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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故事

2023-06-24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上海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里奥妮妮兄弟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索罗科,他的母亲,他的女儿

从头一天起,那节车厢就停在铁轨上了。它是挂在一列里约过来的特快列车上开到这儿来的。它停的位置在车站广场靠里边的一股会让线上。乍一看去,它并不是一节普通的客车车厢,尽管看起来更漂亮,新崭崭的。我们好奇地盯着它,注意到了它和普通车厢的差别。它被隔成两部分,有一个隔间里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还用铁链锁住了,这是囚犯乘坐的。我们知道,不一会儿,这节车厢就会返回,车厢下有个东西会和特快列车连接起来,让它成为列车的一部分。它这次要拉走两个女人,去很远的地方,永远地带走。从腹地开来的火车十二点四十五分到站。

很多人都已经凑到站台上了,在车厢边上站着,等着上车。人们不甘心惨兮兮地站在那里,他们互相攀谈着,谈话中每个人都故作聪明地争辩,好像每个人都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见识和经历。人总是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引起小小的骚动。那些人都排到了广场末端,在运牲口的畜栏那边,扳道员的小屋子前边,靠近一大堆柴禾。索罗科按规定把两个女人带来了。他的母亲上了年纪,大约有七十多岁。他女儿,是他唯一的孩子。索罗科是个鳏夫。除了她们俩,他一个亲戚都没有了。

此刻阳光很强烈,人们想尽办法待在西洋杉的树阴底下。这车厢让人想起旱地里的大船。眼看着,在耀眼的空气中,它似乎有些变形,两头仿佛翘了起来。车厢的弧形顶部又黑又亮,就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异常冷漠。人们无法去想象它,甚至不习惯注视它。它不属于任何人。它要载着那两个女人去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巴尔巴塞纳的地方,很远。对穷人来说,任何地方都很远。

车站的值班员出现了,穿着黄色制服,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胳肢窝里夹着绿色和红色的小旗子。“看看车厢漏水了没有……”他命令道。然后,司闸员走到车钩装置上的水龙头那儿捣鼓了几下。有人通报:“他们来了!”他们从下街那边过来的,索罗科住在那儿。他是一条大汉,身材很魁梧,一张大脸,满面虬须,身上沾着黄泥,脚上踏着草鞋,小孩子们见到了肯定都会害怕。除此之外,他的声音沙哑、浑厚,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暴怒之声。他走过来了,带着那两个女人。

他们停了下来。那姑娘——他的女儿——唱着歌,挥着胳膊,她唱的谣曲不是那么令人振奋,而且还跑了调,吐词也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出来。那姑娘眼望上方,像是在仰慕什么,那里既没有圣徒也没有神祗能够听懂她唱的歌。她散乱的头发上有一顶绢帽,五颜六色的,身上的衣服更是混搭得厉害,各种小带子小穗子在风中乱飞,完全是疯子穿的东西。那个老妇人穿着简简单单的黑色衣服,披一条黑色披巾,轻轻地晃着头。尽管风格大不一样,她们长得还是很像。

索罗科搀扶着她俩,一只胳膊扶一个。乍一看,还挺像去教堂,参加别人的婚礼。但场面是忧伤的,更像是葬礼。人们都各自站开,旁边的人都不愿盯着他们看,并且停止了说笑。因为那种场面太不合时宜了,没人愿意在索罗科面前惹是生非。他今天穿着长靴,短大衣,戴着顶大帽子。和那些破衣烂衫比起来,他的衣服颇为醒目。他显得很谦逊,很克制。所有人都向他表达着敬意和同情。他回答道:“主会报答你们的善意的……”

人们都说,索罗科特别能忍耐。假如今后他不去想念这两个被折腾的可怜人,那就会少些痛苦。而这痛苦无法治愈,她们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此前,和这两个女人住在一起,索罗科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不幸,总是在闹矛盾。从那时起,年复一年,她们越来越糟糕,他却从未察觉。他理应寻求帮助,这是必要的。人们应该早点看见他的困境,早点决定给予未雨绸缪的关照。现在是政府来打理这一切,派了个车厢过来。因而,她们不得不强行接受救赎,住进救济院去。他们继续走着。

突然间,那老妇人推开了索罗科的搀扶,坐在了火車厢车门口的阶梯上。“她什么都没做,值班员先生……”索罗科的声音非常温和,“我们叫她,她不听……”那姑娘又开始唱歌了,朝向众人,间或朝向天空,面色像被撞击了一样木然。她没有任何舞台上的表演感,但竟也不可思议地带着几许旧时的庄严。这时,我们看见老妇人望着那女孩,目光中流露出某种对欢乐的古老预感:一种极度的爱。而后,先是用很低的声音,但很快就提高了嗓门,她也开始唱起了歌,和那女孩唱的是同一首谣曲,没人听得明白。现在她们开始合唱了,一刻也没有停下来。

此刻,我们只是听着这充满活力的歌声,被她们俩如同双簧管一样的嗓音所吸引:那声音构成了生命那无边的多样性,足以无视任何法理学意义上的动机和地点,随时令我们感到疼痛。

如果早走进车厢这一切就会结束。火车现在才来,机车孤零零地开过来把车厢挂了上去。火车呼啸着离开,如往常一样驶向远方。索罗科并未等火车远去,他甚至看都没看一眼。他把大帽子拿在手里,捂住下巴上的胡子——那里面有着更多的惊恐。这个男人身上命定的悲伤禁止他说出任何一句话来。经历过这许多事情,他像置身于没有边缘的空洞中,在重压之下却毫无怨言。人们对他说:“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人都满怀敬意地看着他,目光中似有濛濛的雾气。突然间,所有人都无比地喜欢索罗科。

他抖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裂开一般不易察觉,而后转身离开。他朝家里走去,像是在走向远方,遥不可及。

但他停了下来,神情如此怪异,就像是快要忘记自己,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他仿佛一团过剩的灵魂,远离了任何感知。这一切不可阻挡:谁又能在这种情形下劝说他呢?寂静终于被打破——他开始唱歌了,大声、响亮地对着自己唱,唱的是刚才那两个人唱的同一首疯狂的歌。他唱个不停。

一瞬间,我们打了个激灵,静了下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谁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立刻跟上了索罗科的调子,也开始毫无理由地跟着他一起唱。声音是如此响亮!所有人都跟着他,索罗科,一起走着,在他后面唱着他唱的歌,走在最后面的几乎是在跑着追,没有人停下歌声。这是最难以从记忆中消失的一幕。这是无可比拟的一幕。

千真万确,此刻我们正把索罗科带回他的家。我们,还有他,无论走到哪里,歌声就跟到哪里。那边的小姑娘

她家在敏山后面,差不多在一条清溪流过的湿地那一带,那地方叫“敬畏上帝”。她爸爸是个普通的农民,养牛、种水稻;她妈妈是瓦亚纳人,念珠从不离手,即便是杀鸡或是责骂别人的时候亦是如此。小女孩名叫玛利亚,小名妮妮妮娅,小个子、大脑袋,还有大大的眼睛。

她似乎看东西、找东西都漫无目的,只是静静地待着,不喜欢布娃娃,也不喜欢任何玩具。她常常坐在她随便找的一个地方,很少给大人添乱。“谁也听不太懂她说的话……”她爸爸略带不安地说。除了讲话奇怪之外,她还老问些古怪的问题,比如:“他嘘噜了吗?”没人知道她在说谁、在说什么事儿。但是,她有她自己奇特的道理和意思。在一脸突如其来的微笑中,她说:“犰狳没看见月亮……”她还会讲些模糊而不合情理的故事,都很短:比如小蜜蜂飞向一片云;比如小朋友们坐在甜点桌上,他们盘里的甜点吃啊吃啊吃啊怎么都吃不完。她还喜欢为人们平日里丢失的所有小东西做一个精确的清单。这就是她的生活。

总的来说,四岁不到的妮妮妮娅不会给任何人带去不便,也不大被人注意。她的安静、沉默和不好动完美得让她像不存在一般。看不出她特别喜欢或者讨厌什么东西、什么人。把吃的给她,她就会坐下来,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先吃肉或者鸡蛋,再吃或许是最好吃、最诱人的脆猪皮,再继续吃剩下的豆子、木薯粉团或者米饭、南瓜,慢条斯理的。看见她吃得如此悠长、如此泰然自若,人们突然间会感到恐慌。“妮妮妮娅,你在做什么?”人们问。“我……我在……做呀。”做什么也没下文了。其他的小傻瓜也这样吗?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她。她一听见她爸爸想让她妈妈给沏一杯浓咖啡,就笑呵呵地称她爸爸为:“万事求人小朋友……万事求人小朋友……”她也经常这样叫她妈妈:“无敌小朋友……无敌小朋友……”如此这般会让她爸爸妈妈大发雷霆。发火也毫无作用。妮妮妮娅只是小声地嘀咕:“不要啦……不要啦……”超级轻柔,就像一朵花一样无力。别人叫她去看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激动万分的新鲜事儿的时候,她也这么嘀咕。她总是很平静,尽管小身板充满活力。没人能够真正管住她,也没人知道她的兴趣点。怎么惩罚她呢?打她吧,没人敢,也没动机。但是,对父母的尊敬,对她来说仿佛是所有需要忍受的事物里最可爱的一种。

妮妮妮娅喜欢我。此刻,我们就在一块儿说着话。她觉得夜间的长外套好看。“鼓鼓囊囊的呀!”她看着那些易逝的、遥不可及的星星。她叫它们“趴趴星”。她反复说着:“都出来咯!”在很多场合,这是她表示开心的叫喊,还附带着一个微笑。还有空气。她说空气里满是回忆的味道。“我们看不见风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她站在后院,穿着黄色的小衣服。她所说的话有时候挺平常的,人们听起来卻觉得夸张。“土影灰灰的高度……”不,她说的只是“秃鹰飞不到的高度。”她的手指快伸到天上去了。她记得“‘来看我果果……”她叹口气,接着说:“我要去那儿!”去哪儿呢?“我不知道呢。”一会儿,她注意到“小鸟不唱了……”事实上,小鸟一直在唱,时间在悄悄流逝,我觉得她大概是没有在听了,恰好又碰上小鸟休唱那一刻。我说:“是只小小鸟。”从那以后,她就管画眉鸟叫“笑笑鸟女士”。她也会回答出比较长的句子:“我吗?我在想以前的事儿呢。”还有一次在聊到已经死去的亲戚的时候,她笑了:“我会去拜访他们的……”我指责了她,给了她一些建议,并说她一直跟月亮在一起。她看了看我,眼里满是嘲弄:“他把你嘘噜了吗?”然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妮妮妮娅了。

然而,我知道,从那会儿起,她就开始制造奇迹了。

没有想到的是,既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看到了这件奇事。是安东尼娅姨妈。好像是在早上。妮妮妮娅一个人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人们。“我想要一只癞蛤蟆爬过来!”人们清楚地听到了她的话,以为她又在像往常一样谵妄或是说着废话。安东尼娅姨妈习惯性地拿手指戳了她一下。但是,正前方,一蹦一跳地来了一个小东西,进了家门,直奔妮妮妮娅的脚下——不是疙疙瘩瘩的癞蛤蟆,而是一只漂亮的青蛙,绿油油地爬过来,一只绿得无与伦比的青蛙。还从未有这种青蛙来过这儿。她笑了:“我在玩魔法呢……”其他人都呆在那儿了,半天不说话。

又过了几天,她同样很平静地嘀咕道:“我要一只果酱馅的玉米粽子。”不到半小时,就从远方来了一位女士,带来了用稻草捆着的果酱馅的玉米粽子。发生这样的事,谁能搞清楚状况?后来又出现了好几起类似的奇事。但凡她想要的,一旦说出,很快就会出现。只不过,她想要的很少很少,而且常常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既不占地方又不值钱。有一天,她妈妈被病痛折磨,这种病一时还找不到药来治的时候,人们不知道怎么能让妮妮妮娅对她说“治好”。妮妮妮娅只是笑着,低声说着:“不要啦……不要啦……”没人能阻止她。但见她慢慢走过来,抱着她妈妈,温暖地亲了一小下。她妈妈带着微弱的对主的虔信看了看她,一分钟之内,她的病痛就好了。于是人们知道她还有其他展示奇迹的手段。

人们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不让那些好奇的人,那些邪恶而自私的人跑过来蜚短流长。那些神父、主教也不行,他们会接管小姑娘,把她送进一本正经的修道院。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知道,就算很亲的亲戚也不行。爸爸、安东尼娅姨妈和妈妈甚至不想谈这件事,他们感到无比害怕。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

渐渐地,她爸爸有点不耐烦了,因为这一切没带来什么长远的好处。旱灾降临了,非常严重,湿地几乎就要干涸坼裂了。人们试着请妮妮妮娅说“我想要下雨”。“可是,我不能呦……”她摇了摇小脑袋。人们努力说服她:如果再不下雨,一切就都没了,牛奶、大米、肉、甜食、水果、糖浆,全都没了。“不要啦……不要啦……”她笑着回答,闭上眼睛,人们还在坚持的时候,一瞬间燕子都睡着了。

第三天早上,她说:“我想要彩虹。”雨下了下来。一会儿,彩虹就出来了,绿色和红色尤其耀眼,那红色红得比玫瑰还要鲜。那天下午,天气很清爽,妮妮妮娅高兴坏了,有点忘乎所以。她蹦着跳着跑过了房子和后院,拦都拦不住。

“你又去找小绿鸟了?”爸爸妈妈问道。那些唱歌的小鸟,有一个小国王。不过有那么一会儿,安东尼娅姨妈狠狠地教训了小姑娘,她从未如此严厉,以至于爸爸妈妈都很不解,也很不情愿。妮妮妮娅却很温和,转身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比此前更加出神地琢磨着小绿鸟的事儿。爸爸妈妈很开心地低声交谈: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她会帮他们很多忙的,天意如此。

紧接着,妮妮妮娅病了,死了。听说是这一带的水有问题。所有的音容笑貌都远去了。

恍然意识到这一事实,让家里所有人都痛不欲生:一种突然降临的、难以名状的剧痛。妈妈、爸爸和安东尼娅姨妈都耗尽心神,像掉了半条命一样。更揪心的是,当她妈妈解开念珠的时候,并没有唱《圣母颂》,而是念叨着那声听起来无比残忍的“无敌小朋友……无敌小朋友……”她爸爸不停地用双手摩挲着妮妮妮娅经常坐的小板凳,他想要坐上去却不能坐,以他的体重小板凳一坐就垮。

现在需要给村子里的人们传个信了,好去订做棺材、准备下葬,请好出席葬礼的童男童女和小天使。这时,安东尼娅姨妈鼓起勇气,讲了一件事情:出彩虹、下雨、找小鸟的那天,妮妮妮娅随口说了句疯话,她因此训斥了她。她说的是:我想要个玫瑰色的小棺材,缀着亮绿的小挂件……一句谶语!现在,是否该订一具如她所愿的棺材?

她爸爸泪流满面地喊道:决不!是啊,如果同意这样做,就会有协助妮妮妮娅去死的负罪感……

她妈妈愿意,她开始和她爸爸争论起来。但是,哭了一阵之后,她平静了下来。她笑得很甜美、很开怀,因为她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不需要订做棺材了,也无需解释什么,她就是这么走的,玫瑰色加绿色的葬礼,一定是这样!因为那天的奇迹就是如此,他们无比荣耀的小小女儿、圣妮妮妮娅的奇迹。赫赫有名

那件事不能确信到底发生了没有。谁能指望像那样没头没尾的事呢?我待在家里,整个村子都很安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声。我走到窗边。

一队骑马的人。再仔细一看,他们分别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骑手,正经过我的门前,相比之下,显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另外三个拥成一团的骑手,有点灰溜溜的感觉。我脑子里冒出些神神叨叨的念头。那个骑手——那个在前面很牛气的家伙——面相一点也不友好。我深知相面有何等重要。那个家伙颠来跑去,一副死于非命的相。他朝我匆匆地打了個令人生厌的干巴巴的招呼。他的马很高,是一匹枣红马,上着辔头,钉着铁掌,疲惫不堪。我脑子里升起了巨大的疑惑。

没有一个人下马。另外那三个忧郁的骑手几乎没怎么看我,确切地说,他们几乎什么都没看。他们看上去怯生生的,像是打了败仗、精疲力竭的军队,或是被迫入伍的壮丁,没错,被迫的。正因为如此,那个很讨厌的骑手一股颐指气使的派头:随便一个手势,带着蔑视,就能招呼那三个人待在他们刚刚到的地方一动不动。我家前面有个凹陷,从街边凹进来几米,两侧伸展成环状,形成了一个可供隐蔽的掩体。那家伙命令其他人骑到一个视线不太好的区域,阻止他们逃跑。另外,像这样聚起来的时候,马是紧蹩在一起的,失去了灵活性。他可以遥望一切,充分利用地形的优势。那三个人或许是他的囚徒,而不是他的追随者。那家伙保持着他的做派往前走着。他只可能是个乡巴佬,一个刺客,甚至一介无足轻重的匪徒。我觉得朝他面带善意或者显露出恐惧都是毫无用处的。我手边没有武器。即使我有,也派不上用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我干掉。恐惧在于完全不知道激烈的一刻会出现在何时。那种恐惧。那恐惧喵喵地对我叫着。我请他下马,进屋坐坐。

尽管按习惯他应该下马,但他拒绝了。他扶了扶帽子。他像是想就在马鞍上歇一会儿,彻底放松一下身体,以使自己能够更专注地思考。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回答我说,他没生病,既不是来找药也不是来看病的。他的声音恍若隔世,和安静融为一体。他操着远方的口音,没准是圣弗朗西斯科人。我很了解这一类流氓。他们从不炫耀,绝不自夸。但他们充满敌意、脾气古怪、固执蛮横,可以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间大开杀戒。我态度温和,但在脑中已经开始准备抵抗。他说:

“我来这儿是想问您点事儿……”

他皱了皱眉。不安再度出现,他的脸脏得像食人族的面孔。不过,他展开眉头,勉强笑了一下。而后,出其不意地,他跳下马来,非常自如。这是在以最佳方式展示他的勇猛还是另有诡计?他腕子上挽着缰绳,枣红马安静了下来。帽子还是在头上。一个野蛮的家伙。捉摸不透的眼睛。他做出什么都有可能。他带着武器,擦得锃亮的武器。能感觉到刀带上有杀气,那刀带系在他腰下,高度恰好合适,一旦他的胳膊垂下去,立即就能拔刀。他的马鞍也很引人注目,那是一种鼓鼓囊囊的内地马鞍,按印第安土著风格装饰。至少,像这样做工精湛的马鞍,在我们这儿很少见到。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彪悍的人使用的。那家伙皮下的血管像要爆炸了一样偾张着。这些血管不大,但是看着很硬,很粗,像树干一样。他随时都有可能施加极其残忍的暴力。如果他接受邀请进屋喝一杯咖啡的话,我就会轻松一些。然而像这样一帮人待在外面,对主人丝毫无所求,连一面墙都用不着,这怎能不让人倍感恐慌。

“您不认识我。达玛泽奥,希盖拉家族的……我从塞拉来……”

我震惊了。达玛泽奥,谁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口口相传的故事中的狠角色,身上背了一打又一打的人命案子,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还曾听人说过,不知是否属实,说他退出江湖已经有些年头了,为了躲避是非。如果这是真的话,那么,停在面前的这头美洲豹又是谁?就在这儿,离我仅有一拃!他继续说道:

“您知道,塞拉那边新派去了一个政府的家伙,那家伙唧唧歪歪的……你知道我一直听之任之……我身体不大好,年纪也不小了……很多人认为那家伙是个蠢货……”

突然间,他不说话了。显然,他有些后悔像这样开场。他静下来,听得见粗重的呼吸。他在思考,垂下头思考。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他抬起头。他好像在笑,牙齿的形状很吓人。他面朝我,不过没有正对着我,而是以一个角度斜对着我。他带着一种模糊的自豪抖了一下,继续说着他的长篇独白。

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以下内容:塞拉地区和圣敖地区的各种人和物产,难缠的事情,不靠谱的经历,遭遇的困难。对话就像蜘蛛网一样混乱。他说话的腔调很古怪,我只能根据抑扬顿挫听懂一点点。这就像一个狡猾的游戏一样,他出谜面,误导着我。他稀里哗啦地说着:

“您现在愿意教教我哪个词是对的么?‘赤赤有名‘黑黑有名‘郝郝有名‘赫赫有名……”

他突然间从牙齿之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听起来像一串干笑。但他接下来摆出的姿势,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野蛮人那样粗鲁,凸现出他的本性。他阻止了我的回答,不希望我这么快就说出来。我被另一种令人无语的惊吓攫住了:可能是有人设下的圈套,极其狡猾地安排我来羞辱这个匪徒。真的很像一个诡计,难不成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跑到这儿来就为了面对面地从我身上获得这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要命的满足感?

“您知道,我今天从塞拉出来,马不停蹄地来到这儿,六里格的路啊!我这么快地直接赶过来,就是为了问您这个问题,我很想搞清楚……”

听起来很严肃。我吓坏了。

“那鬼地方,还有过来的半路上,没有一个靠谱的人,也没有可信的东西:一本书之类的,能够让我识字。都是些不务正业的烂人,在愚昧中自我逃避……只有一个教父,在圣敖那地方,好像识字,但我跟神父们合不来,他们动不动就使诈……好吧。现在,帮我一个忙,请您告诉我,像盾籽木一样耿直、完美地告诉我:我刚问的那个问题,哪个词是对的?”

真的这么简单?真的像他说的这样?我还是吓着了。突然间,他又说:

“‘赫赫有名对吗?”

“没错,先生……”

他大声地重复着这个词,最后满面怒色,声音也有些失控。他看着我,目光蛮横,但充满狐疑。他凑近我。我把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真的是‘赫赫有名?”我踌躇不决。是的,我需要再过渡一下,再琢磨琢磨发生了什么。我瞥了一眼另外那三个骑马的人,想要得到点帮助,他们直到此刻都一言未发,傻傻地呆在那里。然而,达玛泽奥发话了:

“您已经宣布了答案。这几个人无足轻重。他们从塞拉来,跟着我的,只是为了见证一下……”

我只得从迷惑中走出来。他想要知道那个单词怎么拼,怎么从词源学的角度来解释。

“‘赫赫有名是个中性词,意思是‘有名‘出名‘众所周知……”

“您難道看不出来么,像我这么个大老粗不太听得懂这些。您就告诉我:这个词是不是不礼貌?是嘲笑别人的时候用的吗?有仇恨的色彩吗?很滑稽吗?是冒犯人的词吗?”

“没有任何辱骂的色彩,也不冒犯他人。它是中性的表达,用于……”

“那么,请您告诉我,在穷人常用的语言里,它等于哪个词?”

“‘赫赫有名?嗯,差不多等于‘重要,值得称赞,值得尊敬……”

“您能保证么,能以上天之名,立下证言么?”

没错!他要当面立誓。在这个魔鬼面前,我诚恳地说:

“听着,我,如你所见,对你有利无害。嗯,一小时后我最希望的是变得赫赫有名,极其赫赫有名,尽可能地赫赫有名……”

“啊,行了!”他放松了下来,非常欢快。

他甩鞍下马,像从弹簧上跳起来一样激动。他走上来,如释重负,轻松无比。他再次笑了。他解散了那三个人:“兄弟们,你们可以走了。正确的解释你们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于是他们乐颠颠地撤了。只剩下他,来到我家门口,走到我窗边,从我手中接过一杯水。“不知道为什么,受过教育的人身上就是有股牛气!”难道,就这么一会儿,他又感到不安了?他说:“我觉得对那个政府的家伙来说,有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走掉算了,我也不太清楚他……”但他又笑了,掐灭了刚刚燃起的焦虑。他说:“人们互相猜疑,各有各的怪癖,各有各的蠢问题……这样下去只配去腌木薯……”他致谢,想要握住我的手。下一次,他或许能够接受邀请走进我的家。哦,没错。他翻身上马,骑着枣红马绝尘而去,丝毫没有去想,他刚才所带来的,会是怎样的笑料,甚至会成为本地的著名事件。达戈贝兄弟

巨大的不幸。达玛斯托尔·达戈贝,恶贯满盈的四兄弟之中最年长的那个,在举办告别仪式。他们的家并不算小,但赶来料理后事的人却挤得乱哄哄的。所有人都想离死者更近一点,大家多少都有点畏惧那三个活着的兄弟。

我们认定达戈贝兄弟是坏人。他们活得极其封闭,家里没有女人,也没别的亲戚,刚刚死去的那个是他们专横的家长。这死去的大哥是最糟糕的。他是狗头军师、大话王和犯罪大师。他把其他兄弟都带进了那个臭名昭著的行当。他很粗暴地管他们叫“小家伙们”。

然而,此刻,在死神的怀中,他再也没有条件去冒险了。在烛光和几朵鲜花之间,他只拥有那副情非得已的面孔:食人鱼的下巴,歪歪扭扭的鼻子,还有身上的累累恶行。在穿着丧服的三兄弟的目光中,他仍然保持着威严,仍然举足轻重。

他们三个时不时地喝点咖啡、浓烈的甘蔗酒,吃点爆米花,像往常一样。在人群中,穿过黑暗或是小灯大灯的照耀,传来一两声短促、低沉的喊叫。外面,夜幕降临,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很罕见地,传来更响亮的人声,但很快又收声了,像是在责怪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最后,按照那边的风俗,走过场般地开始了送别仪式。但从头至尾,都弥漫着一股令人恐慌的气息。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名叫里奥若热的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窝囊废,颇受人们敬重,是他把达玛斯托尔·达戈贝打发进了无穷无尽的死者的行列。达玛斯托尔·达戈贝毫无任何理由地威胁他,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当他看见达戈贝拿着匕首朝他走来的时候,这个蔫不拉几的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支大口径火枪,冲着达戈贝就开了一枪,正打在了心脏上面一点的胸膛上。达玛斯托尔撑了一阵子才咽气。

然而,这件事发生之后,让人们感到不安的是达戈贝兄弟并没有采取报复行动。他们反倒急匆匆地忙于料理后事。这两点都非常奇怪。

因而,那个可怜的里奥若热更是觉得前景悲观至极。他还待在村子里,一个人孤零零地闷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

明白了吗?他们,那三个还活着的达戈贝兄弟,正在风光地送别他们的大哥,气氛很宁静,虽然没有闹腾的场面,但也居然还有几分欢乐。德尔瓦尔,年龄最小的那个,主要是待在人群里,频频和刚来到的和已经进到屋里的人打招呼:“对不起,招呼不周……”杜里冈,现在成了年龄最大的了,向人们展示着他作为达玛斯托尔正式接替者的地位。他身材粗短,介于狮子和骡子之间,下巴有点地包天,小眼睛像是在药水里泡出来的一样。他眼望上方,一本正经地颂着:“主拥有一切!”排行居中的迪斯蒙多长得很英俊,他抑制着伤感,向桌上的尸体致辞:“我的好哥哥……”

死去的那个家伙的确非常自私、贪婪,独断专行而且残暴无比。我们都知道他敛到了巨财,全都是现金,装在大箱子里。

没人被这平和的景象蒙蔽住。大家都知道,等到某一刻,三兄弟该出手时就会出手。就像美洲豹一样。还得再等等。看来他们想要有条不紊地出手,而不是贸然出击,所以不在乎迟缓。血债一定要血偿,但是,这个晚上,这几个小时,在死者的葬礼上,他们可以把武器扔一边,随便交给什么人。下葬之后,没错,他们就该去找里奥若热并且干掉他了。

屋里的人都在各个角落谈论着这件事,大家的嘴都没闲着,四下里一片喧声。这三兄弟表面上看起来简单粗暴,但实际上非常狡黠,他们懂得不动声色地折腾人,作为领头人,他们不会放过每笔该算的账——看得出,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计划。正因为如此,他们那种似笑非笑的歡快神情装得不太自然。他们已经在感受手刃仇家那一刻了。一有可能,他们三个就会微妙地在窗户孔下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他们喝着酒。他们三个无论谁都和另外两个隔得很近,这是在释放什么信号么?他们传着口信,低声交谈着,随着他们聊得越来越深入,感觉他们意见越来越一致,越来越充满彼此信任的兄弟情谊。

太意外了!在这雨后的夜晚,进进出出的人谈论的居然都是里奥若热这厮,这个正当防卫的杀人者,达玛斯托尔·达戈贝就是在他的手中上了西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多少都已知道了这件事,先是个把人在说,慢慢地话就传开了。里奥若热,一个独居的老实人,没有任何同伙,他疯了么?很显然,他没有任何跑路的经验,即使跑路估计也来不及了,在三兄弟抓到他之前,他似乎很难找到藏身之处。对抗是毫无意义的,逃跑是毫无意义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必将跪下来,乞求饶命,像驴一样怯懦,得不到任何帮助,没有任何价值,丢弃所有的武器。他的灵魂已经需要临终祈祷了!不过……

这只是最初的想法。有人从那边回来,给三兄弟捎话,其主旨是:里奥若热,一个冒失的农民,发誓他本无心杀掉任何一个信奉耶稣的兄弟,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扣动扳机,纯属自救,不曾想这就酿成了灾祸!他是带着敬畏之心动手的。带着证明这一切的勇气,如果三兄弟有意的话,他准备手无寸铁、诚心实意地一个人到这里来,来表明他沉重的负疚感。

我们并不十分震惊。刚才说的没错吧?这个疯疯傻傻的里奥若热害怕得要死,就像已经被宣判了一般。他难道还留着一点点胆子吗?他跑来这里纯粹像是从热锅上直接跳进火里。谁都知道,事态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杀人者作为祭品,瞬间就会成为鲜血流淌的被杀者。这年头,这种事不新鲜。这地方,政府基本管不到。

我们观望着达戈贝兄弟,那三个人互相递着眼神。迪斯蒙多只说了声:“就这样吧。”德尔瓦尔说:“随他所愿!”很好客的样子,体现出这个家的尊严。杜里冈无比严肃。他什么都没说,只在一片肃穆中站起身。由于搞不清状况,周围的人埋头猛喝烈甘蔗酒。雨又开始下了。有时候,一个告别仪式似乎需要很长时间。

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些什么。气氛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又来了一些说客。他们是来讲和的,还是来搅局的?多么愚蠢的提议啊!居然建议由里奥若热来替死者抬棺材……听到了吗?这个疯子!面对三头疯狂的野兽,光是来一趟还不够他受的么?

没人相信,杜里冈以一个平淡的手势发话了。他语调冷漠,圆睁着冰冷的双眼。那么,就这样,让他来吧——他说——在盖上棺材之后来。诡异的状况。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

真会这样吗?我们等待着。心里凉飕飕、沉甸甸的,至少,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时间在悬而未决中度过。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终于到了早上。尸体有点发臭了。要加快啊。

没有任何仪式感,棺材合上了,毫无优雅可言。那棺材,有着长长的盖子。达戈贝兄弟的眼中满是仇恨——或许是对里奥若热的仇恨。我们都这么猜想,都在小声念叨着。接着是一片哗然,大家都在喊“时间到了,他该来了……”之类的话。

事实上,他已经到了。人们都睁大双眼盯着他看。真相就在眼前,里奥若热这小伙儿,高高的个子。他一点也不强壮,看上去也不烦乱。像是那种灵魂非常虔诚的人,有一种通情达理的谦逊。他走向那三兄弟,“耶稣与你同在!”他沉着地说。德尔瓦尔、迪斯蒙多、杜里冈三兄弟呢?杜里冈这个魔头居然人模人样起来了。他差不多只说了声“哦,啊!”非常奇怪。

抬棺材的人一边两个。里奥若热按照指示,抓起了棺材前部左侧的带子。达戈贝兄弟眼含仇恨加入了抬棺行列。送葬队伍走了出来,长长的一列仿似无休无止。来的人是如此鱼龙混杂,看上去像是一片人的丛林,一个小型的军团。整条街泥泞不堪。街边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胆小怕事的人也都藏在人群后面观望。大家都占据了便于围观的一席之地。队伍的最前方,棺材正以缓慢的节奏一步一顿地移动。古怪的三兄弟。还有里奥若热,在棺材边上。一场盛大的葬礼。队伍往前走着。

每走一步,都谨慎地落脚。在这队大杂烩人群中,所有人要么轻言细语要么保持沉默,大家都明白,每个人都有一箩筐的疑惑。这个里奥若热,竟然没有跑路。他必须埋头干活,扮演好他的角色。这勇敢的人,没有回头路了。他抬得像个雇工一样敬业。棺材看起来很重的样子。达戈贝三兄弟都带着武器,足以应付任何意外。他们的目标已经锁定。这不是人们看出来的,而是猜出来的。这时候,又下起一阵雨。人们的脸上、衣服上全都是雨水。多么可怕!里奥若热有着军人的步伐和奴隶的沉默。他在祈祷吗?没人知道,只知道他的出场肯定是场灾难。

此刻,我们都认为:一把棺材放进墓穴里,那家伙就要被杀死在灌木丛里,叫都来不及叫一声。雨已经小多了。他们不会经过教堂吗?不,这鬼地方没有神父。

队伍继续向前。

他们走进了墓园。“众生来此长眠”,大门上刻着这么一行字。人们猬集在墓穴边上的泥泞中,人很多,后面跟着的人更多,大家都等着看更大的热闹,但都异常小心。没有人离开,所有人都想看看达玛斯托尔·达戈贝如何入土。棺材被放进了墓穴底端,按照老规矩,棺木上绑有结结实实的绳子。一铲接着一铲,泥土覆盖了棺木。那铲土的声音令人心惊。接下来呢?

小伙子里奥若热在等待中,自己滑了一跤。他的鼻子距离墓穴上的黄土只有七拃远吧?他坚毅地看了一眼那三个凶徒。沉默在空气中抽缩着。迪斯蒙多和德尔瓦尔两个人等着杜里冈发话。突然间,杜里冈抖了抖肩膀,走了过来。难道这就要动手了么?

他扫了一眼里奥若热。他把手移到腰上去抄家伙了吧?不。这只是我们对他的姿势引发的错误联想。他很快就开口了,放出这么一段话:“小伙子,您走吧,回家去吧。我那令人怀念的大哥其实是个无恶不作的魔鬼……”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低沉、浑浊不清。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另外两个兄弟也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向所有人致谢。如果他们没有面带微笑的话,大家都不相信这事儿了结了。他们抖了抖脚上的泥浆,擦了擦脸上溅的泥点。杜里冈已经走开了,他最后说道:“我们要离开这儿了,我们要搬到大城市去住……”葬礼就这么结束了。又一场雨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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