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历时演变、共时分布和地域因素

2023-08-15张黎

关键词:语系阿尔泰官话

张黎

(1.甘肃政法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2.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亲属称谓词是亲属关系和亲属观念在语言上的反映,一般与本民族的婚姻、家族制度、社会习俗紧密相连,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其中,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是由前缀“阿”加核心语素构成的亲属词。赵元任、王力和黄伯荣等学者均认为,“阿”作为汉语亲属称谓名词的前缀,在普通话和现代北京话已基本没有,吴语等南方话还在使用,北方话有一些残留[1],[2]220,[3]。李瑶和刘海平等分别讨论了“阿”类父母亲属词,“阿”缀与“子”缀亲属词[4-5]。本文将从历时和共时两个角度追溯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发展演变和在现代方言的分布状况,同时从地域因素关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存留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的现象。

一、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历时演变

“阿”类亲属称谓词在先秦文献中未曾发现,最早出现于西汉《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的“故济北王阿母自言足热而懑”,其中的“阿母”指“乳母”,还不是表亲属的称谓词。作为前缀,“它的起源很早,一部分汉代就有,魏晋以后特别发达。”[6]加在亲属称呼前有亲昵的意味。例如:

(1)今月七日失阿爹,念此酷毒可痛伤。(东汉戴良《失父零丁》)

(2)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玉台新咏·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例(1)“阿爹”在东汉时表示“父亲”。古北方方言,元胡三省注引《唐韵》曰:“北人呼父曰阿爹,爹,徒可翻。”[7]2995例(2)“阿兄”在汉代指“哥哥”,唐代也可表“叔父”,如《北齐书·安德王延宗传》:“并州,阿兄自取,儿今去也。”清梁章钜《称谓录·父之弟》:“《北齐书》文襄子延宗,后主叔父也,而后主呼为阿兄。”[7]2986义项为“哥哥”的“阿兄”已延续至现代闽方言,在西南官话的成都方言和闽语区福建大田前路方言中,“阿兄”还可表“弟弟”和“爸爸”等义项。

唐五代,“阿”前缀的构词能力更强,特别是在口语白话中亲属称谓的使用非常频繁。例如:

(3)朕意亦如此,不能相违,阿舅无后悔也。(唐刘肃《大唐新语·酷忍》)

(4)父,阿娘、眷属、远近邻舍总来惊讶曰……(南唐《祖堂集》)

(5)阿娘拟与疋帛,阿耶行遗绠缇。(《敦煌愿文集·儿郎伟》)

(6)新妇出看,阿婆报客,但道新妇,病卧在床,不胜医药。(《敦煌变文校注·韩朋赋》)

(7)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木兰诗》)

例(3)称妻子的兄弟为“阿舅”。“阿娘”较早见于唐代文献,唐五代长江流域有江南方言色彩的《祖堂集》就有丰富的“阿”缀代词,但是“阿”缀亲属词只有2 例,如例(4)“阿娘”表呼传主的母亲[8]6。有西北方言色彩的敦煌文献也有“阿娘”一词,例(5)敦煌愿文中有“阿婆”“阿耶”“阿郎”等[9]。敦煌变文有28 处词义较丰富的“阿婆”,其中有表丈夫母亲或者祖母的亲属称谓,如例(6)“阿婆”与“新妇”对举并称,是丈夫母亲的称谓[10]。例(7)“阿爷”即“父亲”,是古北方方言。“阿爷”在现代方言中一般多指“祖父”“伯父”“外公”“岳父”等[7]2987。

“元代以后的文献里,带前缀‘阿’的代词用例逐渐减少,而称呼名词带前缀‘阿’却继续使用不衰,一直到现代,不少方言(多为南方方言)里仍然保持着这种用法。”[11]例如:

(8)阿翁与汝阿爹阿妳,以家馔祭于中殇童子阿秬之魂。(元柳贯《祭孙柜文》)

(9)纤腰数被邻姬妬,鬓发常烦阿姐梳。(明李昌祺《剪灯馀话·至正妓人行》)

(10)曾在苏州,见一家举殡,其铭旌云:“皇明少师文渊阁大学士申公间壁豆腐王阿奶之灵柩。”(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诗傍门户》)

父系称谓有例(8)“阿翁”“阿爹”,母系称谓有例(8)“阿弥”、例(9)“阿姐”和例(10)“阿奶”。明方以智《通雅称谓》:“方言秦、晋、陇谓父为翁;今人作书与子自称阿翁;称人之父亦曰乃翁。”[7]2996清外方山人的俗语著作《谈征·名部上》:“齐人呼母为媭,李贺称母为阿弥,江南曰阿妈,或作姥……皆母字之转也。”[7]2992《通俗编》:“今吴俗称祖母曰阿奶。”[7]2986

如前所述,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加在亲属称呼前有亲昵的意味;唐五代时期“阿”前缀的构词能力更强,这类亲属称谓词大量出现,用法丰富多样。不过明清以后“名字、称谓、排行前的‘阿’缀也有减少趋势,在《醒世姻缘传》《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北方作品中不用或罕用‘阿’缀。”[12]71到现代北京话“阿”缀已经不用,但在一些方言中,尤其是南方方言仍在使用。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阿”类亲属称谓词不仅出现了语义演变,且使用的地域也发生了变迁。

二、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共时分布

《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044)展示了“阿”作为名词前缀,普遍分布于南方各方言区亲属称谓前的地理分布特征。本文参照《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主要讨论“阿”类直系长辈亲属称谓词。

(一)“阿”类“祖父母”亲属词

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042、043)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资料显示,“阿”类“祖父”亲属词的词位有“阿公”“阿爷”“阿大”“阿爸”“阿爹”“阿老”等9 个;“阿”类“祖母”亲属词的词位有“阿奶”“阿娘”“阿婆”“阿妈”“阿嬷”“阿嫲”等14 个。大部分“阿”类“祖父”“祖母”词主要分布在非官话方言区,其中粤语的“阿”类词最为显著,“祖父”有4 个词位;“祖母”有8个词位。有的“阿”类词跨越了不同方言区,如“阿公”“阿爷”既出现于粤语区的广州,也见于平话区的邕宁等地;“阿婆”“阿妈”可同时使用于粤语区的广州和客家话的清新等地。

官话区的“祖父”“祖母”词只有“阿公”“阿爷”2 个词位和“阿奶”1 个词位,主要分布于中原官话的新疆吐鲁番、乌鲁木齐(回),青海门源、湟源和同仁,甘肃临夏,以及西南官话的柳州、宝兴和建水。

(二)“阿”类“父母”亲属词

参照《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046、047)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各地方言中阿类“父亲”词有“阿达”“阿大”“阿爹”“阿爸”等10 个词位;“阿”类“母亲”词多达19 个,如“阿妈”“阿娘”“阿奶”“阿母”“阿娭”等。“阿”类“父亲”“母亲”词也主要分布在非官话方言区,如闽语区各地分别有“阿爹”“阿爸”“阿父”“阿爷”等不同词位。“父亲”一词,吴语的温州既用“阿叔”也用“阿大”,平话的崇左也有“阿爷”和“阿叔”2 个词位。粤语的钦州称“母亲”为“阿”和“阿乸”。官话区的“父亲”“母亲”词,只有“阿达”“阿大”“阿爸”3 个词位和“阿妈”“阿娘”2个词位,主要分布于中原官话的新疆吐鲁番、乌鲁木齐(回),青海门源、湟源和同仁,甘肃临夏,以及西南官话的柳州、宝兴和建水。其中,中原官话的青海门源和甘肃临夏等地的“父亲”一词也称“大大”。

通过整理和比较《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42 地分卷中有关“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分布情况,我们发现:闽语、客家话、粤语、吴语等非官话东南方言区的确集中了大部分“阿”类亲属称谓词,而兰银官话的乌鲁木齐、中原官话的西宁、临夏和西南官话柳州等官话区只有一些零星的分布。不过,《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中基本亲属词的资料比较有限,《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42 个方言点分布也不太均衡,还有许多方言区的“阿”词亲属词未被录入,如《兰州方言词典》所收录回族群众多使用的“阿姐”“阿哥”“阿娘”“阿舅”“阿伯子”“阿舅家”等亲属称谓词[13]。

三、西北官话汉语前缀“阿”与少数民族语前缀“a”

关于汉语亲属称谓词的前缀“阿”的来源,学界也一直存有争议:王力和向熹指出“阿”来自上古“伊谁”“伊何”的“伊”[2]219,[14]。朱茂汉、杨天戈和陈宝勤认为其前身是表示依靠、保护、教养的动词“阿”[15-17]。柳士镇和竟成分别探析了前缀“阿”来源于“昵近”义和上古汉语前缀成分“有”[18-19]。这些观点虽有分歧,但都认同前缀“阿”来源于汉语自身。20 世纪末,不少学者开始讨论新疆、青海和甘肃等西北官话区存留“阿”类称谓词的原因,如都兴宙[20]和贾晞儒[21-22]提出青海方言前缀“阿”是吸收回族、藏族、土族等少数民族语言影响的结果。王华权和胡士云也认同西北官话受北方鲜卑等少数民族影响[23-24]。雒鹏等指出甘肃汉语方言里的“阿达”“哀达”主要分布于古代羌戎、吐蕃、蒙古人的聚居区,还与东乡、保安、撒拉等少数民族有关[25]。因此,以上学者普遍认为汉语,尤其是西北官话的前缀“阿”与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和渗透有关。

不少学者也发现汉藏语系的藏缅语、阿尔泰语系诸语言的亲属称谓词普遍存现前缀a。竟成曾作过统计和讨论,他发现汉藏语系藏缅语的6 种语言、阿尔泰语系中的19 种语言里的“父”“母”“兄”“姐”时,这些不同语系的亲属称谓词的第一音节几乎都是a[19]。傅爱兰也发现“亲属人物称谓上的a—最普遍,除嘉戎、载瓦、嘎卓语外,其余47 个音点均出现。”[26]17可见,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各语支的亲属称谓词多数带有前缀a 的用法,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另外,也有学者认为a 是原始汉藏语的产物,如黄树先等指出“汉藏语系的这个A—前缀是相当古老的,在汉藏语未分化以前,这个前缀就业已存在了。”[27]199但傅爱兰还是对此持有怀疑态度。那么,a 前缀在藏缅语内部语支之间是同源还是分化,目前学界也没有定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前缀“阿/a”不仅存在于汉藏语系中汉语和汉语方言,也存在于汉藏语系的藏缅语和阿尔泰语系语言中。

“不少语言学家认为,人类语言之所以会存在大量的普遍语法特征,原因就在于人类语言具有某些相同的语法演变模式,而语法演变模式的类同本质上是因为具有相同的语法演变机制和认知语用动因。”[12]503汉藏语系和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中的多数亲属称谓词,普遍带有前缀“阿/a”的平行现象,应该不是汉藏语系或者是阿尔泰语系诸语言独有的“特性”,这可能是跨语言的共性倾向,那么这种语言现象也许是汉语方言与汉藏语系的藏缅语、阿尔泰语系等语言的区域共性特征之一。

四、结语

考察历代典籍文献、《汉语方言地图集》和《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等,我们发现:从历时演变看,汉语“阿”类亲属称谓词始于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其用法丰富且频繁,明清以后北方地区逐渐减少,南方地区存留较多;从共时分布看,前缀“阿”的用法已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大大缩减,且大多已经消失,东南非官话方言里还存留大量“阿”类亲属称谓词,北方官话方言区仅有青海、新疆和甘肃还有遗留。正如陈怡君、汪维辉所述:“现代方言的分布情况是历时发展的结果,词语的历时发展可以解释现代方言分布状况的原因。”[28]“阿”类亲属称谓的共时方言分布和历时演变也是可以互证的。宋代以后,代词“阿”缀类亲属称谓词在北方地区逐渐减少,明清时在北方消失。但在同期的南方文献里仍有“阿”缀亲属词的保留,如“明代吴语的作品《山歌》中出现‘阿公、阿婆、阿爹、阿娘、阿姐、阿哥’等‘阿’类称谓词。”[8]62这说明“阿”类亲属称谓词其实并没有从汉语中消失,只是大部分退出了北方方言,未能在明清以后的北方文献中出现而已。现代汉语普通话和北京话基本没有“阿”前缀,应该是不同方言中词汇与语法成分之间的竞争与替换的结果。

关于汉语前缀“阿”和汉藏语诸语言和北方阿尔泰语前缀“a”的来源,学界也一直存有争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前缀“阿/a”不仅存在于汉藏语系的汉语方言和藏缅语族中,还出现于阿尔泰语系中。前缀“阿/a”在不同语言中的平行现象,可能是汉藏语系与阿尔泰语系等语言的区域共性特征之一。“在语言发展的过程中起作用的不但有时间因素,也还有地域的因素……”[29]地处甘青交界的回、藏等聚居区,正是汉藏语系和阿尔泰语系诸语言使用频繁和活跃的地区,该地的少数民族语言主要是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和阿尔泰语系。钟进文、黄行和徐丹、贝罗贝等先后指出,甘青交界地区的汉族与周边民族频繁接触,当地方言受阿尔泰语及藏语影响有明显的结构变异[30-32]。因此,西北地区的汉民族与藏缅语族和阿尔泰语系的少数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一直呈现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状态。元以前,汉人与契丹、女真等民族就有过深刻接触,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汉蒙语言接触,中国北方产生了太田辰夫所说的“汉儿言语”和直译体书面语。青海、新疆和甘肃等西北官话还保留较为丰富的前缀“阿”的原因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但考虑到“阿”类亲属称谓词的历史演变、共时分布,以及周边地域少数民族语言的特点,我们认为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之所以存留了一些“阿”类亲属称谓词,可能延续了汉语北方方言区内部的固有词汇,同时也受到周边汉藏语系的藏缅语族、阿尔泰语系等语言的影响。少数民族语言中词头a和汉语词头“阿”的相似性,进一步固化了“阿”类亲属称谓词在北方方言的延续与发展,所以西北官话的“阿”类亲属称谓比其他官话区更丰富一些。

猜你喜欢

语系阿尔泰官话
妈妈的吻
妈妈的吻
新疆阿尔泰铁矿成矿规律浅析
阿尔泰发现大规模岩画群
征集官话易祛除官话难
西南官话中古泥来母的今读类型与演变层次
俗话说,官话说
我国的五大语系
世界的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