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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蘩漪的性格与雷雨精神的同一性

2023-09-05陈秋芃

戏剧之家 2023年15期
关键词:侍萍周萍周家

陈秋芃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00)

一、雷雨精神的界定与问题缘起

“雷雨”作为具有极强意指作用的环境元素,不仅具有环境氛围营造作用,还以天气的演进作为与主线情节齐头并进的又一叙事线索,在反复的高潮递进中形成与人物性格、戏剧主题相接洽的多重所指结构。

蘩漪心中强烈的反叛精神即“雷雨精神”,是剧情向前发展的重要动力。曹禺先生在整部作品中多次对故事发生当日的雷雨天气进行描述说明,随着时间推进,雷雨日所展现的形态与气氛逐渐变化,情节也在雷雨的演化中步步递进,这也正契合蘩漪“雷雨式”的情绪发展曲线。她逐步激化的反叛行为是封建大家庭试图走向和谐的阻力,钱谷融先生在其著作《〈雷雨〉人物谈》[1]中说道:“蘩漪不但有‘雷雨式’的性格,她本身就是‘雷雨’的化身。她操纵着全剧,她是整个剧本的动力。”汪余礼教授认为,在《雷雨》中蘩漪是具有主导作用的隐形艺术家,“既像闪电一样照亮周公馆的黑暗”,同时,“也像暴雨一样要冲垮那个黑暗腐朽的周公馆”[2],她隐忍的外表遮盖着疯狂的性格底色,她对周朴园、周家乃至整个充斥着腐朽、压抑的封建环境长达十八年的忍耐暗合雷雨爆发前温吞而漫长的伏笔。

从蘩漪在整个剧本中的行为动机来看,她的行为也如雷雨爆发一般直接。蘩漪的所作所为目的性极强,从头至尾只是为了抓住周萍,为了把握一段不被世俗承认的关系,为了从那个如死人般的环境中逃脱出来,她不愿做一个服从的榜样,却也因为周萍不以儿子的身份在自己面前下跪而吞下了周朴园的药;她费尽心机地把鲁侍萍叫来了周家,借着周冲和四凤的关系让侍萍带着四凤离开,试图铲除四凤这一“祸患”;她看着周萍在鲁家与四凤亲密,狠狠地关上了他可以逃脱的窗户;她甚至不承认自己母亲、妻子的身份……这一切行动的出发点仅仅是周萍,她的爱如雷雨,直接而疯狂。陆炜先生也提到过,《雷雨》中的蘩漪和那个三十年前周朴园被迫迎娶的小姐的塑造都运用了功能化、空洞化的写法。剧中的蘩漪没有确切的人物前史,她曾经的家庭,她的受教育程度,她的思想、未来,她与家中每一个人的过往,剧本都没有交代,除了她对周萍无法自拔的爱之外,作者对其他事项都作了空洞化处理。这也使得她对周萍的疯狂追求变得无比明显、深刻,其中的雷雨精神也给读者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二、周繁漪的性格及其雷雨精神表征

在第一幕的舞台说明中,曹禺先生对雷雨来临前的天气进行了初次描写。“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3]雷雨来临前逼人的沉闷气氛与周公馆压抑的家庭氛围和紧张的人物关系形成呼应,奠定了全剧的情绪基调和注定的悲剧结局,同时,这也是蘩漪给人的初印象的具象化呈现。蘩漪首次出场时,曹禺写道:“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虽然,“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但是,她的内心涌动着一股野性的原始冲动,却被厚厚的壳紧紧地裹着,蘩漪一直以来被迫顺从,就如同雷雨来临前的平静,给人以如天气般“隐”的第一印象,殊不知,命运的引线早已被点燃,疯狂的种子已然在她的血液中发芽。暴雨将至,此前所有的威压都将在命运的终点以雷雨般毁灭一切的方式得到释放。

蘩漪作为一个接受过新思想熏陶的旧式女人,疯狂与克制一直反复主导着她的言行。这与具有长时间埋伏前奏的雷雨相似,暴风雨来临前会不断出现瞬间的狂风闪电……最终迎来一次疯狂的爆发。正如第三幕的舞台说明中,“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又“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当所有人以为,蘩漪一次次的不服从已经是发泄时,曹禺先生通过“雷雨”告诉我们,那一切仅仅是蘩漪这样一个“敢冲破一切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4]的女人所预备的铺垫。

曹禺先生在蘩漪出场时提到她“多不声不响地狠狠地吃了你”,她不断叠加的情绪就如同雷雨天不断叠加的郁热一样不声不响,最后却是暴风雨一样狠狠地爆发。雷雨所带来的一望无际的黑暗如同蘩漪性格里充满宿命感的悲剧色彩。在第三幕和第四幕的开始,雷雨天气逐渐不再只是前文描写的“闷”,而多了一阵暴雨和几个没有雷的闪电。这天空中打着的没有雷的闪电就如同蘩漪的几次挣扎,给周家表面的平静掀起了涟漪。她对周萍无法自拔的爱和爱而不得的恨激怒了她,她视为救赎的心上人抛弃了她、厌烦了她、恼恨了她,她再次试图挣破身上紧紧的壳,她如闪电般发泄过,但也终究是个无雷的闪电。第三幕的舞台说明中提到“闪光过后,还是黑黝黝的一片。”第四幕中描述周家的花园“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一瞬又是黑漆漆的”。这都为蘩漪这个人物蒙上了一层宿命论色彩,她的反抗注定得不到结果,所有的一切都在引诱她走向那场歇斯底里的疯狂。当蘩漪冒雨跟踪周萍来到四凤家中时,站在窗边窥视这对甜蜜情侣的她“被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惨白发死青的脸”,透过蘩漪那张“惨白发死青的脸”,我们已经窥见了命运的结局。这道“闪电”成为最终的导火索,这片闪电亦如她内心的冲动、火热的情绪,闪耀过又融入黑暗,成了雷雨。

三、基于社会矛盾形塑的雷雨精神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其著作《乡土中国》中提到“Oswald Spengler 曾在‘西方陆沉论’里说,西洋曾有两种文化模式,一种他称作‘阿波罗’式的,一种他称作‘浮士德’式的。”[5]其中,阿波罗式的文化模式具有秩序大于人的创造、追求稳定等特点,相反,浮士德式文化则追求创造与变革,拥有浮士德式心理的人群将冲突视作存在的基础。《雷雨》中的蘩漪追求自由、不断抗争的性格具有浮士德的特征,生活在封建压制的阿波罗式的社会中,她的反叛意识即雷雨精神不断在尝试爆发后遭受压制,逐步展现出阴鸷与疯狂的底色,展现出“最雷雨”的性格。

蘩漪出身名门,接受过旧式教育,又受五四思想的影响,在十七八岁嫁入周家,成为周朴园的妻子。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面对一个“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遮盖着”且年龄差距近二十岁的周朴园,心中对爱情的幻想一步一步地被现实磨灭。同时,她在“体面”的周家的十八年里看遍了肮脏,也做出了一些罪恶的事,她心中残存的模糊的道德边界在被一步步突破。面对周家人的表里不一,面对自己心中的新思想和周朴园的旧观念的冲突,面对将周萍视作唯一的救赎的自己和与这种不伦关系保持距离的周萍,蘩漪所经历的新与旧的煎熬渐渐将她“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慢慢造就了她极端的雷雨精神。

因为长期处于一个追求稳定、圆满的社会和家庭环境中,蘩漪经受着周朴园的压迫,她内心深埋的野性一次次地试图冲破牢笼,她的言行逐渐成了激进与突停的交替。蘩漪具有娜拉式的反抗精神和女性独立精神,但很显然,根植在蘩漪性格深处的封建思想限制了她的认知高度,她骨子里仍然是封建的,所以,她瞧不上四凤的出身,所以,她话中带刺地向侍萍影射四凤的作风问题,封建女性的痼疾、新思想的滋长、原始力量的涌动共同制约着蘩漪的言行,所以,她是矛盾的、前后不一的。

在蘩漪与周萍的第一次单独交谈中,蘩漪一字一字地说:“我希望你不要走!”而当周萍再次强调其为母亲的身份时,蘩漪的言语开始变得疯狂,她拒绝承认一切。而在和周萍的第二次交谈中,本是眼睛射出疯狂的火的她,在一瞬间压制住自己,低声下气地乞求周萍。张爱芬在《蘩漪新析》[6]中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推断出蘩漪的性格是欲望被压抑的结果。长期挣扎在这样的分裂环境中,蘩漪的性格中极端的闷和冲愈发明显。曹禺先生在为《雷雨》作的序里说:“‘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蘩漪的性格在显得矛盾的同时却也显得调和,最终炼成了她的雷雨精神。

周朴园对于蘩漪而言具有父亲与丈夫的双重身份。周朴园守旧、刻板的大家长气质为周家蒙上了一层阿波罗式的社会氛围,在一个秩序超越人力创造的阿波罗式社会环境中,浮士德式的代表——蘩漪必须安于其位。蘩漪在周家长达十八年的生活中,与自己相差近二十岁的丈夫周朴园共同生活,同时,年龄跨度又带来辈分上的错位,父权和夫权同时压迫这个女人,让她的身体与心理都经历了长期的压抑。同时,周朴园身份的双重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蘩漪的父亲、丈夫两个角色的缺失,这也是周萍这个“不伦”的情人成为她的救命稻草的重要原因。这一切错综的关系也将蘩漪步步逼成疯狂的样子。

四、角色互动中雷雨精神的深化

蘩漪与周萍的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原型意象发生置换的体现,新旧文化在其身上的冲突间接展现出蘩漪区别于其他角色的雷雨精神。寇鹏程在其文章中提到,蘩漪与周萍的关系与中国传统文学中的“痴情女子负心汉”原型同根,但是,《雷雨》不仅将两人纯粹的情人关系置换成错综的不伦恋,还使蘩漪在遭遇背叛行为时一改传统的软弱,而成为勇敢发声、准备热烈地燃烧一次的新式女人。新旧文化杂糅在蘩漪这个角色身上,使她的雷雨精神更真切地表现出来。

蘩漪在与周朴园的拉扯之间尽显妒忌的人性弱点,其偏执的雷雨精神被外化。蘩漪对于周朴园仅仅是个名义上的妻子,因此,蘩漪长期过着没有爱的生活,同时,三十年前“过世”的侍萍仍像甩不掉的影子存在于周家,周朴园保留的侍萍的习惯、侍萍喜爱的家具以及侍萍面容温存的照片都在时刻抢占着蘩漪的位置,激起她的妒忌。周朴园时隔两年回到家中后,蘩漪一句“他倒是惦记着我”,透着不满;在窗户紧闭的屋子里,蘩漪认为“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看着侍萍的相片,蘩漪以轻蔑的口气对着周朴园说“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我替你守着她”,每句缺少分寸感的话都透露出这个缺失爱情的女人心中野蛮生长的妒忌与疯狂,蘩漪雷雨般阴鸷的性格也通过妒忌具象地表现出来。

相比于另外七个角色的台词浓厚的分寸感,蘩漪的台词常常无意识地疯狂地宣泄出她心底的欲望,比较之下,这样的“格格不入”也塑造出“最雷雨”的性格。陆炜在《重识蘩漪——兼论〈雷雨〉是怎样写成的》[7]中提到“蘩漪有强词夺理、信口胡说的毛病”。蘩漪心底里对与周萍的关系存在强烈的欲望,所以,即使按照鲁贵所描述的,从闹鬼夜来看蘩漪才是主动的一方,但蘩漪还是在对周萍的控诉中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是你曾引诱的后母!”表达出自己的爱与欲望。在第二幕里,蘩漪对周萍说出“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然而,按鲁侍萍的话,蘩漪是周朴园明媒正娶来的小姐。蘩漪通过信口胡说的否认把自己内心想脱离这段死水般的关系的强烈欲望表达出来。

五、结语

蘩漪拥有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的身上充满着新旧交替杂糅的力量,她所代表的人性中最原始的欲望借由她与雷雨精神具有同一性的性格获得外化。处处身在矛盾中的蘩漪虽然没有在结局里走向死亡,但她心底的狂热和对自由的向往也随着周萍的离开消失殆尽。她身上笼罩着时代带给她的悲哀,但也如曹禺先生所说,这并不是一部社会问题剧,而是写人性的,蘩漪的悲哀是根植于人性的悲哀,她的生命像火一样燃烧过,她表现了走向毁灭的美,是理想主义的悲剧艺术形象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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