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

并非有意要惊扰你的亡灵

很多年了 这件事郁积心头

身为人子 愧疚一直未能尽孝

你不让儿孙侍奉

一挺身到了世界的那头

也许你是涅槃 是解脱

留在阳间的后人

思念随着岁月 与日俱增

几块石头 一块碑

乡里最好的刻字匠

在大理石的云纹上

嵌入

“已故慈妣享阳二十六春”

“杨庆年之墓”

那天 我去看你

穿过离离荒草 恍若隔世

多少年来 我一直以为

祭奠先人最好的方式

就是好好活着

少一些物质的困扰 多一些精神的丰饶

一次次从你面前经过 我并无愧疚

尽管那是一座乱石堆砌的坟茔

杨家坟山 省道平甸公路从中穿过

毛路 弹石路 柏油路

不断改造 据说还要裁弯 改直 加宽

修成二级公路 这一切与你无关

云南松 从三年长一尺到一年长三尺

在你坟前，如今已是苍翠婆娑

山茅草 还是那么一茬茬疯长

江水长 秋草黄

漫山遍野 一人多高

那年 “303”地震

炼铁 这个躺在山坳里的僻壤穷乡

数百年默默无闻 江流无声

一夜之间 要员纷至 媒体关注

恢复重建如火如荼 建筑垃圾

将你母亲的坟包填埋

挖掘机挥起巨臂 才将路西的坟堆刨出

再不能这样了 让你

无名无姓 荒冢草野 靜卧黄昏

只怕 你的孙辈

再也找不到祖母的坟茔凭吊

你生 生不逢时

你死 不得其所

饥饿的年代 贫贱的岁月

谁都不如现在城市的一条狗活着

至今还有一张黑白相片

你抱着小儿子端坐 大儿子站一旁

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

直到有一天翻出木柜里的遗物

“的确良”衬衣 布扣 粉红

才知道你也曾经年轻过

你也曾是十里八乡最俊的姑娘

还上过中学

在这个清明 时阴时晴

法师为你诵起了经文 敲响了法器

祭祀的人们 点起二十四炷香

扛着农具 拖着蒺藜

围着你的坟茔转三圈

你的墓前 茶器酒器 干果水果 肉菜饭食

你生前从未享用过的丰盛

想起那时的食物 苞谷面糊糊 拌着菜叶

大锅里热气腾腾

青苞谷 手磨上推成浆

蒸成粑粑 那是天赐的美食

有次，你的弟弟 我的二叔

出工回来 饭没熟 草锅盖还冒着蒸气

他抡起扁担 和你大干一场

你的两个儿子 呆若木鸡

记得那时家里养了一笼鸽子

在天上划圈 在楼上“咕咕”地吵

你心情不好 就一棒打死一只

滋补自己羸弱的身子

儿子看着心疼 却不知如何是好

1976年 你离世的那日

很多蜻蜓飞过小村的上空

乡卫生院 除了输点葡萄糖

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一副床板改成的担架 红花被

严严实实将你裹着

你父亲的同事 四位老师 扛了八里

村口 与六岁的大儿子擦肩而过

堂屋里 你半倚床榻 呼唤着一个名字

你的眼中 泪水已经干涸

纵有千万个不舍

你也拗不过黑白无常的催促

你气息奄奄 折磨到半夜

其间的痛苦 只有自己知道

你的父亲 推醒了梦中的孙子

说了句 你妈死了 这个没良心的

愚痴的孙子 翻一道身 又睡着

直到几天后

忧伤的唢呐将黑色的棺木吹到了天边

蓝蓝的天上 白云纷纷飘过

白云下面 是你老泪纵横的父亲

还有两个缠着孝帕的儿子

一个六岁 一个才三岁 不知道死为何物

身为儿子 不知道要怎样说你的婚姻

错误的结合 悲剧的开始

也许尘世不该有我 不该有你的小儿子

更不该有那个人 把你推向死亡的渊谷

2008年 你的父亲辞世

遗产无他 一份离婚判决书

油印的铅字 黑色 字字带血

这是怎样的判决

大儿子三岁 小儿子才三个月

全由带病的你抚养

男方扬长而去 并不履行义务

1972年 你生下了大儿子

有产后症 身体逐渐瘦弱

你要求暂不生育 无奈被逼怀孕

其间男方向法院起诉 多次要离婚

无法想象 你是怎样走过那段时日

苦苦哀求 还是破口大骂 沉默不语

在风中哭泣 挺着大肚子

出出进进派出所

又如何在哺乳期 一次次走上法庭

拖着病体应诉

不能再想象了 心已一阵阵撕痛

1974年5月10日 你离婚的日子

仅仅过了两年 你离开了人世

是你厌倦了还是绝望了

26岁 还是一个可以撒娇的年龄

我的身边 她和她都还在啃老

你的墓已砌好 终于有了名字

背倚罗山兮临潓水

松风吹衣兮沐夕晖

你想来不会寂寞 门前车来车往

你的父亲 长眠在你身后的山坡

一生磨折 享年八十 心肺衰竭

隔着一条公路 你的母亲

据说死于难产 四十盛年

你的小儿子 在阳世最短

十五岁 修公路 挖煤

多少苦力干过

1989年6月19日 青梅悬挂枝头

一瓶农药 结束了他苦难的日子

你的大儿子 还在阳世苟活

摔爬滚打 风雨飘摇 岁月如刀

他的痛始于他的爱

他愿意痛 为大爱而活着

再不说了吧 再不说了

那年的牧场 你举起雨伞

砸向儿子 却磕在石头上

伞柄断为两截 五岁的儿子

第一次离家出走

从苍茫的旷野步入茫然的街市

如今真想唤你起来

把鞭子交给你 狠狠地抽打一次

魂兮归来 在你的墓前

再用砂石水泥砌上祭祀的平台

点香的位置 化纸钱的坑 要留出

阳世你未能享福 现在多带一些

以前你去乔后抓药 带着四岁的儿子

三十六里路 一步步走来

魂兮归来 再不能泪水涟涟

经咒吟诵 法器清鸣 经幡迎风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你的一生 与你的大儿子

命运 没有分别

都是因为执着 如大地倍受炙烤

只不过 你 为爱而殁

他 为爱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