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语涵［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王 琼［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的代表作，讲述了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爱玛追求激情浪漫的悲剧人生。爱玛从梦幻走向堕落，从幻灭走向毁灭的情感经历中，她的服饰款式和色彩包括发型饰品等多次变化，福楼拜对其服饰进行了详略得当的精彩描写。爱玛的服饰不仅体现了爱玛从纯情少女变为出轨情妇，从朴实平淡走向疯狂毁灭的过程，也展示出19 世纪法国服饰的丰富魅力。

一、少女时期和新婚后：精致的常服和晚宴服

爱玛出生于富农家庭，她的父亲卢欧老爹仰慕贵族，想尽办法把少女时期的爱玛送到修道院附设的寄宿学校，让爱玛通过学习贵族文化以接近上流社会，她带着一脑门子贵族思想情调和诗化感情回到农庄。爱玛出场时穿着镶有三道花边的细羊毛蓝袍①。人造靛蓝于1880 年发明，所以爱玛的袍子是采用天然染料着色的，再加上美利奴羊羊毛的材质，都体现了她生活的富足。作者还描写了爱玛上半身的装貌，她在上身衣服两颗纽扣中间挂了一只玳瑁眼镜（包，14），这是一种非常规的男人的挂法，对此，有评论者认为，“她（爱玛）也尽可能在狭窄空间内，通过穿着延续‘幻想自我’”②。另外，玳瑁是非常珍贵的有机宝石，进一步展现出爱玛家境的殷实，为她之后追求奢华生活做了铺垫。包法利先生上门为卢欧老爹包扎伤腿，爱玛很快和他互生情愫。有一次两人送别时，爱玛撑起缎子做的浅粉色阳伞，在阳光下微笑，显得优雅娴静，即使身穿日常服装，她依然美丽动人。爱玛很快嫁给了包法利先生，在婚礼上，提到爱玛穿着“下摆拖来拖去的袍子”（包，22），在如此盛大的节日，对新娘的装束只一笔带过，为下文爱玛对爱情和婚姻的幻想破灭做了铺垫。果然平淡的婚姻生活使爱玛渐渐觉得乏味和厌弃，她回想起在修道院发奖的日子。那时候她一袭白袍，穿开口黑毛线鞋（包，36），受到大家的欢迎和祝贺，纯洁的形象体现了爱玛对过往浪漫生活的怀恋。

婚后不久，包法利先生和爱玛被邀请参加渥毕萨尔侯爵府邸举办的一个宴会，这是爱玛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在这场盛大的宴会中，福楼拜对爱玛的晚宴服装有细致的描写：“她穿一件淡郁金香袍，上面点缀三簇有绿叶映衬的小玫瑰花。”（包，41）“淡”应该是色彩，当时淡色系服装在法国上流社会非常流行，而“郁金香”，则是一种高腰线的收腰裙，既能体现细柔的腰肢，又展现了丰满的臀部，优雅中透着性感③。而罗裙上的三朵玫瑰似乎预示了她与三个男人的感情纠葛。爱玛的头发微微蓬松并且泛着蓝光，头饰是一朵摇曳的小玫瑰花，栩栩如生，甚至带着晶莹的人造露水。整体来看，爱玛的装扮非常符合当时的时尚潮流，可见她对这次舞会的重视以及对上流圈子的向往。

舞会结束后，爱玛开始每天回想宴会，她想象贵妇的样子，给自己构造了一个完美的贵妇假象。她买了一张巴黎地图，因为知晓自身现阶段无能力游览整个巴黎，所以用自己细长、白嫩的手指着那张八里地图，在精神上游览这座充满浪漫、爱欲的城市。她甚至还订了贵族妇女看的杂志《花篮》和《沙龙仙女》，做和自己身份不匹配的美梦。此时的爱玛开始为幻梦变得郁郁寡欢，乏味的生活和庸俗的周围人让她变得神经质。她愈发乖戾任性，有时气闷得只穿一件薄袍子（包，54），此处的衣着象征着她脆弱的神经和近乎病态的精神状态。

由于爱玛精神萎靡，身体欠佳，包法利先生决定搬到永镇去疗愈。搬家前，爱玛被她结婚时用的装饰花绽出的铁丝扎破了手，在岁月的摧残下，连装饰花都变得憔悴老旧，这象征着日渐庸俗的婚姻以及备受枯燥生活折磨的爱玛的内心。对于只剩下空虚外壳的婚姻，爱玛选择放弃，她毫不留情地将花掷入火炉，它迅速焚烧殆尽。这意味着爱玛与传统婚姻的分道扬镳，也宣告了爱玛堕落的开始。

二、与罗道尔夫的偷情：骑马装与四射的欲望

在爱玛对婚姻生活厌倦之时，罗道尔夫乘虚而入。当时她穿着黄色的夏袍，有四道花边，长腰身搭配宽大裙摆（包，109），她的衣裙随着身体的曲线而凹陷或者膨起，优雅而诱惑，勾起了罗道尔夫的兴趣，为下文罗道尔夫勾引爱玛出轨做了铺垫。

在农业展览会上，爱玛的装束和面容产生了新的变化：她戴上椭圆形的帽子，配着苇叶般轻盈的白帽带，眼神飘忽不定（包，116）。到1845 年左右，法国女性的帽子一般都是配合面纱使用，此时爱玛却没有使用面纱这一遮挡物，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她的大胆和天真，结合其迷离的神态，可以推测出她对罗道尔夫抱有一定好感，后来两人交谈得热火朝天，罗道尔夫成功将爱玛哄骗。

两人第三次见面时是骑着马在林间漫步，爱玛的着装再次改变，她头戴男式帽，面网下垂，如同浅蓝的水波一直荡漾到臀部，黑衣和黑靴之中是白袜。半透明的面网存在阻隔作用，在这里却变成情趣横生的小装饰，黑色和白色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更加显示出腿部的光滑和细长（包，137）。此处的服装为骑马装，骑马装在款式设计上吸收了男装的一些元素，比如男式帽子等，一般搭配裤子和靴子。这体现了爱玛的大胆和忘情，她心神荡漾，欲擒故纵，和罗道尔夫缠绵悱恻，理智开始被情欲腐蚀。

在查理治坏了病人的腿之后，爱玛对婚姻彻底失望，她疯狂地装扮自己，包括格子呢裙、披肩、连腰带女裤等（包，160）。繁杂的衣物体现了她的非理性的消费行为，从侧面看出爱玛为了追求短暂的精神快感而扭曲的金钱观，为后面她的负债做了铺垫。情到深处，罗道尔夫和爱玛商量私奔，爱玛的“幸福”到达了巅峰，与此同时，爱玛的容貌和发型也发生了变化，在情欲的滋养下，爱玛的性感风韵被激发出来，她的身体处处充满弧度，宛如一只华美的金杯，盛满甜美的欲望，随时有可能倾泻而出，连随意盘起的发髻都是又肥又圆，和她强烈的情欲相呼应（包，166）。

后来，罗道尔夫抛弃了她，她将一圈一圈的黑发散开垂下来（包，184），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情欲也跟着减退殆尽。查理为了安抚爱玛的情绪，带她去看戏，此时爱玛穿的是有绲边的蓝色缎袍（包，188），此处的蓝色象征忧郁，是心灵受到创伤以后的缓慢愈合，然而此种平静之下隐藏着暴风雨的可能性，即赖昂的回归。

三、与赖昂的疯狂出轨：服装中蓝与黑的交织

爱玛在永镇饭店初遇赖昂，当时她系着蓝缎小领带，搭配圆褶麻布细领，如同花领箍一般硬挺，显示出优雅动人的风姿（包，70）。另外，她还穿着黑靴子，套着长袍，整体显得含蓄高挑，展现出一种已婚少妇的优雅和成熟之美。赖昂去爱玛家看孩子时，爱玛穿的是南京布袍子（包，77），南京布在19 世纪法国的上流社会十分流行，是贵妇们喜爱使用的面料，爱玛衣着高级，这反映出她一味追求浪漫生活乃至脱离现实生活的心态。不久，她喜欢上赖昂，但传统的婚姻道德观使她痛苦，她对赖昂既向往又抵触。后来赖昂离开，爱玛开始陷入自我满足式的想念，她买克什米尔蓝呢袍，买围巾扎在便袍上，她频繁更换发型：按着中国样式梳头，梳出柔软的圆圈或辫子；头发靠边挑缝，做出男人一样的发型（包，105）。情绪化的购物和千变万化的发型反映出她内心的焦灼不安，以及对爱欲的渴望。

别离三年，当爱玛和赖昂在鲁昂重逢，她的装束又发生了改变。爱玛身穿条纹衣，头发随意地倚靠在椅背上，加以金黄墙纸的衬托（包，199）。这一画面颇有油画感和镜头感，显示出爱玛的典雅高贵、慵懒、诱惑，而金黄色在西方文化中常与懦弱、背叛、败坏联系在一起，暗示了爱玛的二次出轨，尽管被罗道尔夫抛弃的经历使她对赖昂有了疏离感，但在赖昂说出“我爱您”时，爱玛的脸色仿佛大风过境的天空，乌云顷刻散去，整张脸都洋溢着浪漫和活力的光芒，连眼睛都变成了蓝色（包，200）。除了眼睛放出蓝光，爱玛参加宴会时的头发也泛过蓝光，赖昂还提到爱玛之前戴过“小蓝花帽子”，系蓝压边的腰带。1789 年，法国开始使用三色旗，蓝色在法国人民心中象征着忧郁、克制、秩序；另外，蓝色还有“圣马丁的长袍”意义一说，象征着自由。这种庄严的颜色的错位运用，造成了很大的情感色彩差异和讽刺效果，更能突出爱玛的堕落和虚荣，“蓝色”可以理解为被虚情假意迷惑的象征。

爱玛和赖昂幽会时戴着帽子，穿着小黑披风，面无血色。此处的黑色意味着隐蔽，说明爱玛仍然对于接近赖昂有所顾忌，她的兴致并不十分高昂，而是有些担惊受怕。后来爱玛和赖昂“度蜜月”，她的着装再度发生改变，她穿上了一件黑袍，袍子的下摆展开犹如扇子（包，222）。黑色在西方文化中常常与凄惨、悲凉联系在一起，渲染出死亡的氛围，爱玛衣着色调的转变，暗示了她之后的悲惨命运。

镜头一转，两人在卧室偷情，天鹅毛沿口的拖鞋套在爱玛的脚趾上，香艳到极致（包，228）。19 世纪法国服装注重装饰美，天鹅毛拖鞋华美奢侈，不但体现了爱玛贵族化的审美，也充分体现了她的虚荣心；另外，天鹅代表忠诚和永恒，此时的爱玛却和情人偷欢，纯洁的象征和淫靡的现状形成鲜明对比，强化了讽刺意义。

此刻的爱玛应该已经获得了她所期待的“如雷电般迅猛的爱情”，她的快乐阈值达到最高，幸福感和满足感只能向谷底跌落，她渐渐对赖昂厌烦了，想要抽身时，她已深深陷入高额债务的泥沼，她开始四处求助，然而不管是公证人，还是罗道尔夫，没有一个人愿意对她伸出援手，这时她穿的是黑袍子，戴的是有黑星星的帽子（包，261），此处的黑色是绝望和死亡的象征，爱玛玫瑰色的幻梦被现实的利刃一点点割碎，走投无路的她最后吃下砒霜自杀。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精致的常服到奢华的晚宴服，各种茶礼服、骑马服等等，千变万化的服装色彩和服装款式，映射出爱玛从幻想到幻灭的堕落生活。爱玛的衣裙褶皱中藏着对真挚爱情的渴望和对理想生活的追求，这不失为某种程度上对庸俗生活的反抗。爱玛大量阅读描写美好爱情的浪漫主义作品，沉浸在脱离现实的虚无缥缈的“爱情”之中。同时，爱玛生活在一个浮华虚荣的时代，上流社会的女性们以优雅的服饰彰显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财力，而优雅和浪漫的生活需有财富支持，爱玛所处的阶层和身份注定了她无法成为真正的贵族小姐。爱玛受到享乐主义以及整个社会纸醉金迷风气的影响，再加上本身的浪漫主义倾向，被一步步卷入高利贷的漩涡，最终只能走向毁灭。

①〔法〕福楼拜：《包法利夫人》，李健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② 余思齐、黎沅堃：《〈包法利夫人〉中的服饰话语与伦理身份》，《名作欣赏》2021年第35期，第140页。

③在1860年左右，法国流行一种放大臀部的裙子，腰线也提到了胸口附近，Georges Seurat的画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中就有类似的装束。因此，有理由推断爱玛当时穿的是一种高腰线的收腰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