果香木香齐全。我发个微信向她表示感谢,说她是唯一记得我生日的老朋友。她说不谢。后来又发了个语音过来,用一种刻意的娇柔的声音说:“是那里用的哦。”“当然,也可以当日常香水用。”随后她又打了这行字。我哑然失笑,脚架在办公桌的架子上回她:“没有男人,用它干啥。”她发了个调情的表情,说:“快了。”

一周后的某个下午,逛商场时,看到了那个品牌,拿起架子上一瓶早就躺在我衣柜里的香水看着。小妹来问我,是自己用还是送人。

“自己用。”我不假思索地说。

“您真有品位。这款木香,刚好适合您这个年龄阶段的女性,高雅知性。”她说了一大堆夸赞我的话,我全都不记得了。不过最后一句我倒是记得:取悦自己比取悦男人重要得多,来这里的客人都很懂得这一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公司教导的话术,如果不是,我活了三十六年,还不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妹明理。她教了我正确的用法,特别说明经期更要坚持使用,能预防常见的妇科疾病。最后,我什么都没买就离开了,她仍旧朝我展露迷人的微笑,感谢我的光临。我想,在很多事情上,我是不是也要具备如此的“职业素养”。

有一天,赵琪发了个信息给我:“换锁了?”

我说:“系统重装,软件升级中。”

他没回我。我们依然保持联系,十天半个月他会给我分享个什么东西,有时候是一个笑话、一个视频,有时候是推荐一个我可能会感兴趣的小饭馆、甜品店、咖啡馆。他依然能十分精准地把握我的喜好。但他从没请我吃过饭,我们也没再见过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懒得探究。偶尔会看看他的朋友圈,他的轨迹十分清晰,老婆、家庭、朋友聚会。某天他发了组婴儿房的布置,问大家,哪个风格漂亮?

那时我在美兰婆婆家里,我扬起手机和她说:“你看,我前男友要做爸爸了。”

她看了我一眼,說我是个怪丫头。

我说等我老了一定比你更古怪。她说一点也不古怪的姑娘怎么会愿意来陪她呢,还帮她洗澡。

我把这当成一种夸赞。

我们相互信任。我知道她银行卡的密码——当然,社区的小刘姑娘也知道。我们相互依赖,都是把“家”看得极重的人。我们在这屋子里才感觉到安全。

可是,我们也没想象中那么亲密。她每次在我面前展露身体都带着一丝丝的不情愿,在浴室脱完衣服蜷在浴缸里才叫我进去。而我,从没在她面前展露过我自己的身体。在女人面前,我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害羞。

给她洗澡时,我脱掉外套,小心翼翼地不让水把自己的衣服弄湿。我记下了洗澡的次数,我总共给她洗了十六次澡。第十六次是在一个周六的早晨,洗完澡她说要我带她出去转转,去她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看看。那地方有点远,现在是个公园,有一条小河流经。河边及浅水区种满了芦苇、蒲草、水葱等净化水质的植物。

“水比以前脏了。”美兰婆婆说。她站在河边的大理石柱子边,看着铁索连起的护栏下灰绿的河水以及她瘦小的倒影。

“今天天气真不错。夏天又快过去了。”我说。

“夏天过去,太阳就变得舒服了。”她说,之后看向那一丝波澜都不起的水面,似乎在等着风,让她的影子在阳光的照耀下与水面一同闪烁。

风来了,她的影子动了起来。头顶的一些没有紧贴着头皮的细发丝,也跟着飞了起来,似乎想要逃脱她的身体。我看着她,靠在了与她隔了一根铁链的石柱上,思绪渐渐远离。

“要是我让你把我推下去,你会不会做?”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说。

差点要睡着的我被她的话吓住了,看向她。她身体靠向栏杆一侧的铁索,似乎有一点风,就能将她轻飘飘的身体吹下去。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把她拉了回来。

“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生气,像对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大喊。

她根本不理会我的气愤和惊慌,还朝着我笑。

“你让我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做这个吗?推你下去这是谋杀,你知道的。如果自己跳下去,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找谁来救你?我不会游泳,我不会游泳你知道吗?”

“我会。”她说。

“你……”

“你说得对,我不能害你。你这么好的姑娘。”她伸手拍了拍我。

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就站在那里,在突然停止的风中,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看了一眼那几乎静止不动的河。它有多深?我看不出。也许那浑浊灰绿的河水,可以淹没她,也可以淹没我。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恐惧。

我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拽着,离开了那个公园,回到了我们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半个月后,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敲开了我的门。他将一把铜钥匙交到我手里,拜托我十分钟后将钥匙交到带人来看房的中介手里。他们迟到了,而他有事要先走。

“看完房钥匙就留在中介手里好了。”他说。

“你要卖掉吗?”

“不,是出租。”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等来那个中介。四十分钟之后,我换了套衣服出了门,在小区门口坐上了公交车。到了第一站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来问我在不在家,拿起电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根本不知道我的手机号。他没问我,就急匆匆地走了。可谁让那个中介迟到了呢,看房取消了也说不定。

电话是我同事打的,问我到了没。我说快了。

二十分钟后,我在北明桥站下了车。这是个不分昼夜繁华热闹的地方,周围聚集着商场、五星级酒店、小吃街和美术馆,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下了车,我走到了河边的公园,倚着结实的大理石护栏看对岸的风景。

美兰婆婆去了养老院。她说:“鱼儿老了要上岸了。”我说:“探访日我一定会去看你,我保证。”她走前几天,我送了她一个小巧漂亮的收音机。清晨,她听着广播,而我,则在从窗口飘进的悠扬的广播音乐中醒来。

她是在我上班的那天悄悄走的,那个叫庆生的男人带走了她。她在我的门缝里塞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话,还有养老院的地址、电话。她的字迹挺秀丽。我觉得也挺好,避免了伤感,留有希望。

人总该有点期待吧。我三十六岁,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好工作,没有钱,没有男人,没有家。哦,我明晚要去和一个见了两次的男人约会。那人看着不赖,如果感觉好,也许我们会上床。

我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那把被蓝色尼龙绳串起的钥匙,它迎着正午的太阳闪闪发光。我对着河中心做了一个奋力投掷的动作,一秒钟之后,它又回到了我的手上。一去一回,蓝色尼龙绳在手指上缠绕得更紧了。

这个动作让我的心情突然变得畅快起来。我离开河岸,去了马路对面,从酒店门口一个被鼓风机撑得高高的充气拱门下走过,那上面写着:恭祝陈敬轩先生和刘思琦小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刘思琦是我的同事。我按指示牌来到三楼的白玉兰厅。

里面的灯已经关了,除了被玫粉色光束照亮的新人,其他角落都黑漆漆的。我坐到我的位置上,抓了一把腰果,一粒一粒地往嘴里塞。

新郎满怀深情地说完他的誓言,低下头吻新娘的那一刻,我和那个被誓言感动的姑娘一样,流下了咸热的泪水。那些泪水,很快消融在宾客热烈的掌声中。

原载《青年文学》2023年第8期

原刊责编  李  璐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光的力量

西  维

小时候喜欢看《一千零一夜》,喜欢看武侠电视剧,那些故事里,总有些一无所有的人在陌生的世界里进行各种冒险,最后成为英雄。我总是羡慕那样的人生。神话世界和武侠世界终究不是现实,我也终究要长大,去经营自己庸常琐碎的生活。那些拯救世界的英雄人物不再属于我,它是我小儿子的“奥特曼”,小孩就是好,相信“光的力量”,相信无所不能的奥特曼能解决世界的所有难题。只可惜,一旦接近青春期,就慢慢不再相信魔法的力量,奥特曼的光环和各种英雄一起落幕。没有了一腔热血,脱离了稚气的少年慢慢年长,羽翼却未见丰满,或者,羽毛越掉越多。大龄青年们,哪来的勇气沿着时间线轴一路往前呢?

《城市之光》的创作动机我有点忘了,成稿后放了挺久才去改它。主人公是一位年过35岁的未婚女青年,大学毕业后留在大都市打拼,生活没奔头,工作没激情,婚姻没着落,定期和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穷朋友聚会,在某个人的出租屋做饭一块儿吃,用石头剪子布决定谁去洗碗。她热衷于此,为了得到赞美,从手机上弄些简单易操作的菜谱一试身手。这差不多像是一位三无女青年的城市冒险。只是,它没法拥有神话和武侠故事中的男主角们那样的英雄光环。

有些东西,是修改过程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的,比如两位年龄相差如此之大的女性间的情感,它不像我曾经写过的母女或是祖孙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同龄人之间的友情,是另一种。两个被现实击碎希望的孤独的人的试探、接近与自我重建。两个女人,就像两株从各自的土地移栽在水泥丛林中的植物,她们要在这个彻夜不眠的城市生存。

小说里也写了爱情,几个人的爱情,年轻的和年老的。城市是个漏水的容器,盛不住爱情这种晶莹的流体,可爱情的美,在于它的流动,它的剔透和纯粹,哪怕它的真实只在一瞬间。破碎的爱情、走马观花的友情、城市装不下的情感,最终落到了另一个容器里。女主人公在一个暴雪之夜,开启了一段与隔壁独居老人的友谊。虽然,美兰阿婆最终被继子送进了养老院,可一切并未结束。兩位年龄相差如此之大的女性的相互慰藉,为各自的人生投下了光亮。

不能再失去更多的时候获得的那点温暖,总能带来点勇气,继续在没有希望的世界中厮杀。成不了英雄,也是一位女侠了。

西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工程师,小说作者。作品发表于《十月》《作家》《西湖》《文学港》《野草》《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著有《触须》《归巢》《多马林的一天又一天》等。现居浙江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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