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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语驿边桥

2023-07-10王咸

江南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芸

王咸

临近九月,气温一直维持在三十度左右,没有几个高温天,风一吹,脸颊上都有点秋凉的感觉了。眼看着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昨天一大早天气突然闷热起来,待在房间里有了那种被烘烤的感觉,我倒是觉得安稳了。

当时到了十点多,我起床到书房先抽了一支烟,心定以后找到两块饼干,然后开了胶囊咖啡机,放好胶囊咖啡等着出咖啡,看着外面白花花的阳光,我先拉上了书桌边上东窗户上的窗帘,然后又去拉南窗户上的窗帘。我拉上了,又拉开了。我看到前面邻居家的屋脊上停着一只巨大的黑鸟。它拢着翅膀,像披着蓑衣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屋脊上,头朝着我这边。邻居家的屋顶铺的是蓝色琉璃瓦,但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呈现一片耀眼的白光。

我愣怔了片刻,赶紧回头找相机。上海郊区这边,多的是麻雀、白头翁,还有一种比麻雀体型还小的极度灵活的鸟,我叫不出名字,飞起来像弹射一样。大一点的鸟,斑鸠、白鹭时有所见。苏州河边树林里可以看到很多黑鸟,体型比鸽子略小,好像是乌鸫。说乌鸫鸟叫声婉转,有时像笛声,有时像箫韵,我只见到它们飞,没听到过它们叫。这只白头黑身子的鸟,有贵宾犬这么大了,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偶尔有几次,夜里我看到头顶上一个硕大的黑影掠过,张开的两只翅膀仿佛有一臂长,呼扇呼扇慢慢地飞过去,似乎能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鸟,白天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鸟。

我拿着相机又回到窗边,那只鸟还在,几乎没有挪动过位置,好像等着我拍照似的。我先是隔着窗户拍了两张,然后又慢慢地拉开窗玻璃,把相机固定在窗台上,调到200mm长焦处。等镜头稳下来,我发现这只鸟并不是很黑,而是深褐色,每只羽毛的边缘颜色就浅一些——头顶上却是秃的,裸露着红色的肉,像被拔了毛的鸡头。尖喙勾勾着,跟头顶一样肉红色,只在顶端成了白色,全身就这一点白,像戴了一个白口罩。它的头顶像一个骷髅,鼻孔裸露在外面,看不到眼睛,该是眼睛的地方黑乎乎的。我抬起头,看看它,又看看镜头里的它,我感觉它那没眼睛的头好像看到了我似的。我看了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可能就是常说的秃鹫了。我只是在电影电视上见到过秃鹫,在动物园里也见过,在日常生活中却从未见过。想到秃鹫锐利的眼睛可以“无细不睹”和它专吃腐尸的习性,我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胳膊上眼看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手机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惊了一下,回到书桌边拿起手机一看,发现是个陌生号码,但号码所在地却是我熟悉的。我犹豫着接通了电话。

“兄弟,是我,我是李常。”对方说。

“李常?”我脱口问道,但很快就后悔了,立刻弥补道,“这么稀罕啊?”

“呵呵,我想请问一个问题啊,兄弟。”李常说。

“什么问题?”我说。

“从东方明珠到外滩怎么走啊?”李常说。

“到外滩?”我问。

“是的,从东方明珠到外滩。”李常说。

“东方明珠……这样,先找到滨江大道,然后往南走,一直走到轮渡码头,乘轮渡过去。”我说。

“好嘞。”李常说。

“轮渡很便宜,大概几块钱,还可以在黄浦江上游一游。”我说。

“好嘞,兄弟。谢谢了。”李常说。

李常挂断了电话。

我跑到窗边去看那只秃鹫,秃鹫不见了。望过屋顶,蓝天上静静地浮着一团白云。我愣愣地看着那团似乎在融化的白云,急忙又回到书桌前,拿起手机,拨通了李常的手机。

“李常,你到上海来了?”我说。

“呵呵,兄弟,是的。”

我啊了一声。

“孩子快开学了,我带他出来玩玩。”李常说。

“哦。”我说,“你找到滨江大道了吗?”

“找到了,兄弟。”李常说。

李常的手機里传来乱糟糟的人声,还有隐隐的汽车喇叭声。我们没有挂断电话,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从东方明珠这里过去,大概得走一刻钟。”我说。

“好嘞,兄弟。”李常说。

“好嘞。”我说,“差不多要一刻钟。”

“好嘞,我们好像快到你说的滨江大道了。”李常说。

“好的。”我说。

然后我们的电话就断了。我拿着手机看着,一直没有放下,然后又拨通了李常的手机。

“兄弟,我们已经在滨江大道了。”李常抢先说道,“这里也不错啊。”

“是,那里也不错,要是下午就更好了,夕阳照过来,比外滩还有景。你们住几天啊?”我说。

“兄弟,移步换景,美不胜收啊。我们大概住上几天,还没定。”李常说。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我说。

“没有什么安排,看完外滩,我想再逛逛南京路。”

“好的。”我说,“世博园要去吗,听说《清明上河图》的动画版还没撤。”

“兄弟觉得值得一去吗?”

“值得,带孩子去看看,很好的。”我说。

“好嘞。”李常说,“我估计今天看不成了。”

“要不这样吧,你们明天上午去逛世博园,下午,我早点下班,开车带你们去朱家角玩玩。”我说。

“朱家角是什么?”李常说。

“一个古镇。”我说。

“好嘞,我听你的安排。魔都繁华之地,对我来说像迷宫,不过有兄弟的指引,我就当闲庭信步了。”李常说。

打完电话,我又去南窗边看,再也没见到那只罕见的大鸟,好像它就是监督我接听李常的电话似的。任务完成了,它就飞走了。我盯着蓝色琉璃瓦反射出的白光,脑子里也白花花一片,过了好久,我才听到周围挖掘机轰隆轰隆震天的响声。这种声音已经持续半年了,因为城市开发,周围的村子正在变为一个废墟。前面邻居已经谈好了拆迁条件,搬空了,窗户、门都砸了,变成了洞。有时候我会看到里面有人走动,可能是捡垃圾的。挖掘机在村子里奔突,但前面这幢房子一直没动,可能是担心推倒它会把我的房子震塌。因为特殊原因,我拆迁的事儿一直搁浅着,我也就一直在这儿住着。周围变空了,空气流通,即使夏天高温,只要稍微有点风,房间里也是比较凉快的。晚上有一点孤零感,不过挖掘机经常会工作到深夜,开始觉得吵,后来反而成了一种令人欣慰的“烟火气”了。

我短暂地想了一下是否要请李常到家里来住,但转眼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们坐在靠河的一个座位上。天还没黑透,淡蓝色的天空中,一抹暗红色的晚霞慢慢地没进淡蓝色里。河两边店家的灯都亮了,但是在天光笼罩下还显得不够明亮。左边是高高拱起的放生桥。桥上满是人,有站着看河的,看河中的摇船慢慢划过来划过去;有倚在石栏上拍照和自拍的。过桥的人要么停一下等着拍照完毕,要么迅速跑过去。

我们能听到桥上人的说话声,听不清说什么,嗡嗡的。偶尔有人高声说一句什么,就在我们耳畔响起,在黄昏里却显得很遥远。

“这地方——真不错啊。”李常搓着双手感叹道,“有一首诗可以形容现在这个场景,怎么说?哦,是一首词,‘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皇甫松的《梦江南》是吧?”

我冲他点点头,心里放松了一些。他是第一个从老家来在我面前提到诗的人。除了家人亲戚,我很少单独接待老家来的人,都是另外几个同学接待,顺便把我叫去陪着。

“你又拽词了。哪里‘雨萧萧?”他女儿小芸嗔他说。

“呃,难道你不觉得很美吗?”他扬起手,他的手像一把蒲扇,指着河,指着河一溜灯火的对岸,又着重指了指高高拱起的放生桥,“当然,你批评得对,没有雨,也不是梅子熟的时候,这个桥也不是驿站旁边的桥,只桥边人语对得上,我接受你的批评。但是——”

小芸噗了一下嘴,表示“服了”,说:“得,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景真是很美,但这都要感谢董叔叔啊,要不是董叔叔,我们就看不到这么美的地方了。”

老板娘把两份菜单啪嗒放到我们的桌子上就另外忙去了。李常顺手拿起一份,然后愣住了,抬起头看他的女儿:“你说什么?”

小芸说:“我说要感谢董叔叔。”

李常认真地说:“对,你说得很对,但是,这个还要说吗?”

小芸说:“当然要说了。”

李常好像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了,像思考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一样想了一会儿说:“也对。从你的角度讲,出于礼貌,是应该说。虽然有点俗套。”

小芸争辩说:“我这不是俗套,是真心的。”

李常用一只大手掌止住女儿争辩的势头说:“我这里的俗套不是贬义词,我的意思是……”

小芸说:“叔叔,我爸小时候是不是就这么啰嗦啊?”

我笑着摇摇头,说:“这不是啰嗦,是认真。”

李常说:“好吧,我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我今天可以喝酒吗?”

小芸抿着笑意看着他。

李常自言自语似的说:“这情景不喝酒可惜了。”

小芸说:“你跟董叔叔这么久才见一面,当然应该喝一点。”

李常朝女儿拱了拱手。

我说:“我开车,不能喝。不过,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李常呃了一声,身子一挺,一只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哎呀,开车没办法。要不咱兄弟俩真应该喝个一醉方休。你说是不是应该啊,三十年没见了吧?”

小芸说:“喝醉就算了,还是悠着点。叔叔,你不知道他的身体——”

我犹豫了一下说:“高中毕业后好像就没见了?你的身体——”

李常面露讪笑,身子一塌,拍拍自己的右腿说:“喝坏的。”语气却是骄傲的。

我熟悉这种骄傲,在家乡男人们唯一时常表露出来的骄傲就是一场一场的大醉,因为大醉在野地里睡了一晚上,骑车掉进了河里,甚至出了车祸,都是值得骄傲的,也是别人喜欢的谈资,即使因此丢了命,也比别的原因丧命来得体面。

吃过午饭,我开车到延安西路和富民路路口等他们。他们从浦东坐地铁赶过来。我坐在车里从远处盯着幽暗的地铁出口看,我担心我会认不出他来,他在电话里给我留下的印象完全是另一个人。幽暗的地铁口,好像一个时光隧道,他们不是要从浦东赶过来,也不是从老家赶过来,是从高中时光赶过来,某一刻我会觉得这不像真的,我都有点探险的心理了,当然,如果他突然打电话告诉我昨天只是一个玩笑,他根本没有来上海……即使我已经等了半天了,我也更愿意接受这个玩笑。但是当他从地铁口冒出来的一瞬间,一切显得很真实,我简直不是“认出了他”,就是“相见”了。倒不是因为他的特征太明显,一米九的个头,在哪里都很显眼,而是三十年前的神情还是隐现——不,是凸显在他变胖变粗糙的脸上,其他倒是隐现了。他比我想象的还壮硕。等我下车,站在路上迎接他的时候,他的高大身材远远地就让我有压抑感了。他走出地铁口,站在路口张望时,我没有发现——等他看到我,疾步走过来时,我才看到他走得一高一低。

他走过来停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举起右手,竖起食指说:“你真没变,还是那么潇洒。”还没等我说话,他又说,“我也没变,哈哈,除了瘸了一条腿。”

“怎么回事?”我问,我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使他低头的动作幅度小一些。以他的个头肯定能看到我微秃的头顶。我特意看了他的头发,还是像以前一样浓密,而且黑,没有看见一根白发。即使我满头黑发的时候也从没有人用“潇洒”形容过我,但是他说我“潇洒”的时候一点没有虚假,他从小就执拗地认为我会是一个大人物,我考上大学后,他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上明目張胆地写着“祝未来的歌德元旦快乐”,时间竟然没有改变我们这种隐秘的关系。

“没事。”他爽朗地说,“急了也能跑。”

我在他后面寻找他的孩子,他拉过身后的一个大姑娘,说:“这就是董叔叔。”

这个“孩子”有点大,头发染了几绺褐色,穿着高跟鞋,个头比我还高,端庄地冲我点点头,问了一声好。年纪应该有二十四五岁了。

“小芸。”李常说。

“草字头加个云。”小芸主动补充。

我笑着点点头,我真没想到“开学前的孩子”这么大了。

考虑到李常的块头,三个人我点了六个菜,其中两个冷菜,外加一个咸肉冬瓜汤。李常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看我,好像还没认清我似的。我拿出烟来递给他,他摇了摇手说戒了。我自己点了一根抽起来。

“头发白了不少啊!”他说,“教书很辛苦吧?”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他这样一说,我觉得也不用解释什么了。

小芸说:“董叔叔的白发,看上去很有学者范儿。”

李常突然伸手摸住了我的头,像摸自己的头一样,在我的头上转了两圈,然后,嘿嘿一笑。

这举动真是又陌生又熟悉,我没有觉得突兀,倒是小芸张开嘴巴,做出受惊的样子。

李常说:“真的,是真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摸他的头的。”

小芸说:“可现在不是小时候了。”

李常说:“不,现在就是小时候。”然后,他伸出舌头,左右快速地摇动着,还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神情异常的欢快。

小芸有点嫌恶地别过脸去,李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对我说:“来一箱?”

小芸立刻发话说:“先要三瓶就行了,叔叔又不能喝。”

李常看了我一眼:“好好好,听你的。”

酒来了,他麻利地抢过开瓶器,打开一瓶啤酒,先给我斟满。

我抱歉地说:“我就这一杯,陪你到底了。”

他一愣,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对对对,你开车。”然后又给女儿倒酒。女儿用手盖住玻璃杯。

他说:“没关系,你也喝一点,你董叔叔开车没办法,你陪我喝一点。”

小芸慢慢地把手拿开了,抬眼看了他一下,笑眯眯的。

他拿过小芸的杯子,微微倾斜着,把啤酒慢慢地倒进去,啤酒泡沫一边形成一边破裂,一直倒到杯满,没有溢出一滴。

“来。”他说,“为我们三十年后的相聚干杯。”

好像斟满一杯酒的时间,天彻底暗了,河对岸的灯火明亮起来,红灯笼挂在一家家的屋檐下。河边的餐桌坐满了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河里一条光带,随波晃荡。这情景我原本是熟悉的,今天却觉得特别有梦幻感。我不是暂时用了李常的视角看着这一切,而是好像两个人搅和在了一起,还有时光的倒流,我也仿佛刚从北方到了“江南”,而且还是从小时候过来的。对着这已经很熟悉的场景,我也觉得确实“很美”了。

一艘游船慢慢地从放生桥下驶出来,冲开的波浪泛着光从河当中往两边扩散,不久,这波浪便到了脚边,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

他们两个盯着游船看,一直到游船消失在远处的暗影里。

李常突然坐直了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兄弟,说说你过得怎么样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就这样,还可以吧。”

“在做什么课题?”

“没做什么课题。”

“嗯。”李常说,“这情景让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啊。”

我也舒了一口气,笑说:“这条河可比不上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汩——汩,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李常冲着小芸背诵起来,然后殷勤地问道:“还记得这篇课文吗?”

小芸说:“当然记得。你最喜欢上这篇课文了。”

李常说:“我上得怎么样?”

小蕓伸出右手的大拇指。

李常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说:“让你董叔叔见笑了。”

我说:“你的记忆力还是这么好,你不是学的历史吗?”

李常愣了一下说:“我专科学的是历史,后来自学的中文系本科。”

我说:“哦。我记得特别清楚,你当时学历史,连课本下面的注都能背下来。”

李常说:“这个倒是真的。”

小芸说:“你真的很棒,这节课上得特别好。”

李常说:“谢谢你,我干一杯。”然后又转头对我说,“虽然我知道这是恭维,但是我还是很高兴。”

我笑着看父女两个,小芸低头弄了一下领口。她画了睫毛,画得比较浓,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四五岁了。他电话里说带着孩子来玩,我还以为他的孩子是个高中生呢。

我说:“难怪我们都老了。”

李常说:“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顿了一下,又说,“没想到三十年后,我们能在这个地方见面。”

我说:“是啊。”

李常又对着小芸说:“这都是主的安排啊。”

小芸说:“呃?”

李常说:“难道不是吗?”

小芸说:“你们还是叙叙旧吧。”

我盯着李常看。

李常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你看,你董叔叔这个号码还是五年前我找周理叔叔要的,存在我的通讯簿里,一直没打过,昨天一打就通了。这难道不是有点奇妙吗?”

小芸说:“呵呵。”

“还有一件奇妙的事,”李常转过头对我说,“我昨天给你打完电话,你告诉我从东方明珠那里怎么去乘摆渡船到对岸外滩,我正打听路线呢,一个人从我们旁边经过,也不看我们,说了句‘去外滩跟我来,就一直把我们带到了船上,带到了外滩。”他又转头对小芸说,“当然,你可以理解为这是雷锋精神,我也会同意你。”

“昨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秃鹫。”我说。

李常愣了一下,“秃鹫?”

小芸说:“上海也有秃鹫吗,叔叔?秃鹫,我在动物园里见过。”

“我也是第一次见。”我说,“这么多年……”

然后我又把我的感觉说了出来:“蛮奇怪的,我打完电话,它就不见了。好像它是来监督我接听你爸爸的电话似的。我接完了,它就走了。”

小芸笑起来说:“董叔叔也迷信啊。”

李常庄重地又阻止女儿说:“你不能什么都看作迷信。”

小芸则说:“董叔叔是逗你玩的。”

李常认真地看着我问:“是吗?”

小芸说:“是啊,连秃鹫都帮你。”

我笑而不答,看着他们父女两个斗嘴。李常一米九的大块头,这么絮叨着说话,身体的重量好像消失了似的。我刚才还担心他会坐塌人家的椅子呢。

李常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在思考,然后说:“是这样的,上帝既然可以在火焰里显现,就可以在一切事物里显现,谁规定不可以在秃鹫身上显现呢?”

小芸说:“你能保证我考上研究生,我就相信你。”

“哈。”李常没想到女儿在这里等着他,脸真的像碰到火焰一样,大幅度地转向另一边,椅子咯吱尖叫了一声,然后又转过来,有点委屈地说,“你不能太实用,这就庸俗化了。”

小芸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没有反驳他,也没有迎合他,只是轻轻地端起了杯子,独自抿了一口啤酒。

李常显得有点尴尬,仿佛犯了什么错一样。

我说:“我怎么记得你是信佛的啊?”

李常说:“呃,你是听周理说的吧?”

我点点头。

李常说:“佛教我一直不算信仰,只是喜欢,看过一些书,了解‘苦集灭道这些最基本的道理而已。”

“听说你吃过素。”

小芸插嘴道:“但是从没戒过酒。”

李常说:“也没有正经吃过素,我只是天生不喜欢吃肉,只是酒,这个在老家实在没有办法戒。”

我说:“你酒量很大吗?我记得你不怎么能喝酒啊。”

李常看了一眼女儿说:“还行。关键是我喝多了就想着睡觉,最多是话多一些。”

小芸乜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常说:“论喝酒我不如周理三哥。”

我说:“是,他比较能喝,有一斤白酒的量。”

“讲起三哥喝酒,很值得一说。”李常说,“三哥喝酒有三个境界。”

“三个境界?”我问。

“第一,”李常如数家珍般地说,“他平时不抽烟,喝到开始‘来一根的时候,算是进入第一个境界。”

“第二呢?”

“第二,”李常说,“大家敬酒的时候,他开始体谅对方,只要对方意思意思,自己一饮而尽。”

我笑了,问第三。

李常说:“第三,他开始生气,看谁敬酒的时候躲躲闪闪,他就抢过别人的杯子替他喝了。他越是看不惯谁越替谁喝得多。”

“而且,”他说,“最妙的是,每次都是三哥喝到第二个境界的时候,嫂子就打来电话问情况,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一旦确定三哥到了第二种境界,三嫂就会出动了,在他刚刚开始既痛恨一切人又大赦天下的时候把他接回去。”

“他肯吗?”我还真不知道周理的这个轶事。

“当然。”李常说,“不管喝到什么程度,只要嫂子一出现,他就乖乖地跟着走了。”

“这不跟林文很像吗?”

“呃——也是啊。”李常又一次坐直了身子,顿了一会儿说,“像又不像,三哥跟嫂子是神仙眷侣,全县城也找不出,可能全世界都少见。林文和他老婆——”他摇了摇头。

“后来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我说。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常说。

我们坐在桥的北边,我朝北坐,李常面西,小芸朝南。所以,她第一个发现了月亮。

她身子突然往后一仰,伸着纤长的食指,指着我背后的天空说:“老爸,你看月亮。”

我们同时转过头,往她食指指的方向看,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空中。李常的嘴巴不自觉张开着。

小芸已经低头玩弄起手机来了。我以为李常又会随口说出一首关于明月的诗词来,结果没有,他只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今天真是圆满啊。”

我说:“是啊,天公作美,昨天热得我以为秋老虎来了呢,结果傍晚突然下了一场暴雨,然后今天又放晴了,氣温正正好。”

小芸抬起头说:“难怪月亮这么圆,原来今天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李常看着蓝幽幽的天空说:“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小芸接口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李常端起杯,朝女儿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夸赞道:“行!不愧是我的学生啊。”

小芸撇了撇嘴。

李常提问似的说:“还记得我当时怎么讲的吗?”

小芸摇摇头说:“抱歉,都还给你了。”

“你这孩子。”李常“哈”一笑说,“那我今天可以给你再讲一遍,此情此景,我可以发挥得更好。虽然这条河称不上是江,也想象不到海,但是老爸有了岁月沧桑,足可以弥补这些不足。”

小芸说:“那你就不要在董叔叔面前卖弄了吧?”

李常又“哈”了一声说:“卖弄谈不上,这不正好就正于方家吗?在写景上,写得幽美惝恍;写情上,写出了旷世悲凉;写理上,表现了一种迥绝的宇宙意识,有天地之感。不愧是‘孤篇盖全唐。”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继续说:“以前,我很是感慨于他表现的这种旷世悲凉,人生如寄,缥缈若尘。再浓郁的世味,有一天亦会淡如白水。”

小芸说:“老爸又抒情了。”

李常说:“我说得对吗?”

我看着他,试图捕捉住他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潜台词的意味,但是没有。我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他说,“我知道这个悲凉的道理了。这是中国文化自身的问题,‘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以须臾对无穷,悲凉是必然的心理结构。中国有个天人合一的说法,但这种只有极少数圣人能达到,大部分人,绝大部分人,包括文人墨客都逃不过人生无常的悲叹,没有东西对抗人生的须臾感,现世的欢乐转眼成空,中国古诗写得最多的写得最好的就是这种空幻感,基本上都是自恋自哀。只有王维很少这种自恋自哀,那是因为他是真正信佛的人,不像白居易苏东坡这种只是佛教的爱好者,骨子里是透不过须臾感这一关的。”

我由衷地冲他再次竖起大拇指,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没想到你对中国文化有这么深的研究。”

没想到李常摇了摇头,说:“你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我说:“何止有道理,称得上是高见。”

“那我太高兴了,这趟上海之行没白来。”李常兴奋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再去倒酒时,发现三个瓶子全空了。他朝服务员喊道:“小伙子,再来三瓶啤酒。”

小芸说:“来五瓶吧?”

李常说:“呃,怎么?”继而嘿嘿笑了一聲,说,“你是担心我会喝多。放心,不会。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个时候喝酒不会醉。”

一个很文雅温和的中年男人站在他的旁边,身上挎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皮包。

李常说:“酒呢?”

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说:“老板,卜一卦吧?”

李常说:“嘿,不好意思,我把你当成饭店老板了。”

我看着河面,看着对面一排店家明亮的灯光,对面有吃饭的,有喝茶的,都坐得满满的。今天不是周末,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游人。隔着幽暗的河面,看着坐在桌子周围的那些人,有的静静坐着,有的一边说话一边打着手势,真是有“岁月静好”的感觉。

李常说:“怎么卜?”

中年男人说:“抽签或测字。”

李常说:“什么签?”

中年男人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竹筒。

李常说:“抽一签多少钱?”

中年男人说:“老板随意。”

李常说:“别随意,你说个价。”

中年男人说:“低不过十,高不过百,老板随意。”

说话间李常已经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竹签。

小芸说:“我也要抽一根。”

李常说:“你们年轻人也信这个?”

小芸说:“现在不就是年轻人信这个了吗?我倒奇怪你还信这个。”

李常被说住了,讪笑着说:“你说得对啊,我不该再相信算卦了,但为什么这么自然地就抽出一根算卦的竹签呢?”

小芸说:“这个还不是要问你自己?你总不能说这是主的意旨吧?”

李常说:“你这孩子,让我想想,首先,当然是这位先生出现在这里我才会出现这种冲动,其次——”李常一拍脑袋,转头对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啊?”

我点了点头。

李常说:“看来你也想起来了。”他转头对小芸说,“还别说,你刚才那个玩笑还真是大有深意。”然后又转头对中年男人说,“抱歉,让你久等了,给她也抽一根。”

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把竹筒伸到小芸的面前,没想到小芸比李常慎重得多,只见她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顶住下巴颏,好像默祷了一下,才用右手从竹筒里认真地抽出一根竹签来。

李常和我对了一下眼神,中年男人也被小芸的举动惊到了,收敛起笑容,变得庄重起来。我们的周围仿佛也因这个“默祷”一下子变安静了,以至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放生桥上传来的一句话:“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经三十多年。”

显然李常也听到了,我们一起转头看向放生桥,桥上还是很多人,辨不清是哪个人念了刚才那句话。

中年男人等急了,说:“老板……”

李常头转回来说“抱歉”,拿起自己那根竹签,凑到眼前看,念道:

大鱼游曲江

蝉向柳中鸣

富无求口食

画角听三声

李常说:“这怎么解啊,大师?”

中年男人说:“请老板说个方向。”

李常沉吟一会儿说:“婚姻吧。”

中年男人说:“强求可成终无成。”

李常说:“看来是个下签?”

中年男人说:“老板也不能这么说。”

李常说:“有解吗?”

中年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芸,微笑中透着忧戚之色。他忽然附在李常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又站直了,看着李常,好像等着他的反应。

我们都好奇地看着李常,李常却伸手向他的女儿说:“来,让我看看你的。”

小芸似乎还比较喜欢这支签,她递过去的时候说:“我这个不用解。”

李常拿过来,念道:

喜赴琼林宴

金盘捧玉杯

多题龙凤榜

天下广传名

读完以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高兴地说:“看来事情可成。”

小芸说:“但愿吧。”

李常说:“这个签是不用解。好。你真的不抽?”

我再次摇摇头。

李常说:“你是不是也想起来我们小时候的那个算命先生了?”

我点点头。李常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小芸立刻往前探身,兴奋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啊?”

中年男人说:“老板,这个签真的不用解吗?”

李常说:“sorry,我把这茬忘了。不用了。”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打开,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过去,“够吗?”

中年男人温和地一笑说:“我说过,随意。谢谢。”接过钱走了。他没有到下一桌去兜售生意,而是直接到店里去了。走进店里的时候,还回头望了我们这边一眼,仿佛像那只秃鹫专门为我们而来,或者说为李常而来。

李常感慨道:“南方人文雅啊,在一个算命先生面前,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粗人了。”

远处传来清越的钟声。我们暂停了谈话,听钟响了八下。

小芸抢在老爸的前头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李常说:“呃——我还有,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我摇摇头,表示赞叹。

小芸说:“说说你们算卦的事,我很好奇。算命先生怎么说你的?”

李常说:“说我将来是吃开口饭的。”

小芸说:“什么是开口饭?”

李常说:“就是靠嘴巴吃饭。”

小芸说:“那算得很准啊。”

我说:“是啊,非常准,要知道那个时候你爸爸是一个非常不爱说话的人。”

李常说:“对,我到现在还记得张老师骂过我的那句话。”

小芸更好奇了,说:“什么话,原来老师也挨过骂。”

李常说:“他说我三脚踹不出一个热屁来,而且还真踹过我一脚。”

小芸笑得捂住了嘴巴。

我说:“张显良老师!”

李常说:“对,张显良老师。”说着,他右手握起拳头,用拳眼捶了几下自己的鼻子,眉头紧皱着。我们都笑起来,几十年前的场景刹那间呈现在眼前。这是张老师标志性的动作,每次发怒的时候,就不停地用拳头捶自己的鼻子,把鼻子捶得红彤彤的,然后恶狠狠地说他那句口头禅:“学习是自己的事,天王老爷也帮不了你。”我们两个也短暂地成了两个小学生,说出老师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有点像说出父亲的名讳时的冒犯感。

我的聪明劲儿突然上来了,说:“还记得吗?历史老师也说过一句关于你的妙语呢。”

李常说:“什么?”

我对着他女儿说:“你爸爸上高中的时候就有这么高了。他那个时候做什么都有点慢,历史老师说:人家这体格,神经末梢到神经中枢的距离好比广州到北京,坐飞机也得几个小时才能到呢,怪不得他慢。”

小芸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李常歪了一下头,好像想回忆起来似的说:“真的吗?这个我倒不记得。”

小芸说:“老爸其实现在反应也有点慢,经常会呃一下,像卡壳一样。”

李常说:“呃,我这个不是慢——是遵循孔子的教导,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说:“现在不慢,完全不慢。”

李常说:“你说这个,我还真想起来了。我高二的时候历史成绩很不错的。”

“不是很不错,是非常好,全班第一第二。”

“是的,我是偏科,其他不行,尤其是数学。但是,到了高三,遇到了这个历史老师,突然我就不喜欢历史了。”

“嗯,钱老师,‘统治阶级过着声色狗马的生活。”

“哈,你还记得,这是他上课的口头禅,那你还记得我们有一次语文测验时,全班同学都把应该填‘声色犬马的空填成了‘声色狗马”吗?”

“记得记得,语文老师非常迷惑,為什么全班同学都犯了一样的错误。”

“嗯,钱老师非常痛恨统治阶级,每次讲到某个王朝的末期,就用‘声色狗马形容他们的生活,好像用‘声色犬马来形容都是抬高了统治阶级。他是语文老师转行成历史老师的,不可能不知道‘声色犬马这个成语。”

“啊!”我说,“这个我倒是不知道。难怪他除了用‘声色狗马形容统治阶级的生活外,另外经常说的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年的历史课,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两句话了。”

李常说:“我也是后来知道的,他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老师,用我们现在的话说有点愤青。只是他当时讲所有的历史都是为了某一道可能的高考题目。这里会出一个问答题:乾隆在世取得的政绩有几项?这里会出一个填空题,这里会出一个思考题……”

“很管用,我的历史考了九十五分。一百分的题目啊。”我说。

“哇。董叔叔厉害。”小芸叫道,“那你考了多少分啊?”

李常不回答,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历史吗?”

“为什么呀?”小芸说。

“学史使人明智。”李常说,“培根说的。”

“那你是觉得自己不聪明吗?”小芸说。

李常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儿还这么聪明似的,他说:“也许你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告诉你,你说对了,这就是我喜欢历史的初衷。”

“那只是资本主义初期的盲目乐观。”小芸说。

“你看——”李常脸对了我一下,又对着小芸,说,“比我们成熟得早!”

我赞赏地点头。

“老师讲的。”小芸说。

“周作人说:‘昔者巴枯宁有言,历史唯一的用处是警戒人不要再那么样,我则反其曰,历史的唯一的用处是告诉人又要这么样了!关键是人们做重复的事情的时候仍然会像第一次经历一样没有经验。但那个时候不明白,我喜欢历史就是想让自己聪明一点,向你董叔叔看齐。”

“你不是也考上大学了吗?”小芸说。

“这个,”李常看了看我说,“在你董叔叔面前,我就把老底兜给你吧,我其实复习了三年才考上大学的。你董叔叔快大学毕业了,我才考上的大学。”

“哇,你还有这么光辉的历史啊。”

“虽然我赶不上你董叔叔,但我也不是一般人啊。”

“切。”小芸说。

“你爸爸真的不是一般人。”我说。

“怎么个不是一般人?”小芸来了兴趣。

“我们当时其实都很讨厌那个历史老师的讲课方式——”我说。

李常“哈”了一声,立刻意会到了,手指头拍了一下桌子,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不是年少不懂事嘛。”

“哈,你做了什么荒唐事?”小芸说。

“只有你爸揭竿而起,直挺挺地站在课堂怼了老师,就是这样说的:学历史是让人明智的,不是永远为了高考分数。你的教学方法有问题。”

小芸听了,好像有点失望,但还是笑了,说:“爸爸就是爱死理。”

“呃?”李常说,“你是真的这么认为的吗,还是随口一说?”

小芸身子往后一闪,说:“好了,你饶了我吧。”

我还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课间,李常从教室后面走到教室前面,突然甩给我一张叠成菱形的纸条,转身就走了回去。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如果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最好直说,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异常,看到这张纸条惊讶得有点惊慌,然后没有做任何处理,就好像他没有给过我这张纸条一样,他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然后,结果是这件没有任何“处理”的事成了我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之一。也因此,他后来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觉得是“正常”的。

李常摆了摆蒲扇似的大手,表示“饶过”小芸,转脸对我说:“说实话,我现在么觉得这个想法不对,但是也改变不了这个潜意识了,我就是觉得历史老师毁了我的前程,哈哈。不过,现在回忆起来,都变成愉快的事情了,此情此景——”

李常突然举起手掌放在耳边,好像在听什么,整个人都“定”住了,好像整个身心都在捕捉某个遥远的声音,过了好久——小芸都冲我摇着头笑了两次了——他才从“定”中出来,说,“还记得你刚上大学时,我们的通信吗?”

“记得。”我说。我真的记得。

“对不起。”他说,“我转换得有点快,就是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我得赶紧说出来。”

听到我说“记得”,他又一次“定”住了,歪着头看住我:“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

他转头对小芸说:“怎么样,我给你说过吧,他是我们几个里面最机灵的人。”

我拿起啤酒瓶给他倒酒,泡沫一下子溢出杯沿。他用筷子在菜盘里迅速蘸了一下,然后点在啤酒泡沫上,泡沫刷的一下“沉没”了。他每次说我“机灵”我都有点不安,想知道他话里有没有讽刺的意思。

小芸说:“你们俩像打哑谜,你们到底记起了什么?”

“死。”李常平静地说,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那么大的块头,闪电般地抖动一下,河岸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同时,他屁股下的椅子也吱扭叫了一声。大概是他的腿碰到了桌子,桌子也跟着抖了一下,有一个茶杯可能本来放得就不稳,哒哒哒响了四五声,一边往桌沿儿滑。

我和小芸都有点尴尬,都想假装没有看到,又不知道怎么假装。但是李常却不给我们机会,他竟然冲我们说:“你们看到了吗?”

小芸说:“看到什么呀?”

李常摇摇头说:“你不诚实。我打了一个寒颤。”

月亮移到南面头顶上,更亮了,亮得有点刺眼。如果河边各种灯光关掉,夜晚也不会变得更暗,像小时候的月光,可以靠月光看清小人书上的图片和文字。放生桥上的人明显稀少了,有几个坐在栏杆上聊天。对面临河的餐桌不时有人站起来离开。

李常说:“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你知道吗,我常常想起你,想你在上海在江南的生活,昨天在繁华的外滩,今天在古朴的古镇,全了。”

我说:“哪有这么美好。”

李常说:“我懂,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不过这个地方真好,此时此地此情,我现在能享受这个,也就是当恩赐接受下来,当然你说这叫及时行乐也可以。”

我突然感觉很放松,我知道一个信教者的心态,尤其是一个新的信教者,世间所有的恩怨都变轻了,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看不到阴影。

我说:“你变了好多。”

李常说:“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点点头。

李常举起玻璃杯,一口喝干了里面的啤酒。

小芸说:“你今天要喝多了。”

李常说:“不会,今天的酒不会醉人。”

我说:“你爸完全变了一个人。”

小芸说:“我爸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我愣了一下。

李常说:“眉压眼,多愁善感。”

我说:“你还记得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啊?”

李常说:“一清二楚。因为那个人说的都应验了,我吃上了‘开口饭,说你会往南走,上海不就是在南面吗?而且一待就是三十年。”

我说:“你的记忆力还是那么好。”

他举起右手,食指伸着,“我还记得我们那次算命的地点,在集市旁边的一个胡同里。我们是去你二哥家做什么事,他不在家,我们就在门口等。他门口正好坐着一个算命先生。那个人穿着蓝色涤卡布中山装,左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坐在一个马扎上,一直笑眯眯地盯着我们看。”

我嘴巴张开了,有一瞬间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他描述的场景中了,乱糟糟的集市,走路都能荡起的尘土,陈旧的红砖墙,阳光总是很明烈,一切都是灰突突的,除了人情世故就没有别的了,整个都是枯寂的感觉,连爱情也是。

我说:“我也想起来了,那个人的眼睛眨得飞快。我们还为此对视了一下。你笑了,我没敢笑。”

李常说:“呃,有这回事吗?看来每个人记住的东西不一样啊。我想说的是一件神奇的事,你二哥家的对门上的春联,你还记得写的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全无印象。

李常说:“听我给你念,‘为人作盐和邻里,行事如光照乡亲。横批是‘荣耀主名。你会说我为什么记得住,有两个解释:一个是世俗解释,这个春联太特别了,当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般都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或者‘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当时完全不懂春联的意思,所以等你二哥的时候一直盯着看,就记在了脑子里。另一个解释,你可能觉得有点玄,用佛家的话说叫结缘。只是没想到这中间隔了几十年。我领悟得晚了。”

小蕓说:“倒是有一个好处,老爸把烟戒了。”

我说:“这之间是什么关系啊?”

李常:“有,你想想你吸烟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傲慢的感觉?”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深吸了一口,张开嘴巴让烟雾出来,又吸进鼻子里,然后再从鼻子里舒缓地喷出来,冲他点点头。

“你看。”李常对着小芸说,“我就说他聪明,当然也是大城市里的人文明程度高,我一说人家就明白了。在县城里我这样说都是被当笑话看的。”

小芸说:“那你怎么不戒酒呢?”

李常好像被问住了,为了摆脱尴尬,他笑着伸出硕大的手掌拍了一下小芸的肩膀。没想到他手掌刚一触到小芸的肩膀,小芸左手一挥就把他的手挡开了。可能小芸也觉得自己的动作太猛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常冲我感慨说:“年轻真好!”

我笑着点头。

李常说:“不过做小孩子最好!”

我说:“小孩子虽然不这样想,但我们老人确实是这样想的。”

小芸说:“那是你们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李常说:“说忘记也是没忘记,说没忘记也真是忘记了。”

我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我真是觉得他讲得好,心里却是实实在在纠结了一下,也可能那个纠结的是胃。不管多么敏感于时代的哀痛,那总是浮泛的,即使觉得自己的敏感是孤独的,那也是“从众”的,不仅是当下的“众”,而且有历史的“众”,终归是有“安慰”的,唯有个人之间的恩怨是真正唯一的,对或错,或者说乐与苦都是个人私下承受的,而且只能是承受,时间可以淡化,但不能消解,更无法化解,嗯,也许上帝可以化解。如果有上帝的话。

李常也得意于自己说了一句妙语,他高兴地冲着小芸说:“你看,你董叔是真心赞赏我吧。”

小芸说:“人家是看你自己得意,顺着你而已。”

李常突然用右手的手指肚一拍桌子,笑道:“你干吗说破呢?”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估计笑声隐隐地传到了河对面,有几个人抬着头朝我们这边观望。

小芸说:“你今天有点兴奋啊!”

李常说:“今儿高兴,今儿高兴。”

李常举起酒杯在我放在饭桌上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出于习惯,即使跟一个杯子“干杯”,他还是把自己的杯沿往下降了几厘米。他说:“你开车,你不用喝,我干了。”然后又说,“这种心情你还不能懂。”他这是对着小芸说的。小芸把头别过去,不看他了,但也没说什么。

我端起杯子,也抿了一口。

李常说:“你還记得吗?你给我写了一封信,写了满满六页信纸。我还记得那种信纸,用红线标出行来。”

我说:“写信我记得,写了六页我倒不记得了。”

李常说:“我记得,我现在都记得,六页。”他举起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扣向手心,剩大拇指和小拇指向两边撑着。

想到我曾经这么尽力地帮他做过一件事,而且他还记在心里,我又放松了一些。所有的“疏远”都是自然的,我并没有有意做过什么,而且回想起来,自从上大学进城以来,似乎总是处在自顾不暇的状态,总是感觉不安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还是就我自己是这样。

李常说:“‘死亡是不存在的,没有人活着经历死亡。这是你给我的信里写到的一句话,还记得吗?”

李常说:“你董叔给我写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你大。”

我笑着摇摇头,完全不记得了。

李常说:“说实话,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这句话,关键是——”他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正是不理解,它让我记到现在。”

小芸说:“董叔太有学问了。我也不理解。”

我说:“肯定是从哪本书上抄的。”

李常说:“客观地说,你的信没有给我什么安慰,如果说有安慰的话,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知道我怕死这件事了。”

小芸笑着说:“你就是胆小,现在也是。”

李常一愣说:“有吗?”

小芸说:“你戒烟不戒酒,不就是因为肺上查出有一个结节,立马就把烟戒了,谁说抽烟不好,你都不听的。”

李常说:“呃,是这个原因吗?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我戒烟仅仅是遵从一个科学的道理,不做无谓的牺牲罢了。怕死倒是算不上。这个我自己清楚。”

小芸说:“你现在学会狡辩了。”

李常说:“你不觉得这是我的进步吗?”

小芸说:“这算什么进步?”

李常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中心思想,中心思想,我原来给你们上课的时候经常讲这个词,我其实也是现在才明白什么是中心思想,有了这个,什么事在什么位置你会明明白白,从你的,比如无神论的角度看也许是错的,但是我的明白是确实不虚的——”他终于顿住了,好像一口气说掉这么多词,词语一下子“供血不足”了,他在等它们慢慢涌上来,那个历史老师是怎么说的,“人家这体格,神经末梢到神经中枢的距离好比广州到北京,坐飞机也得几个小时才能到呢,怪不得他慢”。嗯,他不像是在思考一个更准确的说法,而是等待说法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他说,“现在的怕是理性的怕,那个时候的怕是非理性的怕。”

我突然想起来了,他信中描述的状况是“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不敢站在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担心栏杆会倒掉;胆战心惊地过马路,觉得完全有可能遇到一辆失控的汽车摩托车什么的;后怕自己曾经爬到屋顶上乘凉,万幸自己没有一脚踏空;后怕到小河里游泳,那里每年都淹死人的,后怕到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他说看到一个报道,说是一个人吃红薯吃得快了噎死了,每次看到红薯就紧张。有时候会突然待在一个地方,进入一种眩晕状态,下一刻该怎么行动都不知道了。他高考落榜,正在复读,就完全复读不下去了,去看医生,说是神经衰弱,一直吃中药……我不记得他为什么要给我写这封信了,是要我的什么帮助,还是简单地找个人倾诉?我当时当然是完全不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但我认真“理性”地回了信,于今也忘了写了什么了,更不记得写了六页纸。

李常说:“那真是一件可笑的事。”

小芸说:“什么可笑?”

李常说:“你想我一米八高的个子,胆小如鼠,一米八的小老鼠,哈哈。哦,我复读了三年,又长了几厘米,你倒是从高一到现在一点没长高啊,哈哈。我爹每次见你就说:‘你怎么光长心眼不长个啊?还记得吗?”

我说:“也许长了两厘米。记得记得。”

李常说:“以后就开始缩了,这两厘米还得缩回去。你现在有多高?”

我说:“哈,这是你最喜欢问的问题。”

小芸哈哈笑起来,说:“你们真是相爱相杀啊。”

李常举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说:“这个我占绝对优势。”

小芸“切”了一声:“你这叫‘胜之不武。”说完自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说:“那你还记得咱俩摔跟头被我摔倒的事吗?”

李常好奇地看着我:“什么,咱们俩摔跟头?这有点像雅各与神摔跤的故事啊,哈哈!”

我说:“叔叔和婶子带你到我们家玩,叔叔使坏,让我们俩‘撂个个儿。”我转头对小芸说,“那个时候你爸没现在高,应该是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但我更矮啊,两个人的比例值应该跟现在差不多。你信吗,我把你爸撂倒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抱住你爸的腰,伸腿一绊,就把你爸撂在了地上。当然,我也倒了,但是是我压在你爸身上。小时候摔跤谁先压住谁就算赢了。”

小芸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即使出于礼貌,也没有轻易首肯,嘴角为难地出现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李常说:“处在恐惧中,人是一点自由感也没有的,也不能喜欢什么,甚至连本来就有的力气也没有了。”

小芸说:“咦,碰到董叔叔,你变成了哲学家了。你这是为自己开脱吧?”

“不是的。”李常说,“信念能改变人的自然状态,你想想,你使劲儿想也想不到我这个头能被你董叔撂倒吧?哈哈。”

小芸说:“你不是不记得这件事吗?”

李常说:“个人很容易忘记自己的糗事,我不记得不妨碍其有啊。”

说完这句话,他将脸朝向河面看着什么,河水波光潋滟。

我也去看波光,耳朵里慢慢聚集了桥上的人语喧嚣,我努力想听清楚喧嚣中的某句话,听了半天,只有一串哈哈的笑声从喧嚣中跳出来,其他的声音都混成一团,竟听不清一句有意义的话。

李常突然竖起了右手的食指,放在耳边。

“我其实有段时间也挺怕死的,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我说。

“呃?你也有过吗?说说看。”李常好奇地看着我。

“嗯,我谈恋爱的时候有过。”我说完就后悔了。

“哦,你那个很正常。我这个不正常。现在想想挺可笑。”李常说,他好像对“恋爱”这个词没有任何多余的反應,“他妈的,尤其是我这么大个子,变得胆小如鼠,真的非常可笑。一个大老鼠,一米八的大老鼠,哈哈。”

他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笑得牙龈全部暴露出来,那牙齿也是巨人型的,牙龈有点萎缩,显得牙齿更大了。

“呃?”

“哈哈,你也学会说这个词了。”李常说,“在最极端的时候我想一死了之。你说可笑不可笑,因为怕死,反而选择死。”

“嗯。”

“我的信念是,不管怎么样,人死了就不怕死了。”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说。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是我现在这样说却只是为了跟他站在一起。

“但是,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到死的时候唯一留恋的是什么吗?”李常说。

“什么?”

“是你。哈哈。”

这时一直不吭声的小芸发出了嘿嘿的笑声,说:“老爸你很时髦嘛,这么早就跟董叔叔搞基了。”

“错。”他蒲扇般的大手挥向女儿,好像要把女儿连同她那个说法一起推到河里一样,“那是纯真的友谊,你想想,你小的时候也有过,拥有一个小伙伴的友谊就像拥有了全世界一样。那种感觉就跟你变成大人后拥有一个异性的爱情以后就觉得拥有了一个世界一样。当然,我现在知道这就是一个幻觉。”

小芸说:“老爸,你那时都高中毕业了,太晚熟了吧?”

“呃,那你说说什么是成熟。”李常说。

小芸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成熟,你那个年纪我就觉得为一个女朋友留恋正常一点。”

李常的脸上露出了讪笑,被小芸这样一说,他刚才对我的“表白”好像变得虚假了。他下巴垂着,嘴角又努力往上翘。他端起酒杯,跟小芸的杯子碰了一下,一扬脖,把一杯啤酒喝干了。

他没有跟我碰杯。

我跟李常其实不是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我们当中见过一次面,在他家里。太阳很好,我们站在院子里说话,地上正在化雪。1988年,村里的路还都是土路,雪一化,路上就变得很泥泞。我骑着自行车到他们家,车轮上粘满泥巴,我的裤腿上也被车轮甩得星星点点。他们家很干净,院子里都铺了红砖。雪堆在墙角,融化的水顺着一条沟流到院外去了。

他胖得吓了我一跳,走路像背着自己一样,感觉就是挪,又像老人又像小孩。脸上的肉淹没了眼睛,笑起来几乎就看不到眼睛了。他见我的时候,却一直在笑,笑得很憨,但是也显得很木讷。他嘴里不停地啧啧有声:大学生,嘿,大学生。我很无措地站在他的旁边,我们一点也不像同学,我本来个子就算矮的,他这么高,又突然这么胖,胖得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样子,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幸亏他的母亲帮我们端了两个椅子出来,还摆了一个圆桌,给我们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捧着一杯热茶我自在多了。

他父亲严肃地站着跟我寒暄了一会儿。如果微笑了一下,那也是一闪而逝。他以前见了我,总是打趣我,说:怎么?光长心眼不长个啊。见一次说一次,每次说都像第一次说,说得自己哈哈笑起来。这次没说,寒暄了一下就走了,临走说:“二小,别老是大学生大学生的,你不是说有很多问题不明白吗?跟大学生好好聊一聊。”

他顺从地冲父亲点点头,看着他父亲离开,然后把头转向我,又盯着我笑,充满亲昵,又说:“大学生,嘿,大学生。”

我也冲他笑,竖起大拇指,说:“山东大汉。”

他右手做一个屈臂的动作,隔着棉衣,我看不到他胳膊上的肉。然后,他走过来哈腰一把抱住了我,把我抱离了地面。他的力量之大,让我都觉得自己轻如鸿毛了。

他说:“没想到你还这么瘦小。”

我笑着说:“还好吧。”

他说:“大学生活怎么样?”

我说:“蛮好的。”

他就冲我竖起两根大拇指。

他说:“你们学校有很多教授吧?”

我说:“有很多。”

他说:“我也见过教授了,教授就是比一般的医生有学问。”

我点点头。

太阳稍稍西沉,院子里的阳光就没了,然后就冷得坐不住人了,我的脚底板冰凉。他父亲留我吃饭,我支吾着还是坚持回家了。

他父母送我到门口,他还坐在椅子上好像不知道我要走似的。他父母对他说:“你同学要走了,你也不送送吗?”

他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挪似的到门口,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他父亲说:“什么时候开学啊?”神色凝重。

我说了个时间。

他父亲说:“走之前再来玩啊。他经常念叨你。”

我点点头,说好,一脚踏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准备骑上走。车子却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定住了,我慌忙两只脚落地,稳住了自行车,回头看,李常的父亲一只手紧紧地攥住我的车后座,他说:“你跟郑萍有联系吗?”

我说:“有。”

他说:“你知道她寒假回来了吗?”

我说:“我不清楚呢。”我撒了一个谎。

他说:“哦。”然后,松开了我的自行车。

我再次用左脚踏到脚踏板上,右脚拼命地在地上蹬了几下,然后蹁腿上了自行车,骑了好远,我才转过头望了一下,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十一

哥哥告诉我李常犯病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哥哥跟李常的哥哥李国也是同学,他们上学的时候村里的学校还设有高中,两年制。正是“文革”时期,他们割了两年草就毕业了。也算是高中生。我们两个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参加工作了。我哥哥在税务所做临时工,他哥哥在乡政府里开车。李常犯病的时候,是他们两个把他送到医院的。他见不得他的父母。他说他的父母想谋害他。

哥哥说,他开始挺配合的,因为我们骗他说去看神经衰弱,等到医院要换病服的时候,他突然慌了,转身就往外走,我们两个人根本拉不住他,力气太大了,真的像惊了的牛,平时看他软塌塌的,那个时候真是有力气,个子大 ,后来把他捆起来,打了针才平静下来。不知道犯了哪里的迷糊了,发病的时候就说他爹娘想谋害他,想他死,自杀了两次。他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跟医生辩论他没有病,他就是因为高考失利有点压力而已。他在医院里还真没有大发作。医生也怀疑他说得对,让他住了几个月的院就出来了。

末了,哥哥开玩笑说:要是你生在他们那家庭里,你们两个换换多好。

哥哥的意思是,李常的家庭条件好,父母尤其是他父亲一心想着孩子考个大学。而我们家缺少劳力干活,我体弱多病,不能干庄稼活。哥哥也是靠李常父亲的关系找了一个税务所的临时工做,但是还得经常回家干活,不能专心工作。而李常个子高,有力气,适合干庄稼活。

十二

李常的父亲是我们那里的“管区书记”。他脸相很凶,虽然是国字脸,但肉很多,颧骨并不分明,只是那肉沉甸甸的,据说还兼着武装部的工作,更让人望而生畏。从我记事起,武装部就不怎么发挥作用了,所以没怎么见到他执行武装部的工作,只是听说过一些事,比如把村里一年一次的庙会给取消了。怎么取消的呢?说是他带着民兵把来赶庙会的人绑在村里那棵老槐树上打,后来,人们就不来了。赶庙会的人那么多,怎么绑得过来?但是我从没详细问过。

大人讲,他是退伍军人出身,在军队里立过很多功。按他立的功应该安排在县里工作。他的战友在省里、地区里工作的都有,更不用说县里了。他吃亏在没有文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李常期望很高。大儿子上学赶上“文化大革命”,不能指望了。他安排他在镇政府里开车,开镇上唯一的一辆车,绿色的北京吉普。远远地看到路上一长条尘雾腾起,经久不散,我们就知道是李国回来了。我们看到小汽车,总是要看到消失为止,跟看到电影放映员到来一样高兴。

他车开得飞快,还会吸烟,他就是我见过的最高级的纨绔子弟了,但是爱开玩笑,跟小孩开玩笑,跟老人也开玩笑,但是,开玩笑的时候总是叔啊婶啊地叫,不失礼。

李常和我读书的时候,国家已经开始恢复高考制度了,知识又变重要了。李常的父親提前懂得了知识的重要,所以寄厚望于他。

我在班上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我在我们村里上小学,但是在镇上不时举行的竞赛中也一直是“名列前茅”,甚至有一次还获得了全县比赛的第一名。学习好最大的实惠,一是我几乎不用买练习本,每次比赛取得名次,都是发本子,最多加一支钢笔。第二个是赢得了李常的友谊,或者确切地说是赢得了李常父亲的“友谊”。他因为希望李常学习好,所以希望李常跟学习好的同学做朋友。为了让我跟李常做朋友,他跟我们家的关系都亲近了,不惜动用关系帮哥哥找了一个工作。虽然我哥哥跟李国也是同学,但是没有我的原因,估计不至于帮他找工作,那个时候拿工资吃国家粮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为了李常,他还让老师安排我们两个同桌。按个头,我应该坐第一排,李常应该坐最后一排。老师只好折衷一下,安排我们坐中间。

老师姓张,教风严厉,每次上课都要念一遍口诀:

挺胸抬头

目视前方

两手自然下垂

我总是被当作模范来表扬,而李常则相反,是被批评的“模范”。因为我要坐得直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而李常坐得直,则总要遭后座同学的敲打,甚至站着的时候,他都有点习惯猴着背。

我到现在都觉得他这三句口诀就是针对我们俩的,不过,对我是表扬,对李常是批评。

如果我是光长心眼不长个,李常则是相反,似乎只长个子不长心眼。虽然我们坐在一起,但成绩却没有相互扯平,甚至如个头一样也呈两极分化。他学习其实挺认真的,几乎是埋头于功课,只是似乎在认真里面又总有点心不在焉——不是他自己想其他事,而是一种控制不住地心不在焉,而且为了克服这种心不在焉,反而更加用功,结果是事倍功半,成绩偶尔到中游就算取得“巨大进步”了。关键是他成绩不好的另一个原因是从来不偷看我的试卷,有时候,考试时我有意假装做得很投入仿佛是不知不觉地把试卷拱到了他眼前,结果他却要侧一下背跟我的试卷分开,好像是我要偷看他的试卷似的。其实我的好成绩一半是我“刻苦学习”取得的,还有一半是靠偷看获得的。当然,我是为了“完美”而偷看的,整个试卷上就有一两个不会的,实在难受,总是忍不住趁老师转身的时候偷翻一下书。这个时候,李常经常是又惊又惧,紧张得都停下了笔,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老师。如果我会失手,被老师捉了现行,肯定不是因为我的笨拙,而是被李常的反常行为“出卖”的。

张老师好像非常蔑视权势,对李常总是格外严格,而且经常极尽挖苦之能事,常常用拳头撞着自己的鼻子言不成句地说:“啧啧啧……”我们都明白他的潜台词:不要看老子多么厉害,老子跟不了你一辈子——这话是专门用来打击李常的。不过,这种“打击”在李常可能是一种痛苦,在我们这些“泥腿子”出身的人看来,却是一种“礼遇”。在老师那恨铁不成钢的愤怒里,我似乎总是能看到自己前程似锦,而李常则最终要落魄街头。而实际上,那时候,李常应该算是生活在“共产主义社会”里,而我还有其他同学甚至老师自己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个时候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描绘就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李常家的房子倒不是楼,而是三间红瓦房。瓦房,只有镇上政府单位是瓦房,乡村里一律是平房,而且大多是土墙,风一吹尘土簌簌地落,连村里的学校都不是瓦房。他们那三间瓦房就像庙宇一样醒目。屋前有走廊,院子里红砖铺地,一条通向院门的路还铺了水泥,不养猪,鸡鸭鹅什么的都不养,干净得不用穿鞋。每次到他家玩一次,回到自己家我都要拼命地打扫院子,把不平整的泥巴地铲铲平,再把浮土扫得干干净净,但是一转身,几只鸡咕咕咕蹑手蹑脚地过来,若无其事地屙几坨鸡屎。

还有电话。有的机关单位都不一定能配上一台电话,单他们家就有一台。摁着话筒摇几下摇把,然后再拿起来,“歪,帮我接一下……”电灯——有,但没有电线。村里一直到我们上了大学那一年才拉了电线,而且都是晚上十二点我睡着了才来电。他们家到了晚上“灯火通明”,窗户是村里最亮的,其他家的窗户都是昏昏的些微红光,还摇曳不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家用的是“电瓶”,好像是专供载重卡车使用的。

如果李国再把吉普车开回家,停在门口。他们家其实已经超越“共产主义社会”了。

每到他家,虽然也是在乡下,但却像进了城一样,我走路都变得庄重起来。叔叔和阿姨(不叫婶子)都是不苟言笑的人,但是都很客气,问候过一番话后才让我们到李常自己的房间里玩,有时候还会送一些饼干水果过来,都是用盤子盛着。

不过,李常似乎更愿意到我们家玩。他喜欢吃我们家的“下米山芋”。就是那种没长成的小山芋,蒸在大锅里,蒸到一半,锅里的水开了,该放下米了,这个时候,那种小山芋半熟不熟,拿出来吃比较脆。他喜欢吃,喜欢到就像我到他们家第一次吃到橘子一样的喜欢,一个一个地吃,能吃掉一碗。考虑到他的个头,也不算太多。我父母总是看着他吃,一边笑。他好像为了让我父母高兴,吃得更加多。

有让李常喜欢的东西,我父母感到欣慰,但是一边高兴,一边转头会说:这孩子实心眼。

李叔不喜欢他在外面玩,但是到我们家就可以。

有时候,周末到我们家来做作业。其实,那时候作业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干农活。因为农村包产到户了,平时下课早,我都得赶到地里帮着干活。星期天自然都是在地里,除了寒冬腊月,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赶上除草他就跟着我除草,赶上往地里拉粪,他就帮着拉粪。拉粪用地排车,我个子小,力气小,有一次我驾车,其他人在两边推,一边人使的劲儿大,车子就歪到一边,撞到了树上,手指头上蹭掉一块肉。李常驾车就没这个问题,十几岁,他就像半个劳力了。

有一次父亲说:“看人家李常这力气。”然后我就说了一句话,让他们记了好多年。我说:“人家是吃饼干长大的。”我真的是这样觉得的,等我意识到个头对一个人很重要的时候,我还偷偷吃了不少饼干呢。

父母看着李常干活总是过意不去,总想让他歇着。但是李常好像乐此不疲,干起活来,好像是在做游戏。他确实有一把憨力气,好像不知道累。干得高兴,他竟然发起呆来,说:“我要是生在你们家就好了。”

父母当时好像没什么反应。但是,后来,李常的这句话也是被说了好多年,而且每次见了李叔和阿姨,都要提起来,然后笑半天。李叔还说过让李常认我母亲为干娘的话。不知怎么,也没认。但是,确实我们后来更亲近了一些,骨子里有点兄弟的感觉。

他的小人书多得不能论本算,得论抽屉算,一抽屉一抽屉的,而且都是成套的。《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我至今三大名著的阅读还是停留在看他的小人书上。当时的电影《地雷战》《地道战》《渡江侦察记》还有朝鲜的《原形毕露》等等,他都有小人书,有线绘的,也有电影画面拼起来的。我尤其喜欢看电影画面拼起来的小人书,觉得逼真。他把小人书拿到学校里,其他同学要借,都得通过我的关系排顺序。

尤其是冬天,早上上课天都是黑的,看得到冷清的月亮。我还赖在被窝里,他已经在门外喊我了。学校在我们村。他们家在邻村。但是他来得都比我早,先喊上我,然后等我起床一起去上学。早自习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要点灯,一人一个煤油灯,墨水瓶做底座,把自行车内胎上的气门芯嵌到瓶盖上,穿一根棉布条作油捻子。天亮了,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黑的。我们两个的不黑。他点的是嘎石灯。嘎石样子像煤块,放在水里,就会生出气体来。让气体从一个小孔里出来,可以点着,亮得像电灯一样。我们是同桌,我自然不用再点煤油灯了,就是邻桌也受益,鼻子也不用熏黑了。

他到我们家来做作业,都会顺便给我带一堆嘎石来,嘎石平时要保存在煤油里,否则就会蒸发,所以,他不仅带嘎石,还要带煤油。所以我们家的窗户不时也能“灯火通明”一下。

李叔没有汽车,但是有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好像旧得不能再旧了,但是骑了好几年,还是那么旧,并没有更旧,而且还是那么结实。那些崭新的自行车,几年之后反而还不如它结实,锈烂之处显得破败。而李叔的自行车锈得好像有光泽,就像一件老家具一样。为了达到他那辆自行车的效果,我拼命用油布擦我们家唯一一辆破旧的载重二八自行车,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出那种旧而润的感觉。后来才知道,李叔那辆旧自行车是一辆捷克进口的老自行车。李常自己另外有一辆自行车,是专门给小孩骑的。我们都是用大人的自行车学会骑车的,然后也是骑着大人的自行车去上学或者去玩。像我个子矮的,如果坐到座子上,两脚就踩不到底,要么是一只脚从大梁底下伸过去骑,我们叫“掏着骑”。因为身子没有支撑,很累,不能持久,也不宜保持平衡,经常人车俱倒。还有一种骑法,就是屁股坐在大梁上,然后往左扭一下往右扭一下,两脚倒是都能踩到底了,但是屁股很快就会火热起来。有一次,到另外一个镇上参加竞赛,有七八公里的路程,等我们骑车到达考试地点的时候,我的屁股已经没办法坐在凳子上了。后来我都是骑着李常的那辆小自行车去外面参加竞赛的。那辆车子我卡断过链条,摔歪过车把,有一次还把脚踏板摔凹进去了,蹬一圈,就跟横梁咔嚓撞一下。每次出了事故,下一次我就不好意思借了。但是,每次到外面竞赛前,他都是默默地提前把车子骑到我们家,摔坏的地方已经修好如初。

但是一直上到五年级,他的成绩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他好像真是心智未开,或者说负责记忆和理解的神经还没发育好。我对他的帮助只能说没有使他更坏。后来想一想,也许他是故意让自己如此的。这个“故意”不是有意识的故意,而是潜藏在他自己的无意识里面的。或者往复杂里说,也许正是因为我的“优异”,才导致了他的“愚笨”。也因此,张老师的鼻子屡屡遭受拳头的捶击揉搓,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个“红鼻子张”的印象。等我上了大学,有一次路上偶遇张老师,还特意留心了一下他的鼻子。他那时已经退休了,鼻子一点也不红。而且张老师还没有忘记像共同体一样的“我们俩”。回忆起来,他突然又瞬间回到了过去,一股怒气升上来。“人是天生的,沒办法。”他说,“你看你们俩,一个不用管照样成绩好,一个费尽心机也不管用。但是说句良心话,我对得住老李了。”然后我才明白,张老师对李常冷嘲热讽、严追紧逼,也是出于李叔的重托。

有一次,老师都不在,同学们上自习,都在交头接耳。但是当老师一露影儿,大家都闭嘴了,伏在书桌上假装认真地看书写作业,只有李常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伸着脑袋跟已经看起书的同学辩着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仅自己不学习,还打扰别人。张老师从背后一脚踢飞了李常的凳子,李常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才看到气得浑身发颤的老师。张老师还不解气,把李常书桌上的书啊本子啊,叠巴叠巴塞到他的书包里,往门外一扔说:“叫你爹来!”

不过,“叫你爹来”倒不是真的去叫家长来,这也是张老师的口头禅。他的女儿也在我们班上,有一次考试,成绩只有五十几分。他在讲台上报成绩,报到自己女儿的成绩时,停了下来,蔑视着自己的女儿说:你是怎么学的?你是怎么学的?说一遍,怒气升一级,说了几遍之后,干脆走到自己女儿的桌子前,一边说“你是怎么学的”一边把桌子上的书往书包里塞,然后拎起书包,走到门口,往门外一掼,说:“叫你爹来!”

慑于老师的淫威,那一刻,教室里非常安静,我觉得同学们在肚子里肯定早已“哄堂大笑”了。

也就是那一次“叫你爹来”,我们第一次谈到了共产主义。

离学校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我们俩默默地坐在池塘边上,天快黑了,他还不愿意回家,远处不时地响起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有的很悠长,是没看到孩子的时候,有的很粗暴,是看到孩子了。

听到粗暴的声音,我们都有点紧张。我们都知道应该回家了,但是还耽搁着不回,主要是他不想回,但是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就只能陪着他。我越来越觉得老师对他的批评有我的一份责任,好在李常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终于等到天黑了,我们彼此好像都快看不清了,他才突然说:“你觉得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我说:“当然能。”

他说:“我也觉得能。你肯定比我先实现共产主义。”

我说:“共产主义是一起实现的,否则就不叫共产主义了。”

他想了一会儿,同意我的看法,并且有点高兴了,心胸好像也一下子打开了。

他说:“那美国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啊?”

我说:“这个,这个好像不是。美国是阻止我们实现共产主义的。”

他说:“你不是说,不一起就不叫共产主义吗?”

我说:“美国也有好人吧,我们跟美国的好人一起进入共产主义社会。”

他说:“那坏人呢?”

我说:“必有一战。”

他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说:“我不喜欢打仗。我希望尽快实现共产主义。”

我说:“这个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现在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

他说:“嗯,我想接共产主义的班,我不想接我爹的班。”

想到他有班接,我沉默了。

他说:“共产主义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啊?”

我想了想说:“应该是的。”但我有点心虚,我想到我想做的事是长高一些。

他说:“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说:“有很多吧。”

他又说:“那你最想做的最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说:“你先说,你最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他似乎也在这种巨大的自由面前茫然了,低着头很认真地想,好像想到一个,然后自己又否认了,兀自摇摇头,摇了几次头才说:“我想跟你一样聪明。”

奇迹总是在我见不到的地方发生,我周围的日常生活,都很正常,种下一粒玉米的种子就只能长出一棵玉米秸秆,结不出香甜的橘子。我们村里的学校越是后来规模越小,到我们上到六年级的时候,七八年级已经取消了,我们都要到公社里面的学校去读书。然后我跟李常就此分开了。李常去了一个公社的学校,我去了另外一个。我哥哥的一个同学在那里当校长,升学率比其他中学要高一些。又经过两年的学习,我考取了县里最好的中学“一中”。即使我那个初中学校比较好,两个班一百多个人,也就考上了九个。所以,等我去报到,碰到李常的时候,下巴差一点掉下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是陪同学来玩的。因为全县最差的高中“三中”也是在县城。但是我除了嘴巴张得大,倒是没有不假思索地说出什么让人伤心的话。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还分到了同一个班。我同一个学校考来的同学却全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他那时候的个头已经长足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带笑容,似乎完全沉浸在跟我相见的喜悦中,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高兴是高兴的,但高兴之余,心却有点不甘,当初老师那么安排我帮助他学习,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为什么分开这些年,他竟然能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

上高中是寄宿制,好像也没有怎么商量,自然地我们就在一起搭伙吃饭了,后来周理、林文加入,我们组成了一个“四人帮”,即使后来分科分班,我们还是在一起吃饭,周理和林文学了理科,李常和我继续待在一个班,学文科。毕业时,我们这个“四人帮”有三个人考上了名牌大学。在当时,整个学校的名牌大学录取人数也没到两位数,所以被老师和同学们说了很久,只是李常不仅没有考上名牌大学,而且是没有考上任何大学。事情就是这么邪性,好像他跟我在一起,就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小学时候的状态。

十三

盘子差不多都空了。

对面临河饭店的客人慢慢散尽了,剩下几个零星喝茶的都懒懒地坐着,好像是店主人等客人散后自己在享受一样。隔着河,我盯着他们看,好像一时不能理解当下如此闲适的情景,我感觉他们也在看着我们,一个人胳膊伸得老长,指着我们给另一个人看,另一个人顺着他的胳膊往我们这边看,好像在笑。我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听到桥上发出一阵笑声,就回头往桥上看。桥上很空了,有两三伙人坐在石头栏杆上闲聊,声音在夜里变得清晰了,但是具体说什么也还听不清。我仰头看他们。我这个举动似乎被他们觉察到了,好像有个人冲我摆摆手,我的手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但并没有举起来——我在这里不可能有认识的人。但是当我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突然又恍惚起来,感觉坐在河对面的人有一个是张老师,还有我的父母。坐在桥上栏杆上聊天的有周理有三哥还有班主任,那个班主任说过一句话:要比起心眼实在来,你们谁也比不过李常。好像还有一个大学同学混在里面,这个同学和我商量好一起考试作弊的,两个人分头准备小抄,一个人准备课本的前半部分,一个人准备课本的后半部分,考试的时候,老师突然把我们分开了,我主动从第一排坐到了最后一排……似乎熟悉的人越看越多,看得我心慌起来,直到看到一个笃信佛教的同学也在里面,他有一副理解一切的笑容:我们经历的都是幻境,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

李常不吃菜了,但是还喝着酒。我的一杯酒还有半杯,但是我却变得晕乎乎了。

李常说:“按理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吧?我们也应该回去了。但是这机会太难得了。一是,这江南水乡之景太难得了,看这月亮,真像我们小时候的月亮,可以在月光下看小人书,甩四角。一是咱们哥儿俩也难得有机会这么聊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我微微吃了一惊,不自觉地重复道:“以后也不会有了?”

李常很确定地点点头。

我说:“会有的。”

李常看着我笑。

我转头又扫了一眼桥上,扫了一眼对面,我说:“还早,还有这么多人。”

小芸抬头看着月亮,没有说话。

李常说:“我们把他们召唤出来了。”

我说:“什么?”

李常又笑着看我,说:“其实这次来,是小女想考郑萍的研究生的。”

我“哦”了一声,似乎一下都明白了,但其实是在“哦”声中慢慢回过神来。我对小芸说:“你学的是经济专业啊?”

小芸笑着摇摇头,但是没说学的是什么。李常也没说。

李常笑着说:“你们平时还联系吗?”

我说:“联系啊。”

李常说:“哦,那就好。其实我挺佩服你们两个的。志同道合考到一个学校,志不同道不合就分开。离婚……其实也是一件正常的事。”

我说:“你跟她联系了吗?”

他说:“到上海还没有,来之前讲过的。明天到财经大学那边见面。”

我说:“哦。”

他说:“郑萍现在不得了,博士生导师,据说还是谁的智囊团成员呢,是咱们同学里最功成名就的了。我想闺女跟着她,以后找工作会好一些吧。你不知道吧,她现在回老家,县长都要宴请她呢。”

我点点头。

他突然又说:“放心,見了她,我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哈哈。”

我也跟着他笑了。我觉得他心里真是没有一点芥蒂了,现在反而要“恰当”地处理起我和郑萍的关系了,是“时位移人”,还是他心里可能从来就没有存过芥蒂,抑或是信仰真的有彻底更新一个人的力量?李常和郑萍的关系是那种可说有可说无的状态,他们算是远亲,应该是出了五服了。相比李常家的“共产主义生活”,郑萍家称得上是贫寒,贫寒倒不是主要的,赶上“包产到户”的时代,生活总是在往上走的,主要的是她家里姐妹多,弟弟只有一个。如果家里的财力只够一个人读书的话,那一般肯定是要供男孩子读书的,郑萍能够一直读下来,直至考上了名牌大学,完全是得益于李常家的接济。当然这种接济,有一份心思是来自于李常父亲对聪明孩子的由衷欢喜,另一份心思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在持续的接济中,却慢慢地形成了“另一份心思”,就连我们这些同学也感受到了,郑萍将来要给李常家做儿媳妇的。但是上个世纪80年代,考上大学对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太大了……郑萍不仅读了大学,还攻读了硕士学位、博士学位,还出国留了学,她是学经济的,上大学的时候就有赚钱的门路了,读硕士,跟着导师做项目,比工作的人收入都高了,一直到现在进入了“智囊团”。

我对郑萍后来的成功心里总是有些腹诽的,慢慢地也说不到一块儿了。但是今天想到她能帮到李常,却还是感到一些欣慰,就像李常现在能反客为主地去“恰当”地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也感到很欣慰一样。我第一次觉得李常身上有一种积极的东西。他高大的身躯,在我的印象中,一个感觉是沉重,每当我看到“沉重的肉身”这样的具有哲学字眼的时候,我总是立刻想到李常。他给我的沉重感,不仅仅是体积的大,而且主要是负担不起的状态。从小他走路就是往下沉的,好像有人往下拽他一样。另一个感觉就是收缩,他身材这么高大,却好像不占空间似的,他最好的状态也就是显得沉静。现在则显示出一种分量,而且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这个分量,即使已经瘸了一条腿,反而比他那时有两条正常的腿时还健行。在地铁口见面时,他站在我面前,笑呵呵地俯视我时,我就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现在坐下来了,感觉好一点,但总是能隐隐地意识到自己的轻小,仿佛他长大了,有了时间的充实,而我却回到了从前,还是一个小学生、中学生。

如果他不说他是为了闺女考学的事来上海的,我真的觉得他是故意来让我见证他的奇迹的。

我看着他,还有他这么大的闺女——比我们在一起时还大——偶尔一瞬间会有恍惚的感觉。三十年没见,我的意识还停留在以前,觉得他还是一个“大孩子”,现在他竟然领着一个比他还大的孩子来了,多少有点不适应。

“觉得很怪异吧?”李常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說,“孩子都比咱分手的时候大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所以不得不承认咱们都是老人儿了。”他说,“不过,今天我们一见面,我感觉比孩子还年轻,这感觉很怪异啊。”

他把啤酒倒进杯子里,倒得比较猛,倒了半杯,啤酒沫就冒了出来。他拿起一根筷子在盘子里蘸了一点油,往泡沫里点了几点,泡沫慢慢地消失了。

他说:“我今天也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

小芸看着他,似乎起了个念头要阻止他,但是还是知趣地没有阻止,只是撅了一下嘴巴。

“你后来是怎么克服的?”我终于禁不住好奇,问道。

“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你说怕死啊?”

我点点头。

他把头扭向一边,开始思索,那样子让我想起老早286电脑要启动一个程序时候的状态,也再次让我想起历史老师对他的那句著名评价。

过了一会儿,他说:“是这样。这个问题,我之所以要思考一会儿,是因为涉及到时间问题。‘历史使人聪明,这个聪明不是钻研得来的,是因为经历自然而然得来的。二十岁时候的看法,跟五十岁的看法截然不同,因为二十岁时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到三十年间发生的事情。这个聪明也不一定是进步,但是,它确实又可以称之为聪明。比如就说我吧,我克服怕死的心理,当时是一种看法,现在我有另一种看法,当然,这两种看法并不是完全相反的……是这样。”

我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恍惚间觉得他不是我的高中同学,一直生活在一个北方的小县城里,那里以能喝酒出名,能喝到什么程度?就是那里根本没有酗酒的概念,即使天天喝醉的人,顿顿离不开酒的人,也不会有人评价说这是“酗酒”。他好像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一直深隐在北京或广州的某个角落里,虽然过着平常的生活,但是对生活却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是这样,”他说,“你应该也听说的,就在我休学在家的那一年,我哥哥有一天突然出车祸死了。”

我点点头。

“我母亲总说他开车太快,早晚会出事,整天念叨他。但是谁也想不到的是,他是出车祸死的,但是不是他开车出的车祸。那一天,他跟公社书记从县城里回来,都到夜里了,书记让他在单位住,他不住。书记就让他开车回去,他偏偏要骑车回家,非要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然后被一辆河南过来的卡车给撞了。连母亲后来也说他这真是自己‘找死。我当时的想法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哥哥的死在当时是一件大事。一个原因是,周围十几里地唯一一个会开汽车的人死了,死的那一天,我们村的年轻人去了好几个,哥哥也去了,据说有几十个人围攻开卡车的司机,先打了一顿再经官的;一个原因是他的死因就像李常说的很蹊跷,一个人放着汽车不开,非要骑自行车。而且,大家都有李常母亲那样的感觉,觉得李国开车很猛,早晚会出事,就是在坑坑洼洼的乡村路上,也是开得飞快,开过去溅你一身尘土,还不忘在车里跟你打个招呼。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李国死得蹊跷,乡间就有各种说法,其中一个说这是报应,当初李叔带人把村里的庙会破坏掉,得罪菩萨了。父亲就持这种观点,他当然不是恨李叔,他是要为这种蹊跷的事情找个可以解释的说法。但是还是遭到母亲的严厉呵斥,以至于父亲委屈地说“这不是在家里讲讲嘛”。

李常看着我,又看着女儿,说:“要是你伯伯活着,说实话,我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小芸说:“这个从没听你提起过。”

李常说:“我从来没跟人讲起过,今天碰到董叔叔了。有些事,我不讲,你董叔叔也不明白。二十年、三十年,以前看电影,每当字幕上出现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这样的字眼,就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现在看来,并不真实。三十年前的事,感觉还在眼前啊。”

我点点头。

小芸也频频点头,说是的是的,说想起小时候的事就好像刚发生的,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当时,大家都觉得他这是自己找死,我的感觉却是他这是替我死了。我当时想象各种死,想得自己都觉得干脆一死了之为好,但是我没有死,哥哥却死了。他性格张扬,本来该骑车上下班的,他都不骑。说实话开公家的车回家是有点死皮赖脸的。但是偏偏连领导都觉得他可以开车回家时,他反而不开了。大家越说他是自己找死,我越是觉得,他这是替我去死的。”

我看着桌上的空盘子,没有说话。余光看到小芸嘴巴微微张开着,脸上一副怜悯的神色,透着微微的惊讶,又好像努力掩饰着这种惊讶。

“我那时候的感觉就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真的是突然间就不再怕死了,就像突然间开始怕死一样,自己都觉得好笑,我突然就能正常做事了,连父母都觉得奇怪,从某种意义上也减轻了他们的悲伤。我在屋外听到他们在屋里嘀咕过,甚至也说我的正常是哥哥的命换来的。我记得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有无限的伤痛又有命不该绝的欣慰。而且因为哥哥的死,我跟他们的关系也变好了。这个好不是说以前不好,以前因为有哥哥,我总觉得他们可以依靠哥哥生活,将来有哥哥照顾,我可以单独地过生活,虽然这单独地过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知道,但是就有这个感觉。哥哥一死,这个感觉就没有了,新的感觉是跟父母紧紧地牵涉在一起了。另外,说实话,在那种怕死的状态里,亲人跟陌生人的区别不大,总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世界很空旷。那个时候还没有出过远门,最多到安阳走过一趟亲戚,记忆也不清楚,但是却很有世界感,那种世界感,现在都没有了,或者说没有这么真切。”

“我现在的看法,这就是奇迹吧。”他顿了顿,接着说,“单看这轮明月就觉得不可思议啊,这月亮真的像我们小时候看到的,能在月光下看小人书打扑克。要是没有这月光,我们能有这么好的兴致聊天吗?我们一见如初说不定就是因了这月亮。下午逛古镇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店门口摆了很多小人书就很触动,所以我刚才说在月光下看小人书。说句难为情的话,我现在说话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呢,比你都小呢。”他指了指小芸,然后总结道,“一切皆有时,一切皆有时。”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和小芸都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深有同感地说:“对对对,我们俩现在都比你小。”小芸开心地笑了。

我想起一件事,说:“去年我做了一个梦,到现在还记着。”

“呃——去年做的梦,现在还记着。说说看。”他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觉得我要讲的东西凭空变得重要起来。

十四

我一边听他讲话,一边不时地想起一件事。如果不是他的到来,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那是我刚上研究生的时候,从H大学的第一学生宿舍搬到研究生住的第五宿舍。宿舍的环境还没熟悉,有时候找宿舍还会迷路,旁边住着什么系的学生更是摸不清。有一天中午,我突然看到很多人往二楼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跟着跑到二楼,看到一间宿舍门口挤着很多人,我也挤过去看。每个宿舍里面的结构差不多,都是摆着四张上下铺的单人床。大学生宿舍也是摆着四张上下铺。不同的是,大学生宿舍四张上下铺住八个人,研究生宿舍只住四个人或者三个人,就是说每个人一张上下铺,一般是上面作床,下面摆书桌。这间宿舍里,也是一样,只是当时宿舍的地上扔着很多东西,有书,有衣服,有台灯,台灯的灯泡碎了一地,到处都有玻璃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大家都挤在门口,不敢贸然走进房间里去。然后,我才发现靠近门口的一张床铺上,靠近里面,蜷缩着一个人,而且不停地扭动着,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们门口这帮人。似乎对峙了很长时间,也没人说话。所以我也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我们门口有个人说,你不用害怕,我们就是送你到医院看病,医院,看病。声音重复“医院看病”,好像这四个字床上那个人不能明白其含义一样。听到这个声音,那个人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剧烈地扭动,一只手死死地拉住床的栏杆。

“你明白吗?”声音又提高了几度说。

床上的人用另一只手摸起床上的一本书朝我们扔过来。我们都闪一下。他忽然大声说:“叫校长来,你们都是想害死我的人。我知道你们的阴谋。”

有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那个声音也笑了,说:“我们不是想害死你的人,我们是要送你到医院,看病。医院,看病。”

床上的人连续向我们扔了几本书。身体扭动着,好像已经有人拉扯他一样,而他则拼命扯住床的栏杆。

又僵持了一会儿,那个声音说:“算了,把他抬出去吧。大家小心点。”然后几个人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向那个人逼近。那个人徒劳地向后缩着,也不敢站起来。几个人凑近他,抓住了他的脚,往外使劲一拉。人拉过来了,手还没有放。床被拖着往外挪了一截。有人去掰那人的手,掰了半天,终于掰开了。抬腿的抬腿,扯胳膊的扯胳膊,把那个人从床上架了下来。那个声音指挥着,一再说小心点小心点。但是架人的人为了控制住那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小心。抬下来了,我发现那个人身高不算矮,但是很消瘦。他也不吭声了,只是腿啊胳膊啊使劲地挣扎着。有一个抬胳膊的人突然手一松,差点半边掉下去。他及时地又抓住了。他嘴里说:帮帮忙,托住他的头。我恰好在他头的位置就自然地托住了他的头。人群往后缩,我们一起把他抬到了走廊里。奇怪的是一出房间,那个人就一点也不挣扎了。我抬着他的头,正好看到他的眼睛朝上望着,一边望,一边眨巴着眼睛,好像上面不是天花板,而是飘着白云的蓝天。

磕磕绊绊地抬到楼下。楼下果然停着一辆白色救护车,后边的门敞开着。我们把那个人抬到车上,让他平躺在担架上。护士准备给他上绑的时候,我觉得那个负责人用手轻轻阻止了。护士犹豫了一下也就放弃了。然后,救护车的门就关上了,缓缓地开出了校园。校门口的大路正在架设高架,到处是挖开的路面,路也变成了单行道。救护车一出校门就堵了半天。那个人躺在担架上,果真没有什么动静,像失去意识的重病人一样躺着。车厢里有六七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大家都不说话,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认识不认识。救护车从中山北路转到延安西路,一直都很堵,但是因为不是需要抢救的病人,救护车不着急,我们也都很安静。然后,救护车开到了哪里,我现在就一点没有印象了,最后到了一家医院,名字我也忘记了,我觉得我当时可能根本就没有记,所以也谈不上“忘记”。后来都很平静,我们把他护送到病房,护士给他换了病号服,负责人跟医院办好了交接,我们就回来了。记得很深刻的两个印象,一个是没想到那个医院里面有那么多病人——当时我生出一个现在看很可笑的想法,能在上海这样繁华大都市里生活却患上精神病,太可惜了;一个是我们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感觉是关了好几道门。出一道门,身后就传来哐啷一声。随着每一声沉重的哐啷声,我觉得走廊变得十分的幽深。而我们进去的时候却没有感觉走进过这么多门,好像是一下子就到了病房里。

救护车又把我们送了回来。路上我才发现,其他几个人都很熟悉,一路上聊天回来,聊天的内容也不是关于刚才我们送的那个人,甚至他们跟前面开车的司機也熟悉,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还不时地搭一句话。奇怪的是,回来的路上,救护车却开得飞快,正是下班高峰的时候,路上比我们去的时候还堵。司机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警笛,扬手往车顶上一放,立刻笛声大作,司机熟练地扭动方向盘,在车空里钻来钻去,在十字路口呼啸着闯过红灯,我们都不由得抓住了旁边的扶手。

回到学校我就跟他们分手了,他们是什么人什么系叫什么我都不知道,后来好像也没见过。我们送的人叫什么什么系几年级我也不知道。回到自己的宿舍,我也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十五

“你这个梦很有意味啊。”李常说,“非常有意味。”

我说:“前面的情节我记不住了。只是当那个人向我传道时,我说:‘等我们成了朋友再传吧。在梦中我的感觉好像不是朋友传的道不可信似的,就像路人向人推销的商品不可信一样。但是那个人说:‘道就是陌生人之间的道啊。然后我就醒了。”

李常看我半天说:“你能做这样的梦说明你也是跟道有缘的。”

我笑着摇摇头。

李常执拗地说:“看来我是来对了。”

小芸突然说:“快看,快看,太美了。”

在我们右边的河里,慢慢驶过来一条渔船,一个人站在船尾摇橹,一个人站在船头撒网。我们面前的河有五十多米宽,虽然河两岸店家都亮着灯,但是河当中还是比较暗,船和人都是一团黑影。但是,当船头撒网的人唰的一下高高地将网均匀地撒开时,在对面灯光的映照下,船头突然就出现一面亮晶晶的扇面,然后瞬间沉入水中消失了。幽暗中看到船头的人慢慢地收网,然后拎起来,又是在对面的灯光映照下,我们看到一串串水银从黑乎乎的拢起来的网上坠落到河里。船头的人检查一下,抖几下网,然后又是唰的一下把网高高地均匀地抛起,好像抛出了一片银色的烟花。

“嗬,嗬,嗬。”李常感叹着拿起手机拍摄,“今天真是开眼了。一日看遍长安花,我们今天是一日领略江南景。”

小芸也拿着手机对着渔船拍。李常放下手机,又拿出照相机拍。

渔船在我们面前撒了四次网。我没有看见他们从网上摘下任何东西。每一次船头的人都是利落地撒下去,然后慢慢地收,然后拢好提起来,抖一抖,整理一下再撒出去。撒网的人非常耐心,摇橹的人也非常耐心,摇几下停一停。真像是一个节目,表演给两边的游客看的。但这个时候,游客大多都走了,他们应该真是趁晚来捕鱼的。

渔船调正方向,从桥洞里驶到放生桥那边去了。

李常从显示屏上调出他拍摄的照片给我看,有两张抓到了渔网在空中展开的瞬间,但是就是网大的一片光影,其他都黑乎乎的。

小芸也凑过来看,说:“比我手机拍得好,但是也没有实景的百分之一美。”

李常突然用右手拍了一下桌子,把我们俩吓了一跳——幸亏他知道自己的分量,只是用几个指尖拍了一下——桌子上的盘子都颠起来,他赶紧做出护住的样子,双手拢住桌子,脸上露出讪笑。小芸正责备地看着他。

李常说:“我是为你的说法‘击节叹赏!”

小芸说:“我们该回去了吧。董叔叔也很忙的。”

“呃,回去?”李常听到这个词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我怎么觉得夜晚才刚刚开始啊?啊,快十点了。”

小芸说:“你有点喝多了吧?董叔叔明天还要上班吧?”

我说:“没事,上班不要紧。”

李常说:“喝这点酒我会醉吗?我就是想和你董叔叔多待一会儿。‘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老爸我有点伤感。”

李常说:“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有二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我知道不能回首往事,但是此情此景,要是三哥、林文都在,那该多好啊。想想高中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情景,转眼就到了现在光景啊。你、三哥还有林文——你们都比我聪明……”

我笑着看着他,说:“这跟聪明不聪明没有关系。”

“有,肯定有。”他端起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他冲屋里喊,“老板,再来两瓶啤酒。”

小芸说:“老爸,你真喝多了。我们得回去了。”

李常好像突然发现还有一个女儿在这里,满脸惊奇地看着她,“我喝多了?没有的事。”他指了指天上,说,“那个是月亮,对不对?”又指了指前面,说,“那是西,那是南,对不对?”

我说:“没有醉没有醉,你的方向感真好。我在这边待了几十年一直都是转向的,我知道那边是南,但是脑子里觉得那边是东。”

“是吧,我没醉。”李常冲小芸笑道,又转头对我说,“我的方向感天生好,到哪里都不会迷路,但是有些事情就是怎么也想不清楚,而且越是想不清楚越是会想,我是有点认死理,这个也是天生的。哈哈。”

“挺好的。”我说。

“不好。”他摇摇头,说,“跟一般人我不承认不好,跟你我承认不好,是真的不好,像活在密封的空间里。”

我惊惧地看着他,觉得他终归要说出来了,但我还是问了:“什么事想不清?”

他歪着头看着我,久久不语。因为都是坐着,我略略感到一种平等,可以自由地运用脑子跟他交流,而且还能彰显“机灵”的优势。如果是两个人站着说话,我会觉得吐出每个字都是轻飘飘的,直觉得不值得吐出来。小芸意识到我们是在做上一代人的交流,不再说话,兀自看起手机来。

“为什么林文和三哥大学毕业都回了县城工作,你倒是没有回老家,但是恕我直言,你混得跟三哥差不多,我一直在看你们的朋友圈,你们两个人虽然一个在县城一个在大上海,但是评点社会都是一个口气。”

“什么?我们加了微信?”我吃惊地问道。

李常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满脸的讪笑,还用大手遮了一下脸,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被发现了。我倒没有遮掩,一直震惊地看着他。

“‘石头哥,‘石头哥就是我。我猜你肯定不知道‘石头哥就是我,我猜对了。”李常说。

我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但是我迅速恢复了常态,抱歉地冲他一笑。

“受惊了兄弟,我自罚一杯。”李常一边说,一边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是我不对。”我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啤酒,尽量表现得平静。

我已经为刚才的震惊深感不安了——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在加微信好友的时候认出他导致的失礼,而是微信好友里的李常,也就是“石头哥”跟眼前的李常完全是两副模样。有些老同学在许多年后突然加微信联系,双方自觉都知道对方并不深谈,一方哪怕真的不知道,也往往会假装知道,然后就一直假装下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把这个“石头哥”当成了隔壁班的一个同学,他的名字叫赵石柱,1988年一起考大学,他是理科,考上了“二炮”,我也不知道“二炮”是什么学校,最神奇的是,1989年他退学了,重新参加高考,竟然又考上了同济大学,学土木工程专业。因为同在上海,我们就变得亲近起来。他是县城长大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上海“老同学聚会”,他都叫我这个乡下长大的人“小白脸”,就跟李常以前比喻我为歌德昨天说我“潇洒”一样,都属于“独树一帜”的评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本来在高中属于同级同学,但是到了大学,他变成比我低两级的“大学同学”了。但是因为我大学毕业继续攻读了研究生,他反而又比我早毕业了,回到家乡地区城建局工作。一个同济大学的土木工程高材生到地区级的城市工作正该大展宏图了,却又听说他“郁郁不得志”,没有什么作为。我也仿佛心领神会,没有做过多的打听,因为我极少回老家,几乎就没有联系了。几年前,“石头哥”“通过朋友推荐”加我微信的时候,就是笼统地说了一句“还记得老同学吗”,我自然是回“记得”,然后就成了微信僵尸好友,然后我潜意识里一直就是把这个“石头哥”当成赵石柱的。“石头哥”不发朋友圈,也不点赞,偶尔过年的时候突然问我一句:“今年回家吗?”我回:“不回了。”他也不多问,嗯一声就过去了。但是——但是,“石头哥”有时候冷不防给我发一条微信,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比如,“你删了你的朋友圈吧”“你这样讲是不全面的”“换个话题吧,真要命”……关键是他发的消息我不知道针对的是我发的哪一条朋友圈。当他说“你删了你的朋友圈吧”的时候,我检查自己刚发的朋友圈,也就是一些我拍的风景照,往前查几天也没有很需要删掉的东西啊。有时候更莫名其妙,突然来一句“活着太痛苦了”,我等着他讲更多的事情,结果再无下文。有一次发了一句话是:“我都不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要一直承受折磨。”如果前面还有什么疑惑,到这里我是真坐实了“石头哥”就是那个听说“郁郁不得志”的赵石柱,而且曾经的“郁郁”,现在可能是“抑郁”了。不过,我猜他的意识大概是处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有时候说的话甚至会让我吃一惊的,比如:“我告诉你,西方有句话,正因为发生了大屠杀,所以德国人永远都不原谅犹太人,这是人类某种奇怪的逻辑。很多事情无法解释,用这个逻辑就容易解释了。你懂的。”吃惊之余,我还真的去百度上搜这个“西方有句话”,完全找不到有关这个观点的论述。

现在李常突然告诉我他是“石头哥”,其实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就对了”,第二反应才是震惊,再然后觉得不应该表现出“震惊”,恰当的反应应该是倾向于惊喜的惊奇。我喜欢现在的李常,我不想唤醒更多的东西。所以一口酒抿下去,一切恢复了正常。

我轻松地问:“你刚才说什么口气一样?”

李常說:“在某些方面冷嘲热讽,不正经说话。”

我笑了,说:“我有吗?”

“林文失踪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呢,但是现在回忆起来,他跟我聊天的口气就是跟你一样的。还有,”他顿了一下,等着“思路”上来,“这是刚刚想到的,你们三个身上都有一种失败的气息。原来不明显,现在年龄越大越是明显了。你看三哥,明明工作干得很好,却老是抽空回家照顾他承包的一块地,种梧桐树,养鸭子养鹅养蜜蜂,又不卖钱,就图个乐呵。”

我说:“啊,有吗?——也许是因为高中一起吃了三年饭的缘故。”

李常还真的思考了一下,突然醒悟道:“不对呀,我跟你们也是一起吃了三年啊。”

我脑子急速运转着,不知道怎么能把前面这个说法圆过去,关键还不是他没能跟我们同一年考上大学,而是关于那几年的记忆他大概都是模糊的。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是坏人的缘故。”我笑着说,“还记得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的事吧?哪个先吃完,总要说一句‘我去拉??了,来恶心没吃完的人。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

“哈。”李常说,“我记得我记得。‘我去拉??了这是最文雅的话了,比这恶心的话多了,所以大家都是抢着吃,看谁快。我没说恶心话,那是因为我总是最后一个吃完,没机会说。哈哈。那真是快乐的日子啊。”

他的笑声一下子变得很高,在我耳边轰鸣,我恨不得捂住耳朵。

我看到小芸似乎作势要去捂住李常的嘴巴,李常往后躲了躲,又醒悟过来说:“不对,那个时候,林文也从不这样捣蛋的,捣蛋的就是你和三哥。”

我回忆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像是。”然后我们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一个人失踪七八年,大概大家都默认为死亡了吧。我偶尔还会去网上查一下,以前在很多网吧发布的寻人启事已经不更新,也没有人回复了。

李常说:“林文跟我一样也是有点木讷的,不过人家的木讷是极聪明人的木讷,我是木讷人的木讷。”

我说:“嗯,林文的数学真好啊,就像你历史学得好一样。”

李常突然身体又一挺,嘴里啧啧有声地摇着头,竟然说出了英语:“NoNoNo,不能用我作比,用你语文学得好作比还差不多,不过说实话,他比你还是他更强一点。”

我完全同意地点点头。林文的数学真的是天赋,除非粗心犯个错误会丢失一两分,他每次数学考试基本上都是满分,关键是他根本不花工夫在数学上,数学好像就存在于他脑子里,解答数学题就像洗照片只是一个显影的过程,他就是因为政治这一课太差,否则上北大清华都是正常的,他后来上的是浙江大学,因为离上海近,大一大二我还不时去看他,校园在郊区,夏天睡在他的宿舍里,好像是睡在田野里,“听取蛙声一片”。

“唉,林文。”李常叹口气,说,“我还真想跟你谈谈林文。”

“什么?”我说。

“我也一直想不通,他浙大毕业,竟然回了一中教书,后来还竟然回到乡里教书。他要是留在大城市里发展,那得称得上科学家了,不会比郑萍差。他倒是无所谓,在哪里教书都教得呱呱叫,要不是一中把他重新调回来,我还真不知道他的事情,他的嘴巴真紧,估计你也不了解。”

“什么事?”

“老爸。”小芸打断我们的话,冲着李常指了指她的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时间:10:37 。

李常看了一眼小芸的手机,竟然没有照顾小芸的情绪,转头对我说:“他从上小学到上大学,都是他媳妇家资助的。媳妇家势力大,怕他翅膀硬了变心,先是不准他留在大城市里,后来又不准他留在县城。后来一中实在舍不得他,把他一家从乡下都调到了县城,还给他媳妇安排了个工作,才安顿下来。”

“哦。”我说,“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是——”

“我知道,你是考了研究生才留下的。他也可以考的,还是内定了的名额,可以硕博连读,就是媳妇家不让考。他在一中教书的时候,浙大的一个老师还来看过他,说林文是他这一辈子不可能再遇到的学生。”

“关于考研的事,是他自己说的吗?”我问。

“是的。”李常说,“别看林文平时很低调,喝了酒也会张狂一下,哈哈。不过,人家也不叫张狂,实话实说就显得狂了。”

“嗯,那是。”我说。

“他的大学老师来看他就证明人家肯定不是张狂。刚才看到那个算命先生的时候,我还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浙大的老师,就是文质彬彬。我们一起陪他喝酒,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以三哥的酒量我感觉也就是跟他打了个平手。”李常说,“但架不住咱们山东人的酒文化丰富多彩,最后喝到跟我们称兄道弟,原形毕露,跟我们一个德性。哈哈。”

我会意地笑了,我在南方听到很多南方人这方面的感叹,说到去山东出差都摇头。座位有主陪主宾、副陪副宾、三陪三宾之分,带酒有七杯、五杯、三杯之档次,哪是酒过三巡,开个场就十几巡过去了,自由阶段,各种敬酒的说辞,以天花乱坠始,以戳心戳肺终,唯有一饮而尽方可谢天下……醉而归。

李常歪着脖子,眯着眼睛,用手指点着我,说:“就是这个样子,老师指着林文骂起来了:生活上幼稚,政治上幼稚,就是一个小赤佬,一个天才啊,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同学天——赋——异——禀,可惜是一个小赤佬,一个深入数学王国的人,不要说日常生活的是是非非,就是国家的是是非非,又价值几何,幼稚,用你们山东话说,就是倔驴,对,倔驴,老师想帮你也帮不了你。来,干一杯。林文梗着脖子跟老师干杯,说您不是跟我一样幼稚嘛。哈哈。”

“这么可爱啊。”我感叹道,心里却是惊讶李常记住这么多,知道的又这么少。林文不是放弃了上研究生,是被剥夺了资格。不过其中的详情有点复杂,我就收藏着吧,不说给李常了。生活中有些事呀,不一定要弄得很明白的。

“惜才,这个我能理解。”李常说。

“隔行如隔山,我还真不知道林文的数学好到这种程度。”我顺着李常说。

李常说:“他数学课上得真是好,学生说上他的数学课,像玩游戏,那思路让你眼花缭乱,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是在学数学,简直就是在认识一个世界。他在的时候,一中的数学成绩在全省都是排上号的。失踪前,他正和山大的数学教授一起编什么数学教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吧。”

我点点头,想起百度贴吧里很多学生关于林文失踪案的回复里的用词,不是“天才老师”,就是“一万个服”“屈才”,还有更夸张的,说是“惊天地,泣鬼神”,看来这些赞扬并非出自学生对老师的尊重,而是真实的表达。

“就是爱喝酒,跟上高中的时候判若两人。”李常说,“他喝酒跟三哥不一样,又是另外一种风格,只有两个境界,没醉,醉了。关键是喝酒的时候他不动声色,你根本无法判断他是醉了还是没醉,只有散场的时候才能判断。哈哈。”

“怎么说?”

小芸站了起来,离开饭桌,走进了饭店的房间里。

“如果散场乖乖回家了,就是没醉;如果不回家,要换地方喝第二场,那就是醉了。”李常知道自己说了一个很奇妙的结论,但是憋住没笑,似乎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又怕坏了效果,赶快道,“关键是后来喝酒就没有乖乖回家的时候了,倒不用判断了,逢喝毕醉。哈哈。”

我摇了摇头,却是表示认同。

“林文这么高的才,也就是做了数学组的组长,应该说是毁在喝酒上了。大家都这么认为,我倒觉得他是不在乎,我佩服聪明的人,虽然教的科目不一样了,我跟他还是走得近,我觉得他谁也不服,除了他媳妇。”

“他媳妇很凶吗?”

“不凶,其实跟三嫂差不多好,就是差点文化。三哥喝多了,三嫂一来就乖乖走。林文也一样,喝醉了同事只能在后面押着他回家,要是你走在前面,走着走着,他就走丢了。但是他媳妇来叫他,远远地叫一声,他就乖乖地跟着走了,喝得再醉也不来耍赖的。”

“娘家人凶?”

“其实,”李常说,“我后来跟林文不知道喝过多少场酒,人多的场有,二人小酌的也有,不管喝多喝少,从没听他讲过媳妇家的闲话,所以,所谓媳妇家势力大强迫他回老家工作也就是一个传说,是人们基于正常人情的解释。”

“哦——”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觉得呢?”李常问。

“觉得什么?”我说。

“他是不是自己失踪了自己?”李常说。

我吃了一惊,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李常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老爸!”

从放生桥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李常和我一起看过去,小芸正站在桥上这边的栏杆旁冲我们拼命招手呢。背对着她,另外栏杆旁站着两个穿着古装的女子,一个白衣,一个青衣,各自手里一把团扇,好像在凭栏望月。

小芸一直在拼命招手,让她老爸过去。终于李常和我站了起来,小芸又做了一个手势,李常拿起小芸挂在椅子上的包,顺手又拿起酒杯喝干了里面的酒。

我们一起往外走,李常看到杯子里还有剩酒,端起来一口喝干了。我快步走到柜台前,柜台后面的老板娘说:“付过了。”我回头看李常。他冲我讪讪然笑。他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推着我出了店门。

等我们走到桥上,只看到两个古装女子的背影。

小芸说:“老爸,你动作太慢了,可美了。”

李常似乎没有完全走出前面的思绪,配合小芸不是很积极,只是点头说:“美、美。”在桥头站了一会儿,才由衷地叹道:“真是太美了。”

我也很少这么晚了还在古镇流连,游客散尽,很多店家的灯已灭,地面暗了不少,月亮显得更亮了,河面上有一处银光闪闪,像不停地落下碎银。

小芸逗趣说:“拽两句吧,拽两句回了。”

李常说:“那是必须的,听:《沈下贤》,杜牧,‘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

小芸说:“好像不大应景。”

李常说:“取最后两句。”

十六

汽车在亮着昏暗路灯的路上行驶。两边的杉树黑影向后疾驰。他们昨天住在浦东,今天订了火车站附近的旅馆,明天见完郑萍后就直接回去了。有一阵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李常坐在副驾驶座上,双膝拱得老高,双手抱在一起,好像尽量在缩小自己占领的空间似的。他一上车我就让他把车座往后调到了底,但他坐在上面还是显得很逼仄。不要说这是我们时隔三十年的见面,就单是他这种庞然大物般的存在,都让我时时有梦幻感。好在从后视镜我看到小芸在后座上专心看着手机——这证明我们不是在做梦。

我一边开车一边想起刚才付账的事情,怅然若失。按照礼节,我应该“责备”他两句,但是想到“木已成舟”,又觉得说不出口。几十年过去了,有些关系改变了,有些关系却根本没动。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说:“兄弟我过得还可以,教书的工资在县城不算低,主要是家里开了几个小超市。”他顿了一下,说,“城里也开了一家比较大的。收入还可以。”

“嗬。”我说,“你还会做生意啊?”

“我不會,主要是小芸她妈做。”

“哦”。

“也算小有资产了。”他打了一个哈哈,“你说我们小时候怎么能设想现在的样子?”李常说。

“是啊,你变成了资本家。”我笑着说。

“不是,真正的变化是我信了主。”李常说。

“是什么时候信的?”我问。

“林伯伯出事是哪一年?”他回头问小芸。

小芸说:“2011年,我刚考上一中,高一的时候。”

“哦,我就是那一年信的。”李常说。

“嗯。”我说。

我专心开车,从车内后视镜看到小芸还在看着手机,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她的脸。她好像意识到我在看她,抬头看了一下前方,说了句“我们好像快到了”,迅即又低下头。

“生活不是处处是道,但可能处处有启示。”李常好像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把话说完,“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林文失踪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他喝醉过多少次,都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有的人喝醉了,骑车撞到树上了,摔到河沟里了,跟别人干架了,各种稀罕事都能发生。林文就是一天喝他三场四场,喝到烂醉,都是能‘明哲保身的。不是烂醉的话,还能照样上课。但是出事就出了一个大的,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出了车祸被撞死了,也不是这么大的一个事,毕竟喝醉出车祸是太常有的事了。”

“叔叔,我们好像快到了。”小芸在后面说。

车子正开在一条狭窄的路上,路有点坎坷不平,不时有个地方围着一圈雪糕桶,里面是挖烂的路。路两边是悬铃木树,枝丫已经相接。路灯昏暗,显得路很幽深。路两边的房子好像多是陈旧的厂房。

“还有三公里。”我看了一眼导航。

李常耐心地等我们对话结束,继续他前面的话题:“林文那天其实就喝了一场,喝的是谢师宴,学生考上了清华,家长请客,请的也不是他一个老师,当然学生考的科目里数学是最高分,所以敬他酒也最多,自然是喝多了,但是大家喝得都高兴。喝完家长嘱托一个老师把他送回家,送他的人到路边绿化带里撒了一泡尿,回头再找林文的时候,他就不见了。要知道,他消失的地方不是什么僻静小路,是一条刚修好的六车道大马路啊。”

“叔叔,好像宾馆就在前面了。”小芸说。

“是的。”我说,“这里有个高架路,得绕一下。”

“哦。”小芸说。

我双手把着方向盘,往前伸着脖子努力辨认着路。李常不说话了,他也学着我的样子伸着脖子望前看,突然用手一指说:“对,就在前面。”

远远地我看到一座楼上竖着汉庭酒店四個大字,发着白色的光。我在路边空地上停好车。

“你明天一起来吗?”李常说。

我一边开车,一边找停车的地方。

李常说:“你不来也好。”

我说:“嗯。”缓缓地停好了车。

李常按住我的肩膀说:“到了,你不要下车了。你赶快回去吧。我们自己去就行了,反正都预订了。”

我说:“没事。去看看,万一没有房间呢。”

李常拉着行李箱,我们一起到了柜台前。吃饭是李常付的钱,我想出钱为他们订两个房间。小芸对前台报了姓名,前台说有房间,留着呢。我刚伸手掏钱包,李常就过来拉我,一边拉一边说:“好了,没事了。让小芸办理就行了。”我还要坚持,他又是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往外推我。他虽然腿有点拐,但是推起我来,根本不用费任何力气。我要跟他较量,真的就是螳臂挡车。还没来得及跟小芸告别,我就被推出了酒店门。他一直把我送到车里,帮我关上车门,一直看着我倒好车,然后跟我摇了摇手,目送着我开走,那感觉倒像他是地主,我是客人了。

路上已经很空旷了,但我开得很慢。我在上海几十年了,但他们选的这个地方我好像很陌生,开了一会儿,我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重新设置了导航,再重新上路。但是有了导航,我还是开得很慢,后面来了一辆车,竟然朝我按起喇叭,在深夜里显得很刺耳。两边都可以变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在我这条道上疾驰?我没有理会,后面的车终于按捺不住,从我右边超车过去,经过我的时候冲我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说“神经病”吧。车终于转到了长宁路上,旁边就是苏州河,我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慢慢提了速。手机叮当响了一下,趁微信显示消息的标识还没有消失,我快速地点开,是“石头哥”发来的消息,消息是:兄弟,那个最后送林文回家的人就是兄弟我。我继续向前开,还是像以前一样,这个“石头哥”发来的消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林文的失踪跟他没有什么关系,李常只是偶然地赶上了他的失踪,这其中的道理很难讲,李常有一段记忆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没有,属于“言语道断”的境地。我没有把手机切换到导航模式,但是导航还在幕后发着语音提示:在此路上继续行驶九点五公里……过了一会儿,手机黑屏了。我继续往前开,开了一会儿,我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二十五。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拨了郑萍的手机号。手机嘟嘟响了几声,通了。

“怎么了?有事吗?”郑萍说。

“李常来上海了。”我说。

“什么?我刚下飞机,讲学回来,学生正接我回呢。你说什么?”郑萍说。

“李常跟他女儿来上海了。”我说。

“你瞎说什么啊?你喝酒了?”郑萍不耐烦地说。

“我就喝了一点,李常喝了不少。”我说。

“你喝多了吧?”郑萍说。

“我就喝了一点,是李常喝多了,他说明天跟你见面,他女儿要考你的研究生。”我说。

“他女儿的事我都安排好了。”郑萍说。

“哦。那就好。”我说。

一阵沉默,我听见她在跟人说话:“太晚了,其实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手机里传来一阵笑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喂,你刚才说跟谁喝酒?”

“李常。”我说。

又是一阵沉默,但是那边没有传来其他的声音,只是沉默,终于那边又说话了:“你不知道吗,李常在第四人民医院已经住了三年了。”

“第四人民医院?”我说。

“精神病院。”郑萍挂断了电话。

我浑身冰凉,觉得郑萍在跟我开玩笑,但是我清醒地感受到双臂在起鸡皮疙瘩,然后蔓延到全身。我用右手去摸左臂上的鸡皮疙瘩,鸡皮疙瘩是真的。我昨天看到屋顶上的秃鹫的时候就起过鸡皮疙瘩,我想起来了,我这些年经常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保持在理智的边缘,小心翼翼地保持不过界,现在,我想我应该尽快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如果房子还在,其他的慢慢再说,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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