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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篱

2023-08-21王旭英

四川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母亲

□文/王旭英

这个夏天很热,很长,很无聊。我身边那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每天以躺平之态刷着视频,告诉我这样的事实:我们都知道今年是大旱之年啊,但我们都没有去责怨老天爷,因为我们不种庄稼、不种菜园子,故而干旱对于我们来说没有造成一点儿直接的影响伤害,甚至没有留下什么遗憾的感觉。最多就是热了些。说是六十年一遇的热,让我们碰上啦!你看你看,抖音里每天都有对酷热的新刷新、新突破!暴热的新闻常常爆冷。看着真是令人热血沸腾啊,这么恶劣的天气,我们都能好好地活着!然后他会洋洋得意地说,幸亏我们生活在城市,这里有很多科学的法子对付一切。

我无语。这个夏天,我时常挂念我的父亲。

这一切对于我父亲是一个考验。他种了一亩菜园子,这对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来说是一个大工程。要是天不下雨,这个工程定将遭遇困境难以维持而变成烂尾工程。我父亲站在干渴得冒烟的菜地里,肯定咒骂过老天爷,只是没人听见过而已。我们都劝他放弃。我父亲天生固执,只要是认准了的事情,就不随风拐弯,不管你是老天爷还是谁。整个夏天,他都在挑水抗旱。

时近白露,虽然依旧干旱,却有了凉风,是凉爽的感觉,夜晚也可睡得安生。我们都相信,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下雨了。自然父亲更坚信,只要到了季节,就不怕它不下雨。他把一部分地整理出来,专等着下来一场透雨,种下萝卜籽、白菜籽,这两样都是要赶早的。庆幸,夏天已经被他扛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一天傍晚,我接到弟媳晓霞的电话,那头即刻换成了我母亲说话。母亲说,甜儿,你要是有空,就赶快回来看看,你父亲肯定是吃了坏得太狠的东西,在吐黑水。今年天气太热了,老屋里又没个空调,又没个冰箱,煮熟的东西放一阵子就馊了,他那个吃煤炭的嘴,不识味,就是馊了他也不知道,怎么不吐黑水哟。他还不要人说……

母亲说话爱边叙边议,爱抒发己见,话一长常跑题,别人几乎听不明白她的要点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个吐黑水的事定是重点,而且把她吓着了,不然她不会打电话。可讲到后来,变成了一件在她预料之中的小事情。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脚下的两兄弟都在远方打工,她找我是对的。

我到家时,父亲坐在石门墩上,看见了我,想说什么来着,开口却吐了口黑水出来,来不及吐痰盂,呸在地上,漆黑一团。父亲很不好意思地捂着嘴,说,甜儿,你看我是不是吃坏了肚子?我看见那口黑水被水泥地迅速吸干,留下一个黑印子,心想你别想得太简单了。

我说,下午就送你去医院看看。父亲说,还劳烦你跑回来一趟。他的话叠在我的话上面了,父亲可不管这么多。

我凑近他大声说,你还要跟我讲客气么?这时我闻到了父亲身上有一股食物腐烂的腥臭味。

到了兵马镇卫生院,父亲还是时不时地吐黑水,浓浓的墨汁一样。父亲手里抓着一把卫生纸堵在嘴边,纸都染黑了,泛着暗红。我知道父亲对吃的喝的生的冷的从来都不讲究,肠胃一直不好,呕吐与拉稀常有发生,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的鼻孔里跑出一条一榨长的蛔虫出来,把大家都吓吐了。但父亲跟我说吐黑水是第一次,即便当年挖煤被堵在矿下试着吃下煤果子也没吐过这样黑的水。

我问医生,我父亲是不是食物中毒了?一问出来我心里暗自好笑,这句话同父亲问我的那句意思一样,问题落到自己头上都想简单了。

果然,医生用教训的口吻说,你想得太简单了。先住院观察吧,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再说,搞不好……他把搞不好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都说镇上的医生下诊断含糊不干脆,果真是的。但也有不含糊的地方,我们往外走时,医生大声说,到病房去叫你父亲洗个澡,住院更要讲卫生。

我不好意思地笑,连声说好,心里却不舒服,我听出医生的意思是说我父亲不讲卫生。虽然我也时常责怪父亲不讲卫生,但与他的一开口叫别人去洗澡的怪是不同的。我心想肚子里的味道怎么洗得去呢。先去拍了胸片,居然要等明天才能拿结果。难怪医生说的是先住院再看结果,这可能是我们兵马镇的规矩。住就住吧,天气这么热,省得来回折腾,那么正好好洗个澡。

去病房的时候,我挨近父亲身边,用力吸着鼻子又仔细地闻了闻,就闻到了父亲身上果真有一股酸酸的汗臭味。我本来想问他有多久没洗澡了,还想交代他现在可以在病房里洗。但我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父亲的耳朵不灵光,跟他说话要靠喊,还不仅仅是声音的问题,还有辨识的问题,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提议的话,还有其他的问题。父亲耳聋了好多年。我只怕喊得全医院的人都听见了,父亲也不一定听得清楚明白。还是算了。

父亲低头走着,不紧不慢,微驼的宽厚肩背,依然显得坚实而强硬。同时也透出那点一眼可以看穿的顽固不化。他一辈子都是这副样子,挑着重担走路也是这个样子,初见时你会难受、会不忍、会提意见。但他很强硬,不会听你的,要不了多久你就习惯了,就无所谓了,反正他结实,压的是他,与你不相干,你会觉得他不这样就不是他了。

他好像瘦了好多,短发茬的头皮上如同打了一层薄霜,给人一种苍老悲怆之感。有两次我伸手去想牵他走快点,他竟咧嘴咝咝了几声,碰痛了他的样子,同时用力推开了我的手。我认为他是不习惯这种亲热的举动。其实我也不习惯。回想起来,父亲八十岁,我也有五十多了,除开小时候那些天真烂漫的亲爱欢乐,依稀有点印象,记得起来的亲近真是很少,不知不觉,我们分开了好多年,好像是突然一下子到了眼前这个时候。

到了病房,父亲捂着嘴窝在床头上。我喊他去洗澡,他小声说,我不洗澡。耳聋之后他的声音就变小了许多,也不担心别人听不见。之后我怎么喊他都不吱声,像没听见一样,闭着眼睛抠抠搜搜地全身颤动着。同病房还有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不知是什么病痛,脾气不大好,听得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质问我,你是他的儿媳吧?这么大声吼什么?不洗澡怎么了?就臭了么?要臭也是臭他自己呀。我连忙说我是他女儿,不大声他听不见。男人说那也不对,他是个病人,你见过哪个病人还有劲爱洗澡的?

我着急又好笑,觉得那人说得也对,等明天好点了再洗不迟。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每天种菜卖菜,前些天还能往菜地里挑水抗旱呀。加上两耳不闻凡间事,心宽体健的,从来不要别人把他当个需要照顾的老人对待。我想到自己帮女儿带妞妞时常会感到腰酸背痛,跟父亲的身体比起来真是差远了。

这时护士来给父亲打上针,三瓶药水,若是食物引起的肠胃问题,打下去可能很快就有好转。第一瓶打了一半,父亲轻声说,天要黑了,你回去吧。我说晚上你一个人能不能行呀?他说能行。这是我第一次带父亲看病,还住院了,我不确定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合不合适。正左右为难,那个男人主动说晚上他可以帮忙照看一下。我连连道谢,直觉得这人心肠比脾气好。

回家我告诉母亲挂上针了,她当即放心下来。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起,聊了半夜。上一次回来是端午节,一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母亲有好多话要问:妞妞乖不乖好不好带呀;女儿女婿好不好呀;小吕还好吧;退休金有多少,不要嫌少,有总比没有强……都是关于我的不熨帖的现状。我尽量往好里说,免得她担心。

最后自然还是要说到小吕头上。小吕就是她的女婿我身边的那个躺平男,这么多年她一直喊他小吕,也许在她心里小吕永远还是那个小吕。我跟她说,小吕已经变成个仙人了,凡间的事他都不管。母亲叫我别说怪话。又说你们要好好的,别闹矛盾。我说好,就像你和我父亲一样好。她就不吱声了。

我们竟然没有说到父亲的病情上来,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临睡前母亲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说,你父亲今夜应该是舒服的,医院里有空调。

第二天我拿到片子结果去找医生,医生一看就自言自语说:果然是这样。我记得他昨天说的是搞不好,心里就没底,问果然咋样了?医生说,你看肺里有两个肿瘤,搞不好是癌。我问怎么知道是癌呢?医生说你没看他吐的是什么?又反问我是否老早就发现病人拉黑大便了。我小声说不知道。又问是否病人现在经常感到全身疼痛,从里到外火烧火燎的痛。我小声说不知道。医生的声音大起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儿女的呢?我垂下了眼睑不敢正眼看他。医生索性说,住院就没必要了,我们这里肯定是治不了的。是不是癌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你们可以到大医院去看看,我估计百分之九十九也治不了。他总算干脆了一回。我索性问,还有多长的时间?医生只说了两个字,很快。

站在门诊大厅,我感到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脑海里一个劲儿地翻腾“很快”两个字。掏出手机来,想给谁打个电话商量一下怎么办,这里还住不住下去。弟弟们在外打工做事,大白天没有通电话的惯例;剩下母亲和晓霞在家里,可能一时也问不出个主意来。后来“很快”逼迫我做了个不是决定的决定,先回家再说,反正这里也治不了了。

父亲勾着身子背对着门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心里突然发酸,就在门外站了会儿。等我轻手轻脚走进去,那个男人看见我就大声说,昨夜差点被你父亲吵死了,叫了一夜啊哟,问他哪里痛,他说哪里都痛,我把护士叫来也没办法。

我顾不上答话,赶紧走到父亲面前。只见他脸上的皱纹以眉头为中心,紧紧往拢蹙着,纵横交错,扭曲僵硬,像一块长满结疤而被雕刻成脸状的老树皮。嘴巴却张开来,呼呼喷着热气。我大声问,你痛吗?他点头。我想起了医生的话,心里恼火起来,他居然要我父亲洗澡,一个全身火烧一样疼痛的人怎么能洗澡呢?我生气地喊,你痛干吗不说呢?父亲睁开眼睛看着我,小声说,说了还不是痛。我差点被他气哭了。起身又去找医生开了止痛针,打下去,等药生效不痛了再走。

中午我们回家了。父亲在门边的石墩上坐下来,小声嘀咕道,刚才还蛮好的,见鬼,怎么回来就痛呢?

我瞧着他,硬邦邦坐得笔直,生怕碰着了哪儿,两只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木菩萨一样。我已经知道并看得出来他很痛。可能真如医生所说,止痛药基本无效。

我在他耳边大声说,要是痛就喊出来啊。父亲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一声。他笑得很难看。

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在晓霞家的客厅里,沉默着。刚刚我说了父亲的病情,她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空气燥闷,阳光跨进门槛,一点一点往前,逼过来。说是秋老虎跟着来了。显然现在我们的心里也来了一只老虎。晓霞把电扇调大一级,母亲下意识地往门角躲闪,她历来只能拿布帕子扇风,扇了电扇就要头痛。

后来我说,医生说可以到大医院去看看。我没有说出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的断言,我觉得那个医生的话不可信,同时也认为这个百分比没有意义。世上的事情除非成为事实,否则百分之九十九也只能说明是可能。还有万一呢。

母亲低声自言自语,先前说全身骨头隐隐痛,应该是挑水抗旱受了力,前几天又当成感冒打了四天针。也就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怎么会长了个癌症出来呢?她在竭力回忆着父亲最近的一切迹象。

我说,癌症不是一时长出来的,每个人身上都隐藏着癌细胞,找到机会就跑出来了。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说这么多,我怕母亲抓住这个继续问下去,就说,现在要决定怎么办。

母亲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问题就在那儿,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一转眼她就清醒了,她说,我来做个主,不去医院了,去医院也是糟蹋钱。活到这个年纪,寿元到了,去哪里都一样。剩下的日子,要吃要喝都随他的愿,没人服侍我来服侍。

我听了有点吃惊,没想到平日想前顾后优柔寡断的母亲突然这般果断起来。她有这样的决定和态度倒是正常的,一生都是怕麻烦拖累了别人,怕花钱,怕许多不相干的事情,唯独不怕自己难过。她这是做主把父亲当成了她自己。他们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了呢?

但最后一句听起来却像赌气。母亲坐在矮板凳上,胸口贴近膝盖,两只手合着枕在胸前,身子缩成一团,显得干瘦而羸弱。自从前年摔一跤,她的腰就没直起来过,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行动要靠拐杖帮忙支撑。她自己的生活才刚勉强能够自理。另外他们两个钉钉磕磕对敲了一辈子,老来愈发硬气,吵起来互不相让。母亲摔伤后,干脆搬到小儿子家来,与晓霞同住,平常日子里他们都是各顾各的了。我觉得最后一句母亲要是说的气话,唯一的可能是在激将我和晓霞,接下来父亲肯定需要人来服侍。

我问晓霞,你的想法呢?晓霞垂下眼睛,说,我没有想法。

我说,怎么会没有个想法呢,咱父亲得癌症了。

晓霞站了起来,没来由地走到门边打个转身回来,说,姐你最好通知我哥我嫂,要个说法是真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两个老人的赡养和后事,早已做了分工,父亲是归老大负担的。这一点晓霞做得没话说,老早她就表示要把母亲带着一起生活。老大一家人一直在外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打个照面,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屋,他们基本没管过,也因为父亲一直身体健旺。

我说,这不是事情太急了吗?晚上是要给兄弟两个打电话。可是就算要他们赶回来,也不是一时能回的。家里还有我们在,眼前要赶快商量个对策出来。

母亲说,不要叫他们回来,都要做事情,又不是在外面好玩。再说你父还好好地活着,都跑回来守着干什么?

晓霞说,你们怎么定我都没意见。转头来看着我,眉毛一扬,问,你是什么想法呢?她的意思不言而喻,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给了铁饭碗的女儿,看我表现的时候到了。

以往她们妯娌两个就公开谈论过,我们家的三个孩子,好处都被女儿独占了。母亲为此辩解,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有什么好处给她呀。晓霞就指出读书的事情,说他们偏心,当年我是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市财校跳出农门,轮到两个儿子读上来,父母提前商量好了放出话来,读到哪里是哪里,坚决不准复读。母亲被抵得无话可说,当时的确是害怕儿子也要一直复读下去。儿子读书不行。行的都要多读两年,不行的不知要读到猴年马月。他们供不起。我听了更是不以为然,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多读几年书,要多受多少苦?我当时也是犟上了。考出去了又怎样?分到商场当会计,没风光几年,商业不景气,遭遇改制,下岗,我也只落下个城市户口,仅仅名声好听。还要爱面子,还不如什么也没有直接下个海打个工来得痛快。日子过得不荤不素,自然顾不上别人。再说父母也从没有对我有过什么要求,总是叫我把自己过好就好了。这也不能怪我不管吧。

现在我要管给她看看。我说,我想带他去武汉看看,先要确诊是什么病,才好打算怎么办。总不能糊糊涂涂地就这么算了。恐怕不是癌呢?若是癌,也有治好的。若是癌……

母亲打断我,着急得很,你别总癌癌癌的,哪里来那么多癌!你父亲是寿元到了,总要找个由头走的。我说了不去医院,我来服侍,不要你们管。经过这一会儿冷静下来,母亲的态度竟然越来越明确果断。

我大声说,我父很痛的呀!医生说他全身应该是像火烧一样地痛。最起码要减轻他的痛。我带他去,你们不要管。我的眼睛湿润了,心里充满反感和失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父亲的痛,我就心酸,就愧疚不安,就像这痛是被我忽视而来的,与我有着分不开的关联。

母亲定定看着我,好像不相信,又好像在心里体会那种痛滋味。后来她说,我没听见他说有那么痛,医生是不是搞错了?

这时晓霞说,咱父亲来了。你们在这里决定什么都没用,主要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想法。

母亲赶紧说,不要说癌症的话。

父亲的影子慢慢漫进来,黑得透明。后来他在门边站住了,不吱声。晓霞起身推把椅子让过来,他还站着,不坐。母亲大声说,你坐呀,站在那里干啥?把亮都拦着了。父亲好像没听见,母亲就伸手去拉他,终于轻轻地坐下了。

父亲四处看了看,没头没脑地问,凡凡呢?凡凡是晓霞的小儿子,读小学三年级,晓霞在家陪他读书不能出门,守着一老一小,心烦了就爱抱怨。

母亲说,凡凡上学去了,你找凡凡有事呀?青天白日的……父亲没等她说完,又说还没回来么?应该回来了呀。两个人的话重叠在一起,母亲没好气地说,这个聋子,只有你说的。

我忍不住暗自好笑起来。如果是心情轻松愉快的时候,看他们两个,包括他们的一生,就像个有趣的笑话。一个自主生硬,不由分说,伴随在一个病态的掩护之下。另一个怎么说呢,她纵然有千般万般的好,都是枉然,都无法显现。他们就像一对矛盾,是天生对立的,又是天生不可分开的。常常要相对挥舞一通,得以不辜负这个天生的安排,表明既是对立,又是要以彼此为依据而存在着。从小我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大半个世纪过去了,依然如是,没有一点点改变。老天爷为普天下的一众夫妻设计的这个游戏版本,似乎永远不可解。

母亲转头对我说,难怪哟,最近每天都要来看凡凡,原来……母亲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她仿佛看到了某种事实真相,幡然醒悟,继而被降服,眼底飘忽起一丝伤感,却有些分量,她失神地把整个半身压在膝盖上。

我没有理会她,清了清嗓子,对父亲喊,明天带你去武汉啊。

父亲露出惊诧的表情,紧声问,去武汉干什么?

我喊,看病呀。

他顿时泄了口气,轻慢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事。看个病到武汉去,吃多了吧?我都不知道武汉在哪一方。不去。的确,他只知道大儿子一家都在武汉做服装,他自己从没去过武汉。

我决定说服他,但那是相当费力的,无论是声音还是思想。母亲及时地阻止了我。母亲说,凡事有命数,你犟什么呢?要是我,我也不……

这时候父亲突然吐了两口黑水在地上,他自己也没防备,眼睁睁看着白亮的瓷砖地面上汪着一团糟心的黑。他神情失措,仿佛是被谁胁迫着,很无辜的样子。

晓霞立刻惊恐地跳起来,脱口而出,有毒吧,肯定有毒!母亲赶忙起身去厨房抓来两把炉灰,盖在上面,快快地打扫起来。

我忙找来一叠纸巾,塞到父亲手上,父亲却一甩手,出门走了。

我看着晓霞,冷冷地说,晓霞,你仔细想一想,要是你自己的父亲这样了,你会怎么对待。

晓霞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又做错什么了?

下午我开始打扫老房子。我把堆放在堂屋里的柴火都搬到外面去,打开所有的门窗,让风吹进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味道,幽暗、潮湿、霉变,还有衰老。令人压抑,呼吸不畅。我边打扫边寻找,很奇怪这些味道的来源。整个夏天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阳光几乎烤透了大地,不说是六十年一遇的火热吗?到底是哪里,是什么,是如何潮湿霉变了呢?

我和母亲一起,住到父亲隔壁的后房。

天气依然闷热,我提出要去买台空调。母亲坚决反对,说你这么点苦都不能吃,不如回去算了。我说是给父亲的房间装,让母亲和父亲住到一起,方便招呼。她说那更用不着,她可不能吹空调。她又说你的心不静,静下来就不热了。我说我静着呢。

晚上先给大弟春林通了电话,母亲在一旁监督着,只通报病情,不寻求任何意见。春林显得着急又为难,着急的是父亲害病了,听样子好像很严重,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为难的是又一波疫情来了,服装厂被封,他们一时回不来。母亲守在旁边连忙宽慰他,说别急别着急,回来了也是空晃着没用,家里有我和你姐,你放心吧。春林又说,等几天就到中秋节了,肯定要解封放假的,只好等几天看,父亲就劳烦姐姐照应了。我只好说没事没事。末了顺口补一句,我就怕你赶不上送终。这句像一条欲加在身的罪责,那头半天没吱声,仿佛哽着了。

小弟春景的电话打了几次没人接,母亲反倒担心起他来。春景长年在外打隧道,辗转全国各地,没有定处,电话不通就很让人担心。春景打了好多年的隧道,钻石穿山,这一点倒像是得了父亲的传承。父亲年轻时下井挖煤,一干几十年,我们家原先还算宽裕的日子,就全靠这位煤矿工人撑起的。春景每次回来,父亲的话就多一些,他们说大山里的石头,说铁锤子,说手电钻,说到后来就说不通了,虽说同样是开山掘石,相隔几十年,一切都不一样了。春景有时开玩笑说,认真说起来,虽说累点苦点,倒是一个不错的职业。父亲听了不吱声。

我给春景发微信,母亲说跟春景不能说多了,他性子急。我给他留言,父亲生病,能回速回。像封电报。母亲一定要等到春景的回话再睡,十点多钟他回话了,说在加班,中秋节可以回来。也像电报。就这样,他们都知道了并冷静地接受了父亲的病情,每个人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当然父亲生病是自然之中的正常事件,我肯定改变不了什么。我应该冷静下来。

刷了会儿手机,躺平男在微信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就彻底冷静了下来。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半时分,我们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像老鼠啃噬木柜,窸窣,窸窸窣窣,小心而吃力,是一种弱小与一种强大尽力的对抗。这是小时候的记忆。仔细听,声音是从前房传来的。

母亲摸索着起床,电灯的开关在门边,老房子的设计理由,深夜不需要开灯。稍一定神,可见房间里有乳白的月光,低调的柔和的亮,仲秋的夜晚,格外清爽。

我轻声问,是老鼠吧?

母亲说,不是。

她的身影摇摇晃晃飘了出去。随后我听见窸窣的声音停止了,传来母亲的高声,你怎么把衣服都脱了,还都丢到地上,你要干什么呀?父亲难得地大声应出两个字,痛啊。喉咙里似有气泡,鼓满了疼痛。

我心里一紧,赶紧爬起来,站在堂屋里问,怎么啦?

母亲紧张地说,你不要进来,去睡你的。

门缝里透出灯光,我听见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这次是轻微的衣物的窸窣。我在暗里站了好久,直到黑夜仿佛得到安抚,渐渐安静下来。

早上起来,母亲在大铁锅灶烧柴火煮了米粥,屋子里洋溢着浓浓的米香,竟然盖去了其他味道。父亲坐在门墩上,看见我了说,菜园子里有菜。他在等着我起床。他的精神看起来比昨天要好了一点。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了啊?痛不痛呀?

他说,我好些了。你去菜园里给它们都浇点水。

我说,你还操心这个呢。

我就提上篮子去了菜园。从小我就喜欢菜园子,每次回家看不到母亲,我就往菜园去找,母亲总在那里。在一厢厢一垄垄的绿色中,母亲的脸闪动着太阳的光芒,显得温柔而快乐。然后我们采摘一些新鲜的蔬菜,回家煮饭吃。那是最轻松欢欣幸福的时刻。菜园子给我一种贴近日常的安全感,有收获的希望,有烟火的温暖。要说这么多年有什么是从未改变的,那就是对菜园子的这种感觉。

还是那个老菜园,母亲带上孙子后,就把菜园子交给了父亲来种。父亲种菜没有母亲细心内行,但他兴趣很高。事实上轮到父亲种菜的时候,家里几个正经吃菜的劳力都出门打工去了,我带着妞妞也很少回来。他的菜靠这两个老小根本吃不动,父亲就把菜挑到镇子上去卖,渐渐地兴趣变成了乐趣。父亲的菜越种越好,兵马镇街上的人几乎都认识这个日日卖菜的聋子。

父亲也都认识他们,他常说现在的人很刁。人们都知道父亲卖菜一言九鼎,就是一言堂。你要是想跟他找碴讨价还价,喊破喉咙他也听不明白,就只好依了他。算账一律遵循四舍五入,不掐头去尾,不同意你就走,他也不拉你,可能他也觉得要想拉住你会很费力。常常父亲挑去一担,挑回半担,然后满湾子送给别人,反正也不会让菜糟蹋了。他就是不服那个刁。

菜园子在父亲手上扩大了一倍,大约是与人打商量用其他田地换来的。扩大的部分原来是块水田,地势要低一点,父亲把新加的边围垒齐膝盖高的土坎,密密栽上一圈什么植物当篱笆,后来篱笆都活了,郁郁葱葱,绿墙头一样。远远看上去,是一个很阔气的菜园子。“阔气”是父亲用来表达一切美好的形容词。

走进园子里,立刻被前头的那方新篱笆吸引,整整齐齐一排木槿,枝丫簇拥,绿叶葱茏,娇嫩洁白的花朵点缀其间,竞相绽放,花苞挂满了枝头。恍如走进了一座花园。我沿着木槿走一遭,不由得心旷神怡。忍不住赞叹,想不到父亲的菜园子搞得这么“阔气”。不知道他到哪儿去谋来这么些清一色的白木槿!

菜却没有多少了,韭菜开出了一片小白花,辣椒树枯死了一半,辣椒都干瘪打了皱,只有几垅红薯叶长势兴旺。大部分地都空闲着,季节更替,父亲还没来得及种下秋冬的蔬菜,加上天道干旱,就这样了。

突然想起父亲交代浇水的事,哪儿有水呢?最近的水源是一处快干枯的堰塘,隔着好几百米远。后来在那个几根木棍搭起的简陋小棚边找到一口大缸,缸大半埋进了土里,上面盖了块木板,里面沤了半缸绿水。旁边有桶有瓢,倒齐全。我放眼一看,半缸水怎么浇?不如只浇一样,我就给木槿浇了。

我掐了些薯尖和韭菜,临走摘了朵木槿花在手上,路上碰见了人,就放进篮子里。洗菜时拣出来,母亲接过去捏住花蒂端详着,说菜园里的木槿开花啦!她把花放在饭桌上。屋子里到处烟熏火燎得黑漆漆,桌子也黑,花很白,花儿就像一个很刻意的“阔气”。父亲走进来,一直看着,后来他对我说,下次记得把花都摘回来。

我莫名其妙,问摘回来干什么?

母亲说,木槿花是你父亲特意谋来为凡凡栽的。那年凡凡摔破了鼻子,常常流鼻血,我们知道一个秘方,用白木槿花炖雄鸡,吃了可以断根。雄鸡是现成的,木槿花一直谋不到,你父亲一气之下就栽了那么些。

我问,凡凡吃好了吗?这个方子我很早就知道,就是一个土方子,他们竟然还信奉着。以我对父亲的了解,经心这么一件事却是少见。

母亲说,吃了真要好些,只是还没有断根。你父亲每年都把花摘回来晒干,备着随时要用。用不了的,留到来年接上新花再扔掉。你要是有熟人需要,就拿些去吧。

我心想,哪个熟人会信这个?突然想起小区里真有个小男孩经常流鼻血,那家的奶奶说治了好多地方,没办法,医生说要等孩子长大了慢慢自己好。我想给他带些回去,就算没效果,吃了也没坏处。万一碰巧有效呢?

父亲喝粥发出很大的响声,粥很烫,并没有吃进去多少,听起来有点虚张声势。韭菜花秆老了些,我吃着把嚼不烂的吐在桌子上,父亲嚼着嚼着都吃了下去,他从不赞成浪费食物。逢到吃的,他就格外有了精神。

夏天那次回来,我像领导视察民情一样,转到父亲的老屋,看见桌上一瓦钵南瓜,煮得稀稀烂烂的,直冒瓜气。我叫父亲要吃好点。父亲低头盯着南瓜认真说,这是今年最早最嫩的瓜,油也有,盐也有,还怕不好?母亲在一旁取笑道,连你的话也撮了油盐。她在气他不识抬举,闹着要一个人开伙吃饭,图自由自在,看他吃的啥猪食狗食,就来气。

我却知道母亲来气的真正原因,应该是因为魔气叔。

这时母亲说,吃得这么响,你看他哪里像个得了癌症的哟?昨夜倒把我吓着了,这个聋子,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

我忍不住笑了,说粥太烫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故意”,主要是针对父亲的吃相。仔细想起来,父亲确实是个爱做故意之事的人。年轻时他与母亲吵架,把母亲气得不吃不喝躺倒在床上,他就趁机去翻箱倒柜把罐头呀麻饼呀之类用来走亲戚送礼的好东西找出来,拉拢几个孩子,故意当着母亲的面吃个精光。半夜里,又故意把锅碗瓢盆碰得稀里哗啦山响,故意把鸡蛋用麻油煎得老香,吃起来故意用力吧嗒嘴巴,“啧啧啧”“咕噜咕噜咕噜”,气得母亲爬起来与他对抢。年岁渐长,他的耳朵显出不大灵敏的时候,大家都叫他聋子,他就索性故意装聋,遇见扯皮拉筋的麻烦事情,他一概不理不睬,别人说上天去,他却一直问:“你说啥呀?”再不就硬着脖子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这么装下去,当真越来越聋,刚刚五十岁,下矿挖煤的活儿就做不了了。重新做回农民,他倒轻松高兴得很,好像是故意要弄成这样的。人家问他耳朵是怎么聋了,他说是在矿井下不通气闭聋的。母亲就在一旁纠正说是小时候被他父亲打破了耳膜而聋的,父亲好像没听见,不吱声。人们觉得后一条更可信,父亲兄弟六个,按照天干顺序取的名,他排行老四,取名王义丁,一个亲也亲不上、疼也疼不上的位置,挨揍是家常便饭。试想我的爷爷养着六个儿子,没有一点雷霆手段,如何镇压得住。打破个耳膜算是轻的,包括长大了让他去挖煤矿,都是王义丁这个人的命。幸而父亲是个不管不顾也强硬的人,也是个晓得照顾和宽容自己的人。

我们的话父亲听不见,他突然站起来到房间里去了。碗里的粥还剩一半。母亲跟着追进去,大声说你的粥还没吃完呀。

父亲说不吃了。又吩咐,给猫吃了吧。他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却不安心,不时睁开毫无目的地看一眼。不知要看什么。

母亲忧愁地问,你要吃什么呢?糯米饭吃不吃……南瓜绿豆面团子吃不吃……红烧肉吃不吃……莲藕煨排骨吃不吃……每问一条等半天。父亲没搭理她,也许没听见。

我站在房门外,默默看着,母亲报出的食谱,大约都是父亲爱吃的,我从来不知道父亲的这些口味爱好,我只知道他什么都吃,从不挑食。

现在应该不是吃的问题,我知道他是又痛起来了。我闻到房间里满是父亲身上的味道,很浓的混合味,正在不断地发酵。

母亲又说,那我烧水给你洗澡吧。

这次父亲听见了,连连摆手说,不洗澡,谁要洗澡了?

没过多久,晓霞来了,骑在摩托车上,放下一提袋菜就走了。里面有排骨、五花肉、莲藕,竟然正和着母亲的菜谱。

母亲高兴起来,说你看,晓霞还是蛮懂事的,心肠也软,就是嘴巴硬点。

我说,她一直不喜欢我父亲,就不好。

母亲说,你父亲这人,有几个人喜欢得起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搁谁时间长了都要闹红脸。

他们原来是一起生活的,都是因为一些习惯问题,互相看不顺眼,起了争吵,又直截了当,毫不保留,嫌隙就越来越深。原来父亲有一招厉害的撒手锏,每次争执不下的时候,他就去把晓霞的父母请来评理,还请些年长者来作陪。那对亲家都是老实本分人,桌面上拉不下脸,不管女儿有没有理,只是一味地训斥,给足了父亲面子。父亲就认为每次都是自己有理。这样搞了几次,亲家觉得不能老是女儿吃亏,再叫,就不肯来了。我听说最后一次特别搞笑,起因是父亲吃饭时把鱼刺丢到新房的瓷砖地面上,给家里的老花猫吃。晓霞说他不该,她说的是不该丢在地板上,猫有猫碗。父亲聋头聋脑听成她说的是不该把鱼刺给猫吃。父亲说吃你几根鱼刺也不行么,偏要。他索性把饭碗放到地上给猫吃。晓霞气得把碗端到外面的树底下去,说这个碗就不要了。这下轮到父亲不依不饶了,又跑到亲家去告状,说晓霞丢了他的饭碗。他的亲家有了丰富的经验,搞清楚了不是那么回事,也不说穿,叫来一桌人陪他喝酒,然后每个人说一番道理出来,给他足足开导了一下午。父亲不知受了何种刺激,回来就搬到老屋去单过了。

我动手准备煨汤,好让父亲早一点喝上。母亲坐在灶前等着烧火,我们不知不觉一致把父亲当成一个特别的病人了,但我们又是如此从容不迫。

我问,最后那次去晓霞家,他后来是怎么说的?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母亲说,说了什么?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本来就是恶人先告状,心里有愧吧。后来一个人住着就好多了,我看他最适合一个人过,正好独霸一方,上天下地没人管。我也巴不得图个自在。

她放松下来,上半身习惯地扑在膝盖上,目光掉进漆黑的灶膛里,露出一脸茫然失落。她又说,我没管他,就落下了这个样子。天气这般臭热,又要吃馊坏了的东西,怎么不得病哟。这下看到他的能耐了,一百岁还是要人管的吧……

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头也低下去,充满懊悔。我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处说起。我看他们就像是一曲憋脚的戏剧,矛盾,不合常理,而又古怪难懂。结局很直白,她还是想管他。

我说,这不能怪你,是他不服你管,活该。

母亲抬头吃惊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是你父亲,有些话我能说,你们不能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没大没小的。

我说,好好,我说错了。烧火吧。

屋子里安静下来,听得见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呼呼声,不时蹦出噼啪一声脆响。同样的场景,久远的时光里也有。我在那里,我年轻的父亲母亲也在那里,还有弟弟,我们欢喜地等待着锅里的肉汤——父亲煤矿里关饷了我们就会吃一次肉。父亲的脸上除了欢喜还有自豪,他耳聪目明,声音充满磁性,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温和地说,等一等,等一等,就快好了,人人有份。当甜甜的肉香飘散出来,灶间变成了天堂。父亲把他碗里的肉夹来一块,父亲说,甜儿,你多吃一点。大家都抬头看他。母亲问,甜儿为什么要多吃一点?父亲说,甜儿是我们家的女儿种。大家都觉得这理由很充分。我心安理得地吃到满足,嘴角闪动着滋润的油光。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甜儿,煮了肉汤呀?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父亲站在我身后,大概是闻到香味而来的。

母亲欣喜地说,等一等,等一等,就快好了。我心头猛地一热,多么惊人的相似,是什么在让时光倒流?抑或是什么从未离开!

父亲只喝了半碗汤,一块排骨包在嘴里滚半头,吐出了骨头,肉在嘴里继续滚,舍不得下咽的样子,后来囫囵吞了。我看着都难受。

老花猫一直安静地守在他脚下,他给了它一块,看着它吃。母亲叹了口气,说,他的牙都快掉光了,可能是吃不动。中午把红烧肉煮烂一点,不信他不吃。

我把肉拿到晓霞家煤气上用小火慢炖,后来凡凡放学了,我叫他们上来一起吃饭。父亲看见凡凡很高兴,伸长手够着去摸他的头,凡凡趁机放纵地大声嚷着要吃肉。父亲上桌看见红烧肉,愣了下神,随即不停地叫凡凡吃、叫我吃。后来又叫晓霞和母亲吃,好像是他请客主办的一桌席面,弄得晓霞反倒不好意思吃了。母亲就说,我们又不是客,要你总劝干什么?我给母亲夹了一筷子,意思叫她接受父亲的好意。母亲并不领情,她看出了父亲的反常,心里不舒服,嘴上却不留情。我们都感觉到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只有凡凡不讲客气,边吃边说,姑姑烧的肉真好吃。

父亲吃得很少,他说刚刚喝了汤的,不饿。等一会儿他从后门出去了,我们就听见山墙下传来呕吐声。我们依然默默吃饭。只有凡凡停住不动,瞪大眼睛,像一条警觉的小鹿,侧耳听着。他听出来了,说,爷爷在吐。晓霞说,快吃吧。凡凡已站了起来,跑出去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表情惊恐地说,爷爷吐的黑水。父亲随后走进来,母亲给他半碗汤,他接过去竟然一口气喝了,就像是一次醉吐。

母亲又轻声叹了口气。她拿铁铲铲出一些炉灰,我接过来,送到父亲呕吐的地方。山墙朝南,斜着搭了半壁丝瓜架,几缕藤蔓伸张着细丝般的触角径自往上攀到了屋檐。两棵丝瓜定是享受了特殊的照料,藤壮叶肥,鲜嫩的瓜儿戴着明艳的黄色花朵。正午的阳光热情洋溢,照临着一切。父亲把黑水都吐在瓜根上。

下午有两位叔伯相约着来探望,看情景就一目了然,安抚的话由母亲代为答谢。父亲没有说话,但他面带微笑,正襟危坐,显得郑重其事。我担心他坐不住了,就把母亲喊了出来,随后他们就走了。当然没人会跟一个聋子聊天的,又费力又说不明白。他们一走,父亲当即趴倒在床上,并大声地呻吟起来。他说,痛死了啊……

我站在床边,心情沉重。看样子父亲确实已经感觉到自己得了重病,这从大家的态度,从他变成关心的重点,从半日两顿肉的伙食上,都是可以体会到的。他也察觉到大家都先于他知道了他的病情,所以他索性不装了。

我突然很想和他谈一谈,我想让他知道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那是一件关于生死的大事,他有权利知道,他得有心理准备。这是对一个人最起码的尊重,不管他生来是多么平凡,而死是平等的、庄重的。而他是我的父亲!

我说的时候父亲一直没有出声,他翘着屁股半跪在床中间,低头闭眼。我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我说他的病医生说治不好了,我说他吐的不是什么黑水,而是血。这应该是很好明白的,如果他愿意明白的话。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因为我告诉他我可以带他去武汉,去了武汉也许就不会那么痛了,我还说我会一直陪着他。

父亲沉默着,好久。我以为他睡着了,后来他坐起来,他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像是刚刚滴了眼药水,湿润汪在干涩之上,他想努力把它润进去。他低声说,算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我的喉咙被一个什么硬块堵塞着,几乎不能呼吸。我张大嘴,面对着窗户。那朵白木槿不知被谁搁在窗台上,花瓣在微风中不停地抖动。

这时候我魔气叔回来了。

魔气叔是被派出所两名协警押送回来的。他们把他拎进门,像拎着一麻袋麸糠。我魔气叔软成一团,往地上一放,却又站立起来了。民警大声喊,王义丁是谁。我忙把父亲推出来。民警说,你家的人要加强管制,他不穿裤子在兵马镇大街上游来游去,这个流氓行为,影响极其恶劣。这已经是夏季以来的第三次了。属于惯犯。再次警告,若有下次,要抓去关起来。

我父亲垂着两只手,僵硬地点头哈腰赔不是。他不用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可以说是不用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是要赔不是的。每次魔气叔惹了祸,他都会主动坦白叫别人来找他哥王义丁,父亲总是先赔礼再赔偿。何况现在来的是公安干部。接着父亲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好、好、好,我来跟他说,你莫见怪啊。

民警一走,父亲走到魔气叔面前,用指头指着他,压着嗓子说,己吔,你真有魔气么……说不下去了,虽说没赔偿,却丢脸丢人,还不如赔偿呢。

这时我母亲从躲着的角落里跑出来,帮父亲指着魔气叔,说你没事跑到大街上去脱裤子干什么?那是不要脸你晓得不?

魔气叔一直有点怕我母亲,他收起搞怪的笑脸,很无辜地眨巴着小眼睛,说,我热。

母亲说,你热你脱掉褂子呀,干吗要脱裤子?

魔气叔说,脱褂子冷。

我嗤的一声笑出来,这样的天气,在街头游荡,他的这个感受是准确的。一转头看见我了,喜滋滋笑起来,说甜儿回来了,怎么没人跟我说呢?你回来了,我要去买斤肉回来。他扭头就要走。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胸前衣襟,拉到面前来,不知是痛还是气得直喘。

魔气叔一反刚刚被警察提拉着的服帖态度,用力扭动身体挣扎着,就像一个在宠溺他的大人面前不服管教放肆的小孩。父亲扭不过他,无奈地松开了手,随手把他揪起的衣襟拉伸下来。魔气叔找到了机会索性把一肚子气撒出来,他没好气地大声喊,别搞。

这就是我魔气叔,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只要是他认为有理的事。我们家的人都坚信他不傻,也不是疯也不是癫。小时候大家觉得他是调皮淘气捣蛋,长大后觉得是叛逆是个性,年老后才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是有一股魔气。让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验证一个魔气需要这么多年?还不知你我是不是。

说起来我爷爷有六个儿子,现在活着的只剩下父亲和魔气叔了。甲乙丙伯活到老年自然亡故,戊叔几岁时得病夭折。父亲比魔气叔大了整十岁。他们有时像兄弟,有时像父子。魔气叔六十岁那年进了镇养老院,但那里关不住这位大侠,他想上街就上街,想回来了就回来。他惹的祸也特别,不知何时起,他迷恋上了收集硬纸盒,瞄见了就要想方设法拿走,里面的东西他也不要,一路扔。别人发现了追着来,他就往我家跑。一回来就找我父亲,不是他找就是别人找,准没好事。母亲不要父亲管他,说有养老院管。父亲不听她的。母亲就对魔气叔没好气,这也是她生气父亲搬到老屋单过的原因,母亲认为父亲来这里就是为了能自由自在上天下地地和魔气铁成一堆。常常他们在大街上碰见了,父亲总要买些荤菜,带魔气叔回家来改善伙食。魔气叔一来,父亲就要给他洗衣做饭,本来就不会弄,天又热,几焦心哟!现在母亲看着魔气叔,突然就想起来,父亲的病都是他给引起的。

母亲越想越生气,她压着嗓子,眼睛不看他俩,却叫应魔气叔的名字说,己呀,你知道么?你哥就要死了。你能不能好生地待在养老院里,不要再回来烦他了呀。

父亲自然不知道母亲在说这个,母亲眼盯着地上呢。魔气叔听见了,转头看母亲,思考着真假。他也是有脑筋的,只是不愿意用在某些地方。

母亲盯他一眼,继续说,你还不信么?你看看你哥的样子,看见他变了相吗?你哥就要死了。

魔气叔就转头去仔细地看他哥,看了几秒,立即放声大哭起来,哭得眼泪哗哗直滚。父亲吓了一跳,以为刚才抓痛了他,眼里露出歉意,小声说,你还娇气摸不得了。

魔气叔哭着一下子趴到父亲的肩头,父亲痛得站起来,架起他的手想往外推,却又抓着不放手。魔气叔依然要往他哥身上扑,那架势就像一场近身肉搏。

母亲趁机喊,我去叫人来把他送回去吧。

父亲说,等一等,等他哭完,我还要跟他说不能在外面脱裤子的事。

等了一会儿,魔气叔还是哭,伤心得很。父亲一直看着他,疑惑起来,说,怎么哭个不止?是不是在街上有人打了他?不然怎么这么伤心呢。哎…哎…我问你哟……

母亲喊,还问个啥?赶紧送走吧!送走……

父亲突然大声喊,别吵。黑水脱口而出,喷了一地。

魔气叔吓得噤了声,看着父亲,眼泪还在流,他是真伤心了。魔气叔也有感情呀!他只是不说而已。

转眼他也吼起来,问,你要死了吗?

父亲一愣,问谁说的?谁说我要死了?

魔气叔只管抓住自己的心思,眼下这件事情可太重要了,一定要问清楚。几乎是责问,你要死了吗?

父亲气得一屁股坐到床上,说,我是要死了,你要干什么?要跟我一起死么?

魔气叔惊恐地后退两步,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双腿,盯着面前的地面,硬着脖子说,我不死……我不死……你也不死……我不准你死。他定是记得所有不见了的亲人,都是死了,都埋在祖坟山上的土堆里,他怕得不敢正眼看,走路都是绕着走。

这些父亲都是知道的。他看着这个老小孩,笑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温软,他说,己吔,不要听人瞎说啊……继而,他停住了话头,定是想到了一个即将形成的事实,这个事实,是他无法处理完善的。他不知如何跟他说了。有那么一瞬间,父亲的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忧伤和悲凉的阴影,不知是为魔气叔还是为自己。也许都有。他说不出任何道理来宽慰安抚他,但他又想让他安心。他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面对着,露出和颜悦色的一脸笑,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魔气叔立即平静下来,还不忘看母亲一眼。他把父亲扶到床上去坐下,这时他确信他的哥哥只是生病了。

母亲呆愣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想法。我突然很难过,拉着母亲去了灶间。我动手东一把西一把漫无目的地收拾着,想以此冲淡内心的哀伤。

沉默了一阵,母亲说,甜儿,我不是要咒你父亲……我是要吓走那个魔气,他今天怎么不怕了呢?

我看见母亲焦虑得没了头绪的样子,不忍说她什么。我说,就让他在这里待几天吧。

母亲坐下来暗自神伤,她看起来忧伤而虚弱。我就对她说什么都不要她操心,一切有我。她露出微笑,连连点头。我知道她还是要操心的,我的母亲就是爱操心。

果然,坐了一会儿,她吩咐说,把那个小木床搬出来抹一抹,放在堂屋里给你魔气叔睡吧。

晚饭父亲没有吃。魔气叔把碗端到房间里去,看见父亲仰躺着张开了嘴巴,他就塞了一口饭进去。父亲迷迷糊糊中吓了一跳,睁眼一看是他的弟弟在给他喂饭,一边无可奈何地吃了,一边低声吼他,己吔,搞什么……不能吃了啊……你自己好生吃吧……

晚上大家都没怎么睡。夜晚太静了,父亲喉咙里压抑的气流声、几颗牙齿的对磕声、走步声、木盆的挪地声、呕吐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天透出蒙蒙亮时我起来了,他们似乎又都睡着了,魔气叔抱着头睡得很香。我怕吵醒他们,没有洗漱就轻轻出了门,反正有口罩捂住脸。走到兵马镇,租了辆车去山那边的钢市中心医院。我挂了内科专家号,然后拿出父亲的病历和拍片,我只有一个要求,开止痛药。医生是位老者,头发都白了,我对他生出百分之百的信任和真诚。他好像很同情我,他说吃的药可能没什么效果了,病人就快解脱了,这是最痛苦的时候,用点直接涂在身体上的去痛药试试,可解一点皮肉之痛。我说都开上,都试试。他说不能多开,也许可能……他也吞话。不过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临走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问,我父亲是不是癌症。他很惊奇,说哪个医生说不是癌症?这么明显的肺癌还有争议吗?你说他吐黑水,说明整个胸腔都感染了。唉,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是啊,说什么都晚了。

我把药给父亲的时候,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回去了。

母亲在一旁说,我说不会吧,但她的神情暴露出她也在这样担心。

病魔真厉害呀,三天时间,父亲一下子瘦脱了原型。也不是瘦,是一种突然的崩塌,触目惊心的毁灭感。而他还在强打精神,手里拿着药,站在那里笑。他的笑又像是发自内心的,似乎是病痛使他变得软弱了,他愿意向它们低头。他是想以柔软之态为他的一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吗?这时我却想到了死亡的僵硬,任谁也圆满不了。这又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除非你知道无解就是解,才能轻松一点。我不敢细看他,叫他自己涂药,哪里痛就涂哪里,药我买了好多。

我没有说出癌症的事,它变成了一件特别令人厌恶的事情。

等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欣喜地告诉我,这个药真效(有效),涂上就不痛了。他的双手分别拍着两边的手腕和臂膀,很轻松的样子。魔气叔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可能认为他哥不痛就是好了,不用死了。

我趁机问,洗个澡吧?

他点了头。却不同意去晓霞家的热水器里洗,他说洗不惯。他提出在井台上洗溜水澡,也只能这样了。整个夏天他都是这么洗澡的,也可以说是许多个夏天都是这么洗的。井水很凉,有时正热洗得就很痛快,有时凉一点就囫囵沾湿抹几下了事。若是有人盯着了说你这叫洗澡,比老花猫洗脸还潦草,他说每天都洗哪有几多龌龊。

母亲赶紧去烧水,我跟到灶间来,犹豫地问,魔气叔会不会洗呢?

母亲看出我为难,说,我来给他洗。指望你魔气叔还不如不洗。

我看着母亲,连续两夜没好好睡了,面色和精神都显出了虚脱状态。心里头还要操心其他事,昨夜我听见她吩咐晓霞今天去镇上买红毛毯,不知用来干什么。

我说,还是我来吧。你去找一条大裤衩来。

出来一看,魔气叔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是不能高兴的,一高兴就迫切地要去找纸盒子。

母亲找来一条红蓝相间的格子休闲短裤,说是春景给父亲的,父亲嫌花哨,一次都没穿过。我把短裤拿进去给父亲,叫他换下长裤,我好给他洗澡。父亲接过去,迟疑了一下,说好。

我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出来,见了我就咕噜说,这么条小裤子,叫我怎么穿,你看,紧得不能走路了。

我一看,他把两条腿穿进了一边裤筒里,怎么不紧?他的样子,滑稽而可怜,木木呆呆的,恍惚得很。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给他脱下来重新穿好。

阳光和煦温暖,现在我愿意用这个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它。我摸了摸井台上的水泥地,是温热的。没有风。母亲很高兴,说了几次真好。

我让父亲赤脚站到水池里,脱下他的褂子,我有点手忙脚乱,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也许都有。这又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体验。我记得我从未有意识地接触过父亲的身体,简单的双手相握都没有过。似乎是一种天生的抗拒。多么荒唐!父亲行将就木,而我还不知道我所抗拒的是什么。

父亲开始时很不好意思,坚持要自己洗。也许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种待遇,他的父母也未必这样照顾过他一次。他一直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冷。我把他的一只手放在半身高的摇机头上,稳住他,淋过两遍热水,慢慢才不抖了。但他一直在不好意思。我可怜的父亲,他的眼神不能集中,看来看去,没话找话,他轻声说,你看这里又裂了,要维修一下啦。

我抽空瞄了一眼,井沿上是有道裂缝。看得出旁边其他地方有多处用水泥补过的痕迹,补得很牢固,只是堆起蛮厚的疤,不好看。这口井是父亲当年亲手打的,有些年辰了。那时村里人都吃公共水井里的水,挑一担水来去要半个小时,为此身材瘦弱的母亲特别害怕挑水,平常她带着我们三个儿女在家,用水就像用油一样细气。父亲开始说要亲自为母亲打一口井,母亲还说他吹牛。后来井真的打起来了,这件事被母亲由衷地夸赞了半辈子,我们几个不知事的孩子也感到莫名高兴。每每说起这个,父亲就很自豪,这口井不仅给家人带来了幸福感,还是他做矿工的职业生涯一个能力和光荣的见证。弟弟们小时候都是在这井台上洗澡,有时他还帮他们洗,把一桶水从头淋到脚,就像倒出的是他内心满满的喜悦。后来村子里安装自来水,他是坚决反对的。那几天他反背着手在村里转来转去,沿家说都不知道这水从哪个旮旯里来的,能喝吗?别人笑他没见识。他就说,有见识就能随便喝水么?

母亲不时在里面催促洗快点,我主要是怕洗重了,有点慢。总觉得他还是痛吧,哪有那么灵验的药。后来母亲出来了,母亲大声说,甜儿,应该洗好了吧?不烧水了吧?

我和父亲同时看向她,母亲手里拿着火钳,脸颊泛着火烤出的红潮,额上有汗光,头发蓬乱。她在微笑着等我回话。我说,好了,不要烧水了。

与此同时,父亲看着母亲就笑了。母亲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有福呀,还有人给你洗澡。我抬头看见父亲还在笑,笑得温暖而璀璨,就像一道阳光停留在那里。

洗了澡,父亲看起来神清气爽。他自己进房间换下了短裤,他提着湿漉漉的短裤出来对我说,我只穿了这一次,还是叫春景自己拿去穿啊。接着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春林春景回来了吗?我慌张地应,在路上了。他说哦,那我去睡一会儿。

他就去睡下了。

我们都轻松下来。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的那个笑容里,她甚至在耿耿于怀!我至少听见她说出过三种想法:第一种,父亲肯定是感到有福而笑的,这可能是他记事以来平生第一次有人给他洗澡;第二种,父亲在她面前觉得不好意思而笑的,毕竟是一个硬邦邦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被看到了他的弱,不好意思;第三种,父亲在给她留下最后的念想,相似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类的一笑。说来说去,后来母亲的想法停留在最后一种上,慢慢地,她就变得怪异起来。

我想如果父亲真的是那个意思,那他的目的达到了。我看到母亲完全走进了那个笑里去,她几乎忘记了过去的所有不满意,眼前的笑容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她一个人说,笑得那么好,要死了才笑得那么好,有什么用?活着时咋不笑好点呢?

又说,这么笑是什么意思?想我记得你是个好人么?你是个好人吗?我看这不是啥好兆头……

我真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了,我只能当成这是她的特权。随便怎么想都有理的特权。我担心她一直执迷不悟,把身体彻底搞垮了。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问,今天你叫晓霞去买红毛毯干什么?

她愣了一下,后来说,给你父亲盖。

我说,这天气,一时盖不住吧,还叫她特意跑去买。

她沉吟着,欲言又止。我一直等着她说,还是说了,盖冰棺的,然后包骨灰用。

我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我想起来了,我是见过这红毛毯的,在一些丧葬场合。正如母亲所说,红毛毯盖在冰棺上,红毛毯包着骨灰回家。红毛毯一直是我的困惑,我看见红毛毯正好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冰棺,没有一点多余也没有一点短缺。就像定制的。我特别好奇红毛毯是主家准备的还是冰棺自带的;不明白为什么是红色而不是其他的颜色。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问清楚这两个问题,我怕问出来轻薄了这件庄严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红毛毯是主家准备的。我就问,为什么是红毛毯?白的黑的不是更合适吗?

母亲说,老父老母过世了,是白喜事。既是喜,当然要用红色的,喜庆呀!还有一条最要紧,可以护佑后人啊。

无法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杂七杂八地纠结在一起,只觉很难受。想来想去,求得心安唯一的法子,就是为他们多做点什么。又一想,多做点什么不是作为儿女应该的吗?脑子里一片混乱。

晚上都早早睡了。魔气叔没有回来。我上床刷着微信,见女儿发了条朋友圈,只有几个字“先救自己吧”,字面上的意思看起来带有极大的无尽的悬念。我知道这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情绪发泄而已,也许是银行卡里没钱了,也许打游戏没有通关,也许……都是小问题。我没有心情多想。正如她所言,先救自己吧!我与我的父亲就要永别了!

后来我看见父亲站在我的床前,看着我。我等着他先说话,我没有力气喊了。他一直不说话。后来他笑了,他说你回去吧,我好了,不痛了。他认真地拍打着双臂。突然他扑倒在我的身上,慌张地叫我,甜儿,甜儿……

我一惊醒来,是母亲在拍打喊叫。母亲说,甜儿,快来呀,你父亲不行了。

这次父亲吐了好多,血!还是黑色的。床上地上都洒满了,加上衣服被单,一遍狼藉。父亲靠在床头,大口喘气,看见我,他把手指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的意思,这次不是外面痛,是里面。

我赶紧收拾着,母亲坐在床边没有动弹。等一会儿,父亲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开始在床上爬来爬去,他的手指伸张开来,显得有些张牙舞爪。这样爬一阵子,歇一会儿,又爬起来。

母亲说,甜儿,赶快叫他们两个回来。

事情真来了,她慌了。

天亮之后,父亲安静下来。那些病痛似乎在夜间更加肆意猖狂,乘虚而入。

我让他睡会儿,他摇头。他抓住我的手,有话要说的样子。我等着。他说,春景……回来……菜园子……水……我一个劲地点头,没有疑问。我知道这是遗言,这是世上最简单最朴素的遗言。而留遗言的人几乎不知道遗言是何用意,他只是想和他的女儿交代几句话。但这对他女儿来说却意义非凡。

我相信我都听懂了。我会用这几个词汇写出一百种答案,然后告诉我的兄弟们,这就是父亲的遗愿。他们可以任选其一,我们的父亲都会答应的。

父亲平静后,母亲一有机会就问他想吃什么,不厌其烦。还真被问出了一个,父亲说了一个字,菜。

母亲恍然醒悟,说她想起来了,父亲还爱吃韭菜饼子。

我有点不相信,父亲已经两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这个样子,怎么会吃得下韭菜饼子呢?我又想起刚刚他说了菜园子,我还是去了。

我割了些韭菜,顺手抽出粗硬的花秆扔掉。一边看着那道木槿篱笆,上一次的肥水没白浇,两天时间,又涌出来不少新花蕾。洁白的花朵,竞相绽放,花团锦簇,在清晨毛茸茸的阳光照耀下,如有朵朵白云宿留其中,显得格外甜美和温馨。

木槿花还带着露水的湿润,握在手里,感觉丝丝清凉,柔滑如脂。我看着这一片娇美的花朵,它们本是篱笆,亦如父亲不起眼的一生,却开出了如此圣洁的花朵!我想起了窗台上的那朵木槿花,父亲也不时地看向那里。我不知他是在看花,还是在看外面的天空,还是在想着孙子的病痛。我不知他强硬的内心世界面对这些花时,是否柔软,是否眷恋,是否温暖。

我把木槿花都摘了回来,装了满满一篮子。当我进门的时候,看见晓霞坐在堂屋里,她立马站了起来,接过我手上的篮子。她说,咱父亲走了。

我心里立刻闪过一道黑影,像暮霭中老花猫受惊奔跑的背影,黑色的长长的尾巴一闪而过。这才多大一会儿,这才几天,这才多久?怎么会这么快?为什么这么快呢?!

母亲再次述说了那个过程:她说我走后没一会儿,他俩疲惫地靠在床头,父亲突然抬起右手挽住她的脖子,这个亲昵的举动让她心里一惊。接着父亲把头搁在她的肩上,头顶挨着她的脸颊。她没吱声,她听见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头一歪就没声气了。她说就像电视剧里一场演得很假的戏一样。她不相信他这么快就走了,她打算着父亲最起码要磨她一个月,一个月还是她自己想的,还不知道父亲会不会答应……

她就这么喋喋不休,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也听不出她的重点是什么了。后来她的精力明显不够了,她的想法就纠结到一点上来——父亲挽住她脖子的那个亲昵举动。就像挽住了她的魂,让她只记得他的好,过去一切的不满意都不值一提。她还说父亲只让她一个人送了终。她的心变成了一块软得流水的豆腐。

魔气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缩在屋角里,捂着脸,发出呜呜呜的哭声,像老牛一样。

父亲平躺在床上,嘴巴张开了一点。我进来时看见是闭得好好的,怎么又张开了?我走过去用手掌给他合拢。我说,还想吃什么呢?!

我又走了出来,好像没什么事情可做了。这时晓霞把篮子里的木槿花拿一朵出来,戴在了马尾辫上。她的头发很黑,花显得特别白。乡下戴花也有讲究,戴白花表明家里有老人走了,代表孝。父亲的白木槿正好派上用场。

晓霞也给了我一朵。我没辫子,就别在胸前的扣眼上。低头一看,那花那么白,白得刺眼,把我的眼泪都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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