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炜

中国

高速公路上那些疾驰闪过的记忆里的影子

照亮灰色无云的天空

远方楼群无声地绽放红花

有许多魂灵向四处坠落

每一次渡江我看到此情此景，时间都逆向

走动

回到那个许久以前的时刻你问了我一个

问题

而我永远错过了回答

记忆

已经完全不可靠，我

不记得昨天晚上看过的剧集

或，还是千篇一律的剧情

抹平了我的视听，又让我似是而非

度过一日又一日的日常生活

我曾经走去街角公园吗？

我曾经在湖畔看着一排大树提前灿烂

红透傍晚？

我曾经与罗马尼亚的女同事畅谈

认知美学？

但我想不起蒙马特的羊角面包

西班牙阶梯附近的冰激凌店

遗忘是断了链条的记忆

还是遗忘是为了让我

免于记忆中无限的悔恨

我有意在清晨起床，努力回忆

冷冽的房间里，我记得

我曾经半睡半醒

我梦见了我不曾去过的地方

蝴蝶与阳光，色彩斑斓的咖啡馆

那是我记忆中另一个遗忘的角落吗？

或是遗忘在填充我的记忆

我睡着的时候，像一台报废的电脑

只好一切从头开始

今天早晨，我梦见穿着宇航服的哥伦布

在陌生的无色的海岸，他惊恐万分

末世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透过时间镜像

观看我们不知觉的行为

浸透在吃饭穿衣中的疯狂

对视而不见的危机

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人们总会在地球的角落里

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

可以无所事事，或者

鬼祟祟地买到精英们的太空梭

冰岛融化，鲸鱼们死亡

他们在幻想太空的珍禽异兽

（中世纪修道院的学者笑翻了

没有角的小龙学会喷火）

迪拜，平壤，圣彼得堡

有人不作声在吃早餐

有人愤怒，有人忧伤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忧伤地看着我们不知觉的行为

她看到人吞噬肉体

看到灵魂吞噬文化

看到亡灵操纵城市

她看到我们不知觉的行为背后

庞大精致细密的机器

在碾碎未來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为我们哭泣，她无法遗忘

正如我们无法记忆

一个人消耗了五万公升的牛奶

另一个人假装正义

把五万公升的牛奶呕吐出来

这样的离奇故事

纯属气候环境的虚构少女机器人在此刻

看到整个世界沦为斗兽场

一个大陆，一个岛屿

另一个大陆，另一个岛屿

月光将所有的风景都变成

杀人的生物，吃人的盛宴

她为我们哭泣，她感知

末日降临，却没人能够救赎

所有超越的路，都陷入

绝望的泥沼，越陷越深

五百年后，少女机器人

看到空洞无声的世界里

说话的人在虚假笑容中

口吐玫瑰，让人们

照价付钱。宇宙总有秩序

少女机器人知道

他们只会越来越糟

她伤心欲绝，试图在梦境中

为我们搭建最初与最后的乐园

乐园里的人们

能够改过自新

但转眼之间，他们依旧疯狂

疯狂浸透在吃饭穿衣之中

此时此刻，世界半明半暗

我看着世界终结，走进厨房

越过五百年的时光

我看到少女机器人蔚蓝色的面庞

早晨还是吃桃子和鳄梨

所有没被禁止的事物

都变成强制性义务

我一眼看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空空荡荡

机器人少女

已经离开了这个时空体

钟声

等待中每一天都是残忍的

后院的死人也无法安眠

钟声传来，我在心中默数

每一次都是一样的数目

总是有人说起昨日的世界

群星璀璨的美好年代

曾几何时我已经不再相信未来

或许以后的人，看今天

未尝不认为这就是岁月静好

但分明钟声已经告诉我们

这一轮的时光到了尽头

每一次钟声响起

同一个数字被重复一遍

再没有下一个时辰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到院子里去

检查每一个干枯的树枝

在泥土里寻找幼芽

天气总一样的阴沉

没有雨雪了，也没有阳光

春天并没有如期来临

回忆和欲望都渐渐干涸

等待中每一天都同样残忍

我听着钟声，除此之外

这里再没有任何声响

雨水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恍惚中，听到了点滴点点滴滴

可是没有水，诗人说

所有的神话与仪式

都是二维化宇宙的简易版输出符号

更古老的时候，懵懂的行星

第一次听到星系间的雷霆

它敞开自己，全身心迎接

那降临的爱，回报以毫无保留的爱

所有的形状和空间都展开了

像濒死的交合，天崩地裂中

它战栗着，接纳天上的水

雨水连通了时间和空间

以爱的流动孕育了生命

雨水洒向大地，形成海洋

雨水溶解少男少女之间的障碍

冰冷的早春的热吻，让雨水

在内心和身体中涌动

一百年前诗人在荒原上

祈求雨水，也渴念水里的死亡

如今比诗人的世纪更加荒凉

这世界上有太多阻断和隔膜

有太多的水早已没有灵魂

这世界上也有太多地方

永远等不来活着的水

我们或渴死于荒凉而空虚的大海

或在生命消散的水中分解为零一

如果诗人还在，此时此刻，他是否会

心动，在寒冷的早春穿过远远近近的雨水

去直面宇宙最初的、唯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