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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线

2023-10-20罗伟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李萍平江岳父

姚平江是一个把门卫当成事业来做的人。当干到六十七岁,再没人要他当门卫时,他依旧希望能有一道门让自己把守。于是,镇里的牌坊门、家里的大门,都成了他把守的对象……几经周折,一个坚守原则和界线的人,能否在当下的环境中获得认同和尊重?

人尽其才,自古就是一种社会理想,可时至今日,依然只是理想,很难变成现实。正因此,姚平江是幸运的,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而且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在那位置上发挥才干。他是一个门卫。门卫也需要才干?那就看怎么做了。要做到姚平江那样,就不仅需要,还十分需要。姚平江把守着某个单位的门,单位再大,最多一个星期,他必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能听清每个人的脚步声,能从脚步声分辨人的心情和处境。那年,他在福建某地,有天王科长上班, 他听到王科长的脚步声,轻轻地摇了摇头。当时王科长已经走过去了,王科长的上司刚好走到门口,问姚平江为什么摇头?他不说。半个月后,王科长侵占巨额公款的事就败露了。这时候姚平江才说,王科长那天的脚步声是空的。

怎么空?姚平江没解释。

但毫无疑问,这是个可怕的人。多年来,他不停地转战南北,就因为招聘方见识了他的可怕,不敢久留,他只好离开。其实要说恪尽职守,谁又能比得上他呢?陌生人进来,即使由本单位职工领着进来,不规规矩矩留下姓名、电话、身份证号码,就迈不过那道门槛。对姚平江而言,门,既是他的岗位,也是他的阵地。这道门不一定真实存在,但在姚平江心里,却如国界般神圣,闪电般清晰,钢铁般坚硬,开合之间,响如雷鸣。他觉得,天底下所有的门,都应该发出那样的响声,以示庄重和威严。他作为守门人,被那响声喂养,也才能生出庄重威严的感觉。关起来,是一个世界;打开了,是另一个世界,这就是门的意义。世界和世界之间,首先要过的关口,是他,或者说是他把守的门。最初那些年,还没有小区的概念,后来有了小区,并且也需要门卫,但他从不去小区应聘。小区过于生活化。生活是土壤, 但土壤之上得有乔木,得有高翔的飞鸟和更高的天空,否则他也没必要离乡背井。

他是把当门卫当成事业来做的。

在别人眼里,他从二十九岁当门卫,当到六十多岁,还是个门卫,他的人生就像一滴雨,落到某个地方,就在那个地方干涸。但他自己不这样看。门卫和棋手一样,有段位,他在不断晋级。如果小时候他能多读些书,写出一本门卫教科读物,世间的门卫肯定就不是当下的素质。这是他经常挂在嘴上的事,也是他深表遗憾的事。

满六十七岁后,姚平江回到了故乡。

他是个干瘦人,不长肉,只长头发,上了年纪,头发照样茂密,且黝黑如初。为此, 他很是自豪,见了人,说不上三句,就把前额一低,头发一抹,说,原装货!表明他没染过发,更没植过发。别人自然是夸,却总是夸不到点子上。比如:你爸爸当年就是这样子的。这是什么话?这无非是承认他种子好,种子和他本人,各是各的事。更关键的是,那些人生一双眼睛,都只会往后看,不知道眼睛长在脸上,是为了向前看。

可他的前方在哪里呢?

毕竟是六十七岁的人了。

他之所以回到故乡,就因为他乡不能作故乡。当没有一道门需要他把守,那些门就全部对他关闭了。这时候他才明白, 自己伺候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了他的最高权威。他太老了。六十七岁的意思是,差三年就满七十。人生七十古来稀, 现在不“稀”,现在的平均年龄都将近八十,可那些没出息的家伙,照旧把这句古话挂在嘴上。

他就是被这句古话打倒的。

最后一次求职,是在成都。立志不做小区门卫的他,也只好委屈自己,去成都西区和风苑应聘。招聘方二话没说,就让他加入培训,培训了三天,才想起看身份证。这一看,就不要他了。那个四十来岁的物管负责人对他说,大爷,不是嫌弃你,是你应该回家享清福了,我不能剥夺你享清福的权利。接着又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你差三年就满七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在两个月时间里,他听了不下二十回。此后他不打算再去碰壁。多年以来,他总听别人的脚步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声像雨天行路,水花子从脚跟荡起,打着他的后背, 甚至后脑,如果没有后背或后脑挡着,就会飞到前面,画一个圆。

这是在告诉他,他人生的圆也到了封口的时候,应该回到起点去了。

于是他就回来了。

他的家在一个矿上,百花煤矿,但几十年前就已关闭。关闭的次年,百花煤矿改叫百花镇。叫百花煤矿时,很热闹——所谓热闹,就是有陌生人;看不见陌生人,成天都是老脸嘴儿,人再多,也算不上热闹。自从叫了百花镇,一夜间就败落下去。生活在这里的人,才知道败落的程度有多深,连树也不长个子。镇子西边,有道牌坊门,门外一条悬挂山间的路,直通七十公里外的东轩市。门内两排榕树,在百花煤矿时代,疯长;叫了百花镇,过几十年也不见长,从树干到枝叶,都哭丧着脸,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朝里走,是个小广场,广场东侧,是个电影院,现在早就不放电影了,具体做啥,也不知道。电影院旁边,是舞厅,当年灯影婆娑, 而今蛛网披拂。舞厅的那一边,是低于地面、仿佛泳池似的灯光球场,曾经,篮球比赛、门球比赛几无断绝,眼下荒草葳蕤。风带来尘土,覆盖了水泥地面,荒草就长在尘土上。一年又一年,土越积越厚,草越长越高。

姚平江的家,在灯光球场南侧。球场堡坎顶端,有条马路,马路以里,是座小丘, 叫牛头丘,丘上柑橘成林,但更多的是房子,住着当地人。当年,矿工有本地人,也有外来户,外来户有专门的矿工宿舍,本地人多住在牛头丘。这里向阳。姚平江的祖上,清道光年间就到了百花,那时候的百花还只有几间茅舍,也没发现煤,姚家自是天然的“土著”。

他家里有两个人:他和他的妻子。

姚平江结婚晚,他四十一岁那年,三伏天,母亲病重,他只能从远方回来,在床前侍奉汤药。他有个姐姐,但姐姐毕竟是嫁出去的人,还嫁得远,翻山越嶺的,走路要一天半,坐车,快不了多少!所以母亲只能丢给他。母亲说,我这病没得治,不出十天半月,就会落气。母亲说,你爹死之前,一直念叨你,叫你找个小妹儿(老婆),你也不听。你看都过去几年了?四年啦!母亲说,我要亲眼见你找到小妹儿,不然我就不落气,我烂了也不落气。都以为这是气话,谁知说得实打实——母亲活着时,就开始烂,流着黄水,臭不可闻。母亲自己说,那不是黄水,那是尸水!忍不过刀矛般的尸水臭,姚平江只好火速成亲。找个女人并不难,四周都是大山,尽管百花镇那时候已是掉了毛的凤凰,山里女子能嫁进来,到底也还算有福分。当那个名叫李萍的二十岁姑娘进门,母亲的喉咙咕嘟一声,安详地走了。

姚平江母亲的丧礼和他的婚礼,是同时办的。这在百花镇也算奇景。好在镇上的红白喜事都不复杂,主要是放鞭炮,你愿意当喜炮就是喜炮,愿意当丧炮就是丧炮,这边喜炮,那边丧炮,或者反过来,这边丧炮, 那边喜炮,也就是人生的样子了。

两口子生了个女儿,名叫姚婷婷。

姚平江回归故里的时候,姚婷婷已经二十五岁。

天天去给人亮黑头发,姚平江渐渐觉得没有了意思。麻烦在于,他再也找不出有意思的事情了。这怎么行,没有意思,也就没有生活;没有生活,也就没有活着。长一头黑发又怎样呢?别人拿他跟他父亲比,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死后,穿上寿衣躺在灵床上,浓密的头发向后梳着,戴上放大镜,也揪不出一根白发来。就是说,父亲死了,他的头发都不死。头发不死,人还是死了,因此光有一头黑发,确实没什么意思。

姚平江自己觉得没意思,别人更觉得没意思,见他走过来,就故意躲开。老朱不是就躲他吗?那天他出了家门,在柑橘林里弯来绕去,下到山脚,站在灯光球场的堡坎上, 望着满场荒草。仲秋时节,稀薄的阳光里, 高的狗尾草,低的酢浆草,都结了籽,麻雀、乌鸫、白头鹎,把自己斜挂或倒挂于草梢, 脑袋歪来歪去,沙沙地啄。场子两头,篮桩还在,篮板和篮筐也在,日晒雨淋,都变成了老乞丐模样,锈蚀的篮筐上,残存着三根网线,在风里颤。姚平江看上几分钟,仿佛看见了自己,厌恶地收回目光,朝前走。走过电影院,见老朱斜着身子,独自站在小广场上望天。老朱比他小两岁,十七岁下井, 二十六岁被砸断腿,成了残疾。也就在那一年,煤矿关了。因腿脚不便,他一辈子没出过百花。姚平江刚回来那阵,老朱总是一高一低地往他跟前凑,听他讲外面的世界。这时候姚平江想,好多事还没讲呢,既然他爱听,今天就给他开个小灶。他甚至提醒自己, 讲事就讲事,不要亮头发。

于是他快步朝老朱走过去。

脚步声让老朱把头低下来,目光跟姚平江的目光相遇了。目光丈量的距离,不过十米,姚平江再跨几步,两人就会面对面。他都想好了对老朱说的第一句话,他会说,老朱啊,那年……可话没出口,老朱倾倒似的把身子一斜,在短了一截的右腿裤兜里,摸出手机,贴在耳朵边,喂喂地呼喊,然后依旧是呼喊似的说,莫催嘛,来了来了!同时他向姚平江笑一笑,摇摇手,就撤身离去,还边走边对着手机说,马上就来了。

姚平江愣在那里。老朱的手机并没有响。他根本不信老朱是把手机开成了振动。无论何时,老朱的手机一响,就像煤矿时代放高音喇叭——这里的老人都如此,耳朵不好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是想听到高音喇叭,回忆起那份热闹,也回忆自己一去不返的青春。

没有谁给老朱打电话,老朱就是要躲他。

悲哀是慢慢漫上来的。

姚平江今天原本就没打算见人,否则他应该朝镇子东边去。以前的矿工食堂,改成了菜市场,菜市场在东边。超市、饮食店、麻将馆,也在东边。

老朱是朝牌坊门外走去的。多半是慌不择路。出了牌坊门,不足五十米平路,就上山。极少车来,甚至也没有陌生人来,路两边草木疯长,最多的是麻柳树,老远,就闻到麻柳的苦香。密集的枝叶,快把路封住了,老朱出牌坊门没走几步,姚平江就看不见他了。

姚平江哼了一声。

他要守在门口,看你几时回来! 半个钟头过去了。

一个钟头过去了。

一个钟头二十分钟过去了。

老朱一直没从那条路上回来。

是穿林打叶地从小路回去了吗?姚平江不知道,但他猜想是那样。他在左侧的门柱上拍了几下。水泥柱子,通体黑,黑得像铁, 黑得比流动的风更有秋意。望上去,牌匾也是黑的——本来是红的,写着“百花煤矿”。真正是百花煤矿时,年年有人颈挂一桶油漆,爬上梯子,把那几个字擦亮,亮得晃眼,亮得喜气洋洋、日子兴旺,后来没人擦了,任由它们在岁月里变成黑色。红属于过去,黑属于今天,红变黑,就是被抛弃了。想到这里,姚平江感觉到,自己也变成黑色的了。他的黑头发,如同那块牌匾。

然而,在外闯荡那么多年,跟门打交道那么多年,门给予他的启示,就不是常人能体会的。悲哀是一种消极情绪,是对生活和责任拱手相让的没出息,那情绪姚平江当然也有,但他绝不沉溺;相反,变成黑色的牌坊门,让他看见了自己的老,更看见了自己的责任。

他要来守这道门!

回来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要来守這道门?

当然不是没想到,早就想到了,回来的当天就想到了。问题在于,这门不要他守。不是说没人给他工资,而是它本身就不是门,它只是装饰。人世间,有的没有门,却有无形的门;有的有门,却只是装饰。在姚平江看来,后一种非常可恶,是引诱,也是欺骗。引诱和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煤矿不是关了吗!关,是因为煤采完了,可为什么采完?是老天不给你了。老朱同样是欺骗,且早就付出了代价,在他二十六岁时,老天就知道,几十年后的这个下午,分明没人给他打电话,他却装模作样,就提前惩罚了他。

姚平江很后悔,老朱急匆匆离去时,他应该听听他的脚步声,看他是否会继续受到惩罚。

这并不是说他希望老朱再受惩罚,但他确实想听听。

事实上,当时没听也没关系,他在外地守门时,有些脚步声就是回想起来的。比如他正吃着饭,或正要熄灯就寝,脑子里突然忆起某个人的脚步声,他从那脚步声里听出了空,听出了满,听出了焦躁、忧愁、疲惫、困顿、窃喜、欢乐……他从中判断,这个人近期会出什么事情。并不是次次都准,有时甚至是相反的,本以为要出祸事,结果出了喜事;本以为有喜事,结果却是祸事。但这样的时候不多,也并不让他苦恼,毕竟,悲喜祸福,看起来相反,其实走着同一条路。

真正让他苦恼的,是他现在失去了那种能力。

老朱的脚步声很容易就能回想起来,他却无法将那声音从日常生活中剥离,看见其中的核。他终于明白,旧时的巫婆,为什么在家乡当不了巫婆,因为在家乡无法通灵;家乡是盘根错节的人世,厚厚的人世尘土,把灵性遮蔽了。

尽管知道那道牌坊只是装饰,不是门,但从那天以后,姚平江还是禁不住天天去那里。

后来,他出门都带着个塑料圆凳,干脆去牌坊下坐着。

秋风渐紧。秋风从秦岭过来,翻越巴山,横扫百花镇周边的金刚山、板凳山、馒头山、鹞子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所向披靡,见镇子西边有这么一条现成的通道,便也顾不得南北,呼啸着朝牌坊门里奔涌。

站住!姚平江大喝一声。

其时,有个妇人从广场那边过来。这妇人名叫肖万群,跟李萍年龄相仿,平时在菜场超市见了,两人会脚下生根,扯上老半天龙门阵。这时候听见喊,肖万群吓得一哆嗦。她以为是呵斥她呢。她以为平时和李萍说的那些闲话,被他知道了呢。可是不对,姚平江分明是背向着她的。姚平江不仅喊,还双手乱抓。先是坐着抓,后来站起来抓。肖万群目瞪口呆。她不知道姚平江抓的是风, 她以为姚平江在“风”字头上还有个“病盖头”——是疯了。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撤身回去。没回自己的家,是去了姚平江的家里,对李萍说,你家平江是咋啦?还不快去把他领回来!

没必要领回来,他就是个野的。

听了肖万群说,李萍就是这样回答的。

自从踏进姚家门,安葬了母亲,李萍就知道自己是找了个野的。

她多次对肖万群讲,我找了个野的,可惜没有家的。肖万群朝她挤眼睛,说,就把野的当成家的,再找个野的呀。说得很诡秘的样子,诡秘当中又像抹了很多蔗糖的样子。李萍撇撇嘴,扭扭脖子,像肖万群说的是废话,她自己说的才货真价实。她把那句话从二十岁说到四十多岁,不仅对外人说, 还对姚平江的姐姐说。姐姐听了,只是叹气, 也不知是为弟弟叹气,还是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叹气,或者是身为女人,为同样身为女人的弟媳叹气。八年前,姐姐肝上生了场病,没能熬住,查出来五十多天就过世了。以前,李萍见到大姑子,能让她踏实地感觉到与姚家的联系,大姑子一撒手,那种联系就细若游丝了,关于家的野的那种话,就说得更频繁了。一直说到姚平江终于从远方回来,不再离开。

可回来了还是个野的,无非是三顿饭要在家里吃,天黑了要在家里睡。

所以懒得去领。

不去领,姚平江却自己回来了。

不是指吃饭、睡觉回来,是他白天也不出门了。

连续多日,他守住牌坊门,查验秋风。在他看来,风跟人是一样的,有些可以进, 有些不能进。不能进而想进,还拼着进,即是不法之徒。他挺着胸膛,目光如炬,要把不法之徒揪住、拦住。他的胸膛被撞得嘭嘭乱响。但想撞开他是不可能的。他身体干瘦, 那只是肉少,骨头不会少。撞不开他,就用利爪抓他,爪子抠进他的皮,钻进他的肉。薄薄的一层皮肉下面,就是骨头。他的骨头也被风刺穿了。然后,风就留在他身体里不走了。

那天半夜,他睡得正香,躲藏在他体内的秋风突然鼓荡起来,呼呼地把他摇醒。醒来过后,牙齿还被摇得咯咯乱碰。他感到愤怒和悲哀。愤怒和悲哀都为同一件事:几十年来,只要他觉得不能进门的,何曾有过疏漏、有过闪失?可是现在,不能进的,偏偏进来了,而且是藏在他身体里进来的——是被他带进来的。这是失职、是耻辱。他坐起来,下了床,在床头柜上摸手机。想用手机照亮,去牌坊边,把身体里的秋风逼出那道门。

下床后他就感觉到,体内是风,体外也是风,同时听见窗外的树叶沙沙疾响。那是风的脚步声。证明又有“不法之徒”趁着夜色涌进来了。他更不能坐视不管了。

别人可以把牌坊门当作装饰,他不能。装饰门除了是引诱和欺骗,还表明天下太平。螳螂要捕蝉,黄雀要捕螳螂,风吹落叶,水淹七军,地壳累了要翻身,何曾有过太平?他本应该去那牌坊底下搭个小房子, 白天黑夜地守在那里……然而,那是不被允许的。那不是他的地盘,去搭房子,称为违章建筑。

守了一辈子门,到头来却不允許他守。

万般滋味,化为寒意,凝在心头。

正在心寒齿冷的时候,手机摸到了。

却抓不住,掉到地上。

一急,把水杯也带倒了。

李萍醒了。

李萍拉亮灯,见姚平江躬身站着,像一张站着的床单,被无形的手抖搂着。啊?她叫一声,知道他是在打摆子,连忙起来,去摸他额头。摸着的是一团火焰。

当天晚上,李萍就把他送到了镇卫生院。

重感冒引起肺炎,须住院输液。

住院第二天,女儿姚婷婷来了。

婷婷大着肚子,看上去已怀了六七个月, 本来是不方便来的。父亲刚回来时,她来过一回,是跟老公一起——老公姓梁,名叫梁辉,本是金刚山土门镇的一个砖瓦匠,三年前,也就是跟婷婷结婚一年半过后,土门镇能修的房子都修了,找不到事做,就去东轩城混事。东轩的房子也差不多修完了,他改弦易辙,做起了家政,又过一年,竟做成个小老板,开了家公司,家也搬过去了。对自己岳父,梁辉几乎不认识,此前只见过岳父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还模糊得不成体统,鼻子眼睛就是几个小黑点,不知是按快门的手抖了,还是那一瞬间他动了。姚婷婷告诉丈夫,多半是他动了,他没有一刻不动,他整个人就是一颗心脏,不动就完了。梁辉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岳父蛮有趣的,对他充满了好奇。至于他们结婚时他也不回来,梁辉根本就不计较。谁知等到见了岳父,却是这么个干巴老头,看人时,眼睛直得像把尺子,弄得他这个当女婿的很不自在,因此心里很不喜欢,岳父病了,他也没来。

姚平江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意识含混。婷婷叫爸爸,他也不应,像不认识她。婷婷叫几声,就把自己的眼泪叫出来了。对爸爸那些外面的岁月,她满目苍茫,但她相信一点:爸爸过得不好。在外面过得好的人,不可能丢得下故乡,要不然,“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这句话,就不会成为名言,被代代传诵;而爸爸多年不回,偶尔回来,也是板凳没坐热就离开。现在不离开了,是因为被外面拒绝了。被外面拒绝后却生了病,尽管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可上了岁数的人,打个喷嚏,就可能走上不归路。

当女儿的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现在才真正拥有了爸爸,而爸爸却认不出她来了。那回跟老公一起看爸爸的照片,她真不该说他是一颗心脏,不动就完了那种话。她知道老公对爸爸只是好奇,没有任何感情,就顺着他的心意,把话说得很轻浮,像她不是爸爸的女儿一样,像她也对爸爸没有感情一样。爸爸几乎没养育过她,但感情早就埋进了种子,就像食盐溶进了菜汤。为那一次轻浮,她恨自己,也连带着对老公有了一丝奇异的生疏。

但姚平江不是女儿想象的那样脆弱。

输液一个多星期,他就好转了。

把他接回家那天,李萍宣布:至少一个月不准出门!这也是医生的告诫。他听了,像理解不了“出门”的意思。到底还很气虚。可是,门,早已成为他的神经,而且是最敏感的神经。愣了片刻,那根神经铮的一声醒来,醒得发烫。他的眼睛也发烫。

不出门可以,进门呢?就他本人而言, 不出,当然就不必进,可要是别人进来呢?

情不自禁地,他看向了自家的门。

牛头丘上的房子,全是老式平房,红砖墙,木板门,有盈尺高的门槛。百花煤矿变成百花镇后,尽管人员非但没增加,还逐年减少,感觉上却再不是一家人了,有的便起了戒心,把木门换成了铁门。姚家没换。李萍曾公开说,换啥?未必还怕人偷!肖万群就跟她开玩笑,说,要是那些不成材的家伙只偷东西呢?李萍说,偷人都不怕,还怕偷东西?肖万群就等着这句话,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这婆娘,荒得长草了,也该找个人薅一薅了。

这么多年来,姚家没丢过东西,但姚平江关心的不是这个。他在外面守门,深知并不是所有不能进门却想进门的,都是为了偷,他们中有的人,啥也不干,就是想进去看看。所以门的存在,哪里只是保护人和财产,门最本质的意义是界线,并提示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界线。那么他家的门能为谁立定界线?他可以进,李萍可以进,这都毫无问题,他们是夫妻嘛。可是婷婷进来有没有问题?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了女儿。

婷婷来探父亲的病,来了就没回去,一是对父亲不放心,二是老公忙着生意,整个白天都不在家,有时晚上也不在家。任何一宗生意,只要蹚进去,都海一样深,都需要扑腾。家里又没请人,她出门买个菜都不方便,怕撞、怕挤、怕滑倒,还怕去人多的地方,稍不留心就吸一口病毒进去,就算自己不怕,也怕害了胎儿。点外卖,谁知道那些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她无所谓,养胎哪儿都行!即便梁辉把菜给她买好,做起来吃力不说,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也实在没什么趣味;跟肚里的孩子说话,孩子能回答她的,也无非是踢两脚、打两拳。因此她宁愿住回娘家来。来之前她就跟丈夫商量好了,住到临近预产期再回城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刚出院的父亲正审视着她。

姚平江看着女儿,不仅看到了女儿,还看到了女儿的大肚子。女儿进门,应该也没问题,她从小就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可是她肚子里的人呢?从生物性上讲,那个人是女儿的骨肉,可并没从社会性上取得证明。社会性证明才是真正的证明,也才叫证明。生物性证明不能改,社会性证明可以改,不能改的不重要,可以改的才重要,可以改,才有行使權利的可能。这意思是,即使取得了社会性证明又怎样?改不改且不论,总得要先查验一下吧,总要经过允许吧。姚平江想起了那些钻进他身体里被他带进门的秋风。

出去!他突然说。

姚婷婷走了。是哭着走的。

她的父亲姚平江叫“出去”,她还以为是叫别人,可家里只有她和母亲,因此她很惊诧,母亲也很惊诧。都以为他炎症没退干净,高烧还在折磨他,让他犯糊涂。老人迷信,传犯糊涂的人既能看见人,也能看见鬼, 他多半是白日里见了鬼。

但姚平江不是叫鬼出去,是叫他女儿姚婷婷出去。

李萍顿时来了怒火,你癫球了啊?她说,她为啥要出去?

她很想说,要出去也是你出去。但她忍了,忍了这么多年了,从二十岁忍到四十多岁了。忍这种东西,要么开始就不忍,要么就一直忍。她都忍成习惯了。如果说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那把刀早和她的心长到一起了,要把刀扔出去,只有连带着把心也扔出去。可她那颗带着刀伤的心,得留着,她要用那颗心把女儿养大,为女儿找婆家,把女儿嫁出去。姚平江在外漂着,开始还寄些钱回来,如同牙签粗细的水管,多多少少还能流些水过来,很快,流变成了滴,滴几下,没了,像人断了最后一口气。她去矸石山上刨二炭①,去树林子里挖山货,去附近乡镇找活做。那时候,每个乡镇都成了建筑工地,她在工地上拌砂浆,推斗车,啥事情没干过?哪样来钱做哪样,人分男女,厕所分男女,活路又不分男女。她如此,女儿后来也如此,女儿就是在土门镇的工地上跟梁辉认识的……

可是现在,你叫女儿出去?

姚婷婷没像母亲那样生气,只是伤心。很伤心。她以为爸爸又认不出她来了,那证明他根本没有痊愈,根本就不该出院。当她知道爸爸不仅认得她,还是当真叫她出去,她又伤心了。

于是她就出去了。

李萍去拉女儿,但是婷婷手一拐,以她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下坡。

出了门,两米宽的平台底下,就是坡道。

凸起的肚子走在她前面。

回来!姚平江大喝一声,我又没叫你出去!

是叫我出去?李萍扭身质问,脖子上缠着青筋,声音里带着哭腔。

话音未落,她又飞跑下去,把女儿逮住,不由分说,像押解似的把女儿押回来。

当然也是姚婷婷想回来,她觉得自己必须回来。既然不是叫她出去,她就要看看是叫谁出去。如果是叫母亲,她就要问问他有没有良心,如果曾经有,现在是不是被狗吃了!

对母亲,镇上有很多传言,这个她从小就知道。她读幼儿班时,上下学的路上,经常会有人指着某个男人的背影,让她去叫爸爸。可她听母亲说,她的爸爸在远方,是那个远方的爸爸回来了吗?还那么小的时候, 她就知道自己长着心,她的心蹦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也是那时候,她知道自己心里空着一块,空着的那块如果有名字,那名字就叫“爸爸”。现在“爸爸”就在眼前, 她却不敢去拿过来,把空处填上。去呀,去叫呀!那些人说。其中包括肖万群阿姨。肖阿姨跟别人不同的是,怂恿了她,却又转过头骂,你们别这样坏心眼好不好?然后蹲下身,去抱她。她的眼泪下来了,哗的一声, 脸就湿了。原来只是个玩笑。当她一天天长大,明白了那个玩笑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母亲,便开始恨母亲。

因为恨,她不听母亲的话,母亲让她读书,她偏不读,初一读了半季,就决不去了。生活坚实,锤打着她的恨,她才发现,自己的恨经不起锤打。母亲是个女人,可更像个男人,特别是在建筑工地上,她完全把自己当男人使,就为能挣到男人的那份工钱。去恨一个因为生活丧失了性别的人,不仅苍白,还可耻,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不是没有男人,她有,却又没有,这才是要害。至于母亲是否有传说的那些事,她反而不去想了。

家是母亲撑着的,也是母亲把家保住的。你要是一朵云,在哪里变成雨,就把哪里当成家,也算你能干,可是你回来了,你最多算个客人,把你当主人,仅仅因为你是丈夫、是父亲,而你自己,不但把自己当主人,还要把真正的主人赶走?

姚婷婷气狠狠的,想了这么多,但她全想错了。

当她知道父亲要赶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她,而是她肚子里的人,她几乎要崩溃了。

姚平江把女儿拦在外面,说,我也不是要赶他(她),是要查验一下他(她)的证明。

姚婷婷再次转过头,并且不再回头。洒下的泪,冲翻了一队正迁徙的蚂蚁。

她能一走了之,李萍却不行。二十多年的空,让她不习惯在家里待着,许多时候也不能在家里待着,生活是在外面,不是在家里。家里只是活着,没有生活。每天,她都要出去无数趟,有时带回一些什么,有时啥也没带,就带回空落落的一颗心。但不管怎样,以前她走到家门口,只需迈一下腿,再迈一下腿,就能进门,现在却不能这样简单了。

查验女儿肚子里那个人的身份,女儿转身就走,这给了姚平江很大的震动。这说明什么?说明查一查,是非常必要的!女儿肚子里的人都怕查,别的人呢?比如,妻子李萍呢?原本以为李萍不需要查,而今形势变了,变得微妙而复杂了。既然如此,不管什么人,都得查。

包括李萍在内。

于是他开始查李萍。

姓名!

单位!

身份证号!

为什么进来?

每次从外面回来,李萍都要回答丈夫的这些问题。第一次被堵住时,她跟女儿一样, 只想转身就走,可是她能往哪里走? 女儿翻过几座山,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当然也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可如果那个世界不是指阴间,就没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她连娘家也回不了。父母已经去世,三个哥哥要么自己去了远方,要么跟随儿女去了远方,娘家的房子,早成瓦砾,废墟上长起来的泡桐树,可供乌鸦歇脚、喜鹊做窝,甚至能藏下一个人。

到这时候,李萍才发现,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以为头顶是天,脚下是地,其实就活在一条暗道里,来来去去,都是那条暗道。曾经还有个归处,现在连归处也没有了。

几天之后,姚平江不只是要李萍报身份证号码,还要亲自看证件。

也就是说,李萍须带上身份证才能出门,否则就进不了门。

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只有在被证明之后才是她。

如果身份证丢了怎么办?

补办之前,就不能被证明。

不能被证明,她就不存在。

为了让自己存在,她每天都像去机场、去火车站一样, 把身份证揣在最贴心的地方。

有这回事?梁辉又是哈哈大笑。

可姚婷婷不喜欢他的笑。妈都要被逼疯了,她说,你还笑。说这话时,她痛着母亲, 也暗暗地痛着父亲。暗处的痛因为找不到出口,比明处的痛更锐利、更蛮横。父亲是怎么了?以前,她不清楚父亲几十年在外面干些啥,现在知道是在守门,自始至终,都是守门。守门无非是个职业,父亲却被他的职业替换了。父亲把自己留在了外面,回来的不是他,是他的职业。就像传说中某人出去多年,回到故乡,回到亲人身边,后来才发现他并没回来,回来的只是他的影子。影子都比职业好,影子还是他,而职业不是。这么一想,姚婷婷禁不住一阵悲恸。她并没有忘记自己那天是怎样哭着回来的,可越是不忘,越为父亲痛。

她没把提前从娘家回来的真正原因告诉丈夫,撒谎说是肚子里的宝宝不喜欢百花镇,特别是不喜欢百花镇的晚上——可能是嫌太黑,灯一关,百花镇就黑成一团膏,鼻子嘴巴都被那黑糊住了,憋得人过一会儿就醒,那小东西醒来,就对她拳打脚踢。当时梁辉听了,也是这样笑,他的孩子不喜欢百花镇,是理所应当的,表明他的孩子比百花人优越。不过那天还不像今天笑得开心,开心到放肆。在他心里,岳父就是个让他可以开心到放肆的笑话。姚婷婷心里一颤,又说,有那么好笑吗?俗话说,男笑为痴女笑为寡,哪能随便笑?

梁辉收了笑,阴沉着脸说,你妈要被逼疯了,是我逼的?

姚婷婷没应声。她知道自己把话说得重了些,但她更知道,说得轻也一样。丈夫对她越来越不耐烦了,也越来越冷淡了。这事情连梁辉的手下都看出来了。梁辉手下有十多个人,多为女人,有个叫宋敏的, 二十七八岁年纪,姚婷婷叫她宋姐。那天婷婷去公司闲坐,梁辉无缘无故呵斥了她,呵斥几声后就离开了,宋姐过来安慰婷婷,说男人都这臭德行,女人大着肚子,不能方便地在床上陪侍他,就发无名火,也不想想是谁下的种、造的孽!但姚婷婷并不这样想, 说,啥种不种的,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她不愿意把嘴架在男人肩上,认为自己是受害者、可怜人。那回过于顺从丈夫,说父亲是颗心脏,就让她后悔了很久。

婷婷的獨立品性,让梁辉暗自敬服,虽对她不耐烦,不喜欢她现在身体臃肿脸上起斑的样子,可也不能过分。这时候他说,把妈接来跟我们住吧,反正你快生了,本来也要人手。

婷婷听了,没点头,也没摇头。

其实她心里也是那样想的。梁辉的父母随他妹妹去深圳住了多年,要他们回到小地方,完全住不惯——曾经回来过,住了三天,就念叨深圳的好,说深圳想看山有山,想看海有海,想看时髦有时髦,随便到一处地界,恨不得脚板底下都长着眼睛,哪像东轩,东看一堆房,西看房一堆,虽有一条清溪河穿城而过,北城背后也有座凤凰山,可就连河里的倒影,山上的云彩,也灰不溜秋的,小眉小眼的,真要看,长两只眼睛都嫌多。其实,他们真有那么热爱深圳吗?在那里真的过得很舒心吗?倒也未必,但人家看重的是城市身份,不入流的小城当然不能跟一线城市比。他们那回住到第八天,就闹着走了。只是回来玩都这么嫌弃,哪可能起早贪黑地服侍人?姚婷婷想,到时候要服侍她坐月子,只能靠自己的母亲。

待梁辉上班去了,婷婷马上就给母亲打电话,问父亲的身体咋样了,要是他的病好了,你就不必管他,就到城里来住,并特别强调,这是梁辉的意思。

同时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母亲都靠自己,绝不愿吃白食,父亲生病,她拿两千块钱给母亲,母亲也坚决不收,因此又说, 我是想你来帮帮我。

可恰恰是后面这句,让李萍为难。

最近这些天,她去称了毛线,打算为即将出世的小外孙钩件衣服。女儿家挣了钱, 并不缺她这件衣服,但她想的是,她这当外婆的,金锁银锁送不起,手织一件毛衣,也是一份心。她还想,手上有活,自己就能静下来,就不会有事无事出门,也就少了进门时的屈辱。织毛衣最能让人心静,这是她当姑娘时就知道的。在山里,到十七八岁,即使没嫁,也早该说了婆家,而她到二十岁才“突然”有了婆家;没有那个“突然”,还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为什么会这样,一言难尽。嫁不嫁真有那么要紧吗?她不知道,只是看见别人嫁了,自己不嫁,就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抛弃了,就深更半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事。天黑黑,地黑黑,越想越黑, 越想越乱,不如起来,找些事做。于是拉亮灯,取出竹针和毛线,盘腿坐在灯下。开始她只能看见自己的动作,慢慢地,动作看不见了,只从动作当中看见自己的呼吸。

给外孙织毛衣,她就看见了自己轻软柔和的呼吸。

然而,刚织出巴掌大一块,姚平江就直愣愣地问她,给谁织的?

你说给谁织的?她没抬头,这样回答。

她认为他应该知道。

他确实知道,说,你不能织。

她的手抖了一下,竹针滑脱了两扣。

为啥?

衣服在这屋里,姚平江说,这不相当于人也进了门?

她不理他,继续织,可他几步跨过来, 夺过她手里的活计,扔出门外。

李萍怒火直冒,正要发作,却听见门外哎哟一声。是老朱,就是腿上有残疾的那个老朱,他是来看望姚平江的。姚平江住院期间,只有肖万群去看过,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前没人来,现在老朱来了,却被竹针扎了额头。幸亏没扎到眼睛。李萍很过意不去,忙迎出去,向老朱道歉。老朱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交给李萍,说,搞啥子名堂哟?平江在不在?说着一高一低,近前几步,到了门口。其实他早就听到了姚平江的声音。

姚平江也听出了老朱的声音。

腿残过后,老朱的声音总是先抑后扬,像一种试探,像不试探一下,就不敢迈步。

姚平江怔在那里。时光倒流,他回到了那个阳光稀薄的下午。那天,广场上空荡荡的,只有老朱一人,他朝老朱走过去,老朱却装着有人打电话找他,出牌坊门去了。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不重要,怎样进来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进来。不能说你是百花镇人,出了镇子,就可以随便进入镇子。要是外面有病毒,你出去染上了病毒,再进来的就不是你,而是病毒。病毒能进吗?当然不能!你本是良家子,去外面变成了“毒贩”,那能进吗?当然也不能。而这个老朱,非但进了镇子,还要进他家门!

想到这里,姚平江遽然清醒,从屋中央奔向门口。

老朱的一条腿已迈过了门槛。

自从右腿受伤致残,左和右,就成了老朱的全部方位,左强右弱,也成了他对世界的认知。只要迈腿,必先迈左腿,把前方打探清楚了,确定安全了,右腿再跟上去。

这时候,他右手抱住右腿的腿弯,正帮助它抬起来,却被当胸扭住。

扭住他的手很瘦,却铁条般坚硬,衣领竟也成了缩紧的铁条,箍住他的脖子。他哑着声说,平江你这是……说着右手一松,右腿跌下去,整个人也跟着跌下去。

姚平江的身体朝下弯。弯到半途,定住了,然后又站直了。和他一起站直的,还有老朱。老朱快跌到地上时,姚平江手一紧, 把他拎了起来。不知是他本来就有这么大的力量,还是为了捍卫一道门,同时也不想有人在他门前跌倒,使他爆发出了那种力量。

老朱当然没能进门。

他也不想进了,骂骂咧咧地走了。幸好,到底没出事。

可李萍担心的是,万一出事了呢?女儿生孩子,她这当娘的,应该去照顾,也愿意去照顾,实话说,如果亲家母回来照顾,她还不放心,婆妈跟亲妈,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妈。可是,如果她不在身边,姚平江完全可能不仅要守自家的门,还要去守那道牌坊门。从牌坊门进出的人再少,每天也都有,某些时候还很多,而且那样的时候马上就来。

百花镇出门务工的,八九成都是冬腊月返乡,是因为春节期间回来,车船拥挤, 节后出门还不好找事做,便都把探亲时间提前。因此百花人过春节,比外面早一至二个月。那些人回到家,就像过春节那样,点鞭炮,放烟花,跟亲人吃团圆饭,上祖坟,走亲访友……总之春节该做的,一样都不落下。这样三天五日过后,又返回远方的工地或厂房。回来的路上都是心急火燎的,个个在外面待了整年,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走,早些摸到婆娘的身子,早些把娃儿抱进怀里,早些跟爹娘搭上话,早些在自家屋里转两圈, 谁耐烦在牌坊门被拦住,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查验身份证,还要问这问那?那绝对是要闹出事来的。

真鬧出事,还不是得她李萍回去收拾。

她把这些担心都告诉了女儿。

姚婷婷听了母亲说,也知道不能叫母亲单独进城来了。出门务工的大多身强力壮, 父亲跟他们闹起来,很可能要挨打。大把年纪,还要挨打,想想就痛。

于是她对丈夫说,让爸也来吧。

梁辉眼睛一瞪,他来?

婷婷略一迟疑,把父亲怎样对朱叔叔,以及母亲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梁辉。

其实梁辉是知道的。对岳父,他知道的比婷婷更多。自从岳父归来,就不仅是百花镇的谈资,还是那片绵延山体上的谈资,梁辉回老家土门镇,或者山里人来城里,凡找他喝酒,酒桌上都要说到他岳父。不好当着姚婷婷说的话,都可以当着梁辉说,他由此得知岳父在外面守了几十年门,却忘了家里的门。所谓“家里的门”,是指他岳母李萍。话也就到此为止,不便深说。终究是自己岳母,梁辉也面露尴尬,不愿意听。

本来,把岳父岳母接到城里住,对梁辉而言也没什么,房子宽,住得下,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但他又听人说,他岳父姚平江“不得了”,能从脚步声听出能不能发迹,会不会遭灾。别人是相面、摸骨、算八字、看星座,姚平江是听脚步声。但给梁辉转告这话的人也怀疑,如果姚平江真有那本事,哪会一辈子守门?去摆个摊子,听脚步声测吉凶,早就发财了。便又想当然地纠正,说姚平江不是能测吉凶,而是能听出别人头天晚上干了啥,进错了门,上错了床, 脚步声不仅是监控,还是喇叭,他看得明,也听得清。梁辉脸上笑着,背上却冒冷汗。当时他就暗下决心,这辈子,最多再见岳父一次,而那一次,是为他送终。

——怎么能让他来?

但梁辉对婷婷说的是,他来了,我回家是不是也要亮身份证才能进门?

不是让他住到我们家来,婷婷说,我是想,你去外面问问,看有没有单位需要门卫。他守了一辈子门,只要有门守,他就心安了,再不会生事了。

主意是好,可梁辉还是犹豫,心想,岳父来到城里,就算找个单位,平时也住在单位,遇到周末,特别是逢年过节,定不能不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他來后,一天半天的我就不动一步?我又不是猫,可以悄无声息。我一动步,脚步下得再轻,也会有响声,他听我的脚步响,就像回放一部电影……越想越怕。

可在心底下,他又觉得并不是怕岳父, 而是怕自己,怕自己的隐私。当你做一件事, 只有天知地知,你不觉得那是隐私;当你明白还有另外的人知道,或者可能知道,立时感觉是见不得人的,并因此心怀恐惧。你会觉得摸摸脸、抠抠鼻子,都成了隐私,而别人正在分享你的隐私。梁辉有个表哥,就死于“分享”。他表哥是某国有企业运输大队的,前年新来了个领导,要求每辆车上都装四个监控探头,本意是督促司机遵守操作规程,结果司机们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住,大腿根痒,想抠一下也不敢去抠,如此浑身不自在,更不能专心开车,致事故频发。表哥是出了名的驾车能手,入职十多年,开得流星赶月,连剐蹭都没有过,那天开得并不快,却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当场就死了。

给岳父找个事,虽无十足把握,但也并非全不可能。做家政有个便利,只要有心, 就能结交各色人等,梁辉就借此结交了不少人。何况半年前他又拓展了业务,家政之外, 还做装修,并招聘了两个刚毕业的研究生, 学的都是装修设计,即是说,他的公司再不只是被动作业,还能帮人出主意,能出主意也就是有了发言权,如此,愿意跟他合作的, 就不再限于个人。所以梁辉相信,在城里寻个守门的职业,不仅可能,还真不太难。要是难也好,一口就推了;既然不难,却推托不找,自己心里就过不去,更不好给婷婷交代。

我试试看。他对婷婷说。他想的是,婷婷生了孩子,必须让岳母来帮忙,倒不是舍不得请保姆花钱,而是不放心;岳母进城的前提,是给岳父找一道门守,镇上找不到, 只能在城里找。那就找吧。他打定主意,岳父进城后,凡是岳父来家,他就借故不回家。每次都这样当然说不过去,如果那段时间他清清白白,岳父来了,再忙,他都赶回去,恭恭敬敬地做出女婿的样子,陪岳父喝几杯,这样,别的日子不回家,也不会引起怀疑。

东轩城西,有所学校,名叫东轩市第五中学,简称五中,以前属东轩矿务局,是矿务局的子弟校,叫东轩矿务局第一中学,后来企业改制,学校交给地方,连同旁边的矿务局车队也并入了学校,规模大了,师生也相应增加。梁辉不认识那些教师,更不认识学校领导,或许是以前的百花煤矿隶属东轩矿务局,梁辉每从五中门口过,都禁不住多望一眼。自己的女人,毕竟就是百花人, 他与这道两面白墙间的陈旧铁门,仿佛也有了联系。

后来果然建立了联系。就在梁辉拓展业务没几天,五中新修的教师宿舍落成,他的公司离学校不远,好些人来找他装修。见是五中的,他收价都比别处便宜。这话传到校长耳朵里,校长也来找他。校长姓白,五十来岁年纪,敦敦实实的一个人,皮面绷得很紧,脸上发着光。给白校长家装修,梁辉常常亲自去现场监管,样样做得仔细,白校长非常满意。有天白校长到了新房,跟梁辉攀谈起来。尽管校长本人是前几年才从一个县上调来的,与矿务局没有关系,但他大舅在矿务局工作多年,做到劳资处长才退下来, 他从大舅口中,早听熟了各个煤矿的名字。两人因此谈得很投机。房子装修完,白校长请梁辉喝了台酒,梁辉也回过酒,不止回一回,是四回。几台酒一喝,关系就近了。

为岳父的事,梁辉又摆了一台酒。

除请了白校长,还请了五中的工会主席、教务主任和两个教师,都是白校长点的名。酒过三巡,梁辉开始炫耀起自己的岳父,说我岳父啊,在煤炭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自愿离开了煤矿——为了梦想,为了超越平凡的生活。众人一惊。白校长因为听梁辉讲过他老婆来自百花镇,就更惊诧,在那山沟沟里, 还有人为梦想而活?

梁辉接着说,我那岳父,出去几十年, 漂泊几十年,挣下的钱,仅够养活他自己, 可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功,我这辈子再拼, 也望不到他的背影。

众人哦了一声,脸上是期待他说下去却又不愿听的样子。教师们一辈子推着渡船, 把人渡过去了,自己却上不了岸,对“成功” 这个词是很敏感的。梁辉酒已上头,也不管别人愿不愿听、爱不爱听,只管往下说,我岳父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必然风清气正。几人便想,他是哪里的书记吧?梁辉又说, 我岳父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必然人畜安分。几人皱一下眉头,心里琢磨,难道是警察局局长?警察局局长可以让人安分,猫啊狗的也听他的?梁辉又说,我岳父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必然水泼不入,风吹不进。这就不知道是什么了,都面面相觑。

白校长咳了一声,夹了块口水鸡吃。

白校长当领导之前,是教语文的,语文老师对成语和四字句特别来劲,批改学生作文,谁成语用得多,四字句用得多,谁就得高分,见梁辉能随口就说,禁不住又对他另眼相看了。他并不知道梁辉只读过高中,心想他定是毕业于名牌大学,难怪能攀到那么厉害的岳父。

本不好问,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就问了。

不过问得拐弯抹角,你爱人是家里老几?

梁辉说,就她一个。

白校长说,那你岳父正是年富力強的时候。

梁辉说,他今年退休了。

白校长很奇怪,那么年轻就退了?

梁辉说,翻年就六十八了,还年轻?哦,他结婚晚。

白校长又奇怪,那就是六十七岁才退?

梁辉说,能力太强,没办法,虽然延了七年,但他自己还不想退,能力太强的人, 都希望为社会多作些贡献。再说他身体好,要按他的身体,再干十年八年绝对没问题。

白校长终于问,你泰山大人……

梁辉这才说,他是个门卫,守了一辈子门。

也不知是谁先笑出来。一人笑,大家都笑,笑得特别轻松。

教务主任说,没想到你梁老板还这么幽默。

这却把梁辉急坏了,说,我不是幽默,我说的都是事实!

白校长说,既然这样,你叫他到我这里来行不行?

梁辉就等着这句话。

五中有好几道门。傍公路的那道铁门, 是正门,在南,东面是侧门。侧门出去,是条巷道,原本是街,旧时专卖草捆,因此叫了草市街。街道外卧着一座小桥,洪水暴涨时节,桥下才有水,一年至少三百天,都是干沟,两岸野草蓬勃。越桥而去,微微上坡, 便进入主街。这两道门,是学校与社会的通道,而事实上,每一道门又都是对社会的过滤和拒绝,与学校无关的人,不会踏入,所以看上去这两道门很重要,实际普通得很, 派个年轻小伙,穿上保安服,往门亭里一坐就是了。此外是学生宿舍门。五中的宿舍,男女生都在同一幢大楼里,女生住五到七层,男生住一到四层,大门口守着个男职工,四、五层之间的楼道口坐着个女职工——那里没有门,但也算一道门。除了这些门,就只剩下教学楼的门了。

在白校长眼里,教学楼的门最关键。

他不认为正门是脸面,他把教学楼门当成脸面。

这是因为,从正门进来,就是以前的车队,一个空坝子,数十年来,煤车从这里出去,然后开回来,车轮下的煤屑,被反复碾轧,坝子的骨头也成了黑色,虽重新铺过,总去不掉黑的暗影。教学楼却不一样,台阶和大厅,都是大理石铺成。他上任后,对楼体外墙又做了全面粉刷,单扇门变成了双扇门,钢化玻璃,亮堂结实,宽展气派。当然更重要的是,教学楼是学校的灵魂,学校有没有地位,有没有生源,全靠这幢楼。

但让他深感棘手的是,尽管早就从矿一中变成了市五中,但大部分学生,还是从矿区来的。东轩矿务局原本有九个矿,百花煤矿关了,还剩八家,每一家都五脏俱全,有上万人口。而今的煤矿子弟已不似当年,当年成绩稍好,就能读个技校;最坏,也能跟随父亲,戴上矿灯,拿了镢头,下井,或跟随母亲,进食堂,上矸石山,到服务中心,比起山里山外的农民,就是端了金饭碗。可现在,多家煤矿都招不到工人了,矿工子弟不愿下井,连农民也不愿,他们远走他乡,去往城市,既见了世面,挣的钱也不比下井差,还不用钻进山肚子里悬心吊胆。虽如此,煤矿子弟那种不把学习当回事,也不把规矩当回事的风气,还是很明显。

学校的规矩主要就体现在学风上,体现在教学楼里。

既然梁辉的岳父那么厉害,就让他来守教学楼吧。

白校长心里这样想,但还是打算见了人再作决定。

这天,梁辉带着岳父来了。

既是谋职,自然要收拾得体面些。头天下午,梁辉就亲自驾车,去把岳父岳母接进了城。不用说,此前两天,梁辉非常洁身自好,朋友邀约去洗脚坊,他也推了。进城并没立即回家,而是去了商场,为岳父岳母置备里三层外三层。给岳父置办的主打,是一件半长呢子大衣,兔毛内胆。女婿表现得这样好,还是头一回,因此李萍幸福得很不好意思,不断说够了够了。姚平江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每试穿一件,都像做着一件大事,一丝不苟。当梁辉取下那件打折后也要两千块的呢子大衣,李萍要阻拦,可姚平江不动声色地接过去,站在试衣镜前,穿上,扯扯袖口,理理衣领,摸摸排扣,就脱下来,丢进了梁辉推着的购物车里。

他就穿着这件衣服,跟着女婿进了五中。

是从侧门进的。侧门和正门的门卫,都认识梁辉,梁辉只是扬扬手,又朝身后指了指,表明身后的人是跟他同路的,就昂然而入。

见此情景,姚平江大为惊讶,喊了一声,梁辉!

梁辉回过头,见岳父落在门外,以为他是后悔了,不想去了,心里直叫苦。他说咋啦?退回到岳父身边,却见岳父从裤兜里摸出身份证,又让梁辉摸,梁辉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说自己没带。那你就不用去了, 姚平江说,我一个人去就是。这时候门卫说话了,老人家,不需要不需要,梁哥更不需要。门卫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背驼着, 脖子缩着,穿上不太合身的保安服,感觉像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败兵。姚平江却非要让年轻人看他的证件。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把那个年轻人当成门卫了。他根本不配当门卫。

梁辉给年轻人挤眼睛,年轻人笑笑,装模作样地把身份证上的照片看一眼,又把姚平江看一眼,说,可以了。姚平江说,不登记?梁辉说,各地规矩不同,他们这里不兴登记,连本子都没有。姚平江的眼角跳了两下,严肃着脸,进门去了。梁辉见状,只好跟上去。

他本是主动的、理直气壮的,是“带” 着岳父来的,现在被打回了跟班。

侧门进去,右边一幢楼,左边一幢楼,原本都属矿务局,右边是教培中心,左边的是车队职工宿舍,交给地方后,地方开始没给学校,两幢楼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多年,实在也找不到合适的用途,就干脆给了学校;但产权没给,只让代管。代管两幢楼,又不能改造,学校也不知怎么办,就还是空着。楼宇间的巷道,百余米长,以前在巷道尽头有道门,为的是把学校和车队隔开,现在没必要了,撤了。出巷道,左拐走二十米,再右拐走十米,再向右转身,上九步宽大严整的石梯,就在教学楼门外了。

双扇门大开着,却没有门卫。

正是上课时间,楼下空无一人。姚平江站在门口,一眼就扫到大厅里边,右侧傍墙处,有间小房子。那分明就是门卫的起居室。即是说,门卫是有的,只是不在岗。

他想得没错,那个名叫覃有坤的门卫,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不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白天,是放在晚上,学生下了晚自习,出了教学楼,他就把门闭了,只要不进小偷, 就算完成任务。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骑个三轮车,在校区内转悠,并从草市街出去,沿东西延伸的马路,骑行十余公里,在马路边的各小区停留,收购废品。有时收来当天就卖了,若遇价格回落,就拉回学校,存放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里,择日再卖。

白校长知道他常不在岗,但并没计较,可就在梁辉“炫耀”他岳父的前些天,市教育局局长来视察,覃有坤照样不在岗,只像往常,把卧室门虚掩着,做出在岗的假象。局长去推开那道门,即刻扑出一股坚实的气味,像霉味儿,又像是被子衣物常年不洗的味儿。气味扑鼻,也扑眼,待能睁眼,就看见墙角堆满纸壳,连单人床上也码了半边。局长皱了皱眉。

局长一句话没说,但皱一皱眉,也就是说了。

正因此,当听梁辉说他岳父守门守得那么地道,白校长才当场就起了心。

他起了心,姚平江却要考虑了。

进这所学校,他见识了两道门。

一道门不讲规矩,一道门没有规矩。

不讲规矩也等于没有规矩。

良禽择木而栖,这话适用于智士,也适用于门卫。

他问梁辉,这学校升学率咋样?

梁辉见他站在教学楼门外不动,心里已不耐烦。升学率跟一个门卫有什么关系?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还有五分钟就到十点了,我跟白校长约的十点钟见面。

我看没必要见了吧。姚平江说。

梁辉已知症结,吓了一跳。不见怎行? 说起来找个守门的职业不难,可也并非当真不难。需要工作的人遍地是,为什么非让你来?何况人家本来就有门卫,何况你都快上七十岁了!梁辉压住火气,说,爸,不见怕不好吧,跟人家约了又不来见,至少不礼貌吧。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

姚平江是讲规矩的人,礼貌是一种强大的规矩。

其实,梁辉不这样说,姚平江也会去見的。不仅要去,还必须去。他清高那一下, 只是做个姿态而已,他内心清楚,清高在使命面前,屁都不是!多年的走南闯北,阅尽人事,他知道某些人满腹丘壑,周身本领, 就因为清高,不被任用,本领就烂在肚子里了。本领一烂,人也就说不上价值。在姚平江看来,清高也要分情况,太平日月,你因清高被废,却也得了清高的名声和闲情,说起来至少是两不相害,可如果是破船下滩呢?如果是疮痍满目呢?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单位,这种事都可能出现,到那时,你分明有本领,却不站出来力挽狂澜,还在一旁耍清高,你的清高就变成了可耻。很显然,这所学校的景况就是需要拉上水船的, 他姚平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责任在肩,怎么能不去呢?

见岳父脸色松动,梁辉忙进门去,在前面带路。

教学楼共八层,下面七层是教室和办公室,顶层是图书室和电教室。没有电梯。白校长在二楼,也用不着电梯。楼梯是从云南拉回来的上等石头,莹洁如玉,再加上年代感,显得特别贵气。由此可见当年矿务局的风光。上到二楼右拐,长长的廊道两侧,一路传出老师上课的声音——每道门都关着,并不是防人,也不是防风,而是现今的教室里都装着空调,让学生不经热、不经冷,像种大棚蔬菜,养在温室里。走廊尽头,是个露台,站在露台上,透过掉光了叶子的槐树枝丫,能望见远处清溪河上的粼粼冷光。

露台左侧,就是校长室,也是关着门的。

梁辉走过去敲。就在指节碰门之前的瞬间,他停住了,回过头对岳父说,这里不需要出示身份证,里面让进,进去就是。尽管说得轻,却还是能听出抑制不住的怒气。他觉得很丢脸。从侧门进来,他就觉得丢脸。以前他认为岳父是个笑料,现在发现他配不上笑料。无非就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能成为笑料吗?早知如此,哪用得着洁身。洗脚坊不去也就罢了,关键是,宋敏前天也约他了。宋敏长得并不算好看,可这只是就脸而言。愚蠢的男人才只看女人的脸。宋敏的丈夫在重庆做事,东轩城到重庆,虽不足三小时车程,毕竟也有两百多公里路,常来常往,且不说劳神,油费和过路费就是一笔开销, 因此两口子基本上都是一个月才见一回,而宋敏元气丰沛,身体和心都等不了那么久。对梁辉来说,这正是她的好处。她更大的好处是除了身体,对别的一无所求,而且跟姚婷婷处得也不错。

给岳父交代过后,梁辉又要敲门。

还没敲上,门就开了。

白校长也是看时间到了,估计人马上会来,准备去上个厕所。梁辉差点和白校长脸贴脸。彼此一惊。白校长说,来了啊,里面坐。自己先退回到座位上,厕所也不上了。

他首先看见的当然是梁辉。

但真正称得上“看见”的,是梁辉身后的人。

他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干瘦老头。

自从病了那一场,姚平江比先前更瘦,本来很小的耳朵,这时候却支棱出来,就像蘑菇被草遮住,草干死了,蘑菇就显出来了,而显出来的蘑菇也是干的。主要是那眼神, 如同沙漠里的两滴水,因为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带着警惕、怀疑,甚至莫名的愤怒。那身崭新的呢子大衣,是他用骨架支撑起来的一顶帐篷,越新、越高级,越给人荒凉的印象。尤其是那头茂密的黑发,微风里青草般摇动,使平板如碑的脸沦落为配角。

白校长想起来,梁辉说过,他已经六十七岁,翻年就六十八了。可六十八也算不上太老啊,姚平江却显得很老。他那头发是真的假的?无论真假,都是荒滩上的矮蒿。就像拉皮动刀,想让自己年轻,却总有某个地方会传递消息,一旦别人知道你的年轻是假的,就会对你的老作没有底线的遐想。这是假年轻需要付出的代价。然而,姚平江的眼神能传达那么多内容,不该显老才是,他身上的“老”是怎么来的?

白校长一时想不明白,只是在心里说,这个梁辉!

校长的宝座对面,有张黑皮靠背椅,椅子背后是张布艺沙发,可并排坐五六个人。按梁辉的意思,他和岳父都坐到沙发上去, 但姚平江没按他的意思办,直接就坐到椅子上去了。姚平江和白校长之间,宽大的写字台泛着波纹似的亮光。这坐法,那亮光,都让梁辉心里很不爽。他果然成了跟班。当了几年老板,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角色,让他换一种角色,那感觉就像爬到高处却被抽掉了梯子,脚怎么踩踏,都是一个空。

多日以后,梁辉都在为那次见面纠结。

岳父开口就说,白校长——你姓白哈?我先澄清一件事,外面到处传,说我能通过听脚步声给人算命,还能从脚步声听出那人最近干了啥坏事,这完全是谣传!

白校长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梁辉闻言,却是陡然一惊。惊喜的惊。原来是这样啊。想必也是,脚步声又不是芯片,芯片也没那么灵。可他又想,这类话以前没听岳父说过,婷婷和别的人也没转述过,现在却亲口当着他的面说,是不是放烟幕弹?这是完全可能的。说他是块石头,一个在外漂泊数十年还完好无损的人,怎么会是石头?要说是石头,也是成了精的石头。万事万物,一旦成精,就拥有了超越物种和时间的能力,所以才把精灵鬼怪连着说。

白校长开始还没听明白,可听了姚平江后面的话,心里比梁辉更纠结。

姚平江先叫了他一声白校长,又问你姓白哈,像是在突出或质疑什么。更过分的是,说了关于自己的谣传,姚平江又说,人的命哪用算?一举一动都是命,不需要算。单位也一样。像你这所学校,尽管我啥都不了解,但我敢肯定,升学率不会高。我看见了你们拉在二楼外墙上的横幅:热烈祝贺五中高考取得圆满成功。啥叫圆满成功?

这么问了,他就盯住白校长。

梁辉深知被他“盯住”的感觉。他那眼光不仅是尺子,还是把铁尺子。尽管没盯他, 可梁辉觉得浑身发冷,忙站起身,弓着腰阻拦,爸,现在不是你说话,是听白校长说。

白校长僵硬地笑着说,让他说让他说,他说得好。

姚平江被打断了一下,很不高兴,转过头盯住梁辉。梁辉骨头一紧,坐下了。姚平江才又接下去,说白了,圆满成功就是不成功。真成功,就会写清楚,清华多少,北大多少,一本多少,二本多少。成功才敢具体,不成功,就只好用大话糊弄。那横幅应该是六七月份挂上去的吧,现在都几月份了? 还挂着,证明没有新目标,预备着明年还用它来“祝贺”。我看那布条都发白了,上面的红都脱尽了,很可能是前几年挂上去就没换过。

實在太不像话了,梁辉忍无可忍,毅然起身,对白校长说,白校长你忙,我们走了。

姚平江两次被打断,由不高兴变成了恼怒。

正要发作,白校长也起了身,说,那行, 我们以后再找机会,今天我确实有点忙, 你们来的时候,上面正叫我。说着走过来,跟梁辉握了手,又把手伸给姚平江。姚平江不站起来,那手就够不着。他像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屁股机械地离开椅子,跨前半步,把那只红润厚实的手握了一下,就被梁辉揽住后背,“拥”出了校长室。

白校长说,慢走啊,不远送啊。

估计翁婿俩下了楼,白校长才出门,去了二十米外的厕所。他刚才说“上面”叫他,其实是“下面”叫,他早就想解手。一泡尿撒过,他竟没注意到,甚至没感觉到, 以为还没有撒。回到办公室,依然觉得那个有一头黑发却又老又枯的人,还坐在对面。这时候他相信了梁辉在酒桌上说的话。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厉害的人。但首先,那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个神经上有毛病的人——他怎么说起听脚步声算命的话?

中午十二点十四分,白校长下楼,回家吃饭。刚到大厅,门卫覃有坤从那间小屋里钻出来,满脸热汗。很显然,他才收破烂回来。白校长突然来了火气。他平时叫覃有坤为覃师傅,今天直呼其名,覃有坤,你这个态度,你这个工作态度!

覃有坤是从楼梯缝隙处看到白校长,专门出来打招呼的,没想到顶头就被剐了一刀,顿时不知所措,汗水直泼,遮了眼睛,也不敢用手去抹一下。

把二楼那条横幅取下来!白校长下了指令,快步走了。

覃有坤冲着他的背影连忙答应,晓得了白校长。

午饭也没吃,他就找来一架直梯,将横幅连扯带拉地取掉。其实那并不是他的分内事。白校长也知道不是,同时还知道,覃有坤那么辛苦地“猴”钱,不是贪心,是他家有个残疾女儿,几次有机会嫁出去,他都不放心嫁,就自己养着,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女儿挣下能活一辈子的钱。正因为知道, 白校长才睁只眼闭只眼,连上级领导皱眉头,他也没对覃有坤说过半句狠话,要不是那天喝了酒,又听梁辉把自己岳父吹嘘得那样神,他也完全没有要辞退他的想法。可是今天,他已决定了不辞退他,却禁不住怒气填胸。

白校长吃饭的时候,梁辉也在吃饭。

是一个人吃。

他和岳父从五中回来的路上,接到岳母的电话,说他们刚出门一会儿,婷婷就闹肚子痛,是在“兴产”了,但她让梁辉放心, 她已经把婷婷送进了医院。梁辉应着,也不回答“谈得咋样”,就挂了手机,且没把婷婷的事告诉岳父。快到小区,他才对岳父说,妈跟婷婷有事出去了,我马上要去公司,你自己回家,我给你点了外卖,最多半个钟头,就会把吃的给你送来。姚平江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梁辉又说,有人敲门,你问是谁,人家会说是美团,就是给你送吃的人,你开了门,别问人家要身份证,人家不会进你的门。有钥匙吗?

他知道岳父有钥匙。昨天就配好的,他看着他挂在皮带扣上的钥匙,无非是这么问一句。问了,又说,你进小区的时候,拜托不要亮你的身份证。活到一定岁数的人,都有身份证,有身份证没啥了不起。我昨天已经给小区门卫说了你是谁,如果他们还问,你报我的名字就是了。你那钥匙扣上有门禁,小区门关着的话,你刷门禁就能打开。

没等他交代完,姚平江就说,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女婿是在给他找气受。倒不是因为女婿说有身份证没啥了不起那种话,而是教他用门禁。班门弄斧的事,遍天下人都会。这么想着,心里却装着在校长室的一幕,就是离开时的那一幕。可以说,他完全是被赶出来的。没几个人能听逆耳忠言。那个白校长,跟梁辉一样,以为门卫就是守门的,不知道门卫往门口一站,就自动地成了管理者中的一员;门卫往学校门口一站,就成了教育者中的一员。他还有很多话没说呢。要不是梁辉,白校长多半不好赶他,只要把他的话听完,就不可能不聘他。坏就坏在梁辉手上。挣了几个钱,就以为是挣了天下。

最后这句话,姚平江是说出声来的。他已走出二十米,梁辉并没听见。梁辉站在原地,看着岳父移动的背影,看见的是那件移动的呢子大衣,也看见了自己账上少去的两千块钱。他不是舍不得花钱的人,可这时候他看见的那笔钱,像是他身上的一块肉。

离住家所在的华馨小区不远,傍河有个去处,名叫“遇见”,既可休闲,也可吃饭, 梁辉跟婷婷去吃过,百多块的二人套餐,鸡鱼齐全,很划算。但梁辉要的不是划算,而是清静。去那里的都是年轻人,社会总是对年轻人抱有偏见,说这不懂事那没教養,其实他们才是文明人,是文明程度最高的人, 即使多人聚谈、吃喝,也轻声细语,不会打搅旁人,旁人想独处,那些人就绝不会破坏你独处的感觉。梁辉这时候,要清静,更要独处。

他先要了杯咖啡,慢悠悠品着,挨到十二点过,也不见饿,便没点正餐,只要了一份春卷、一份虾片、一杯奶茶。吃,成了对身体的义务,也成了对时间的服从。

从五中出来,已过去将近两个钟头,他心里的气也没有消。

当他心里有气或感到委屈的时候,就想一个人待着,却又特别容易陷入孤独。这是创业留下的后遗症。一个镇上的泥瓦匠, 到城里来闯下一片天,背后的艰辛,唯本人知晓。开始,他自己能化解孤独,后来,妻子能帮他化解,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不能,妻子也不能,甚至,有妻子在,他反而更孤独。其中的道理他也想过,他觉得,就像憋一泡尿,憋着憋着,不想尿了,但并不是尿变成空气飞到天上去了,而是被自己的血液吸收了。孤独就是那泡尿,最终成了他的血液、他的骨头。从一开始他就没能化解。非但没化解,还成了养毒。跟妻子过久了,妻子也成了他自己,不是全部的自己,也是自己的某个器官,这个器官很可能是外挂的,盯住他的孤独看……又是被“盯住”。孤独被盯住,连孤独也不自在,便从他心里抽身出来,弥漫开,把他罩住。如此,他更难逃脱,除非有别的渠道。

比如,别的女人。

正是这时候,他发现,别的女人反而能成为他的药。

坐在“遇见”傍窗的角落,他想,要不要叫个人来坐会儿?

比如……宋敏?

有几次想到宋敏,他就有几次想到裤兜里的手机,却始终没有摸出来。吃东西的速度,却奇怪地加快了。当他喝下最后一口奶茶,便起身去了医院。

接到白校长的电话,梁辉的儿子都满月九天了。

白校长对梁辉说,这段时间我忙得很,一直没跟你联系,你岳父怎么样?

他呀——梁辉说。

“呀”字拖得很长,是把长长的一段话咽进了肚里。

他的岳父姚平江,把自己将近七十年来的所有记忆都清除了,只剩下一个事:门。同时也清除了自己除门卫之外的所有身份,丈夫、父亲、爷爷、邻居、公民,都被他清除了。

华馨小区住户少,楼层却高,梁辉住在十六楼,可从一楼到十五楼、十七楼到二十八楼的住户,都见过姚平江。他在别人家门口徘徊,主人回来,先是诧异,问找谁,他说不找谁。不找谁又是干什么?“小偷” 这个词,猛然间热辣辣地蹿上脑门,但见他年纪不轻,那个词很快被另一个词替换,便又朝他脖子上瞅:看是否挂着牌子,写着家属的联系方式。没有。于是关切地问他住哪里。他并不回答,疾步走了。后来知道他是1603 户的,他女婿还给他们做过家政,或装修过房子,碰到梁辉,就说起那件事。

梁辉一惊,以为岳父是拦在别人家门口,要查验人家的身份证。果真如此,就不仅丢脸,还是犯罪。可是法律上是否有那一条?似乎没有。归根到底,还是丢脸。但对方的话打消了他的疑虑。

——都把他岳父当成痴呆症患者了。

他也顺势这样接口。其实他心里明白,岳父清醒得很。

像他那样,清醒才丢脸,痴呆不丢脸,那就当他是痴呆吧。他并不知道岳父是否找别人要过身份证看,即使要了,也不能跟一个痴呆症患者计较。

可问题在于,那是“别人”,梁辉不是“别人”,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他身上。姚婷婷产后身体虚弱,嗜睡,奶水也不足, 孩子不够吃,要冲牛奶添补,少了母亲帮忙, 简直不行。李萍做事,干脆利落,井井有条,要是换个人,多半就成一团乱麻了。梁辉这时候,好像才真正承认了岳母也是母亲。越是这样承认,他越是觉得,岳父实在配不上岳母。到他这一辈,尽管也吃了些生活的苦头,却已经无法从根本上理解单是为了一口饭,就可以把一朵鲜花贬为粪泥。谁配不上谁,还难说呢。姚平江是婚后十天离开的,但百花镇人都知道,要不是为了给母亲烧头七,埋了母亲的当天他就会离开。虽说姚平江是漂泊惯的,可水过三秋才结个婆娘,要是稍微往怀里放一点,想离,也离不开。但梁辉不是这样看。他觉得岳母和岳父成为一家人,是岳母对自己的人生犯下的一个错误。

岳母自己错也就罢了,可岳母的错殃及池鱼——把他也害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虽有岳母帮忙,他也不能不经常回家,对那个小东西,他还没真正进入父亲的角色,还难以谈到感情两个字,经常回去,是尽丈夫和父亲的义务。但他分明感觉到,尽女婿的义务似乎更重些。做岳母的女婿,他认;做岳父的女婿,不认。而恰恰是不认的这一个,使他特别在意,特别要做出女婿的样子。这让他感到委屈。

他委屈的是,在意是因为怕。在公司, 自觉不自觉地,都跟宋敏远离,后来觉得形式上远离了,可自己心里有鬼,从宋敏身前身后过,都放轻脚步,使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像那声音能把他心里的鬼录下来,到时候放给岳父听。朋友们约他,也不敢出去,借口都是老婆坐月子,离不开。这尤其让他委屈,为自己,也为老婆和那个还跟他说不上有多少感情的小东西。他认为自己对不起他们。而每当他按时回到家,姚婷婷脸上浮起安详和幸福——并不是笑,而是安详和幸福的气息,又让他升起无名火,像那气息冒犯了他。

一步一小心当中,他一直在寻找机会, 等着岳父来查验他的身份证,好借机闹一场,闹得岳父自己离开,回到他的百花镇去。不回,他梁辉也就放开了,该干啥干啥,如果岳父当真有那本事,能从他的脚步声里听出花花草草,他似乎也能找到理由:他就说,这里不是我的家,天底下没听说谁进自己家门还需要亮证件;既然不是我的家,我又不是流浪狗,总得找个窝,找个能够收容我的地方。

可是岳父偏偏没把他拦在门口过。

开始七八天,梁辉拿钥匙开门,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开了,是岳母赶来为他开的。他推门进去,见坐在沙发上的岳父脸色暗红,目光如炬,而且两条腿绷着,是随时准备站起来的样子。梁辉包也不放,就朝妻儿的房间去,总是见婷婷从床上下来,睡衣潦草地挂在身上,慌乱地把脚往拖鞋里塞;多半也是听到外面的动静,怕有突发情况,想赶紧出来。从这些事他就知道,他不在家时,家里有过激烈的斗争。斗争的方向和结果都有利于他,但這种所谓的有利,不同样让他屈辱吗?这是他的家,有两个女人帮他,放他跨进家门,难道他应该感激涕零吗?七八天过后,他回家时岳父基本上都不在,他以为他散步去了,甚至还幻想他是自己找工作去了,或者回到百花镇去了——原来却是守到别人家门口去了。

梁辉觉得,就算不怕丢脸,也迟早会惹出麻烦来。而惹出麻烦本身就是丢脸,又不止于丢脸。他是生意人,不能不处处小心。在众人眼里,钱魔法附身,能让鬼推磨,就算这是事实,也只是钱的事实,不是人的事实。人,包括有钱人,个个都是血肉之躯,某些时候,腰缠万贯比分文不名更脆弱,说碎,砰的一声也就碎了,连破碎之前的那声叹息也听不见。当然,他说不上腰缠万贯,无非是衣食无忧,从衣食无忧到衣食无着,只隔着一层纸。谁都有软肋,揪住你的软肋,一个电话,一张封条,你就成了哑巴和瞎子。梁辉相信自己足够聪明,能把软肋用坚硬的外壳或华丽的羽毛遮掩起来,但如果那根软肋不长在他身上呢?

他也试图利用各种关系,为岳父找个事做,确切地说,是找一道门守。但除了老旧小区,没人要他这个岁数的。而那些老旧小区的门形同虚设,守门的老人,见到小孩就像见到自己的孙子,慈祥地逗着玩,将职责完全丢在一边;有些人不带门禁卡,进门时就要他们开,为不总麻烦门卫,门就一直开着,懒得关,到夜很深的时候才关。那样的门,岳父不会去守。不去也好,去了多半会惹事。生活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住老旧小区的业主,不如意可能会更多些,跨进那道门之前,就想把不如意扔在外面,谁愿意来个人添堵?

正在梁辉愁眉不展的时候,白校长的电话来了。

梁辉说,他呀……他这个人,就是口恶心善……那天跟我回来的路上,说他几十年来,走了很多所学校,还从来没见过像白校长那样有气度的领导。

白校长哈哈笑。他一听就知道梁辉说的是假话。凡言辞、口气夸张,必定都是假话;有的人高明,藏得深,以无比诚恳的面貌示人,骨子里却使着夸张的暗劲儿,即便如此,会听的照样能听出是假话。梁辉不属于高明的一类。上回喝酒,因为他能熟练运用成语和四字句,白校长曾对他刮目相看,现在这种好印象淡了一些。

但这个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教学楼的门卫。

覃有坤走了,是他自己要求走的。就在上个星期,他主动终止了合同,然后去向白校长辞行,说自己工作做得不好,让白校长费了心,但他知道白校长一直照顾他,白校长对他有恩,他这辈子没什么用,下辈子争取做个能报恩的人。说得白校长眼眶潮湿,说你继续干啊,没人赶你走啊。但覃有坤说手续都去后勤主任那里办好了。他是听说了局长那次来皱眉头的事,还听说后来局长召开各校班子成员会议,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学校”存在随意聘人的问题和聘用人员素质差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失职,让白校长背了过错。

覃有坤刚离开,后勤主任的电话就响个不停,都是托人来要这只饭碗的。没有人把消息捅出去,可有只饭碗摆在那里,想要饭碗的眼睛,自己就能在瞬息之间,凭直觉搜索出来。辞退一个无关紧要的聘用人员,无须校长点头,但进人是要校长点头的,后勤主任就去向白校长请示。那一刻,白校长就想到了姚平江。

其实,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想着姚平江。姚平江说的那些话,他一句一句复原,每句话都像锥子,扎得他痛。可也正因为痛,他无法回避。就像手指上扎进一根毛毛刺,或起了个欠皮,一时处理不掉,就去摸,分明知道摸一下疼一下,还是要去摸。

但姚平江的话不只是毛毛刺或欠皮。

白校长接手五中时,学校早就不是矿务局第一中学的样子了。准许企业办学那阵,东轩矿务局每个矿都有学校,一中则是全局的重点校,当年煤炭业兴盛,子弟校教师的待遇普遍高于地方,全国教师都来应聘。每年高考,没有北大也有清华,地方上的学生,也纷纷往这所学校挤。后来交给地方,成为五中,地位陡降,业绩崩塌。“圆满成功”那条横幅,事实上已拉很多年了。白校长是个有想法的人——他想重整旗鼓。然而,当他粉刷了教学楼外墙,把单扇门变成双扇门, 才发现他能做的仅此而已,无法触碰坚硬的核心。这核心就是:大家都没那个劲头。没有劲头,外表再光鲜,多看一眼也就看出暗淡,甚至败落。面对一艘下滩的船,白校长觉得,他没有力量把船拉上滩去。他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他是书记校长一肩挑,两个副校长已在这学校任职将近十年,早就习惯了船下滩后的模样。

白校长需要新鲜的刺激。

哪怕这种刺激来自一个门卫。

听了梁辉说,白校长哈哈笑两声,问,他还愿不愿意来五中啊?

即便在急不可耐的时候,梁辉也不主动求人,依然要等对方开口。

现在对方开口了,他当然就可以说了,他说的是,他现在另一家单位,我叫他今天就辞了,明天就去白校长那里报到!

怀着无以言表的喜悦,梁辉当即回家去告诉了岳父。他不愿在电话上说,是想亲眼看见岳父的喜悦,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喜悦不只是可以把岳父“赶”出家门,他也是真心实意为岳父高兴。只要有一道门守,岳父就能把魂收回来。但愿一切顺利。

姚平江果然高兴,这当然是不用说的。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第二天去五中,梁辉要陪他,他坚决不让,是怕梁辉像上次那样坏他的事。

白校长跟姚平江谈了两个多钟头。

这样的谈话时长,白校长跟学校的班子成员也从没有过。

本来也没准备谈这么久,是姚平江的一系列建议,让白校长感觉仿佛秦惠王遇到商鞅。姚平江建议的精髓,是要恢复“礼制”,按现在的说法,是仪式感,仪式感是形式,也是内容,就像身体,既是形式,也是内容,不管人把精神说得多粗多大,生病的时候,才知道必须向身体屈服。具体来讲,五中的师生进教学楼,要有证件才能进,挨个儿查身份证、教师证或学生证,耽搁工夫,不太现实,而且教师证的颁发机关又不是某个具体的学校。

但总得有个证件。

学生有校服吗?姚平江问。他两次进五中,都是上课时间,没看见学生。白校长说有,但并没强迫学生穿,因此也就没有学生穿。那校服实在做得丑陋,女生如果不留长头发,穿上校服就看不出是女生;男生无论多么精干帅气,穿上校服就给人萎靡不振的印象。姚平江说换一家做不行?白校长说, 姚师傅你走的地方多,你看全国各地的校服,不都是一个样子?就像各类宣传海报, 分明有印刷体,不用;有王羲之、苏东坡他们的飘逸俊秀的字体,也不用;就用丑书,写个“不”字,非要把那一竖写得像根绣花针,一看就是没骨气的,是不敢说“不”的,可从电视上到生活中,都是这种字横行。

姚平江不懂书法,但他懂白校长说的道理,于是沉吟着。沉吟片刻说,丑就丑吧…… 有些时候,单个看确实丑,可要是丑成一堆,丑成气势,就美了。你说那山上的石头有多美呢?可要是满山石头,棵草不生,就成了景点。

白校长笑起来,深表赞同。

就这样,决定了学生要穿校服。

然后姚平江又问,有校徽吗?

问的时候,他盯住白校长的胸口,那里是空的。白校长老实承认,没有;听说以前有,戴过一阵,都嫌麻烦,慢慢地就都不戴了。姚平江嗤了一声,你说的麻烦,无非就是换衣服的时候,得把校徽从这件衣服别到那件衣服上,可是吃饭不麻烦?衣服不用天天换,饭却是顿顿吃,为什么吃饭不嫌麻烦?那是因为吃饭是需要。一旦成为需要,就不存在麻烦。白校长说,戴校徽又不是吃饭。姚平江说,穿衣服出门,开始也不是需要,后来成了需要,是因为有了羞耻感。不戴校徽进教学楼,同样应该感到羞耻,你没有主人翁意识吗,为啥不该羞耻?说罢又盯住白校长的胸口,白校长不自觉地,把胸口往里面窝了一下。

就这样,决定了做校徽。

既然是让他守教学楼,姚平江说,别的地方他不管,进教学楼必须佩戴校徽,无论师生,也无论领导和群众。

但这还不够。

两次来学校,姚平江都在教学楼闻到了一股食物的气味儿,确切地说,是食物被空气沤过的气味儿。沤没沤过不要紧,要紧的是,既然这是教学楼,就不能带食物进来。白校长说,学生买了包子,打了饭菜,都喜欢带到教室里吃,一是食堂座位不够,二是学生作业繁重,经常是边吃边做作业。姚平江说,结果呢?结果是“圆满成功”!白校长脸一红。他的脸本来有光,一红,光便浮动起来,如同火苗。姚平江继续说,边吃饭边做作业,不仅对身体不好,还不能用心, 真正的事情都是用心做出来的,不用心,啥都不是。

白校长觉得他说得对,于是又决定了不准学生带饭菜进教学楼。

整个谈话过程,白校长笑过好几次,但他最深的感觉,是不舒服。他一边不舒服一边心里想,有益的事,有益的人,很可能就是让你不舒服的;并进一步想,世间所谓小人,其实就是那些让你浑身都舒服的人。同时他也想到覃有坤,他同情覃有坤,可是同情有什么意义?他是领导,领导不能滥施同情,这话不好说出口,但这就是事实,否则便是妇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他庆幸覃有坤到底走了,而且是主动走的,他连愧疚也不必背负。

白校长让姚平江当天就上班,姚平江没表态,只是问,做校徽要多长时间?白校长说,那快,三天就可以。姚平江又问,校服需要重新做吗?白校长说,本来都有,但多半扔在家里面生霉了,即使放在学校,怕都当抹桌帕用了,只能重新做。姚平江问,那要多久?白校长说,估计一个星期吧。

姚平江这才说,那我一个星期后再来。

姚平江守在教学楼门口的时候,操场上正召开全体师生大会。操场在教学楼背面,从侧门进来,走过两排楼宇间的巷道,向右看,就看到操场。教职工坐在前面,后面的学生,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颜色:蓝色。头稍稍一抬,就望到天,天也是蓝色。地上的蓝,像是从天上沉落的一块。真好看!姚平江从那边过来时,禁不住这样赞叹了一声。

他上身穿着那件半长呢子大衣,裤子和皮鞋,都是新买的。又是梁辉带着他去买的, 并添补了行装,包括床上用品和餐具,然后开车把岳父送到了学校。那是昨天的事。姚平江昨天报了到,签了合同,也领了校徽。那校徽古铜色,以瓦当为主体图案,中间篆字刻写着校训:立诚,求知,奉献;外围上部,是郭沫若集字校名:东轩市第五中学。

此刻,姚平江站在教学楼门口,校徽别于左胸,无须低头,他也看到那里是一团光。究竟是站在大门以里还是以外,他犹豫了片刻,决定站在里面,靠左,侧身四十五度。

会议结束,学生拥向教学楼。

这批学生有人穿过校服,但从没戴过校徽,因而都有或隐或显的兴奋。校服和校徽, 都是一种规定性,但也是一种归属感。在规定性的约束和归属感的稳定之间,重视后者几乎是本能。屈服于本能本身就是本能。他们从操场过来,像条弧形的河,在普通人眼里,只看见河水的流动,在有心人眼里,看见了河里的浪花,而在姚平江眼里,看见的是水珠,是单个的人。他就像河心的一块石头,水流到那里,或把他淹没,或从他身边淌过,都因形就势,自然得仿佛没有石头的存在;学生们不知道,自己的穿戴和举止,都被那块石头记录。

一个星期下来,一切顺利,该穿的穿, 该戴的戴。

可这如同出门旅游,一个星期成了极限,过了那极限,再好的风景也不受看,一心想的,只是“回去”,好像“回去”了,就什么都自在了。首先“回去”的,不是学生,而是老师。那老师名叫姜文生,三十多岁年纪,教高二的英语课,那天該他辅导早自习,上课铃响了三分钟,才见他朝教学楼飞奔过来。冬天,上早自习时天还没亮,路灯也不甚明,加上下着小雨,天地合盟,营造出“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动人图景。可姜文生作为老师,竟然迟到了。迟到这事不归姚平江管,但姜文生没戴校徽,这就归他管了。姜文生是起床后随便抓了件外套穿上的,出门后才想起校徽在另一件外套上,靠近教学楼时,他故意把左手扬起来,将胸口挡住。他不知道这就像在交警面前挡住车牌号。

姚平江适时出击,往姜文生面前一拦。

上周早上开了师生大会,晚上又开了教职工大会,除强调了佩戴校徽,还宣布了若干条纪律,其中一条,是早晚自习都要对辅导教师考勤,由教务处执行。教务处办公室跟校长室一样,在二楼,考勤员习惯从一楼开始,高二正是在一楼,姜文生想的是,他跑快些,就可能赶在考勤员之前,因此姚平江拦他时,他几乎是怒火中烧,虽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却使着暗劲,从姚平江身边撞了过去。姚平江打了个趔趄。他望着姜文生的背影,像望着在百花镇牌坊门口撞击他的秋风。和几十年来去任何地方一样,一个星期,足以让姚平江认清所有人——只要这些人要进出他把守的门。他不仅知道姜文生的名字,还知道他教哪个年级。

他朝高二年级走过去。

高二六个班,姜文生教的是三班和四班。照例,每道门都关着。姚平江先到三班,握住门锁一旋,开了,里面没有姜文生。学生们以为是老师来了,交头接耳的慌忙坐正,盯着书本念,可抬眼见是姚平江,疑惑地皱着眉头,又笑。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个门卫。在他们看来,这个瘦小的老头子,总是以军人般的身姿守在门口,显得特别滑稽。姚平江又去四班。四班的门却扭不开。前门扭不开,后门也扭不开。敲,还是不开。

他本想站在那里,等着考勤员来敲门,但他拿不准考勤员是否已经来过,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件事不能简单解决。于是回到自己的岗位,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式上班的时候,他去了校长室。

白校长开会去了,打早就走了。是去省城,要五天才回来。

那就等吧。

白校长回来那天,姚平江是第一个去见他的人。

他跟白校長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次日上午,学生去操场做课间操,白校长则站在正门里面的空坝上,像在等人,又像是随便看看,那边门卫跑过来,白校长挥挥手,他就退回到了岗亭里。自从开了那次大会,各道门的门卫都换了模样,腰挺直了,脖子也不缩着了,走路不是正步,就是小跑。课间操快结束,白校长抽身回来,夹在学生当中进教学楼,可刚进门,就被当胸扭住了。

扭住他的人是姚平江。

姚平江在教学楼门口扭住校长,就像在自己家门口扭住老朱一样。

校徽!校徽呢?姚平江厉声质问。

白校长没戴校徽。

姚平江边质问,边把白校长往外推,推力显然超出了白校长的想象,他脚步踉跄, 几乎撞倒了身后的学生。这一幕,让学生们目瞪口呆。学生做课间操,各班班主任是要跟着的,体育老师、值勤老师、政教主任也跟着,他们同样目瞪口呆。不远处的四个老师将学生扒拉开,拥到白校长身边,伸手去揪姚平江,其中一人抠住姚平江的肩骨,咬着牙,从牙缝里呲出话来,你算个什么东西!白校长被扭住的瞬间,还是很镇定的,但老师和学生们对他的同情,让他不能镇定了。他的脸红如火炭,目光里的怒气,子弹似的射向姚平江。而姚平江依然扭住他的胸膛,几个老师掰,也没能掰开。白校长索性退后两步,退出了门。这时候,跟着退出去的姚平江才把手松了。这是他的职责:没进他把守的门,他就不管你是否戴了校徽。

学生们站着不动,想看看怎样收场。

政教主任吹着哨子,加上班主任连声呵斥,学生们才恋恋不舍地去了教室。

教学楼门口,只剩下白校长、姚平江和十来个老师。老师们七嘴八舌,指责姚平江,但白校长没言声,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校徽,别在胸膛上,进门,上楼,头也没回一下。

姚平江并不需要表扬,但说实在的,他等着白校长的表扬。

白校长出差回来那天,他去校长室,说了姜文生的事,白校长很生气,但姚平江劝他,叫他别生气,并且说,这事情他只是反映一下,万万不可处罚姜老师。不处罚,你来反映干什么?规矩立在那里有何意义? 将来还怎么管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何况五中的堤坝,才刚刚开始修。白校长这是说到点子上了,姚平江连连点头。他点头,除了同意,还希望白校长继续往下说。可是白校长没再说,于是他就说了。他给白校长讲了个故事,就是孙武练兵杀妃的故事;讲了,觉得不妥,又讲列宁和卫兵的故事。白校长听明白了:姚平江是要他当主角,来演一出戏。这时候点头的是白校长,而且白校长还发表了他的看法,说,处罚下属,只是头痛医头,头医了,脚还会痛,但如果从上头做起,就像下雨,湿一大片,也像太阳,晒一大片。对的对的。姚平江说。两人就这么定了。

在白校长看来,既是做戏,就是假的,你姚平江可以提醒我没戴校徽,且要温柔地提醒,谦卑地提醒,策略地提醒,比如你可以这样说,不好意思白校长,你工作忙,忘记戴校徽呢。这样说了,我会笑一笑,把校徽摸出来戴上,还会像列宁表扬卫兵那样,表扬你几句。可是姚平江劈手就扭住我的胸膛,厉声质问不说,还使劲把我往外推……

正是在这一点上,白校长和姚平江走岔了道。在姚平江那里,虽然知道是做戏,事到临头却又不是戏:你没戴校徽,就要扭住你,就要质问你,就要推搡你。他只看重事实。他是在事后才想起那是做戏,觉得自己做得真好,所以才盼白校长表扬。

遗憾的是,白校长非但没表扬他,还对他冷眼相待,他给白校长打招呼,白校长也不搭理。白校长的情绪,明显感染了师生。有些教师,把校徽拿在手上,跨进教学楼大门,才往胸口上别,且不是马上别,是看见姚平江要冲过来时才别,别的同时,很轻蔑地扫视姚平江一眼。教师这样做,学生也跟着学。这让姚平江非常为难。他手上的肌肉, 总是在紧起来的瞬间就必须松弛下去,刚松弛下去,又迅速紧起来,就像一块铁,刚在炉膛里变软,刺啦一声,就丢进了冷水。如此从早到晚,他的手也变成了铁。

他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与自己的辛苦无关,与规矩有关。既然要求的是戴着校徽进教学楼,就不应该是进了教学楼才戴校徽。于是他又去找白校长。

白校长说,这些事情,你找江校长。

江校长是五中的副校长。

按理,也应该找江校长,他分管校风校纪。可是,江校长,还有分管教学的洪校长, 完全就是两个隐形人,只要白校长在,就没人进他们的办公室;白校长不在,某些部门又有急事处理,才会去找他们。而他们总是说,搁一下行吗?意思是等白校长回来。若说不行,他们就会给白校长打电话请示。这是因为,有回按工作日程,学校该评业务先进,洪校长组织评了,白校长回来后很生气,说缺乏公信力,要重评。江校长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从那以后,他们就知道请示了。再以后,各部门都懒得多出那道中间环节,白校长不在,也直接打电话过去。江校长和洪校长,由此彻底隐身,就像被大水埋住,没人看见,也没人想起。

尽管来这学校的时间不长,但凭借无与伦比的嗅觉,姚平江把这一切都看得很透。他明白,白校长让他去找江校长,意思就是他说的事不是事;如果是事,也是你姚平江多事。

可是姚平江到底是姚平江。

他去办公室,查找那次的会议记录。记录上写着:师生员工进教学楼须佩戴校徽。这话有一定歧义,他也懒得管了,就按戴着校徽才能进教学楼去理解,也这样去执行。凡是进了教学楼才戴校徽的,他会嗖的一声,挡在你面前,扭住你胸口。他干瘦而有力的手,很多人都见识过了。你能把他怎样呢?骂他?当然是要骂的,当面骂他老不死,背后骂他祖宗八代。骂人,属另一种校规管制,不是姚平江的职责,因此他无动于衷。骂不起作用,打?确实想打,但是不敢,要是弄出个三长两短,就宣告自己这一辈子完了。

当众被门卫扭住,到底是不体面的。最糟的是,分明几个人约好,说跨进教学楼两步才戴校徽,但姚平江扭住一个,其他人不仅不帮忙,还迅速退出门,边戴校徽边朝被扭住的人笑。因此,姚平江的强硬成效显著,教學楼门口,又有了规矩刚刚制定出来的样子。

但这只是假象。

或者说,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不准带食物进教学楼。教师当然不会,有家的,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 单身汉有房子,说不上有家,中午那顿往往懒得做,就去食堂打了饭,端进房子里吃。学生尽管也有宿舍,但宿舍人多,睡在上铺的,不可能端着碗爬上去,就都坐在下铺,往嘴里刨饭,稍不小心就碰着别人,把碗碰落,饭菜倒了一地,也是有的;更别说某些男生宿舍,再香的饭菜,吃进去也是一股臭,那是鞋臭袜臭,臭把香剿灭,只剩了臭的味道。因此不回宿舍吃,就在食堂吃,食堂坐不下,就在食堂外面吃;食堂外面有个坝子,坝子中央一个花台,花台里有棵巨大的黄葛树,浓阴铺地,他们就围在浓阴下, 站着吃。

可站着吃到底不如坐着吃更像吃。要是能去教室里吃就好了,教室里干净、整洁, 每个人都有个座位。而且确实作业多,想边吃边做作业。

那就去吧……

过些日子,就放寒假了,春节也跟着到了。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梁辉请白校长喝酒。他的生意越做越好,钱越挣越多,但自从岳父到了五中,他没再请过白校长,其中的微妙心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但不愿面对。他是觉得,岳父去那里,多半是要惹麻烦的。他所谓的麻烦,就是丢脸。岳父不知社会,不知人心,不知变通,古往今来,这样的人几乎都会成为笑料。他不闻不问,别人的嘲笑他听不见,脸就丢不到他这里来。他原以为周末要接岳父去家里住,结果根本不必——岳父走不开。很多学生是住校的,周末也不回去。连放了寒假也走不开,学生倒是离开了,但领导们还经常去办公;也可能不是办公,就想去办公室坐坐,那里才能体现他们的价值。

直到三天前,姚平江才回了女儿女婿家。平日里,婷婷会不定期给她爸打电话,每次电话都说不上半分钟,因为爸爸忙。电话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这边轻言细语地叫注意身体,那边急急慌慌地说自己忙;有时婷婷会把电话递给母亲,叫他们说几句,说是说的,但还是那些话。所以梁辉不知道岳父的状况。这很好,他本来就不想知道。

可就在岳父回来那天,他碰到五中的工会主席了。工会主席姓伍,梁辉此前请白校长喝酒,白校长每次都专门点到要伍主席参加,可见他跟白校长关系很近。梁辉不仅跟伍主席喝过酒,还给他装修过房子,因此很熟,可这天碰见,伍主席却对他爱理不理。或许,那是身份变化引起的自然反应?先前,他是梁老板,现在,他是五中门卫的女婿,作为五中的领导,对这两种人,当然会有不一样的态度。虽然这样想,梁辉心里还是有疙瘩,很想通过一场酒,既表达对白校长的感激,也探听一下岳父的情况。

酒还没喝开,梁辉就彻底放了心。

白校长对姚平江赞不绝口。

参加酒局的,五中这边跟上回一样,有工会主席、教务主任和两个教师,只是,两个教师都任了职,一个当了教务处副主任,一个成了团支书。白校长上桌就问梁辉,为啥没把你岳父叫来?立即又自问自答,不叫是对的,年纪大了,少在外面吃喝。接着就说,像姚师傅那么尽责的,现在比黄金还珍贵。说这话时,他没看梁辉,只看着自己的下属。几个下属当然都知道白校长被姚平江扭住胸膛的事,也知道从那以后,白校长对姚平江不待见,现在听他这样说,一时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表情。但白校长很严肃, 说,一个单位,就该有姚师傅那样的人,做事业,就该有姚师傅那样的劲头。几个下属听了,便也跟着严肃起来,他们这才知道,白校长受再大的屈辱,也是以工作为重,因此越发敬佩自己的校长。

对白校长说的,梁辉毫不诧异,他想听些别的。

最想听的,是岳父是否有传说中的特异功能。这些日子,他非常收敛,在公司,跟宋敏完全就是工作上的联系,连玩笑也很少开,最根本的原因,是宋敏的丈夫回了东轩,不再去重庆了。宋敏这人很怪,丈夫不在身边时,眼睛里总会爬出钩子;丈夫一回来, 突然间就变成了淑女。也就是说,两人不再有以前那种往来,是因为宋敏,但梁辉觉得是他的自律。私底下,他才承认是宋敏“强迫”他自律,并心生怨气。但同时又想,这样也好,万一呢。

是怕万一被岳父“听到”。

但白校长开始说了岳父那些好话,就再也没提到过他了。梁辉心里活泛起来,跟白校长干杯的时候也在盘算:开年过后,公司再招个人,当然,要个女的……

这边喝着酒的时候,梁辉的岳父姚平江已躺到床上去。他很快就睡着了,并开始做梦。梦里是敞开的双扇门,门外,几个学生端着饭碗,边说话边吃,吃上几口,突然,一个人的脚伸进门里,他正要去拦,那只脚又收了回去,且平和如初,自在地说话。姚平江想,是我多虑了,人家无非是伸伸腿, 并没想进来。正这么想,另一只脚伸进了门里,伸得很有力,完全是冲关的架势。他又要去拦,却又收了回去。如此反反复复,他在梦里大汗淋漓。

春节期间,他每天都做这样的梦,每顿饭都吃得很少,本来就瘦的身体,又瘦了一圈,以至于开学过后,白校长以为他是油水过重,肚子吃坏了。白校长还是不搭理他,像他在酒桌上赞扬的那个人,不是姚平江。姚平江当然也无所谓,现在,他没有精力顾及别的,梦里梦外,都是伸进门里的腿。他在想,一个国家,除了有领地,还有领空,一个单位同样如此,那些腿占据了教学楼的领空,就可以视为侵犯,就要坚决打击。

可是,他还没想出打击的方案,就病倒了,住进了医院。

住院第四天,白校长抽空亲自去看他。白校长是跟梁辉联系的,梁辉开车来接的。路上,白校长问病人怎样了,梁辉说,并没查出多少问题,更没查出大问题,可是看上去又很不好,自从住进医院,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两人来到病床前,守在那里的李萍连忙起身。

姚平江闭着眼睛,梁辉弯下腰说,爸,白校长看你来了。姚平江的眼皮跳动了两下,随之睁开,看着白校长,看了几眼,突然字字清晰地说,白校长,你的脚步声是空的。

然后,他把头缓缓地转向了女婿。

注:

①  未燃烧完还能再烧的炭。

原载《万松浦》2023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张  林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可见和不可见

罗伟章

界限和界线,前者不可见,是个哲学概念;后者可见,是个区域概念。但认真追究起来,两者的分野又并不是那么清晰,因此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到底是用“界限”还是“界线”,有过一番踌躇,最后决定用“界线”,是觉得,我要写的故事,得有个落脚点,能赋予人物实实在在的动作,让我自己能见,也让读者能见。事实上,写到最后,界线已经成了界限:由秩序过渡到标准,由标准过渡到限制。人因此步步紧缩,自己紧缩,也使别人紧缩,却又无能为力,于是连最初的秩序也可能丧失了。

写这个小说,是因为一次偶遇。那是我离开故乡大約十年过后,有天回去,在街上走,背后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抠住了肩膀,使我差点仰面跌倒。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是谁,一个苍凉的声音就对着我耳孔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尽管是大白天,尽管阳光照耀,我却感到阴风四起,寒毛倒竖。好在他站到我面前来了,而且我认出了他。他是我以前在故乡的一个熟人,不在一个单位,但彼此有业务往来,现在他退休了,退休半年了。他似乎并不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老,但是更瘦,我心想他是得过一场大病吗?结果没有,他啥病也没有。可是为什么要那样描述自己呢?我没问,他也没说,彼此寒暄几句,就各走各的路了。

但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主要是记得那种感觉。当时我们要去同一个方向,但我没跟他同路,让他先走。他走在人群中,越走越瘦,最终消失于人群。而人群本身,包括人群中的我,也是这样的吧。这感觉就固定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了。又是十年过去了,我打算写出那种感觉。即是说,我想写出可见的部分,更想写出不可见的部分,尽管题目用了《界线》。

罗伟章,著有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尘世三部曲》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南方周末》好书榜、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十大华语好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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