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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一回

2023-06-24徐皓峰

上海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宝钗曹雪芹黛玉

徐皓峰

白骨珍珠——黛玉归宿

王熙凤也在园中玩,身边没带丫鬟,望见小红,招过来,要她出园子办事。小红的能力,得王熙凤赏识,之后便将她从宝玉处调出,随了自己。

小红因口才,改变了命运。她语言清楚,应答痛快。王熙凤抱怨,现今丫鬟柔声细语,找出一个大声说话的都难,自己娇自己,都装成小姐样。

曹雪芹又用拨弄法,以“丫鬟装小姐”的话题,引出一个“庶出的小姐装嫡出”的人物。

宝玉去请黛玉游园,黛玉出是出来了,甩脸色不理他。探春找宝玉说话。探春是贾政和赵姨娘所生,贾环是她弟弟。人情机灵鬼的宝玉,对这个庶出的妹妹,表面给好脸,内心只想躲。宝玉原有性格,對女孩无一不爱,对偶遇的农家女、送了一杯茶的小红,都会念想。突然性格翻新,发生宝玉不喜欢一个女孩的情况,难以想象,读者兴致高涨。

探春先问听说几天前父亲找你,宝玉不想跟她说自己的事,便说你听错了,没这事,截断话题。探春又说,几个月攒下十几吊钱,托宝玉外出,瞧见稀罕物,就买给她。

宝玉不想接她钱,说街上的稀罕物,无非是古董、绸缎等,往贵重上说,显得十几吊不够,好免去这事。探春降低标准,说竹编泥塑的农家工艺,她就很喜欢。宝玉躲闪,说那些东西不用十几吊,半吊能买回来一大车,让下人给你办就行。

探春追击,说下人没眼光,没你挑的好,许诺再给宝玉做双鞋。宝玉再躲,说上次你做的鞋,给父亲看见,看着怪,责问谁做的,我都不敢说是你。

说成这样,探春追不出话了。为让她彻底死心,别再送鞋,宝玉继续加码,说赵姨娘知道你给我做鞋,埋怨你不给亲弟弟贾环做。

探春被激怒,批评赵姨娘夹缠不清,自己又不是做鞋的,谁都给做。宝玉转守为攻,逗她说出心声,原来她是不认母亲和弟弟的,以王夫人为母亲、以宝玉为兄弟。

宝玉心眼活,不是坏心眼,逗得探春原形毕露后,并不伤害她。逗她生自己亲娘的气了,自己好躲开接钱、接鞋的事。

离了探春,宝玉拾起一捧落花,去上次黛玉埋花处。黛玉早在此,在哭泣悲歌。长歌中,曹雪芹应是自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两句最好,写宝玉因这两句而哭倒。

之后写出一大段宝玉心境,脂砚斋评为“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话来”。原文抒情,试以当代语解释:

宝玉由黛玉一人之死,想到园中众女皆死,继而自己也死。自以为活着、自以为有个“我”,便会出现至亲至爱之人、楼阁美景、快乐故事,其实它们原本没有,所以会以死亡、离别、变质的方式消失。

生命、命运、世道、自然等不可抗拒的力量,造成无尽悲伤。其实,那些是幻影,并没有那些东西,一切都是“我”在自造自毁。自以为是的“我”,造出悲伤,又困在悲伤中。

解脱的方法,是破除“我”的概念,找出是什么在自以为是——语言是相对词的游戏,不说对象,就说不成话了。所以会出现这么奇怪的话,没了“我”,去找“什么”,又是“谁”在找呢?

逻辑不通,但以前人就是这么说话的。“我”背后的什么,文人们悟到后,称为“这个”,是使用率高的经典词汇,遍及明清的个人年谱和文集。拷问别人程度,会说:“知道这个吗?”被别人拷问你到什么程度了,回答:“这个。”——最高程度。

宝玉近乎悟到了这个,是推想而来的,由黛玉之死,推想所识女子全死,从而对活着这件事产生巨大质疑,进而怀疑自我。这种思维,不是明清才有,是一千四百年前的隋朝文化,隋炀帝封为“智者”称号的智,改良印度哲学,有了新说法,普及民间,教人常作此想。

智者不认识黛玉,方法是想家中一人死,成白骨,之后是全城人死,天地间的人尽死,自己也死了,尽皆白骨。智将这个白骨累累的推想,称为禅,跟唐朝的“禅”不是一个概念。

薛蟠所看春宫画的作者唐寅,是明朝诗画双绝的顶级才子,留有诗句:“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混官场,要贿赂长官。有钱也不干这事,我还是回家观想白骨吧——能将一口怨气,说得这么有文化,不愧是顶级才子。

证明了智推想,在明朝文人里仍普遍,曹雪芹完全按其次序而写,因为是文人常识,不能搞错。

哭过之后,宝玉找黛玉和解,说自己孤独,姐姐走后,从小拿黛玉当亲兄妹。不要因为王熙凤拿咱俩婚配开玩笑,你顾忌不伦,就疏远我。

这番话,照应之前探春的戏份,以探春的不亲,引出黛玉的至亲。曹雪芹这爱情戏写的,全然杜绝爱情,浓汁重墨地确立兄妹关系。

黛玉没了疑虑,智商恢复,立刻想明白昨夜被拒之门外的缘故,除了晴雯犯浑,没听出是她话音,还能有什么?于是主动笑起来,又开起宝玉和宝钗的玩笑。这个玩笑一开,表示一切照旧、关系复原,宝玉放松。

黛玉本是爽快人。昨晚敲门被拒,陷入“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悲怆中,正说明她一直受娇惯,从没憋屈过,突然一受憋屈,容易想多。

之后两人去王夫人处,宝玉因为高兴,借着王夫人问黛玉用药的事,撒起欢来,编出个药方,信誓旦旦,王熙凤还给他圆谎,竟说得王夫人半信半疑。聪明孩子逗脑子慢的妈,是常见现象。

之前交代,黛玉的病是先天不足,不能根治。宝玉却说可以根治,主药是古墓里死者的冠上珍珠——违背医理,《本草纲目》说珍珠可以入药,但不能是做过首饰处理和墓里染过尸气的。宝玉说的两者都犯了,说明不是真用珍珠,是个寓意。

智的白骨推想,为避免生出恐怖心理,要将白骨观想得晶莹,正如珍珠。墓里珍珠,指白骨推想能根治黛玉之病。

黛玉葬花,说明她天性对死亡敏感,开悟机缘也正在死亡。后四十回,黛玉半真半试地自杀,死亡来临,却开悟了。

秀场口诀,弗洛伊德

宝玉撒欢胡侃时,黛玉一样高兴。唯独宝玉冲自己说话时,眼光看向宝钗。这一眼,让她不高兴起来。宝玉和黛玉平时在贾母房里吃饭,贾母房丫鬟来请,黛玉说宝玉不吃,要带丫鬟走。丫鬟不敢不等宝玉,黛玉就自己走了。

不知为何甩下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宝玉烦了,留在王夫人房里吃饭,旁人劝他随黛玉去吧,宝玉说了句:“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饭后,宝玉还是惦念,去看黛玉了。

黛玉又玩起剪刀,领着丫鬟在铰料子。她是一怒就玩剪刀,丫鬟问她布料的事,她用了宝玉那句话:“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钗来了,为逗黛玉高兴,拿宝玉打趣。黛玉又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应是黛玉出了王夫人屋,停在门外,还是等宝玉,听到屋里传出这句话,黛玉在意了。宝玉把宝钗支走,刚要说软话,却被人喊走。宝玉撇下黛玉出门,黛玉冲宝玉喊:“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要死要活的兵户气,不是说“等你回来,我就死了”埋怨他不该走。是攻击性的,谢天谢地,你可算是走了,千万别回来,我死也不见你。

约宝玉的是冯紫英,他设宴给薛蟠过生日。揭谜底,跟大伙讲,并没有“大不幸中的大幸”事,那么说,是引大家好奇,都来赴宴。曹雪芹在传授剧作秘诀——顾前不顾后。电影最关键的是设定,设定要炫目大胆,别顾忌后面的事配不配得上。

估计曹雪芹最初计划,是想写一段朝廷秘闻,冯紫英的军方背景,读者也会如此期待。但写完宝黛和好后又突然翻脸,自觉写得精彩,他俩戏还没完,此时插入一段朝廷秘闻,大煞风景。

电影剧本写作是个突破原始构思的游戏,不能以大纲为标准,实际写起来,一定发生“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情况,原本设想的次要情节写出了彩儿,而原想的主要情节完成不了,下笔才发现不合理,硬往下写会越描越黑,写出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大漏洞。

此时便要重新调整比例了。

曹雪芹将秘闻戏往后挪,生日宴上无大事,一场口水。宝玉出题,让大家以女儿的悲、愁、喜、乐做歌,一帮小伙子同情起女人。

是啊,女人在寿命、智商、耐力、毅力、公德心、奉献精神上都高过男人,却活在一个男人设计的社会里,从小抑制才能、自居弱者。男人多不如女人,靠着男人祖先的原始设计,赢过女人。幸好男人寿命短、衰得早,霸道不了多久,对于女人,确实是“大不幸中的大幸”。

在座诸位,唯一没文化的是薛蟠,轮着他做歌,必出洋相。没听到“大不幸中的大幸”,听到薛蟠讲笑话,读者也满足了。

看到这儿,学写剧本的人,从此就敢“顾前不顾后”了吧?

评书的“响包袱”,除了挽救冷场,还能在剧情上圆场。悬念接不上,便来个笑料吧,听众哈哈一笑,忽略了悬念。女人是“一白遮百丑”,男人是“一富遮百丑”,剧本是“一笑遮百丑”。

悬念不好圆,得精密到《东方快车谋杀案》的程度,才不露怯,但谁能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脑子?希区柯克也没有,“接梗”接得烂的例子不少,但观众不觉得,因为希区柯克会讲笑话。

这位悬念大师,看家本领是“情景”和“幽默”,并非悬念。看《希区柯克论电影》,特吕弗着迷于悬念,盼着他多讲,他懒得谈。特吕弗无奈,帮他总结。

年轻时读此书,觉得希区柯克作为一个老手艺人,还是有“吝技”心理,不舍得讲——那时导演课程未上完,还不知希区柯克藏了什么,是两人对话措辞,给我留下的印象。

隔了小三十年再看此书,从以前忽略的前言后记,读到希区柯克什么都不缺,缺的是知识分子的尊重,特吕弗做书是帮他这忙。理解了希区柯克不是吝技,是没法讲,如果全书都是“这个时候,只要搞个笑话”一类夜总会的秀场口诀,便搞砸了特吕弗的苦心。

特吕弗号称曾是不良少年,其实没干过坏事,他的“混过街头”,是流浪,夜里睡大街,不是称霸街头。十分幸运,早早被巴赞收养,没学历,却受到最好的教育,是典型法国知识分子。面对他热情的追问,希区柯克会想:天呀,这个孩子完全忘了他要做什么了,我该怎么办?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听郑洞天老师讲课,说导演首先得是个幽默的人,没有幽默感,拍不成电影。但他是老电影厂师傅带徒弟的威严,他幽默时,让人不敢相信,吓得鸦雀无声。

听闻他给进修班、研究生班讲课,欢声笑语。有同学分析,班上得有第一个笑的人,自告奋勇,在一个自以为笑点的地方放声大笑,遭郑老师批评:“你笑什么?”

太难掌握,还是维持旧貌,不笑为好。

过去小三十年,逐渐发现郑老师像基顿一样,是“冷面幽默”,逗你笑的时候,他是不笑的,要的就是这种风范。他不笑,别人也不笑,可想而知,他的内心该感到多么无聊。

唉,年少倥偬,辜负了郑老师。

宴席至夜,宝玉回家后已晚,没去找黛玉。次日醒来,得知昨日皇妃元春赐下端午节礼物,小辈人里,宝玉和宝钗有两件特别礼物,而黛玉和贾府“三春”保持一致。

宝玉顾虑,黛玉从小和自己待遇一致,这次少两件,她会不会多想?于是把特别礼物转给她。不料黛玉本分,拒绝不要,觉得那是你姐姐给你的,我已得的便挺好。

读者起疑,元春什么意思?难道是对宝玉的婚配表态,暗示自己看上了宝钗?宝玉也是这么想,慌得不行,向黛玉发誓,不管元春什么用意,自己绝没心跟宝钗婚配。

黛玉昨天的不愉快,莫名而来,莫名而去,没事人一样。对于宝玉的发誓,听着奇怪,完全没往那儿想,认为元春做法合理,还笑话宝玉。

小辈人里,贾珠病逝后,宝玉接替嫡长子之位,男孩里以他为首,宝钗在女孩里岁数居长,最大男孩、最大女孩得礼物最多,是惯例。元春没有什么暗示,宝玉被昨日黛玉的无名火搞怕,高度敏感,所以想多。

之前回目,宝玉对宝钗无感,所谓他喜欢宝钗,完全是黛玉一手炒作出来的。宝钗金锁上的詞,能和宝玉玉佩上的凑成上下句,其实令宝钗处境尴尬。宝玉作为荣国府继承人,日后要娶贵族小姐,她是商人女儿,明显配不上,金锁的事传开来,让人觉得她想高攀。

她母亲薛姨妈是真有此心,跟宝玉母亲王夫人讲,给宝钗金锁的癞头和尚说此女日后要嫁个带玉的——这话是之前未交代的信息,符合薛姨妈商人秉性,不考虑礼法、不掂量自身,有想法先抛出去,不怕遭人白眼,怕万一别人答应了呢。

薛姨妈让宝钗蒙羞,曹雪芹明确交代,因母亲的不自重,宝钗一直有意和宝玉拉开距离。对于元春礼物,独她和宝玉一样,原文写的宝钗反应是“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好羞耻啊,又该给人笑话了。

宝钗和宝玉在贾母处碰上,宝钗戴着元春赐下的红麝串珠。宝玉对姐姐赐的礼物是看都没看,就吩咐送黛玉处了,黛玉不要,便让下人收了。因还没看过,所以向宝钗要来看看。

宝钗摘珠子,露了小臂,雪白好看。宝玉小孩天真,见好看就想摸一把,想的是,如果这胳膊是黛玉的,凭我和黛玉的深厚友谊,她肯定让我摸。可惜是宝姐姐的,唉,关系没那么近,她肯定不给我摸。

想法幼稚,眼力正常,近距离下,嗨到了宝钗五官之美。认识了五年,第一次觉得宝钗漂亮,猛想到金玉配对,第一次以男女眼光看她。宝玉不由得看呆,宝钗递来珠子,也忘了接。

宝钗一见,到底是已入青春期的女孩,知道宝玉动情,起身避开。发现黛玉站在门槛上,在看笑话。老北京的官宦人家,从小教育孩子,不能踩门槛,因为门槛等于官帽,门槛的高矮、厚薄、材质是跟主人官位匹配的等级制,踩门槛,等于不尊重自己家。

前回写过,王熙凤饭后,踩着门槛,拿耳挖勺剔牙——仪态大坏,说明她从小欠家教。知道黛玉豪迈,没想到仪态也坏,难怪她和王熙凤能无障碍交流。站在门槛上,视觉高出一块,为把宝钗、宝玉表情看得更清楚。

黛玉将手帕甩宝玉脸上,打到眼睛,疼得宝玉哎呀叫。贾母屋大堂,门口到座位,最少五步距离,软东西扔出这种力度,黛玉腕力惊人,准确度也惊人,可以扔飞刀的。噢,京城女孩扔的是剪刀,是她该有的本事。

娶京城女孩的经验,是尽量晚婚,岁数大些,性格稳定。娶得太早,蜜月里吵嘴,新郎逃得不及时,一剪刀飞来,保准扎上后腿,瘸三个月。小概率是扎上后颈,一命呜呼。小概率也是概率,小心小心。

昨日的一眼之怒和今日的飞帕击眼,是黛玉和宝玉人物关系的改变。昨日,闹别扭后,两人信誓旦旦重建兄妹之情后,宝玉撒欢,脱口秀逗大家时,黛玉是随着闹的,仅因为宝玉跟自己说话时看了宝钗一眼,而突然急了。

急了一天。黛玉主观上认为自己对宝玉不是男女之情,所以过了一夜后,就没了。见宝玉贪看宝钗,再次起急,这次狠,飞帕击眼,是连昨日那一眼一起打。

毫无男女之情的黛玉,却出现男女之情的行为——此为戏剧性。

此时此刻,是否为宝黛二人爱情的开始?要这么就开始了,那太小看曹雪芹了,他是要拖五六十回的。

黛玉的起急,不是情人间的嫉妒,是兄妹间的反感。弟弟看姐姐恋爱,妹妹看哥哥恋爱,都会有一种本能反感,哥哥姐姐出门谈恋爱,会找事不让出门,或是对哥哥姐姐的恋爱对象使坏,墨水洒人衣服。

不是弗洛伊德的兄妹孽恋的性意识,是儿童心理,觉得跟兄姐的亲密关系被外来者夺走,要保卫。儿童心理不拘年龄,八九十岁的人也会有儿童心理,公园里老头们下棋,会出现幼儿园、小学里“我俩最好”的情况,两个平日最好的老头,一天公园里来了个高手,一个老头对其佩服,另一老头看了,会厌恶,一定使坏将高手赶走。

弟妹破坏兄姐恋爱,是人之常情,当爹妈的都了解,这时候谈心就行了。弟妹岁数再小,也是京城大爷、京城大妞,爱面子。跟她谈,邻居家的小红搞砸了哥哥的恋爱,不懂事,哎呀,咱家的哥哥也要谈恋爱了,你是不是心里也覺得别扭呀?

女孩豪迈:“我?完全没问题!”爹妈得夸她,说:“咱家的妞妞就是好!”女孩面子足了,会从自己零花钱里拿出一毛钱给哥哥,让他跟恋爱对象出去时,给人家买冰棍,别小气。

小孩爱听夸,夸她,就风平浪静,什么怪心态都没了。公园里的下棋老头们,也一样,外来高手发现自己破坏了人家“最好”的哥们关系,要想在公园待下去,对那个气得不行的老头,夸他胡子长得好、儿女争气,请教怎么放风筝、养鸽子,那老头就心平气和了,甚至觉得“二人帮”完全可以变成“三人帮”。

正常人有兽性、变态的情绪,但都是一闪即逝,作用不大,因为人的社会性大于原始本能,以人情世故调剂,便兴不起波涛。什么时候,兽性、变态普遍爆发,说明社会已大坏。

人情世故,是保护人的。感谢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完整人世。

上世纪八十年代,高中看弗洛伊德的书,第一反应是,这老先生人生浅薄啊,以至于想事极端。读完发现,是我错了,人家精于世故,只是研究对象都是病人,说的本不是正常心理。但小说家、电影人受其学说影响,把病态心理,用于解释正常人,则是大家的错误。

老先生的研究,疗效差,基本治不了病。理论是需要证实的,他还在现象分析阶段,虽然舆论影响大,并不是正经学术,只能称为“一种观察”。医学界不好混,老先生转而以病态心理分析达·芬奇绘画,震惊艺术界。

看达·芬奇画作的印刷品,会觉得似乎有理。站在达·芬奇原作前,会觉得他说的全不成立。文明为超越本能,以本能解释文明,怎么能对?

希区柯克拍片多次引用弗洛伊德学说,是拿当代时髦助阵,其实还是为给人物奇特行为找个依据,让观众信以为真。

电影剧本上的解释段落,都是坑,是为了让好莱坞老板们看懂,好给钱,实拍时删除。观看剧本,是阅读感受,需要解释。观看电影,则不需要,观众要的是体会,不是知识。

大场面拍法和导演骂人

二十九回,写贾家去道观看戏。怎么在道观看戏?可考察京城的白云观,前院是庙宇,后院是戏台。明清的道观兼具剧院、戏校的性质,培育乐师、戏子。

贾家倾巢而出,道观是倾巢迎接——如何写此大场面?

大场面要找小零件。画山水,要看大山大河点缀了什么。那些小船、小房、小驴,是山河的灵气。

曹雪芹写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发慌乱跑,一头撞到刚下轿的王熙凤怀里,后面的贾家人看不见前面发生什么,听到王熙凤骂声,大家都慌,像抓捕杀人犯般,一拥而上将小道士围捕。

小乱子带出了大场面。贾府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进,视觉震撼,但信息单一,震撼感三五秒便会贬值,借一个小孩,搞乱了队伍,视觉上生动。

看戏之后,又出乱子,京城各贵族听说贾府大举来道观,以为在做法事,于是凑份子,纷纷来送礼,败了贾母看戏兴致。原本是偷闲娱乐,别人当成隆重大事,就得真做法事,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玩了。

贾母一句“没的惊动了人”(没必要惊动人),大场面戛然而止。

节外生枝,是结束大场面的方法。用大场面的本有情节,很难止住,交代得再清楚,观众仍会觉得没交代干净。因为大场面对观众冲击太深,用外来事件或场面里的次要因素,一打岔,才能止住。

黑泽明善用此法,《七武士》的大决战结束后,一个武士发狂,停不下来。以一个人的不停,表现全局停止,黑泽明妙笔。这个武士在决战时没什么戏,如果他是战斗主角,那大场面还结束不了,正因为他次要,此时发狂,才能造成意外冲击,令观众转移注意力,心理上脱离大场面。

贾珍作为领头人,先进道观,见早来的贾家小辈人没迎接,都躲在楼里乘凉,于是拿自己儿子贾蓉开刀,大加训斥,还让下人冲贾蓉吐口水,以作羞辱。一下,其他小辈人都老实了。

杀鸡给猴看,最简单的管理办法吧。导演在片场骂人,也如此。当导演后,被资方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导演,您在片场骂人吗?”

很难回答,说骂人,有失斯文,说不骂,显得外行。

建议回答:“我们这拨学电影的,是为老电影厂准备的,当然会骂人。但我不骂,我有更好的方法。”一般情况,资方就不问了。他是怕你骂他,并不关心你有什么方法。

但有的资方问心无愧,会追问。

建议回答:“一天准备三个笑话,拍摄保管顺利。拍一部电影,我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用于编笑话上。”“啊!剩下百分之一,怎么搞创作?”“不要搞创作,创作会自动生成,无穷无尽。我只要删减,就行了。”

资方懵了,对导演一行有了尊重:“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一般而言,资方总是觉得自己比导演更懂电影,导演因此要准备些玄谈。

首次当导演,压力大,十天左右失控发火,你自觉羞愧,制片主任祝贺:“太棒了。拍了十天,導演还不发火,全组都慌,现在好了,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了。”会发火,证明不是生手,能胜任导演工作。

贾珍是个低劣的管理者,靠骂儿子震慑他人,说明贾府秩序败坏已久,他平时也不管,临时起急。片场里,说一个人“太临时了”,就是没本事,解决不了问题,靠大嚷大叫,装出一副解决问题的样子。

清朝北京人不说北京土话,说的是官话,一九一○年代又经过清洁语言运动,脏话在家里说,公共场合消灭了脏话,推崇“句句骂人,还一个脏字没有”。老电影厂骂人之风,到底是哪来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苏联、东欧译制片,带队的领导能骂出花来,越骂越得队员敬仰。二○○二年的《无间道》,大人物都语言干净,没脑子的小弟才说脏话,好莱坞买版权翻拍,改为说脏话是特权,地位越高口越脏,黑帮老大、警队高层都骂骂咧咧地管理下属。

电影是舶来品,骂人应是学自欧美,对前辈导演而言,不是粗鄙,是一种先进的工作方式。要专门学的。

我问过一位老师,您这么有文化,拍片骂人吗?回答:“可以教你。”词不难,难在语气和表情,需要在镜前练习。否则骂人时,一脸怯弱,便不能立威了。

伯格曼八十五岁,出山拍了部电视电影,坚持骂人。多年不当导演,演技下降,神色略假,男女演员都是他鼎盛时期的老搭档,男演员被他骂了半辈子,一副不想再配合的样子,女演员则作出被吓坏的表情,维护了导演尊严。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电视里美国篮球比赛的转播增多,可见大多数情况是,教练在场边追着骂,面红耳赤,比球员还亢奋。美国篮球界分骂人型教练和鼓励型教练,没有天理,数据统计,骂人的教练胜率高。心理学分析,挨骂能刺激球员肾上腺素。

老电影厂时代的导演骂人也如此吧,相信能提高工作效率。

话剧也是舶来品,老辈话剧导演也骂人,比欧美人婉转,在排练厅里骂得少,转到剧场彩拍时,演员在舞台上演,导演坐观众席里看,边看边骂。因拉开了距离,演员听不真切,是骂给身边的副导演听。彩排结束,演员们发现导演没了,副导演说生气走了,顺理成章地转述导演批评。

话剧演出,很像是体育运动,需要体格强度,做大量肢体练习。所以话剧导演的工作和篮球教练有些类似,要搞精神刺激。伯格曼拍电影时骂演员,因为他和他的演员都来自话剧界,大家习惯了。

话剧演员以不挨骂为荣,说明地位资深和演技成熟。一位话剧资深演员,去参演一位以骂人著称的电影导演作品,十分忐忑:在话剧界,好多年都没有导演骂我了。去拍电影,挨了骂,太没面子。我发誓,他要敢骂我,我绝对回骂,当场辞职。

回来后纳闷,骂了摄影、道具、场工——没骂我。

隔行如隔山,电影导演是不骂演员的,因为电影表演靠神色,演员挨骂后,神色怪异,大银幕上明显,当天便拍不成,得歇工。

同样的道理,电影导演挨不了打。在影视基地,两个剧组发生冲突,对方人多势众地袭来,大叫:“你们谁是导演?”此时,不要退缩,一定勇敢地站出来,高呼:“是我!”对方会说:“导演好!让导演先走。”

导演安全离场后,两剧组才开打。不打导演,符合科学。谁打坏了,都能替代,打伤了导演,剧组就得歇工了。对方承担得起我方医药费,承担不起我方停机费。

不挨打,是职业福利,或许是当导演的唯一好处。

副线提醒,分场提纲

二十九回中,出现了一位张道士,是宝玉爷爷的出家替身。一般是在十一岁时,找个生辰八字相同的男孩替代自己入庙修行。贾家因战功成了贵族,杀戮重,如此设置,为赎罪。

神社屋顶两端,是交叉长刀的造型,用意是把亡灵叉住,不让流窜人间作祟。唐朝安史之乱后,人口锐减三分之二,南北遍立石幢,圆锥扎地的造型,也是叉住亡灵。张道士是个人形幢,背负万千冤魂。

这类替身,默许他们在庙外建家室、开商铺、买田地,并非正经道士,但这位张道士主持道录司——明朝设置,清朝延续,相当于今日的道协会长。说明他真材实料地学习了,自身硬气,荣国府才好支持,这辈子以假当真,成就了事业。

他为宝玉提亲,只能是妾。贵族家,娶妻前会先纳一位妾。一九二二年,清逊帝大婚,妾先入宫,皇后再入宫,遵循妾在妻前的旧例。

替身还有个功用,承担真身的私生子,为避免继承权紊乱,算是替身的孩子。宝玉爷爷贾代善有六位妾,六位妾却无一个子女,不正常。应是孩子由张道士在庙外抚养,不入族谱。

贾政长子早逝,正室男丁仅宝玉一个,怕血脉单薄,于是留下丫鬟生的贾环,也留下隐患。贾母有俩儿子,对妾的孩子一个不留。张道士是为贾母此举兜底的,所以两人有老交情。

——《红楼梦》未写这么多,是依据民俗,设想曹雪芹如果细写,大致是何情况。

贾母否了张道士的提亲,说宝玉内里虚弱,得晚婚,不伤身体。但说张道士可以帮忙留意,宝玉是俊男,得要美女来配。只要求容貌,不要求出身,穷家女都行。明显是纳妾标准,不是娶妻。

张道士提议的女孩,为十五虚岁,跟宝钗同龄,再加上王夫人没来看戏,所以有读者推测张道士是为宝钗提亲,宝钗母亲薛姨妈跟宝玉母亲王夫人是亲姐妹,王夫人私下找的张道士,怕贾母听后,问她“是不是你的主意?”为避免当面尴尬,所以王夫人躲家里不来。

薛姨妈是“蛇吞象”的性格,凡事先争取最高,丢人后,再退而求其次。她要为宝钗争取,一定是正妻。宝钗要给人做妾,宝玉反而不够格,薛姨妈一定往亲王、郡王家争取。

张道士得皇帝封号,有官职,身份还是荣国府下人,贾蓉等公子哥躲凉快,他以八十岁高龄下人一样门外候着,这是他的出场——心机、毅力一笔写出。

他没资格给主子家提议正妻。王夫人不来,是曹雪芹群戏写法,乱中取胜,点一笔她的冷清性格。

张道士提亲,是提醒读者,宝玉、黛玉的成长到了男女的程度,要换个眼光看两人了。以副线提醒主线进程,在传统小说里叫“渲染法”,渲染是在主体的边际做的,为绘画术语。

张道士拜见贾母,口称“无量寿佛”。道士怎么用佛教词?有读者认为该是“无量寿福”,曹雪芹写错个字。除了学术,还有民俗。我这代的京城孩子,从小听到就是佛字。

一九八六年《英雄本色》中,周润发说出“我就是神”名言的地方,在香港天后宫。许多剧组开机,要去那儿上香。天后,是斗姥——北斗七星,明确的道教神仙。但斗姥泥塑,是佛教准提菩萨的造型。

所有道观里,都设有观音殿,观音是佛教菩萨。在明清习俗里,仙佛混淆。佛,在东晋也称为大罗汉,唐朝时称为金仙,明朝出了个怪词,叫大罗金仙。是大罗汉、金仙的并称,口语方便,省略了“汉”字。

北宋以来的道家论著惯例,是先把禅宗解释清楚了,再说自家。明末清初的道家伍柳派,因为佛学素养差,出了名词解释的硬伤,让后世道家觉得丢人,谈伍柳,要先批判。

明清道家不忌讳用佛字,佛字对他们是“成就”之意,“无量寿佛”在佛教是阿弥陀佛,在道家是“无量的寿命无量的成就”。

《红楼梦》是千灯叠彩、光光互射,人物办同样的事,办法不同,显出性格不同;办法相同,显出命运走向。二十四回,给王熙凤送礼的贾芸,能发展成什么人?可能是张道士,人情上一样聪明。

张道士给荣国府送礼,先请出宝玉的佩玉,说给道友们长见识,瞻仰灵物。将玉拿回来时,托盘里带了一堆金玉礼物,说是道友们敬献。贾母不想要,说怎么能拿出家人东西。张道士说,如退回礼物,道友们会小瞧我,认为荣国府不拿我当自己人了,不让代主收礼。

强调自己还是荣国府的一个下人,沉到尘埃里的谦卑,贾母收礼,领了这份情。拿托盘请走佩玉,是为了托盘带礼物回来,张道士的设计,完全落实——写剧本,忌讳一个人物太主动,令情节单调。要添加被动,找点意外。

曹雪芹找的是宝玉不懂事。张道士的礼物多,三五十件,那就是四十件左右。孝敬荣国府,名义上是给宝玉的。如同王熙凤给刘姥姥钱,名义上是给她外孙的。宝玉以为真是给自己,作主要散给街边乞丐。

要这样,礼物白送了。贾母使坏,逗张道士:“这倒说的是。”摆出要应允的样子。张道士忙拦住,说施舍穷人,还是给钱吧,别糟蹋东西。

张道士主动变被动,他的慌张,让这场戏完备。

礼物里有个金麒麟,宝钗说史湘云也有一个,其他人没留意过,夸宝钗眼尖。黛玉参与打趣,但她是“冷面幽默”,说宝钗对他人的佩挂特别敏感,让大家联想“宝钗金锁和宝玉佩玉是一对”,对之哈哈一笑。

冷场了,别人吓得不敢应声,宝钗听着别扭,装没听见。黛玉没有恶意,兵户就是爱拿男女开玩笑,她公开说,才好玩。

因为史湘云有麒麟,爱屋及乌,宝玉不想让这个金麒麟给别人分走,揣入怀里。怕黛玉看见了又开玩笑,十分忐忑,偷瞧大家反应,果然其他人没注意,唯独黛玉盯着他,原文是“似有赞叹之意”——妙笔,黛玉神色毕现。

她不是尖酸刻薄,是在玩,只是基顿式冷幽默太先进了,大家玩不起。吓坏了宝玉,谎说想把金麒麟给黛玉,先帮她收起来。宝玉错了,正确反应是迎着黛玉的眼神一笑,什么都别说。意思是,你又开这种玩笑呀!黛玉就满意了。

作为一个相声演员,总得不到笑声,反而搞得大家越来越慌,黛玉也觉得没劲,不再理宝玉。

看戏过后,写宝黛二人像多年夫妻般吵嘴。你俩不是发誓不谈男女吗?没法自圆其说,戏因而好看。

宝玉像小时候第一次见黛玉般,发狂摔了自己佩玉。黛玉再不是当年柔弱小孩,一怒就拿剪刀,把玉上穿的穗子给剪了。

戏真好。但好戏当中,犹如肯德基的巨无霸汉堡,层层肉里混进片腐烂菜叶,夹进一大段文字解释宝玉、黛玉的各自心理,大讲什么“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

这一段写法,对后世影响大,张恨水、金庸、琼瑶都学它。这么写,能轻松凑出许多字来,是卖字为生的大法,他们仨书里比比皆是。

但有違《红楼梦》文风,看了二十九回啦,我们已熟悉了曹雪芹笔法——先呈现人物行为,不解释原因、不分析结果。读者半猜着看,不知延续多久、不知在哪个细节上,忽然读懂。无法预计的恍然大悟,带来翻倍的阅读快感——巴赞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悟到的纪实美学,也如此。

纪实美学,首先是一种叙述方法。我们老师一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学了巴赞后,便觉得蒙太奇没劲了。

脂砚斋说曹雪芹细腻,是构思时用心细腻,不是描写细腻。曹雪芹文笔不是细,是准。情节的层次多,但每一层,都是“似有赞叹之意”般,用字极简。

这一段用笔太细,曹雪芹是大写意画家,玩的是“以少胜多”,不爱密密麻麻的工笔画。纪实美学叙述、轻薄描写,才是他文风。这一段完全违反,疑似书商添笔。

往好处想,是曹雪芹做的分场提纲,一场戏,人物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先大概定下,作为创作语言、行为的依据。语言行为创作出来后,分场提纲就没用了,分场提纲的文字是不能加入完成剧本里的。

一张画的草稿,是被完成品掩盖的。这段文字,犹如《蒙娜丽莎》像上留着打草稿的结构线,花了蒙娜丽莎的脸。

书商不解,这段文字人物心理清清楚楚,还很感人,干吗不加进来?资深读者看叙述,一般人看悲喜,笑够哭够,就觉得好。电影也是,资深影迷看拍法,一般观众看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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