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国平

由王宏编剧、杨小青导演、蔡浙飞领衔主演，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演出的越剧《苏秦》，重塑了两千多年前战国时代叱咤风云的苏秦新形象，是一出时代性、探索性都很强的越剧大戏。以女子越剧担纲史诗性剧目的创作，也正体现了浙江小百花越剧院一贯的创新精神。

从否极泰来的励志

到家国情怀的升华

作为战国时代的风云人物，以苏秦入戏，由来已久。元代杂剧已有《冻苏秦衣锦还乡》，写的是苏秦由穷困潦倒到发迹变泰的故事。其后明清传奇和许多的地方戏，也包括越剧在内，多有写苏秦的剧目，大致沿袭的是《冻苏秦》的路数，演绎的是锥刺股、挂相印的苏秦“励志”的形象，表现了古代社会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与以往不同的是，王宏笔下的苏秦，完成了从否极泰来的励志到家国情怀的升华。全剧以大写意、高浓缩的笔法，一方面勾勒了苏秦疲于奔命、合纵六国，终得拜相封侯、抵抗强秦的过程；另一方面，突出了在战国群雄逐鹿、生灵涂炭的动荡年代，苏秦合纵六国、谋求社会安定、百姓休养生息的历史意义，强化了苏秦的家国情怀、忧患意识和和平思想，揭示了当代重塑这一历史人物的意义和价值，《苏秦》一剧也就有了非常鲜明的当代性。

该剧又有着鲜明的史诗风格。编剧从历史着手，从当代着眼，形象与思辨并重，剧情大开大阖，人物命运大起大落，同时又兼顾关照了戏曲艺术的特点，即在高浓缩、大写意演绎苏秦合纵人生的历史框架下，穿插了他的两次返乡，浓墨重彩地演绎了与家人，特别是与妻子的情感戏，以及富于民间传奇色彩的锥刺股、苦读书的故事。编剧着眼宏大历史又兼顾人物情感的写法，拓展了传统越剧的表现风格。

纵观全剧，以五场戏的篇幅，浓缩了苏秦一生中最为精彩的几个片断，而且编剧非常善于运用对比的手法来塑造人物、营造氛围、强化形象。在前两场戏中，苏秦无论是四处碰壁，还是遭兄嫂白眼，重点写了苏秦的“时运不济”。而后三场戏，咸鱼翻身的苏秦身挂六国相印，与此前的时运不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苏秦前后两次返乡，气象不同，兄嫂前倨后恭，对比强烈。妻子周灵儿形象的设计显然是剧中的一大亮点，她是苏秦困厄逆境中的安慰，也是越剧艺术所擅长的情感戏的“种子”，她与苏秦患难中见真情的苦戏，成为剧中抒发情感、以情动人、感染观众的重场戏，是塑造胸怀天下、谋求和平又富于儿女情长的苏秦多彩形象的重要笔墨，当然也是非常适合情意绵绵的越剧声腔去表现的。

新苏秦是剧作家的新创造，自然也寄寓了剧作家浓烈的个人情感色彩和历史价值取向。作家在全剧最后苏秦的一段唱腔中写道：“一己之力擎天难，呕心沥血灭狼烟。苏秦是顺乎历史行大道？苏秦是逆乎历史走极端？对与错谁能假设，青史中只有必然。身后事任凭后人说，越千载自有渔樵话当年。”这是苏秦在抒发胸臆，也是编剧借苏秦之口抒写自己的胸臆。其实，渔樵非等闲，“闲话”并不闲。借古喻今，历史剧也即是当代剧，亦如主演蔡浙飞说的，“为了一个和平的世界，这是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出品一台古装大戏的新时代注脚”。

从诗化越剧的唯美

到史诗剧目的雄强

观看小百花版《苏秦》，让我对年已八旬的杨小青导演更是刮目相看。杨导是我非常敬重的导演艺术家。十年前，在她从艺五十五周年时，我曾有感而发，写过“古今融通，中西合璧，诗化美化，独领风骚”的贺词，这大概是杨小青戏曲导演艺术特点的概括。几乎与改革开放同步，杨小青是新时期越剧艺术综合改革创新的杰出代表，是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灵魂人物。“诗化越剧”不仅是她导演艺術的风格象征，也成为新时期以来我国戏曲导演艺术成熟的标志之一，她执导的《西厢记》《陆游与唐琬》等优秀剧目，将浙江小百花越剧院推向了辉煌。当然，她的导演成就不仅局限于越剧，绍剧、京剧、昆曲、梆子戏等全国诸多剧种她都执导过。去年她还为国家京剧院移植执导了京剧《五女拜寿》，年届八旬，仍然活跃在舞台上，活跃在艺术的创新里。

多年来，杨小青导演的许多好戏我都有幸看过，她的舞台创新能力令人赞叹。她的诗化戏曲，善于采用写意的全景式舞台，营造适合剧目和人物的意境，在灵动变幻的时空中，将重心放在深挖演员唱念做打的表演潜力，演绎悲欢离合的故事，塑造丰富多彩的形象，抒发酣畅淋漓的情感。她追求“一戏一格”，更何况越剧《苏秦》题材的特点决定了其深沉厚重的特性与传统越剧的舞台呈现必然有着重大的差异，她的诗化越剧的执导理念，于是又多了几分意象阔大和意境深远，对《苏秦》剧目和人物形象做了史诗性的新演绎。舞台仍然是空灵的，但苏秦及其时代显然不同于张生与莺莺、陆游与唐琬的卿卿我我，导演紧紧把握苏秦命运大起大落和剧情大开大阖的特点，把握战乱与血腥、呑并与抵抗、国运与家运、民生与和平的时代特征，充分运用歌队和群演的调度，以一当十进行意象表达、营造环境、塑造形象。从开场的血腥战争，到中间的转场铺垫，到最后的生死杀伐和苏秦的壮烈献身，在灯光艺术的配合下，舞台充盈了浑厚、雄强、充沛的戏剧张力和艺术感染力。群鼓舞队巧妙地贯穿剧情始终，其功能又是多样的、变化的。如序幕开场，并没有出现常见的群众演员在舞台上的厮杀，而是借助群鼓舞队的调度，营造出战争的意象。最后悲壮雄强的尾声，也没有直接演绎捉拿三位刺客的场景，而是在群鼓舞队和灯光的变化与话外音的结合中完成的。

因《苏秦》题材的厚重，杨小青导演从一开始就将该剧定位于史诗性剧目进行演绎，气势宏伟，形象凝重。不过，她在重视大写意、大起伏、高浓缩表现苏秦非凡人生的同时，又善于从人物命运的细节处刻画生动形象，感动现场观众。如苏秦挂六国相印时复杂内心的大段抒发，如与妻子周灵儿的生离死别，都丰富了苏秦的形象。此外，道具火炬的巧用也是一大亮点。苏秦手握的那支火把，点亮人生，引领人生，象征着在血雨腥风的战国时代，苏秦谋求百姓休养生息的和平理念犹如长长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同时，火炬也是一件非常得心应手的道具。现代历史剧创作多受影视剧影响，历史人物的化妆已经影视化、生活化、具象化了，原本可以配合人物表演的髯口、水袖等没有了，火炬自然成了演员表达情绪和思想的一件重要道具。

从儿女情长的呢喃

到合纵六国的壮烈

新版《苏秦》可说是一出典型的男人戏、历史剧，由擅演儿女情长的女子越剧担纲，其表演的挑战性和高难度可想而知。用杨小青导演的话来说，女子越剧要承受这么宏大的题材，又是那么雄性的题材，是有难度的。但勇于探索是浙江小百花一贯的风格，蔡浙飞饰演的苏秦不仅出色地再现了二千多年前的艺术形象，而且为越剧艺术演绎历史人物和历史剧积累了有益的经验。

作为小百花的当家小生和新一代领军人物，蔡浙飞已经是越剧舞台非常成熟的表演艺术家了。她饰演的苏秦有型有范，唱念俱佳，风采、风度、气质、魅力集于一身，非一般越剧女小生所能比拟。蔡浙飞何以能出色地完成这一角色的塑造，应该与她先学调腔、再演越剧的从艺经历是分不开的。少年时代的蔡浙飞是从学习古老的新昌调腔起步的，而且工文武生，不仅能唱《西厢记》中的张生，也能演《挑滑车》中的高宠，这可是典型的扎长靠、穿厚底的大武生戏。她进入浙江越剧团小百花后，早些年演出的《春琴传》也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位能文能武、能静能动，非常难得的“坤生”表演人才。她申报“梅花奖”时恰逢从艺30年，“飞·越”专场的四出折子戏《周仁哭坟》《春琴传·刺目》《牡丹亭·拾画叫画》《陆游与唐琬·题诗壁》，全面展示了文武兼备、唱念做打的才华。显然，蔡浙飞早年扎实的戏曲基功训练，30多年表演经验的丰富积累，养成了戏路十分宽广、台风沉稳大气、表演感染力强的能力，成就了她苏秦形象的精彩演绎。

当然，面对苏秦的新形象，蔡浙飞也是有压力的，用她的话说，需要有一定的历练，需要有一定的“阅力”，饰演这一角色是新的挑战，也是新的起点。如第三场戏中，苏秦挂六国相印时有一段长达12分钟的演唱，唱腔的长度是空前的，人物內心的复杂程度也是空前，但是塑造苏秦形象的重要篇章。蔡浙飞深入体会特定场景中人物“心绪沉重”的复杂心态，层次分明地演绎了苏秦初接六国相印时的彷徨、担忧、纠结并转而坚定、果敢、担当的心理历程，完成了这一难度极高的演唱，可谓一唱三叹、荡气回肠。又如第五场与妻子的生离死别，尾声中的慷慨赴死，都是剧中苏秦表演的重头戏，酣畅淋漓，极具感染力。剧中其他演员的表演也都可圈可点，如饰演妻子周灵儿的章益清、饰演苏秦竞争对手张仪的张亚洲等，她们的共同努力，完成了剧目的创作。

浙江小百花的《苏秦》为越剧新剧目创作进一步拓宽了题材领域，也为越剧历史剧创作积累了有益的经验，对于越剧艺术的新发展是有积极的探索意义的。当然，该剧的艺术表现力、感染力也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女子越剧题材的拓展与剧种优势的协同进步还可继续探讨。越剧诞生不过百年，已经取得过辉煌的成就，形成了有别于其他剧种的鲜明特点，特别是越剧的女小生，潇洒倜傥的神韵是一道独特而靓丽的舞台风景线。我期待，越剧进一步继承好剧种的优秀传统，发扬越剧的独门优势，关照不同层次观众的审美情趣，进一步开拓越剧剧目和风格的新天地，再创百年新辉煌。

（作者系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原分党组书记、驻会副主席，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