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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戏剧舞台,绽放文学经典之花

2023-08-14艾莎莎

上海戏剧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福子疾风祥子

艾莎莎

用当代年轻人喜爱的方式重述经典名作,这是何念导演版《骆驼祥子》的创作理念。编创人员在充分尊重原著精神的基础上重构文本,打破老舍先生原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以情节倒置回环的叙述方式再现祥子起起落落的人生遭遇,幕与幕之间则采用首尾相连的手法自由切换。是沉沦堕落,还是奋发向前?演出运用多种贴合时代精神的后现代戏剧舞台语汇,成功吸引观众走进祥子的内心情感世界,在时光的逆流倒转中见证祥子的失败堕落,在现实与幻想的交织中探寻祥子命运悲剧的必然性。

一、在时代脉搏中,体悟文学经典的脉动

文学经典具有穿透时空的艺术生命力,并经常在其戏剧化、影视化改编过程中获得再生。同时,任何艺术创作都离不开特定的时代体验。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经典范式的时代性决定了文学经典的戏剧改编样式会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相较于原著小说对20世纪20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等社会图景的现实描写,何念导演版《骆驼祥子》敏锐地聚焦后工业文明时代高新科技对人类的异化主题,采用极具现代科技感的赛博朋克风格舞美装置,将故事时空抽象化,将人物形象机械化,实现了对祥子为代表的底层小人物悲剧命运的预言。

走进剧场,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一个巨大高耸的三层圆形钢架,上面点缀着当时店铺的霓虹灯招牌。它就像一个能够吞噬一切生命力量的驯兽牢笼,冰冷地矗立在舞台中央,轻蔑地威慑着芸芸众生。果然,演出序幕以戏剧诗融合肢体表演的形式,向观众呈现了这由社会机器和阶级压迫铸就而成的钢铁兽笼,将充满生命活力的人驯化为呆滞机械的奇观异景。舞台上,演员们面无表情地沿着铁笼转台内的斜坡走下,逐一将祥子驯服成提线木偶般的呆滞模样,然后将其一次次推倒在地。祥子则如被围猎囚禁的“失意的瘦龙”,每每被推倒都会挣扎着站起,却终在循环往复的失败中丧失斗志,任凭众人将其抬起,高高地举过头顶,成为后工业机械世界的献祭品。

祥子终究失去了人生而为人的主体性,变成了没有思想和感觉的赛博骆驼。他跪倒在舞台上悲鸣:“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整个序幕宛若一首骆驼的命运悲歌,精准凝练地概述了祥子遭遇的种种不公,预言了祥子在命运的无情倾轧中走向绝望堕落,并终将从人变成行尸走肉的结局。正如他言辞粗鄙地让刚买上新车的年轻车夫滚一样,祥子终究背叛了那个赤诚要强、拥有买车梦的自己。

笨重呆滞的赛博骆驼,看似无坚不摧,实则言行均受调控,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是祥子悲惨命运的象征。赛博骆驼贯穿演出始终,不仅见证了祥子奋进、失败、绝望、堕落的全过程,也让观众倾听到了祥子不同阶段、不同场景下的苦涩心声。人被抓,他带着赛博骆驼一起逃,哪怕死也认命;车被抢,他在梦中对着赛博骆驼自责把车弄丢了,不再是上等车夫;钱被骗,为再买新车,他在赛博骆驼的注视下与虎妞结婚;婚后,虎妞骑在赛博骆驼身上,不许祥子再拉车;虎妞死,祥子用车抵棺材钱后,对着赛博骆驼自嘲苦笑,这就是努力的结果;小福子也死后,祥子对着赛博骆驼哀叹,什么都没有了。赛博骆驼的每次出场,都加重了祥子命运的悲剧色彩。

颇具玩味的是,祥子心心念念的人力车竟是没有车轮的简易婴儿车模样,车夫们拉车成了背车。现钱买现车,做上等车夫,这是祥子长久坚持的信念。祥子背着婴儿车模样的车子奔走,这让他的信念显得怪诞可笑。祥子将自己和车子绑在一块,甚至一起过双寿日,车子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就像安装了永动机的工业机器,为拥有一辆自己的车而高速运转着,却从不关心和思考车子之外的事情。这样的祥子,看似强壮坚韧,实则如婴儿般脆弱,经不起社会风雨的连环打击。

钢铁牢笼、赛博骆驼、婴儿人力车之外,舞台上还有很多寓意丰富的社会符号图景。比如疾风中祥子抱着巨大银猪存钱罐一遍遍数钱,比如刘四爷手拿铁风车模样的扇子跟虎妞决裂,无不以戏谑夸张的表演对人物进行批判性讽刺。烈日、暴雪、疾风、骤雨等自然景象与冰冷铁笼的融合,共同构成了祥子等底层小人物恶劣的生存空间。整台演出从具象和抽象两个层面把握原著小说的内在精神,以后现代戏剧方式打开其意义世界和文学想象空间,具有很强的可看性与当代性。

二、在时序逆转中,探寻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悲剧

诚如老舍先生在全书结尾处所写:“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祥子的命运悲剧,既是病态社会冷酷欺压造就的时代悲剧,也是个人主义狭隘经验导致的性格悲剧。何念导演版《骆驼祥子》正是从外在社会因素与内在个人性格着手,对祥子的悲惨命运进行了当代思索。

演出将原著故事发生的社会时代背景模糊化。三层高的圆形钢架,实则就是一个存在欺压与不公的阶层分明的微型社会。人力车夫和大杂院的人们属于底层空间,白房子里的妓女生活在中层空间,高层空间则属于曹先生等知识分子和刘四爷这样混过社会的车霸。刘四爷的寿宴上,只有虎妞有资格拉着祥子登上最高层。父女关系的决裂,导致虎妞随祥子直接下坠至底层空间。虎妞的到来,让大杂院有了明显的阶层之分,小福子就是那个“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的存在。一场暴雨过后,为给两个弟弟治病,她跪求虎妞允许自己在大杂院继续皮肉生意。日子一天天过去,虎妞的孕肚一天天大了起来,而这孕肚竟是由小福子靠卖身赚来的一个个钱袋子填充大的,令人唏嘘不已。

社会的逼迫、他人的欺压,同样是造成祥子命运悲剧的客观原因,所以導演在序幕直接呈现了祥子被众人围猎驯服的场面。演出通过逆转时序的方式,让堕落与毁灭成为结局的预言,使一切笼罩在希望破灭的阴影之中,吸引观众去揭示祥子悲惨命运的真相。序幕之外,整台演出分为暴雪、骤雨、疾风和烈日四幕戏,随祥子的思绪倒叙呈现了他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面貌与思想转变。每一幕内部又采用循环往复的回环结构,在层次复杂的反复叙述中,不断累积角色的无助与苦痛,以此增强观众对人物命运的同情与思索。

第一幕暴雪,以祥子得知小福子上吊自杀为端,以祥子告诉刘四爷虎妞已死为尾,以祥子殴打刘四爷连接过去与未来,对比交织地呈现了小福子被卖到白房子为妓的凄惨遭遇和祥子吃喝嫖赌骗的堕落生活。舞台上,当祥子在中层空间与夏太太鬼混之时,身处底层的小福子正被父亲逼着去卖身。打刘四爷,让祥子有了去履行承诺将小福子从泥潭里救出来好好生活的信心,但为时已晚,小福子的自杀让祥子彻底沦为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第二幕骤雨,以虎妞难产而死、祥子以车抵棺材钱为端,以虎妞得知刘四爷已将车厂转手后答应给祥子买车戛然而止,以突然而至的暴雨为转折点,表现了自然环境和社会阶层对穷苦人的双重压迫。暴雨之前,为拉上自己的车,祥子与虎妞结婚,成了她口中的一块肉,任其摆布。暴雨之时,祥子雨中奔跑拉车赚钱,小福子则被众人泼了一盆又一盆的雨水。暴雨过后,祥子因淋雨生病几乎花光了家里的钱,导致虎妞难产时没钱去医院。而祥子除了请神婆,便是茫然无助地磕头,尽显软弱与愚昧。红纱变白布,棺材模样的车子被拿去抵了棺材钱后,祥子买车的信仰随之崩塌。

第三幕疾风,以刘四爷与虎妞的决裂为端,以虎妞拿假怀孕威胁祥子作结,以祥子的钱被孙侦探骗走为界,表现了祥子被虎妞诱骗后从逃离反抗到妥协屈服的整个心理转变过程。舞台上,疾风的运用极富隐喻意味。高妈、曹先生等人不顾疾风的强悍阻力拼尽全力劝说祥子不要把钱放在身上,祥子却不为所动地抱着银猪存钱罐数钱。疾风象征了祥子的盲目、固执与愚钝,表达了众人对祥子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营造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紧张感。这样的祥子在结局只剩悲叹:“买车车没了,省钱钱没了,我只能去找虎妞。”

第四幕烈日,以祥子将卖骆驼的钱给刘四爷存着为端,以祥子幻想买更多的车收尾,以祥子城外拉车人被抓、车被抢为核心事件,着力表现了祥子要凭一己之力存钱买车的信仰。这一幕,赛博骆驼始终在场,看着他不听劝告执意冒险出城,也看着他一口回绝刘四爷要借钱给他买车。时光倒转至祥子去车行买新车,赛博骆驼更是在舞台一侧静默地注视着,仿佛在说“你高兴得太早了,你的汗水终将付诸东流,你什么都不会留下,包括你自己”,充满了同情、讽刺与荒诞之意。

祥子起起落落的人生轨迹就是由一个个顶点越抛越低的下开口抛物线组成。他被冠以“骆驼”的绰号,同骆驼一样地坚韧却脆弱。如剧中祥子的独白,他们像极了“兽中庞大的乞丐”,只知道低着头忍受着烈日暴雪的凌虐奔走,却从不知道抬头看看前方是路还是悬崖,不经意间就沦为了别人的俘虏,挣扎过后便陷入绝望,卑微无助地叫人宰割。何念版《骆驼祥子》洋溢着导演鲜明的主体意识和现实感受,以后现代的叙事方式和视听景观揭示了祥子为代表的底層小人物的反抗与沉沦,以骆驼祥子的“去人性化”机械形象引发了观众对未来人类命运的深思,成功地让文学经典之花在当代戏剧舞台绽放。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与影视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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