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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的白汁肉

2023-10-20努埃拉·夏特莱唐飞戈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吊灯

〔法国〕努埃拉·夏特莱 唐飞戈 译

在跟自己打了八十一年交道之后,蕾蒙德已经能够根据一些征兆来区分日子的凶吉了。

这天早上,她从僵直的平躺中醒来,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心悸。她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时间来让双眼适应夏日柔和的晨光。不祥的征兆……

然后,和往常一样,她仔细地观察了吊灯的花环状纹饰,又认真地看了看布满昆虫残体的吊灯的灯筒。终于,她完全清醒了过来,目击了清晨头一只苍蝇的惨死,但并未因此而打寒战。不祥的征兆……

她慢慢把头转向窗边,看着百叶窗的影子在窗帘上移动。窗帘上有她绣的田园风光图,风儿的吹拂让织物上的场景栩栩如生:牧人在芦笛声中迈出了舞步;畜群边上,毛发蓬乱的牧羊犬带着爱意轻咬放浪的母山羊。但她面对此景并没有微笑。不祥的征兆……

她抬了抬腿,左胯依然麻木。难道这个悲惨的胯骨、这个与明媚的早晨毫不搭调的感觉,是为了提醒她年华已逝吗?不然的话,她和那个身着玫瑰色棉缎的小女孩又有什么区别呢?在马森纳大道的一个宽敞的公寓里,那个小女孩抬手一指,湿邪就从床榻上落荒而逃,家人们因此常把她抱起来亲吻。

很久以来,她觉得活得好的证据就是在美美睡上一觉后,身上百痛俱消:“我活着,因为我哪儿都不疼。”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明白了,由于年岁增大而形成的无尽的疼痛,才是她活着的证据:“我活着,因为我身上有地方疼。”

这一天,她左边的胯骨提醒她:她还活着呢。卧室的门打开,伴随着裙子的窸窸窣窣,一只柔软的手娴熟地把茶和两片黄油切片面包放在了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重返这个被称为“人世间”剧场的时候到了。

她坐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迈上“人世间”的舞台。但她是那么地不情愿,惶惶然的情绪使她身子发软,不得不在床边坐下。她的双脚似乎在石榴红拖鞋的绒球上寻找着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

这时她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到了吃白汁羔羊肉的日子了。能不做吗?她更想做一份炒菜。真是个奇怪的想法,多年来,她第一次对做白汁肉这一想法感到抵触。此时,她想象不出来它的样子,确切地说,此时她想象不出来将精心准备的肉块倒进双耳锅的画面。做炖菜的想法甚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不祥的迹象……

她花了好些力气把床单抻平,把几乎一点也没被弄乱的鸭绒被整理好(她的身子那么瘦弱,又睡得那么老实),然后在茶几的一角坐下饮茶。茶几被各种织物、线束、线球、吊钩装点着,还有一堆旧绘本。有时,她的小外孙放学后会挨在她身边,一手拿着点心,一手在书上乱涂乱画。

她带着一种近乎陶醉的专注咀嚼着面包片:她每吃一口都会花上长长的时间,双眼很享受地闭上。其实,她在想其他的事情,食物在她嘴里融化,她的心神飞到了一些已不存在的人与事那里。一不留神,她就会这样分心,已经成习惯了。

这一天,她的魂儿没有飞出去多久就回来了,因为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之前那唤醒她的心悸。这次她有些害怕,连忙直起身来。她在五斗橱里东翻西找,焦急地取出一个小玻璃瓶,点了一点忍冬精油到太阳穴和手腕上,对着自己絮叨了一会儿,直到身心平静下来。

喝下第三杯茶后(她对好心的鲁歇医生的医嘱毫不在意),在进厨房时,蕾蒙德显出了一种类似死囚在行刑前才有的坚定和超然的奇特神情。

她围上一条干净的围裙(上面有蓝色圆点的那一条,那是朋友伊莲娜送给她的圣诞礼物),突然对自己有了信心,沉浸在炖肉时发出的汩汩响声里。与此同时,在她充满着忍冬花香味的房间里,那只柔软的手又娴熟地换掉了吊灯的灯筒,那上面沾满了午睡时死在上面的數十只苍蝇。它们的残体像一条饰带,装饰着它们的吊灯“坟墓”。

想知道炖肉的问题出在哪一步,为时已晚。是在放奶酪的时候吗?是胡萝卜或者韭葱没选好的缘故吗?是在把蛋黄打进奶油这一步吗?不管什么原因,饭桌上一家人的沉默清楚地表明:坏了,白汁羔羊肉搞砸了!

她几乎不能面对小孙子有些游移的目光。女儿把这道菜从桌上拿走,没问大家要不要再添。蕾蒙德也感到一丝尴尬,她正了正有些歪斜的发髻——这是她排解尴尬的小动作。她的女婿一直沉浸在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之中。奶酪味、水果味和奶油味已经尽它们所能来掩盖白汁肉那持久又带有谴责意味的气味——一种又浓烈又难闻的气味。这味道似乎想要紧紧附着在饭厅的每一件物品上,它悄悄钻进挂钟里、窗帘里、放着干花花瓣的水晶酒杯里,从羊毛地毯一直渗透到落地灯灯罩里。这是一个菜肴做失败了的标志。最后,大家离开了饭桌。

蕾蒙德帮着把碗洗了。厨房里散发出阵阵咖啡的醇香,她的女儿哼哼唱唱地忙活着。女儿不是耿耿于怀的人,她哄着老太太开心,时不时还带着嘲弄的神气稍稍安慰下老妈,告诉她“这道菜的失误无足挂齿”或者“这道菜做得还可以,挺好吃!”

蕾蒙德觉得她的身体渐渐变冷了,每一句安慰都让她陷入到一种更加无可挽回的痛苦之中。

此时,她坐在床边,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上半身僵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她在思考。

一只莽撞的苍蝇突然飞起,发出令人熟悉的嘤嘤嗡嗡的躁动声,似乎和老太太的安详格格不入。

公寓那头传来了电视机里体育评论员激情的声音,他在解说科隆布竞技队的比赛,声音时不时被一阵阵刺耳的口哨声盖住,那是她的外孙在炮轰他的铅制玩具兵,那声音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残忍。不时有缝纫机的咝咝声传来,为外面的男人和男孩子发出的喧闹降降温。这是一个温柔的、令人心安的旋律,伴随着她从妻子、母亲到外祖母这一路的旅程。

她还能从衬衣的褶皱中闻到那搞砸了的白汁肉的味道。尽管这次搞砸了,她依然在脑海里急切地寻找着继续下去的理由。

没有找到。

她站了起来。

窗帘上的牧羊人不再跳舞,牧羊犬也似乎在花边床上睡着了。她用失去光泽的双手把裙子捋平,把椅子推到靠窗边的位置。窗外,马森纳大道上的栗子树高处的枝丫昂然耸立着。蕾蒙德用右腿跨过了窗栏,那条腿还像当姑娘时一样有力。

原载《世界文学》2023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赵丹霞

努埃拉·夏特莱(No lle Chatelet, 1944— ),法国作家、大学教师。曾担任巴黎作家协会联合主席和法国文人协会副主席。著有多部深受好评的小说和散文。主要作品有获1987年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的《口食记》(Histoires de bouches)和长篇小说《短梯》《蓝衣妇人》《最后一课》《虞美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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