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桂周

庄子散文向来以汪洋恣肆、瑰丽诡谲著称，而作为《庄子》开篇的《逍遥游》，一上来就以丰富的想象、极度的夸张将我们带入一个奇特辽阔的鲲鹏世界。然而在惊叹之余，我们也有很多疑惑。为什么鲲鹏如此巨大？为什么鲲鱼能够变化成鹏鸟？为什么大鹏不待在北冥却飞往南冥？其实，鲲鹏故事并不完全是古代神话，不但那本可疑的《齐谐》中没有讲到鲲化为鹏，而且汤之问棘中也没有对鹏鸟南飞的描述，这个故事实为庄子在继承基础上创造的寓言。只有弄清了鲲鹏的象征意义，我们才能真正领悟庄子的匠心与寄托。

一、北冥南冥与阴阳五行

北冥与南冥究竟是何所在？一般教材都解释为北海与南海，以为“冥”通“溟”，海也。可是《庄子》33篇，除《逍遥游》外，涉及“海”的共15篇（内篇2、外篇8、杂篇5），皆作“海”，没有称“冥”的，而且文中有“冥海者，天池也”之语，“冥海”怕也不好解释为“海海”。可见以“冥”为“海”并不妥当。《逍遥游》之外，《庄子》中用“冥”字的共13处，多为深远、昏暗、幽深之意。《知北游》中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谕道，而非道也。”“冥”大概可以引申为“不可见不可听”的自然混沌状态，可以用来晓谕道。

中国自古是农耕社会，特别崇拜太阳，关注太阳的运行，关心昼夜、四季的变幻，讲求风调雨顺、应时当令。于是逐渐形成阴阳、八卦、五行以及明堂月令思想，将天地万物都归置于统一的时空秩序之中，而且以四时统辖五方，成为天地人合一的宇宙模式，更是天地人相调和的人文模式。这些思想在《洪范》《月令》等典籍中多有记载，成为诸子之前的原初哲学。如《管子·四时》说：“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庄子自然也接受阴阳五行思想影响，《知北游》中说：“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北冥代表的是北方模式，从四时来说属于冬，从五行来说属于水，从五气来看属于寒，从五色来看属于黑，从五脏来看属于肾。从太阳季节运行来说，进入冬季，阳光渐少，就像一天中的黑夜一样，而北方更是如此，成为苦寒、黑暗的象征。冬天的太阳为玄冥，有着日落地底之意。同时玄冥又为北方之神兼冬天之神，《汉书·礼乐志》注：“玄冥，北方之神也。”《后汉书·祭祀志》：“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由于神话传说中的地底本是黄泉大水所在之处，所以玄冥在神话中又兼有了水神的神格。”[1]《山海经·海外北经》郭璞注：“北方禺强，黑色手足，乘二龙。字玄冥，水神也。”《庄子·大宗师》中也说：“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而在古代神话传说中，大地四面环水，北方又连接地底的黄泉大水，所以北冥那里有鲲这样的大鱼也就不足为怪了。

南冥为乾卦，于此日中最强，也是阳气最盛的地方，代表的是南方模式，从四时来说属于夏，从五行来说属于火，从五气来看属于暑，从五色来看属于赤，从五脏来看属于心。这里的南冥不仅仅是地方名称，实际上也代表阳性、暑热、生长、光明、智慧、神圣、天界等含义；而北冥则代表阴性、苦寒、死亡、黑暗、欲望、污秽、鬼界等。就像陈赟教授指出的：“南冥，虽然字面上是南海，然而作为寓言，其寓意却指向形而上的道体。”[2]这应该是确论。叶舒宪先生也说过：“‘北冥’在象征意义上等同于地底冥界之水，已如前论，而‘南冥’，在庄子的本文中说明是‘天池’，显系上界即天界的象征，所以从北冥到南冥的水平运动也就是自下界到上界的垂直运动。”[3]

二、鲲鹏之大与开放心灵

鲲，本来指鱼子、鱼苗、小鱼，是一个至小之物。《尔雅·释鱼》：“鲲，鱼子。”《国语·鲁语上》：“泽不伐夭，鱼禁鲲鲕。”可是在庄子笔下，鲲却成了“不知其几千里也”的庞然巨物，鱼化为鸟后，鹏也是“不知其几千里也”，“其翼若垂天之云”，奋发而飞，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是多么宏大多么辽阔的图景，气势磅礴，让人神往。

为什么要写鲲鹏之大？因为庄子很清楚，一个人很容易拘限于眼前，因而也就不能见到远方的风景，不能明白恒久的智慧。《秋水》中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一个封闭狭隘的心灵永远是鼠目寸光，困顿失据，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更谈不上开悟与得道。而鲲鹏之大，正是要突破物质形相的拘限，开放我们无穷的心灵世界，鸟瞰宇宙的大全。“由巨鲲潜藏的北溟，到大鹏展翅高空而飞的天地，拉开了一个无穷开放的空间系统。”[4]正像清人林云铭说的：“‘大’字是一篇之纲。”（《庄子因》）

道家的“道”从天地自然中来，《道德经》第二十五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不同于儒家以静止的、近小的、家庭的视角看天下，道家是以变动的、远大的、宇宙的眼光看世界。唯有如此，才能看到宇宙的全景，才能看到世界整体。大鹏直入天际，太空寥廓，上无所及；凌空俯视，也是苍茫大地，无穷无尽。这样，超越一切的时间与空间的拘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获得无限开放的精神境域，与自我和解，与天地合一。这样，就能够以道观之，不再带有成心与偏见，万事万物得以呈现本真面目和获得全新意义。

相反，因為“小”，受到种种范围与拘限，却又固执自我，甚至以己衡人，就像“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蜩与学鸠翱翔蓬蒿之间却要去嘲笑高飞九万里的大鹏，实际上是很荒唐可笑的。这其实是以自我的有限性去衡量自然的无限性，将有限真理、相对真理误以为是自然的大全真理、永恒真理。这种世俗的眼光根本无法想象自身以外更大的天地，看不到更加瑰丽奇特的风景。所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一方面因为空间的拘囿，一方面因为时间的限制，小不仅不了解大，也不能赶上大，就像俗子与真人，因为二者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和层次上。

三、鲲鹏故事与为道之径

鲲化为鹏，鹏飞南冥，鲲鹏故事神奇荒诞，实为寓言，具有象征意义，为逍遥游作形象写照，用以阐发庄子哲学奥义。刘熙载《艺概》：“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于此见寓言之妙。”清人刘凤苞在《南华雪心编》中说：“庄子辟逍遥之旨，便都从寓言内体会全神。同是历劫不磨文字，而缥缈空灵，则推南华为独步也。”南冥，代表如日中天，代表自由光明，代表天界永生，可以说是飞龙在天，达到顶点极致，可以说是“道”的象征。鲲鹏故事，由鱼化鸟，自北往南，则是历练提升的求道过程。唐代成玄英说：“昔日为鱼，涵泳北海；今日作鸟，腾翥南溟……所以化鱼为鸟，自北徂南者，鸟是凌虚之物，南即启明之方；鱼乃滞溺之虫，北盖幽冥之地；欲表向明背暗，舍滞求进，故举南北鸟鱼以示为道之径耳。”[5]

鲲化为鹏，古代文献没有记述，大概是庄子的独创。类似的只有《列子·汤问》的记载，其中说：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

但这里鲲与鹏显然是两种动物，根本沒有鲲化为鹏的描述。为什么要化为鹏鸟呢？鹏，《说文》《字林》等认为是凤，《说文解字》：“朋（鹏），古文凤，象形。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为朋党字。”但也有学者认为不足信，或认为是玄鸟，或认为是鹰一类的飞鸟。总之，鹏不仅是一种神奇的祥瑞之鸟，而且还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巨鸟，首先象征着一位伟大的求道者。从水生的鱼变成翱翔九天的鸟，意味着脱胎换骨、破茧成蝶，从而摆脱原生的黑暗与污秽。这是一次完美的蜕变，实现了质的突破。

大鹏为什么要南飞呢？因为南冥象征天道，大鹏南飞实为求道过程，只有如此才能实现逍遥游，才能与道体合，从而肉身成道。类似的故事是《秋水》中的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而且“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但这和鹏鸟飞行的路线相反，实则是庄子自喻，完全是一个得道者形象。其实，求道的过程是充满艰辛的，不仅要有主观努力，需要水击三千里；还要有客观机遇，需要依靠六月的海动飓风。这里的“六月息”是来自南冥的大风，不仅是大鹏求道的凭借，还是大鹏求道的指引。其实，天地之间不过一气的鼓荡氤氲，所谓“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抟扶摇天风，而后风斯在下，不过大鹏积气提升的表现。有了这样充分的准备，真正厚积而薄发，能够“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一切的阻碍与拘限都被突破，真正进入了“游”的境界，从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大宗师》）。就像有的学者说的：“鲲鹏由北冥飞往南冥的过程，就是心灵智慧掌握肉体的行动，用心中理智驾驭躁动的意志，让欲壑难平的人心回归自然无为的道心过程，也就是人追寻大道的过程。”[6]

那么，求得大道之后应该是怎样的状态呢？从反面来说，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也就是剥落外在的虚妄的东西，从欲望与功利中解脱出来，做到离形去智、心斋坐忘、与道合一。从正面来说，就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实际上也就是顺应自然，遵循阴阳五行的相生相克规律，自由自在地成长。关于“天地之正”，郭象的解释很好，他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老庄之道，根本就在于依循天道，顺应自然，所谓“道法自然”。

在现实尘世之中，我们是那样卑微地落入尘埃，可是庄子的“鲲鹏”却如此的神奇恢宏，为我们展现了一个辽阔无限、自由无比的精神空间。鲲鹏寓言，可以说是打开庄子之道的一把钥匙，也是实现逍遥游的正道捷径。明白于此，然后才能“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让王》），与道为一，闲适优游，无挂无碍，获得一种大解放、大自在。

【参考文献】

[1][3]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16，63.

[2]陈赟.自由的主体性条件及其历程——再思《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之喻[J].哲学研究，2019（6）：44.

[4]陈鼓应.老庄新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24.

[5]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3：4.

[6]唐梵凌.庄子《逍遥游》“鲲鹏”隐喻初探[J].阴山学刊，2018（2）：77.

（作者单位：安徽省舒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