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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无恙

2023-06-24储福金

上海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省城

储福金

别来无恙。

康思进看到信笺上这四个字,一种特定的感觉浮上心头。

那是一个特定的年代,经历了特定的岁月,在特定的处境,由特定的对象,产生特定的意味。说特定,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康思进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在文化馆从事创作工作,其实写的是一些诸如快板书、小演唱之类的群众文艺。但在小县城里,他算是一個笔杆子,自己也并没什么不满。关键那时他正青春年华,还萌动着一些带点色彩的幻想,想走出去,在高阶层上拓展自己的人生。他本来就是从大城市下放到这个县的农村,就因为他能写会编,才被县领导看中,借着一个招工的机会,被招到了县文化馆。他虽心有不甘,但自我安慰:那些回到原来大城市的知青们,只能在城市的大集体小集体工厂当学徒,哪里比得上他的创作工作,是自由自在的。这样过了数年,他已年近而立,环顾四周,与他年龄相仿者都已成家,不免觉得身子是在办公室和小宿舍浮着,便开始考虑恋爱结婚的事——本来就多有给他做介绍的熟人,连馆领导也给他介绍过对象。这时他结识了他的未婚妻方颖。这是一个身材苗条,微笑生动,在县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且家庭也有背景。康思进带点与工作一般小小满足的感觉,决定要结婚了。而婚礼想要有所不同,与未婚妻子说好了,走出县城,去旅行结婚。第一站放在省城,康思进同时联系了他的朋友任辰。

任辰是康思进在一次县泥炭工程中认识的棋友。那时康思进下放在县东头的乡村里,冬季农闲时,被队里安排到县泥炭工程上。泥炭工程集中了各公社来的民工,在冬季的阴雨天,开挖几米深河道中的泥炭。县里有泥炭,本来就是拓宽河道时发现的。康思进与任辰正编在一个组里,聊起来,聊到了围棋,便成了棋友。

虽说是棋友,当时的泥炭工地上不可能有棋,围棋在农村是稀罕物,康思进下放农村数年,没有和任何人下过棋。他认识了任辰,任辰和他谈到棋眼、棋势、棋语、棋道,虽然还没有下棋,就成了棋友。在乡村,难得有这样的棋友。很多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棋,谈棋的故事与棋的人物,谈王质烂柯山看棋,谈小道士一着饶天下,谈范西屏与施襄夏的当湖十局,谈日本的争棋与吴清源的《黑布局》《白布局》。康思进与任辰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一起挖挑泥炭,一起排队吃饭,一起草铺入睡,一起谈天说地。晚上有时康思进听任辰拉二胡。任辰带着二胡,拉弦时动作舒展,偶尔会扬起头晃动一下,那琴音呜呜咽咽,悠长悠长的。

有一天,临时歇工期间,康思进与任辰拉两把稻草在泥泞的河堤边对坐,任辰突然对康思进说:“报你的生辰八字,让我来与你看一看,算一算。”

康思进见任辰说得认真,也如他一般盘膝而坐,神情严肃地报了自己的出生年月。

任辰的右手拇指点着其他指节,咧着的嘴里念念有词,一副老夫子的形象,仿佛在那神秘的世界中游动。他这神情成了以后康思进记起他时便浮现的形象。

任辰的嘴唇又微微张开了些,似乎带点神秘的微笑,仿佛看穿了多一层的东西。天很寒冷,是三九寒冬,一阵风吹来,寒风能冻水成冰,但没冻住任辰嘴角微微的神秘笑意:“五行水润。格局秀贵。是艺术之才。”

康思进没有笑,虽在当时,算命绝对归于一种迷信,但康思进看杂书多,也接触到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再说,他信面前这位朋友,任辰不会诓骗他。任辰应该钻研过这一门学问,如果这算是学问的话。且任辰给他算的是好命,他希望任辰说的是对的。

任辰给康思进解说古代阴阳五行学说。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又各分阴阳。五行与天地人及整个世界相融,融为方位: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融为季节:春木夏火秋金冬水每季末月土。融为颜色:青木红火白金黑水黄土。融为人体五脏:肝木心火肺金肾水脾土。五行相生相克,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任辰说阴阳五行不是迷信而是科学,古代中医的基础理论便是阴阳五行。中医的辨证施治,如虚火上浮,治本,治的是克火的肾水不足。任辰用流行语来解释:比如少女脸红,心动矣。心属火,色红。再如人发怒时,形容为大动肝火,脸色铁青。肝属木,色青。在任辰口中,似乎天地人和整个世界都在阴阳中旋转,在五行相生相克中变化。中国古代的阴阳学说是自成一体对世界的看法。

康思进和任辰在泥炭工程中成为知交,年前立春之时,工程结束便各自回村,还联系着要相互走访。就在那一年,县里招工,康思进是插队知青,在招工之列。而任辰是本地青年,没有招工机会,依然在乡村生活,只有时进县城,来文化馆看康思进。他身穿春秋服,下面挽着裤腿,却还显一副夫子模样,点着头,垂着眼。任辰来县城都有事,偶尔赶不上回乡的车,在康思进的宿舍小床上,与康思进通腿而睡。康思进只觉任辰的脚总是冷的,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却是热的,都相信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康思进后来才想起来,他也没问一下任辰自己的命格,他不相信任辰会一直在农村待下去。

那两年社会变化很大,接着便涌来高考潮,任辰考上了大学,这对康思进来说,并无惊异。他自己也报考了,却名落孙山。于是,任辰进了省城,康思进还在县城度着日子。那时信件是朋友常用的联系方式。信来信往,绿色的邮局似乎有着熟悉的气息。

这次康思进给任辰去信谈到旅行结婚要去省城,任辰立刻复信,安排他的住宿与旅游日程。康思进看到任辰的信,依然是用毛笔写的。任辰的毛笔字颇见功底,临过魏碑,如此舔笔蘸墨,一笔笔写来,显着珍重。琴棋书画俱常在,任辰还是夫子的本来面目。原来康思进在县城,任辰在乡村;而今,康思进还在县城,任辰却省城大学毕业进了一个机关工作。他俩总在不同的天地中。

任辰为朋友的到来做了精心准备,宾馆靠着市中心,却又在安静的街巷,他留条告诉康思进,周边哪家餐馆可吃晚餐,哪家小吃店可吃早点。蜜月第一晚,好好欢爱休息,第二天由他来带他们游玩。

第二天,康思进吃过早点,站在宾馆的巷口,等任辰来。看到任辰从大马路过来时,感觉有点陌生。任辰中等个子,走路时左手臂靠着身子,右手划动,像是军人的仪态。康思进知道任辰没当过兵。

这一天任辰带康思进夫妇逛了一座座公园与一个个馆舍。方颖对什么景观都有兴趣,康思进原先开会到过省城,不少地方都曾游览过。康思进让方颖一个人去参观,他与任辰坐在石桌边说话。有时,方颖走回来,说那边景致实在好看,要拉他们拍一张照。

康思进和任辰相视一眼,微笑站起来,听方颖安排,走到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并由她指挥这个的身子向前一点,或那个的身子侧过一点。她对着镜头看了一会儿,又觉得背景并不满意,拉他们到一边轩窗前。两人依然微笑着听从她的安排。这么摆了几次,方颖还是觉得不满意,又过来挪动康思进的身子。康思进在县城恋爱期间,多少习惯了方颖的脾性。作为夫妻,他们在慢慢的相处中磨合。对这个要与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他迁就着,同时对任辰显出一点似是无奈的笑。

“你将来的作品会带有哲学意味。”任辰后来对康思进说。

康思进轻轻对任辰说:“她是真单纯。”

两人像是说着不同的话,但这一对友人从来都是相互理解的。

康思进是刚结婚,正在蜜月的开始。带着肉体接触的崭新感觉,妻子整个形体是可爱的。今后無限的岁月,会生出多少变化,会承受怎样的情绪,这是以后的人生经历。

过去从乡下来县城见康思进的任辰,相比于省城接待县城来的康思进的任辰,一般是夫子神情,又似乎多了一点省级机关的风气。他们之间不变的是浓浓的友情。

任辰在一家饭店设宴为这对新婚夫妇接风庆贺,任辰的妻子刘萍萍趁单位午休赶来待客。任辰的年龄比康思进大一些,大学里与同学恋爱成了家。在康思进印象中,任辰在乡村时有过妻子,因为在县城的康思进两次提到去乡村看任辰,任辰都以家陋谢拒了。康思进不愿逆任辰的意,想着以后总会有机会,没料任辰很快鱼跃龙门。就算任辰在乡下结过亲,恐怕也是受乡俗乡规的压力。而那年代,农村青年上大学后与乡下妻子离婚,也是常事。糟糠之妻不下堂,并不是新时代所有的道德观念。

席上,刘萍萍对县城来的康思进夫妇并不显热情,也不显冷淡,举止有着大城市女知识分子的作派。饭后她说上班便起身走了。康思进觉得刘萍萍很漂亮,相较自己的妻子,方颖是可爱,刘萍萍是大方;方颖属小家碧玉,刘萍萍则是大家闺秀。刘萍萍个子高挑,单看似乎比任辰要高一点,脸上也如任辰一般带着点宽容的笑。她着装随意,一件春装腰上一条带子,带子没系,旋身离开时,那带子拂到身后来,人如飘拂而去。任辰并不在意刘萍萍,似乎是老夫老妻的感觉,其实,他们成婚没几年。

那天饭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裱着的横幅上书一首五言古体诗,字体龙飞凤舞,草书二十字中,倒有六七个字是康思进认不出来的。最后的署名,康思进依稀感觉是任辰字样。康思进只瞥一眼,眼光便滑开去,他本来对书法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任辰每次信上的字都是魏碑体,一撇一横皆工整有力,他如何又写得这样的草书。要在私下,或可问一下任辰,但在新婚的妻子面前,说出外行话来,还认不全其中的字,岂不丢脸。既然任辰没提,康思进也就只当未见了。

还记得有一次任辰从乡下到县城来,康思进请他在城河边的“开一天”饭店吃饭,包间墙上,也挂着一幅书法,乃是本县书法名人所写,也是一幅草书。菜还没端上时,任辰站着朝那幅字看了一会儿,康思进问字写得如何,任辰只咧嘴微微一笑,那笑带点神秘,又似含着宽容。

省城这次饭桌上的菜式,康思进后来全然忘了,但饭桌上的不少对话,他一直记着。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前半期,社会上有着一种积极的取向,也有一些新鲜的事物,他们不但谈社会变化,也谈到棋界的变化,中国围棋开始有与日本围棋争胜负的态势。虽然他们都没谈自己生活的现状,但康思进听清任辰从棋局变化中谈到的层次,不管是棋界还是人生,都须突破层次高低。结合以前任辰对他命格的判词,康思进多少坚定了一点前行的意志。

在康思进的记忆中,父亲曾说三十六岁是人到中年。他在人到中年之前,因他的创作,调到了省城文化部门工作。也是因为上次任辰在饭桌上,提到居高而思远,境界很重要。

康思进满怀激情进了省城,他早早地告诉了任辰,然而,一直到他去新单位报了到,并把家安了下来,任辰只来见过一次,来也匆匆,半垂着眼听他谈如何会得省文化部门的注意,又如何涉过多重关隘。康思进说得郑重,任辰依然是不惊不喜的夫子模样,似乎早知一切有定,只是康思进还是不解,他如何会这般冷淡。

康思进在省城的新生活开始了,这时才知道任辰递交了辞职报告。应该说任辰的机关工作还是很不错的,清闲无多大压力。然而任辰一直忍受着某种风气,虽饱读夫子诗书,但他还是有自己的性格脾气,大学时也接受了西学的自由思想,忍受不了难熬的官僚作风。康思进能理解,他也是忍受过的,但没想到任辰会毅然决然地辞了职。

康思进本想着到省城能与任辰常见面,有时间有空闲,可以好好聊天,好好下棋。但他到了省城,任辰却辞了工作,并决定要离开省城。

“机构不大,官气不小,实在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任辰说,“一杯清茶一张报纸,就算无得无失,又有什么意趣。”

康思进觉得自己的创作才能得到了重用,而任辰却似乎进入了低谷。

那天康思进和任辰在街上散步,这也是他们的保留节目。在县城的时候,康思进与进城来的任辰常常沿着城街走到郊区,看夕阳在湖水上晃动,转一大圈再绕回来。那时候县城还只有一条街,慢慢地四通八达扩展开来。到康思进离开的时候,县城已经有好多条新马路。在省城,自然是任辰带着康思进,似乎是随意地走。走到了城边,城墙外有一片树林,深秋季节一阵风卷过,整片高大的树林飘落下黄叶来,漫天飘洒着,落得那么均匀。康思进问任辰,省城虽然大,机关总有相通之处,又能换一个怎么样的工作呢?总还需要忍受一些人与事。康思进在县城,忍了那么多年,才能够跳到省城来。人生有许多的无奈,这是康思进在生活中一步步感受到的。任辰微微一笑,神秘神情中,不是激愤而是一种宽容。这是康思进原来没有清晰地感受到的任辰的神情,也许是他多少年在大省城修养出来的。任辰突然放声笑了一下,随手拍了一下身旁的树干,那棵树受到了震动,同时又似乎是被他的笑声震动,附近的一片树都向他们飘落下树叶,落叶映着阳光,显着金黄色彩。任辰告诉康思进,他不会在省城里另找工作。他要和两个志同道合者,一起下海去南方城市办公司。南方火旺,南方新城的变化非常之快,正是黄金时代。只要去,伸手便会抓到大把的钱。

康思进也听说南方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但那是新天地新事物,想来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需要一点冒险精神。任辰一个夫子式的知识分子,旧文化接受得多,却这么快跳出来,跳进时时与金钱打交道的商界中。开公司赚钱在南方城市很流行,那里是一个新的时代,在那里的人都认真谈着变化。任辰过去谈《易经》时,就谈到“易”就是变化,随时而变。古时文人避谈钱,称是阿堵物。钱其实是个好东西,南方风水宝地,是钱的来源集中之地。

“你看着吧。哪天我再回来的时候,会把人民币与这叶片一样,撒落到你的头上……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在县城。你到了省城。我现在到省城了,你又要去南方城市了。”康思进的话带着不舍的情感。

“是啊,人生总在变化中嘛。本来想着你将常居省城,有的是下棋的机会。可眼下我却要打点行装,不能和你好好地下一盘棋。也好也好,一切从简,我不为你的到来而庆迎,你也不用为我的离去而欢送了。”

康思进上班了,所在的文化单位临时寄居于一座古建筑中,到处堆着旧杂志。他离开县城时,文化馆刚搬入新大楼,办公室处处是新粉刷的气息。而这省城的新单位,却如一个旧式殿堂,到处溢着旧尘埃的气息。

那些天康思进想着要去给任辰打包整理,他刚搬完家,知道搬一个家不易。他也想与刘萍萍打个招呼,自那次旅行结婚见过一次,再没见她。但任辰说走就走了,再联系已不在省城。很快,任辰从南方城市寄来一封信,信依然用毛笔写就,开头依然是:别来无恙。对在南方城市的任辰来说,时间就是商机,公司须寻求变化,尽快开出一片天地。虽然在信中,能感受到任辰对新地方的信心,但那一纸毛笔字,一撇一横,都写得稳稳正正,力透纸背,一点没有因在快节奏的新城中生活而引起的变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康思进曾在通信中问过任辰,为什么一定还要用毛笔写信。任辰认真回道,他喜欢书法,像喜欢棋一样,但已经没有许多的时间去练字。好字还须时间来练。古人书法好,并非是他们专门练,就因为他们平常撰文与交往都用毛笔写字,日久便见功夫。而现在的人,把毛笔字弄成书法专门来练,字便显得矫情,失了平常心。

康思进感觉任辰干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而那道道又源于他的文化功底。不过康思进依然认定任辰给自己写信用毛笔,是融着友情,他不可能完全借写信来练字。他不再在乡村生活,乡村里没有多少朋友需要写信。他进省城,他去南方城市,接触的面宽了,熟悉的人也多了,给每个人通信都用毛笔一笔一笔写来,该费多少时间?

毛笔蘸了墨汁,静静对着毛边的信纸,偶有笔尖滴下小小圆圆的墨渍,慢慢洇开去……灯光在夜色中发着细微的滋滋声。

这么信来信去,多少年了?许多有过交往的人,在人生长途间,中断了,不再联系。康思进所在的办公室虽然已经有了电话,任辰的手边肯定也有电话,办公司嘛,商业联系少不了电话,但康思进与任辰之间还是用着信。对着电话话筒只能说些工作场面上的话,虽然在信中也没有什么私密话,但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便感受着带点暖意的友情。年轻时寄出了信,便会急迫地等待着回信。现在不会再有等着回信的心情,岁月缓缓流去,信中并不谈工作与生活,更多地会谈李昌镐的一盘棋,那总是在世界大赛中的半目胜。任辰的信依然写的是毛笔字,信虽然短了,但开头那句“别来无恙”是不变的。康思进的信写的是钢笔字,他的钢笔字也是临过帖的,清秀标准。康思进是搞文艺创作的,对友人总是有着怀旧情感。他坐在家中书房,看窗外那棵开了大朵的玉兰花树,会想到深秋季节从树下过,树上有黄叶落到肩上来。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任辰回到了省城,他们公司在省城代办一个商业活动,展销南方企业的商品,诸如刚开始进入普通家庭的窗式空调和最初的靠软盘启动的计算机。康思进听闻消息,便赶去任辰那里。任辰显得有点忙碌,与康思进没说几句话就会被叫走,很快又去而复返,再继续他们的对话。康思进起码能感受到任辰并没有在商界久了,便满是推销口吻。他曾侧面询问过任辰公司的资质,官方的人应一句:大概是皮包公司吧。从任辰公司办活动的场面来看,联系参展的企业不少,其中也有较有影响的品牌。不过,任辰公司的业务也只是穿针引线,赚不了太多的钱,并没有达到能将人民币大把挥洒出去的地步。在这期间,康思进多有作品发表,在业界也多少有了点影响,任辰也说已经注意到了。但康思进自己觉得没什么可夸耀的,特别是对着任辰,更无可说道。

康思进突然想到,前些时在一个饭局上,有一个外地老板,正想在省城购楼办公司,听人介绍说康思进懂得阴阳五行、易经八卦,便要拉他去看看楼的风水。康思进因受任辰的影响,多少看了一些这方面的书,也只是作为古代儒释道文化来学习,只说“看不好,不敢,不敢”,便推辞了。如今他对任辰说起此事,觉得任辰对风水一门也是精通的,风水的基础理论亦是阴阳五行,他提议任辰去给那位老板看一看楼的风水,助他选址装修。那老板很看重风水,一副虔诚的神态,任辰给他去看一下,那老板肯定会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的。

任辰正色回应康思进:“我不会去的,哪怕老板给再多的钱。说实在的,风水好坏肯定是存在的。我对这一方面有关注,但只是作为学问研究,并不专业。子丑寅卯,我随便说说,没有问题,大致也在点上。专门要我去看,影响人家的商业前途,那就是行恶了。其实,南方城市中,天天有新公司冒出,如我要走看风水的路,赚钱肯定比我现在要多得多。但易经八卦多有玄妙之处,说不清也理不明,就算钻研得深,一旦为赚钱而去谈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什么的,无非就成混江湖的鬼话罢了。学问是需要敬畏的,不能把它混同于商机。我虽然也是行商之人,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习惯了胡说八道,我就不是我,就不是你认识的任辰啦。”

到展会正式开始那天,康思进再去找任辰,任辰把他拉到一边,向他介绍正站起来的一位女子:“内子唐灵。”

任辰介绍的内子,显然不再是早先在省城所见的刘萍萍。刘萍萍个子高高的,唐思进还记得那飘拂的腰带。眼前的是一位小巧精致的说话有着南方口音的女人。她脸上是活泼的笑容,明亮的眼,圆圆黑黑的眸子。任辰称她为内子,想是他在南方城市所娶的新妻了。那么他原来在省城的妻子刘萍萍已经离了。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又是为什么离的?康思进知道家庭是个婚姻的窝,是简单的又是复杂的情感所在。也许刘萍萍在任辰辞职以后,在他离开省城到南方城市去的时候,就和他分手了。康思进很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问。朋友之间交往,有的事可以问,有的事不好问;有的事可以在人前问,有的事只能在人后问。康思进自己的妻子方颖,从县城跟着,一直跟到省城,并没有变。方颖在县城,也是一位干部的女儿。康思进生活在县城时,多有照应。康思进到省城拓宽了天地,方穎由原来的单纯,变成了谨慎。她在家庭中依然有着唠叨,又有着疑惑,有着不安,开始依附着他。康思进也是受旧文化熏陶的,虽然有所不满,到了省城也有新的诱惑,但从来没想到过离婚。他们已有了孩子,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从入幼儿园到上小学。康思进的心思多在创作上,一天天过来,从来没想过家庭要有变化,那变化会引发的麻烦和震动,让人轻易也不会生出此种念头。但夫子式的任辰,却一而再地果断行事,是出乎康思进意料的,也许正合着当下南方城市的风气。

有一段时间,南方城市的变化和进步,为全社会所效仿。这一年,康思进随省城文化部门的参观团,来到了任辰所在的南方城市。这座南方城市早先还是海边的一片渔村,此时已是一座崭新的大城市,到处是高楼大厦。参观团中好几个人与任辰公司的董事有联系,毕竟他的公司是从省城出走南方城市的。任辰的公司所在,是一幢两层小楼。底层有房间堆着货物。公司的人,楼上楼下,忙出忙进的。接到消息,任辰迎了出来,把参观团带到楼上。康思进知道南方城市眼下的房价是昂贵的,这么一栋楼,租赁该花多少钱?康思进不用听介绍,在省城,他便知道如今南方城市一是房价高,二是公司多。受影响,省城街上也逐渐开始流动着老板和经理。南方城市的公司可谓多如牛毛,在公司便谈生意,谈价码,分分秒秒都是热腾騰的感受。康思进想任辰这个夫子,在这样的城市是怎么度过的?

任辰外衣之上,套着一件马甲。时值春季,马甲的穿着在南方城市也是流行。马甲让任辰的身子显得瘦了些,也精神了些。任辰和康思进在一边私聊,任辰只谈南方的气候与吃食,康思进忍不住问,租这房子需要多少钱?任辰摇了摇头,这算是简单的回答,似乎根本不用计较。那么公司所赚实在是巨大了,但看公司的办公用具,还不如省城大机关内的气派。

康思进到南方城市已有两天,已经感受到吃住的费用不菲,私下里悄悄地问任辰,个人收入高不高,在这南方城市生活下去,难不难?

“鸡肋。”

康思进明白任辰的意思。原先听介绍,公司的营业额,在康思进听来算是天文数字。但个人收入到任辰口中,却成了曹操的行军口令。

公司联系了当地对应的文化部门,当地文化部门的小楼,靠近着任辰公司的小楼,下午进行两城文化交流,晚饭就在小楼里吃了一顿,席上自有南方的特色菜,吃完以后,把大厨请了出来——原来是八十年代在电影中饰演民国总统的演员,过来和大家一一握手。一个其时有名的演员,到南方城市来做厨师,自然是拍电影的收入,大大低于南方城市做大厨的工资。当地文化部门请演员当厨师,当然不只是请他做菜,也有当名片的意味。对于内地来的人员,一时会有吃惊的感觉,更是显得自己的层次要低了不少。不过,康思进听说内地的有名人物,到外国去,做送快递的事,这类的说法后来有很多了。

“鸡肋。”任辰又哼了这么一句。

晚上,任辰带康思进走出院子,“回家吃茶去。”

自然没有时间和任辰下一盘棋,但他的家里还是要去看一下。路上康思进问到了公司的经营情况。任辰不免又哼了一声,毫无兴趣地介绍说,公司的小楼是早年来经营时买下的。幸亏买下了那栋楼。单单这一栋楼的价值,现在就升了几百倍。单靠租借出去的收入,也够得上公司的利润了。眼下他们公司的竞争对手不少,毕竟南方城市每一天添出那么多公司来,扔一块砖头出去,便能砸中好几个经理。这势头,会在什么时候退潮?谁也说不准。总算他们来得早,占地占资源。生活在这样的南方城市中,看似如鱼得水的人,到底过得如何,只有自知了。

乘电梯来到十层楼,一层楼有几套公寓房,从02房间开门迎出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任辰介绍:“这是我的那位。”

眼前的女人自然不是唐灵。康思进说吃惊也不吃惊。不管任辰在乡村有没有过妻子,这是康思进见到任辰的第三个女人了。他不问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都听说男女一旦离过一次婚,第二次再要离婚也就简单了。没有犹豫,没有感情留恋,也没有其他的牵扯,似乎一切熟门熟路。任辰已经四十岁开外了,眼前的女子最多也就三十岁吧。算起来应该是大男人小娘子。

认为任辰是夫子的感觉,多少有点不真实。毕竟任辰在南方城市久了,他有所不变,也有所改变了。任辰并不在意女子的反应和表现,自顾自过去,在一个大树根做成的茶海前坐下,也招呼康思进入座。茶海是便于烹茶、品茶的家具,这个茶海做工精致,色彩和室内的红木协调,颇显贵气。任辰往茶壶注了水,插电煮茶,待水开后,洗茶、洗壶、洗杯,动作不紧不慢。残水从茶海的排水系统流入盛水的容器中,他用竹夹夹了紫砂茶杯,放到康思进面前,随后端起茶壶注茶入杯。南方喝茶,壶小杯小,一道一道地喝,称之为功夫茶,喝茶自然也不是满杯牛饮,须慢慢地品。康思进和任辰曾生活过的县,是茶乡,产的是绿茶,用玻璃杯冲了,茶色碧绿。嫩的早春手工茶,泡了开水,一根根芽叶竖在水杯的上层。南方的功夫茶,是乌龙茶,浓浓的黑红色的茶。任辰看起来便是已习惯了喝功夫茶,想每日都在茶中花着功夫。不可能有太多的客人来访,自泡自饮,看来已成习惯。任辰多有变化,这变化正在习惯中。

“吃茶,吃茶。”

说吃茶而不是喝茶,这算不上变化。吃茶本是古代文人某个时期的流行说法,合着禅意。茶有南方茶、北方茶、江南茶,还有边疆的砖茶,各种茶有各种不同的喝法,都很正常和自然,并不局限于文人。用茶海泡茶喝功夫茶,偏于南方。

女子也喝了两杯茶,陪他们坐了一会儿,随后朝任辰点点头,又朝康思进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了。康思进注意到时间已晚,意识到女子是让他们彻夜长谈,那么她另有住所?任辰说,他们只是交往,还没结婚。也许过去的几次婚姻,让任辰有点厌倦。在康思进想来,他不下结婚的决心,大概是怕再落入循环。

女子走了以后,任辰的情绪好了不少。也许是功夫茶刺激了他的精神。他又恢复往昔与康思进绕城而行时谈天说地的状态,仿佛喝了一点酒似的。

“功夫茶须花功夫,对女人也要花功夫。古代的文人,女人是多多益善,本来男人就可以有三妻四妾。”相对现在的任辰说来,有过这么几个女人,并不为奇吧?文人以风流为荣光,社会变化了,人的本能并没有变化。是真名士自风流。

“女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别看走在路上的女人的神态没多大区别,一旦接触,各有各的情状。”任辰还是原来的任辰,谈着对女人的高论。他对女人带着赞美,在他的口气中,前妻也各有好处,一点没有贬低。“我自然经历了不止前妻的几个女人。你刚看到的女人,正用她的妙处来吸引我,我又何必拒绝她?你认为她美好,她便是美好的。女人从身体、内心、生理、情态都表现不同。展现开来,上上下下都不一样。有风情万种的,有装腔拿调的,有千娇百媚的,有妙趣横生的。这看你如何触及她。交往一个女人,须功夫茶一般慢慢泡,泡出其中的滋味,泡一次便有一次不同的感受,让人年轻,给人精神,真的难以想象。

“经一个女人就是经一世人生,所以你只活了一世,我活了好几世。

“现时的南方是有妓女,对现钱交易的女人,我是不沾的。不是在乎钱,钱就是混蛋,只有用出去才是钱,握在手里不过是废纸一张。我不是守财奴,在女人身上,我不吝啬钱,但与我交往的女人都是心甘情愿的,一旦感觉对方只是为了钱,便退避三舍。

“要进入女人,要理解她的前世今生,要知道她的痛苦与快乐,知道她什么时候含蓄,什么时候放浪;知道她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无奈;什么时候柔情似水,什么时候翻脸痛楚。不同经历的女人那特殊的时间,有不同的反应。有不可抑止的失声,有难以诉说的低吟,别说那是她们的投降,也许下一刻她们便会忘记了这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延续。有的女人慢,还沉在里面。有的女人快,收拾了衣襟,似乎一下子就解脱,比十个男人都变化得快,快得那般无耻。

“来到南方,唯一好处便是能这样自由去感受。”

康思进问:“还有更年轻的吧?”

任辰笑了一下,也是他习惯的笑,带点神秘带点宽容。“我和她的年龄差让你奇怪了吗?古代的风流人物便有白发红颜之说,那时这样的女子,年龄已是极限了。接近三十岁的女人,已到花谢空枝时,这也是中国所谓的传统腐朽文化吧。”

任辰与康思进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说着对女人的看法。正说到有女人外相一般,性上却极有艺术美感,便听到隔壁墙那边,传来了声音。有凳子移动的声音,有人大声说话的声音,随后起了音乐声,喇叭开足音量的声响。康思进听着,感觉多少有点奇怪。他们喝茶所在的客厅,装修是很讲究的。所有家具都是中式红木打就,桌椅壁柜茶几连同茶海,都显得华贵,古色古香。如此花费的装修,却在墙上这么马虎,这么不隔音。

而这隔壁01的房里又住的是怎样的人家,大晚上了会这么闹?几乎是不加克制,也不怕邻居抗议。当然01房在楼的最东头,主要受影响的便是任辰的居所。然而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任辰却一点没有惊讶的表示,也没有任何不快的神情,似乎类似的情景已经历了不少次。那么其他上下邻居呢?也许上下的隔层并非不隔音,也许南方城市讲究夜生活,晚上热闹本是正常的。

原来,任辰他们到南方城市来办公司,最初最正确的决策便是买下了那座办公的小楼。而公司赚下第一桶金后,任辰便买下了这里的两小套公寓房。那时公寓房所在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而现今已位居城市中心地带了。那时任辰与唐灵在这两套公寓房里成亲,就在客厅靠隔壁房间的墙上开了一扇门,两套公寓房联成了一套。而离婚的时候,任辰把隔壁的一套公寓房给了唐灵。所开的一扇门又用砖砌了起来。后砌的墙不那么严丝合缝,所以就不如以前的坚固和隔音。现在隔壁住的就是唐灵,她也没有另成家,经常会带一些年轻的伙伴回家来闹腾。

当初买的两套公寓房,本是便宜,而今价格不菲了,任辰分给离婚的唐灵一套,也算是给了她很大的一笔财富了。

隔壁有人在唱歌,歌声还听得不真,但带来的起哄声大,有喝彩声,有叫喊声。似乎还有人激动时,用拳敲着墙的声音。

那边一开始有响声,任辰便安静下来,话不多了。他绅士般地坐着,静静地听着,仿佛还有些许欣赏,脸上依然带着那种神秘的宽容的微笑。康思进却感觉那微笑中含着点冷静,添了点无奈,附着点看穿一切的意味。

那边的声浪暂缓了一下,但不知什么時候又会升起来。任辰站起身来,对康思进说:“走,带你去看看南方城市的夜生活。”

“好,多感受感受你的生活。”康思进应着。

他们下了楼,走出小区,又走了几条街。任辰不像以往散步时谈天说地,像是所有的话在吃茶时说完了。来到一个街口,前方的街面店,有霓虹灯跳闪着。任辰带康思进入门,门面房并不大,任辰买了两张门票,价格相较省城的收入是挺贵的。康思进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个活动场所。他随任辰走上了二楼,迎面的玻璃门开着,门里是一个很大的池厅,四围靠墙是一圈圈座椅,几把椅间是一个小圆桌,供客人放茶杯、饮料瓶。康思进坐下不久,头顶上的灯便灭了,舞池中间的上方,一个挂着的球形吊灯旋转起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彩的光从灯中旋转出来,一片片地在池厅中盘旋,突然身边一声炸响,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震得楼板像在晃动,震得人心仿佛要停顿。滚动的雷,强烈的雷,霹雳卷来。于是,舞池里出现了人影,三三两两而下,随着轰鸣的乐声跳动着,跳得自由,跳得随意。

跳者随着节奏,合着盘旋的灯光,在池厅间转动。康思进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一家迪斯科舞厅。那时由南方城市从国外引进,第一次感受最具南方城市特点的,便是这迪斯科舞厅。声音炸响,灯光明灭,暗影中端着盘送饮料的侍者在穿行,舞池中间有多多少少的人,在跳,在舞,人头攒动。跳的动作,舞的动作,像波浪似的摇摆。那乐声无休止地响着,相比之下,先前任辰家客厅隔壁的声音,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个快节奏的城市到了晚上,也许便有人想唱想叫,一切都是正常的。

在暗影朦胧中,有女子身子前后抖动着,沿舞池边而来。肯定是任辰不认识的女孩,一边随乐伸展双手,一边朝坐着的他们招手。见两人坐着没动,于是步子不再向前,身子前后转动着,依然一只手招着。任辰坐不住了,拍一下康思进的胳膊,走下场去。他与这位女孩面对面地跳着,随着女孩的步子。舞池里,迪斯科的节奏强烈分明,一对对男女都是面对面舞动,身子虽不靠近,舞姿不同但自有互动。康思进眼光一直在任辰那一对身上。女孩似乎赞赏着任辰的舞姿,经历了许多女人的任辰,神态上便有吸引异性的地方,还显着在本地经营久了的有钱人气度,更飘洒着一种儒雅的韵味。很快女孩便顺应着任辰的舞步,还不时靠近做着近乎挑逗般的动作。在康思进看来,任辰认真地跳着舞,一副来者不拒却又不为所动的姿态。有一刻,舞厅内的射灯都灭了,旋转的圆吊灯光仿佛发着慢镜头的光,舞池间的舞者,也如分割着一个个慢动作。康思进发现那一瞬间,任辰有点哈着腰,他的头往前勾,身子有点不甘似的扭着。康思进从来没见过任辰如此形象,这一瞬间又显得特别长,定格一般。他本来觉得任辰到了南方城市,形象并没多大的变化。但这一瞬间他显示了根本的变化。他哈着的腰,仿佛负载着多少重力,而他不情愿却又顺从着。灯光恢复自然,任辰的身姿也恢复自然,他与那个女孩已经跳到舞池中间,那里舞者集中,那个女孩在旋转身形时,朝向了一个高个年轻的男人,于是义无反顾地与那年轻男人对跳起来,又像是君既无情我便休。任辰随即便与一个转圈而来的女人跳成一对,仿佛同是天涯沦落人,面对面时便相识。其实,在舞池中间,舞者的对象不再固定,一个转去了,又一个转过来,面对面,跳得活泼,跳得舒展,不用认,也不用记,他们用肉体的跳动,来作情感的宣泄,让快节奏生活的压力,在这南方城市骚动的夜晚,在迪斯科中宣泄出来。城市的第二天早晨,是安静的,仿佛累后松弛了,久久才醒来。任辰不会感觉自己是沦落到南方来,他也许有过无奈却也不得不融入。就算生活中有屈辱,也都化入沧桑。南方城市的消遣不会是士大夫的琴棋书画。吃功夫茶,也许苦闷在功夫中消解。

后来有好些年,康思进想到任辰,便想着他与他的女人们,不知在何处快活,也不知在何地,经受着震耳欲聋的乐声。哈着点腰又拼命地抖动着身子,仿佛要把负载的抖出去,以求取一点新的感觉。女人嘛,不都是那么个样子吗?康思进一直面对一个女人,那个从县城一路带出来的妻子,他不知道如果换了她,会经历怎样的内在感情危机,还有外在的眼光与议论。他们有孩子,实在不愿让孩子去感受离异家庭的不幸,许多的婚姻危机都在忍耐中度过。忍忍就都过去了,就算两性有别样的快乐,不也是一时新鲜嘛。古代的文人狎妓风流,但那时文人是随意自由的,而与文人相狎的妓女多也风雅,不同于俗物才留在诗中。眼下所有妓女都是为钱,男人嫖时要担心暴露而名誉扫地,又会有多少快感?任辰的女人不涉风化,并不等同于妓,但有不为他钱的吗?就如迪斯科舞池里,年轻的男人有的是。任辰宁可一个一个女人经历,也舍得金钱、时间和精力。他要的是另一种人生,他可以自由选择的人生,选择不同,选择变化。但经历多了,会不会感觉疲累,会不会感觉负载太重,会不会感觉无趣?这也只是康思进的想法,他生活在内地,又从小县城中出来,积习使然。但他多少能理解任辰,因为他多具文化知识;也因为他童年在大城市度过,眼界是不同的;也出于他的性格,能相融相异。究竟子非鱼,安知鱼之苦乐。他不时地与任辰通着信,拆开来信,第一行依然是毛笔字写的四个字:别来无恙。

任辰还是不变的。

这么又过了若干年。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过的,时代进入了新世纪,康思进到了知命之年。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人到这个年龄,也就没有太多的计较。康思进的作品发表了不少,作品中显现的人生,感叹的东西少了,借鉴的东西少了。悠悠长长的人生感受,有其独特性。

岁月匆匆,康思进的时间却显得悠长,这是对生活节奏的把握。一天,康思进收到了任辰的短信,开头一句别来无恙,接下去就说到近日他会回省城一次。刚放下信纸没一刻钟,他就接到任辰从宾馆打来的电话,说已住下,并告诉了他宾馆所在的位置。

康思进在电话中问了一句:“此行是否考察商机?”任辰回道:“随便走走。”

任辰的年龄虽然比康思进大一点,但也就两三岁光景。难道他已经退休?他的言语中透现着退休人平静的心境。

康思进一下班,便去任辰住宿的宾馆。两人一见面,任辰说了声“吃饭去”便领康思进往餐馆走。康思进清楚任辰好吃,从乡村出来的人,曾经度过饥饿的年代,有得吃便吃,形成习惯。再说,也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他们走进一家门面不大的餐馆,康思进没在意店名,见任辰径直走来,想这里离任辰早先在省城的居住地不远,他熟悉这一带,也许过去常来这里用餐,多少带点怀旧吧。

餐馆不大,干干净净的,任辰坐下来拿过菜单圈了几个菜,康思进想着给任辰接风洗尘,自然要小酌几杯,伸手让招待过来点酒。店里还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女店主过来招待。任辰将圈了的菜单递给康思进:“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康思进看菜单上都是素菜名,翻转来也没找到肉品名。他原来就了解任辰很喜欢吃红烧肉的,每每吃完饭,都会议一议此顿红烧肉的做法。

站桌边的女店主已看清菜单上圈的菜,说了声:“你们两个人吃这些菜,够了。”拿过菜单自去厨房了。这时康思进才发现这餐馆是素菜馆。店里响着低低的音乐,听来像是佛教音乐。

虽然都是素菜,但做得精致,康思进难得感到,食无肉也行。任辰放下碗时,赞了声:“好吃。”原来任辰是好吃也要吃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南方那边的城市都很讲究吃的,这也是任辰去南方城市的重要原因。

晚饭后照例是散步。省城这些年也有很大的变化,城市改建模式接近于南方城市,高楼在建,地铁在建,一时到处拌着混凝土,扬着尘灰,经济发展的速度很快,城市建筑与街道拓宽,几年一个变化。

任辰并没有退休。他的公司被一家大公司兼并了,商业规律便是大鱼吃小鱼,但他在新的董事会里,是有股份的。凭股份分红,吃穿用度皆不愁。他这次回省城,确实可以说是随便走走。

这次康思进见到的任辰,似乎有很大的變化,主要在穿着上。他穿了一件中装外衣,中间一排盘扣。其实这很适合他,似乎他原本就应该穿这么一套中装。

初冬季节,新修的城墙外,没有连片的树林,道上却也铺着落叶,那种风吹过,叶片飘洒的情景,已在遥远的记忆中,又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他们所感所悟所思所言,似乎都随风卷去。时光流逝已久,他们的青壮年时期都已过了,看任辰的头上,已经夹杂着白发。相比之下,康思进的容颜变化较小。康思进从事创作几十年,感叹的心绪多了,对风犹为敏感,往事如风,一切都随风而去……

“不是风动,不是叶动,是仁者心动。”

任辰说了一句。康思进知道这句话的出处,这并不让他意外。他确实是任辰的知己,能理解任辰的心境。他穿着返朴,身材瘦削,饮食偏素,显得沉静。他在南方城市待久了,他在女人之中待久了,繁花似锦,毕竟风吹去。时光无法留恋,他们已过天命之年,直向花甲之年而去,这是无可奈何的。

康思进告诉任辰,这些年来,缘于创作的中国化问题,他对中国古代文化有所研究,也有所思考。他最近用阴阳五行来对照了一些人的命运。阴阳五行化入的生辰八字,其实也只是测试人生的一个简单座标。人生是丰富的,出生的年月日时所取的四柱八字,自然不可能涵盖整个人生。

任辰微低一点头,慈眉善目的样子,听他说话。康思进知道自己在这一方面所懂是粗疏的,本想任辰会说出专业性的道理来做解释,但任辰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并不反驳。

“皆有因果。”

任辰似是叹了一声。他的脸上又浮起那种微笑,带点神秘带点宽容。上一次他露出这种微笑时,吐出是“鸡肋”两个字。任辰以前谈这方面的理论是滔滔不绝的,但他这次是安静的,像是赞同康思进的说法。康思进看着他的笑,才发现过去的任辰又回来了。同时康思进又意识到,自以为是地研究阴阳五行多少年,可引他入门的任辰,却一下子跳入另一扇门,那扇门里对康思进来说,是空落落的。

“你是有慧根的。这次到省城来我就想渡你一下。”

“渡我?”

“我们相交几十年,我想你应该与我有缘。你我聚散自然,聚少散多,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但我相信你是有缘之人,我说的你自然能听进去。这也是一门学问,比阴阳五行更深邃的学问。”

毕竟多少年接触古代文化,听任辰这么一说,康思进就明白,他不仅接近禅学,也许他已走进了佛教。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佛教的道理,康思进也曾听说过。他能理解任辰在金钱和女色的迷惑之后,年龄到了生命的晚季,也许便看破一切了。康思进原来的看法,认为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等,中国古代所谓窥破天地的玄道,多少有点实理。那么佛学的意味,连同任辰带着神秘的微笑,更具空感。

“来,站停了,眼皮垂下,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用观了,让心静下来,再静下来,只有风吹过你的脸,风也不存在了,你不再听,不再看,不再有外在感受。你原来所观的一切都虚了,都浮了,都空了,只剩你一个心,你进入了你的内心世界,只有意念在流动,你让你的意识,摈除我的存在,让它回到你日常的生活中,意识在自然流动中,三分钟,让它循习惯流动三分钟……”

康思进顺着任辰的指点,静心,无观,让意识流动在内心……三分钟到了,又响起任辰的声音:

“这三分钟,你心中浮过了多少意念?我来测一测:几点钟了啊,方颖快到家了吧……她每天迟回来,做着她那没意思的工作……我说她工作没意思,她脸就板下来了……我没做饭,早上买的菜也没择……她难得烧一顿,没问题吧……呀,忘了买葱,蒸蛋没葱,她会埋怨……今天星期五,儿子会不会回来……回来家里没吃的,可以到前面街上的饭店去……饭店里的东西确实贵,难得吃一顿嘛,不宽裕的人家,反倒常常去飯店……有人活得拘束,有人活得轻松,就像……”

康思进睁开眼来,停了口的任辰依然是带着微笑的神情,似乎显得越发神秘。

“真没意思。”

“是没意思,我猜得不一定对,但也离得不远,人在现实世界中生存,你或者行走在路上,或者安坐在家里,平常内心流动的念头,无非是这些老婆儿子、吃饭睡觉的事。就算你在上班,在纸上写字,向领导汇报,与同事聊天,也许更没意思。人生便如此一天天地过去。

“你会说你在写作,你又写了几篇作品?人说凭希望活着,你希望的是什么?你的作品中能给人希望么?能给你自己希望么?你生活的前方,有你的希望么?你走向所谓希望的一条路,中间有多少烦恼,有多少无奈,到你这个年龄,回头看,相比年轻时确实靠努力达到了某种希望,但你静心想一想,这就是你要的人生吗?这就是你希望的人生吗?”

康思进看着任辰,感觉任辰不像是在问别人,而只是在问着他自己。

“我知道,你说的是佛家的道理:一切皆苦。”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蕴炽。这八苦是强烈的,是能对一般众人说得清楚、说得明白的。而我感觉能真正思考人生的人,最本质体悟人生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充满整个内心的琐屑的无意义的念头,说不明白也道不清楚,是根本没意思的。”

“这样看人生实在是消极。”

“消极吗?只有看清这一天天、一年年,裹在一副皮囊之间流动的无意义的意念,才能斩断它……好了,言尽于此,能体悟多少,乃是你的缘法。真正的我尚未觉醒,又能渡得了谁,谁又需要我来渡?”

康思进觉得任辰的话很奇怪,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佛家之理,早先多少听说过。不过由任辰说出来,康思进认定依然是一种学问。古代文化,儒释道是主流。任辰走到了禅学,也是许多古代大文人走的路,也许是避不开的。康思进觉得任辰的人生,曾有许多金钱在最热闹的都市中挥洒,曾有许多精力在多重色彩的女人身上花费。这一切经历了,他觉得空了,要往形而上的高层走。思想永远走在人的前面,也许任辰确实是积极的。

在这个社会当中,他们有过奋进,有过努力。这个社会也大有变化。他们经历的很多,曾经尝受过饥饿,曾经在农村辛劳,曾经看世道起落,曾经体会社会变革,现实的世俗生活确实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是南方城市还是省城,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已见惯不奇。说变化也对,说进步也对,经济的发展像巨兽一样,踩着隆隆的脚步。康思进细想起来,那些丰富的经历,是他作品之基础,是实在不空的。再说,他有不变的婚姻,有妻有儿,这也是实在不空的。但对于任辰来说,他经历时便感觉鸡肋,再回头看,空空如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感念。

普通人用普通的生活支撑着这个社会的变化。当然社会的变化也合乎一定的规律,因果变化也是规律。

人在琐屑与碎杂的思绪中度过一天一天,就算意识到在沉沦中冷冷的、寒寒的,但人还得这么过。

仿佛听到他内心的这些念头,任辰点点头说:“一切皆有因果。一切自是有缘。我所说的,你有多少宿缘,你就能听懂多少。你若是无缘,我就是说破天,你也无动于衷。你若听我一番话便醒悟了,那就不是一般慧根了……这样吧,明天你陪我去一趟归元寺吧?”

任辰的口气显得特别认真,说到归元寺便有着虔敬之意,像是要回多少年前离开的故旧之地。归元寺远离省城,座落在寒山之上,任辰当年在省城时没去过,康思进在省城生活了二十多年,也没去过。归元寺古时有名,近百年来已逐渐破败,近年来才重新修建,兴盛起来。想任辰心近佛家,自然听到了归元寺的声名,他回到了省城,不去一次古寺,怕会有遗憾吧。

寒山秋景,色彩极为丰富。行在寒山,看四边峰峦,层林尽染,红、黄、绿染成一簇簇、一团团、一丛丛、一片片,勾围着山腰处的归元寺大殿。

任辰在路上谈到归元。元就是一,元旦就是一月一号。佛家说开方便法门,引众生进八万四千不同法门。而归元,就是无数法门圆融为一体。具体说,哲学有一分为二,延伸出去: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哲学有合二为一,也就是万法归元。

靠近寺庙处,路边有卖香的摊贩,见两位城市人模样,便来兜售,说自己的香便宜,香都是一样的香,越往里越贵。还有一位穿长褂的走到他们前面,看着他们说:“两位不是一般人。”特别盯着康思进说:“面相清贵,特别是鼻子,啧啧,让我细看……”

康思进笑了,指着任辰说,“这里有一位大行家在呢。”那人原就注意到穿中装的任辰,听如此说,便退身去,口称道友,转头走了。

在门口买了门票,入门时,一个小沙弥出来迎着,带着介绍:弥勒殿大肚弥勒未来佛,四大天王还有韦驮菩萨三种杵的说法。新修的寺庙里面,有香炉,有殿堂,有钟鼓,也有僧众。小沙弥把他们带到中间的一个柜台前,柜台里有大大小小的香。“要请香吧,这里的香都经高僧开光的……”

康思进看柜角矗着的高香,算来有几十厘米,大概要花几百上千元吧,想有钱且虔诚的任辰,自然要烧高香的。然而任辰根本没在意似的,往大雄宝殿走,康思进跟着走,走几步转身看,小沙弥已不见踪影。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大雄所指释伽牟尼,大雄宝殿供奉的便是释伽牟尼佛。任辰在中间新塑的高大佛像前站了一会儿,又绕到后面,在观音像前站了一会儿,没做任何动作,出殿走去,康思进一直跟着。

两人出了寺庙,就在寒山中转悠,任辰虽然没有来过,却似乎识得路,他们走过甬道,走到后面的林间小道,转了不少时间,已是无人处,但见有石壁。一块较高的石壁上,刻有一个拱型门洞,中间是一座立着的佛像。石像看来是有年头了,略显残破,但依然宝相庄严。任辰在佛像前站立,合掌许久,仿佛忘了时间。

归元寺刚修了供烧香的殿庙,而古时的寺庙区域很大,多少年中这偏僻之地没受到什么破坏,把石像划进归元寺风景区,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没有游人过来,显得十分清净。

路边有一块平整的石块,像是倒下的石壁,表面光洁。任辰仿佛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坐到石面上,双腿盘起,双手下垂,一时眼光特别清澈,带着他那习惯的神情,看着康思进。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是有,我只問你。”

任辰说的那句话中,声音突出了“我”。

康思进说那句话时,着重了“你”。

“问吧。”

“你所学佛,是否重的是佛学?”

“我,重佛学,当然也不光是佛学。”

“你所求为何?”

“我,无所求。在物质和肉体的享受上,我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在精神上,我知外求无益。”

“那你,是不是已跨入佛教门槛?”

“我,是槛内人,还是槛外人?”

任辰像是微笑一下,但又显神色凝重:“你大概认为佛教中人,应该烧香拜佛。烧香为何?拜佛又为何?……其实,就在刚才我与佛像对视之时,我烧香了,点的是心香一炷;我叩拜了,五心向上。一切在于心而不在于形。”

“你是不是感觉到了无法解脱的烦恼?”

“我,作为人,一生都脱不了烦恼。烦恼的根本在于心,那一天天无意义的琐屑如尘染心,于是某一天醒悟了,视金钱如土,触女人无趣,闻荤腥腻味……”

“你会不会像弘一法师那样,突然有一天出家为僧?”

“我,不是弘一法师。虽然有过类似李叔同抛弃俗世出家为僧的念头。寻一处来去从容,苦乐随风,吃斋唱经,禅修悟心的所在寄身。只是我走了许多庙宇,包括今天的归元寺,我发现寺庙中显示的,有的比凡俗还要凡俗。身在寺庙,靠寺庙吃饭,便有变着法子来取钱财的。古代禅宗道禅在挑水担柴中,又如何体现?”

康思进还是难得听到任辰言语激愤,且还是身在佛地谈着禅悟。

任辰或许也感受到了康思进的念头,叹了一声说:“现实世界的一切,正是我缘法之心示现。我心未净,又如何去苛责外在的境地,又从哪里去寻无垢的静地。”

康思进看着任辰。任辰究竟是开悟得道呢,还是走火入魔?人生于此,他这也是一种选择。要说走的是思想弯路,应该是行到高层繁杂之地才有的。但看他习惯的神秘微笑之中,含的不尽是宽容,似乎带了点鄙夷的意味。

“你也许以为我走火入魔,曾有不少熟人这么看我。就算走火入魔吧,也不是一般的凡夫所达到的境界。从因到果,往生后再投世,便不会落在贫困乡村之地了,这许多的俗世之情已然消弥,会在高境速悟。”

任辰的说法依然自信自满,却添出了另一层意味。

从康思进接受过的唯物论来看,以前任辰说的阴阳五行之道是客观唯心主义的话,那么现在任辰所说一切唯心的话,便是主观唯心主义了。

一阵风吹过,眼前飘落一两片古树黄叶,面对连绵的寒山山峰,听着那边殿角的风铃叮咚,伴和着隐隐的唱诵佛号声。

康思进想到了外国诗人的一句诗:起风了,只有努力活下去一条路。

又过了多少年。一天康思进的手机上,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那个给他打来电话的人,开口便是一句:别来无恙。他知道是任辰了。任辰做生意的时候,还没有这样的现代通讯工具,后来有经理手握一个砖头般厚的大哥大,但从来没发现任辰拿过。手机联系,这还是第一次,毕竟社会在进步,人总得要顺应。

任辰告诉康思进,这一次他回省城来,是为参展。任辰总把到省城称作回来,似乎省城是他的根。那是源于乡愁。但他不会谈到那个县,那个乡村。或许省城是康思进与他曾经共同所在吧。

康思进立刻放下正写着的那篇作品。他们有多少年没见了?人生已到花甲之年了,古代称之为老人。但康思进感觉自己还显年轻,这个时代的人比古代人的寿命要长得多,古时四十多岁的男人便自称老夫了,如今康思进看四十岁的男人,还是年轻人呢。

在展馆见到任辰,发现展馆里没有商品,一间间展厅的高墙上挂着的是一张张照片。任辰告诉康思进,他这次是来参加全国摄影展。

任辰依然穿一套中装,衣服有点旧了,袖角显磨损之处。离开了乡村以后的任辰,对外表仪容一直很讲究的。

任辰见面就说:“我看到你新近的作品,越写越有深度了。我和你一样,走上艺术之路。我们是同行。虽然你写的是小说,我搞的是摄影,但艺术是相通的。其实,文学、艺术、哲学和宗教都是相通的。到了至高层次都要具有超越的意味。所有的理到最后都无可说,能说出来的都不是至理。还是用艺术来表现吧,一张照片展现了作者的目光、作者的心念、作者的至境。就像围棋一样,落子无语,却是手谈。好的小说作品,也不是文字表面的意思,而是文字展示的形象,又通过形象而表现的意境。”

任辰开始谈艺术,一下子便谈到艺术的层次。他依然说的是理,却显得平和。康思进觉得他通过摄影回到了实境,归元俗世。古代文人,以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沟通天地。任辰的琴、棋、书,康思进都见识过,只没见他画过画,那么他的摄影作品便是照相机镜头里的画吧。

任辰举起一根手指来,说:“好的艺术都要具有形而上。”

看来,任辰进艺术的圈时间不很长,每句话都离不开艺术本体。其实,艺术的社会面越来越小,也只是在艺术的那个圈子里。所谓艺术脱离了大众,大眾也就冷落了艺术。说到艺术本质,真正的懂艺术,并不能说清艺术。每个人对艺术的欣赏角度都不同。所以,寄于社会层面的艺术,本来所具有的影响,也就是社会层面的,不合乎艺术规律的作品,自然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失去影响。文学艺术哲学宗教,是相通的,在超越中,更进一步体现世相的根本。艺术不用言语来说,用形象来显示一切呈现一切。看着眼前的任辰,慢慢地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上一次与任辰分别以后,康思进老会想到任辰那一段人生,那个在现实中的任辰,又像在虚空中的任辰,是他不熟悉的任辰。朋友之交有慢慢贴近的,也有慢慢疏远的。当然对康思进来说,任辰已经不在这贴近与疏远的距离中。他们的友情超乎远近之间,毕竟几十年了。那个谈着禅学的任辰显得有点遥远,而现在谈着艺术的任辰也让他觉得陌生。但是这个陌生是在熟悉之中的。康思进多少有点高兴,任辰回来了,他是真的回来了。从事创作的康思进能理解任辰所说的艺术之理。然而任辰说出来的理,还是奇特,还带点玄空。用任辰的话来说,艺术和宗教至高相通。

康思进随任辰去看展览。这个摄影展在省城新建的展览馆举行,展览馆气派高级,接待的都是高层次的展览。康思进认识的人很多,与他握手的人都是赞赏的眼光。康思进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的待遇。没想到任辰会一下子成为艺术之才,一步跨进了艺术的殿堂。相比康思进在几十年中努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写作,他这一步,似乎像跳跃般的。艺术确实是讲究境界的。任辰达到了那个思想的境界,出手自然就不一样。

任辰那张参展的摄影作品放大了,挂在了比较醒目的位置,可见任辰虽还是摄影界的新手,在高层次的摄影展中,他的作品能得如此关注,是不容易的。康思进很想问一问任辰是什么时候开始搞摄影的,细想起来,他到南方城市时,在任辰公寓的墙上,看到不少照片,有风景照,有人物照,有几张还是他眼熟的省城情景,当时还以为是从哪个画报上选载的。现在想来,那时候任辰已经爱好摄影,看来这多少年中,他已提升到了专业水平。艺术创作毕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能一蹴而就,不会一下子达到高境界。

任辰的摄影作品,显得很别致。一眼看去,是在边疆沙漠地带,镜头很远,而近处是条条草叶,草叶因为近,显得虚,如一点虚影的背景,透现出遥远处的真切,真切地显现着无尽的黄色沙漠,沙漠之间也许有着治沙者的踪迹,几处稀疏的植被,燃着了一条炊烟,形如大漠孤烟,偏偏炊烟之边上,天之一角,是大团大团的火烧云,如狮如犼。一个视角透视出去的远方情景,似乎都到了眼前,比眼前的景物都看得真切,看得如身临其境,看得摄人心魄。

再细细看,近处草叶的虚影,形成一围艺术的框架,既提示当地现实生物的稀缺可贵,又象征人生隐隐的虚幻,那远景便有了一种窥破凡俗的无尽实相。在现实的世界之上,多了一层虚拟的世界,偏偏那虚拟比真实还显真实,仿佛在红尘之外又仿佛在红尘之内。康思进毕竟是搞创作的,他能感受到。照片情景的独特之中,含着许多的意味。这意味康思进以为是自己独有的理解,因为只有他真正了解任辰,知道任辰的世界观。

任辰的这幅摄影作品,在网上传播得很广,似乎是因为各种评价不同,有认为它有与众不同的表现,有认为它适时抓拍到一个镜头;有认为它展现出来的是精心构画的妙思,有认为它不过是构图很乱的业余水平;还有认为它具有着现代感,或者开创了后现代的摄影艺术,也有认为它不过是受了把小便池搬进艺术来的启发。

网上越争论,影响便越扩散,已经有人指出这是一种带有包装性质的炒作。这天康思进去看任辰时,告诉了他网上争论的种种,任辰曾说过他不看网的,他的手机只是类似移动电话的功用。康思进相信任辰的话,那么会不会另有人操盘炒作呢?

康思进一一说了网上的论点,并对任辰说,“你现在成摄影名家了,有企业准备出高价聘请你当专业摄影师呢。”

任辰的第一个应答是:“拍这一张照片,我是随意所得,只是缘法,哪来精心?”

第二个应答是:“我的摄影是艺术,怎么可能为他人御用?”

任辰的两个应答确实合乎任辰的观念,合在一起,又似乎是矛盾的。不过康思进却都能理解。

不像上一次康思进听任辰说佛学,空空如也不知得失。此次看任辰的摄影作品,听任辰谈艺术,康思进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创作,构思往往是直线平面的,难以表现更深层处,起码缺少虚实结合的形象,便对任辰说:“不管随意而得也好,不管精心立意也好,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启示。”他拱了拱手,“谢谢了。”

任辰又举起一根手指来,不过他没有说话。

三人行必有我师。任辰是师友,这是康思进诚心诚意的感受。任辰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沉浸,同时,他在大学学的是哲学,对西方哲学也学有所获。他上次谈佛学时提到,存在是感觉的复合。他的摄影作品也合着现代哲学的意味。

然而,摄影展最后公布的参展奖,却没有任辰的名字。得奖的几张照片,康思进并没有多少印象,只是排在前列的那张女子拍的现实生活照,康思进还记得。那几乎是从生活中照来,不加修饰。有鸡有犬,有河有房,有田地有庄稼,有孩子有老人,有窗上贴的喜字,有屋里亮的电视,还有一个电工在屋外电线杆上操作,表达为农家乐。对此作品获奖,网上另有一片喧闹,说这得奖不公,又有获奖的年轻女人的什么传言流出来,还有人贬说那照片中的生活看似平俗,却又显修饰摆拍处处做作。年轻女人靠什么得奖,想想便知。但在康思进记忆中,那张作品虽不在显眼之处,他是注意到的,并认真看过。平俗中有不俗的美,合着农家的生活,有一层温暖的气息在其中。也许正合着康思进对艺术的理解吧。艺术本无定论,各人的艺术眼光与标准不一样。按任辰过去的说法,各有各的缘法吧。当时,康思进只在不起眼的位置,对这张照片驻步一视,便留有这样的感觉,看来此作品还是有着一定吸引力的。

康思进把网上对年轻女子得奖的评论转告任辰,任辰只是习惯地微笑,说了一句:“要是我的作品得奖,也许网上会议论我公司董事的身份吧。”

又有些年了。已经到了老年时光,康思进早就退休在家,儿子已入中年,孙子也进学校了。身体检查没大病,但多个指标或高或低,不再参加社会活动,很少结识新朋友,与老朋友联系也少了。好在他还有创作计划,虽然写得少了,但年老的人有一份事情做,也是值得庆幸的。

生活总还有要烦的事,烦妻子的事,烦儿子的事,烦孙子的事。儿子成家立户,买房子、娶儿媳妇都是大事。也许买房子比儿子娶媳妇还要烦人。儿子有了儿子,孙子要养育,要上幼儿园,要上小学,也许上幼儿园、上小学比养育还要烦人。烦恼,折腾,甚至有时候是屈辱的。然而,烦着烦着,一天天过着,似乎所有人家都这么过。康思进偶尔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就想到了任辰说过的,人生绝大部分的时间是意识流动在琐屑的无聊中。二楼书房的窗外,生长着一棵树。方颖说那棵树长上来,遮住了房里的光线。但康思进因此感觉着那棵树上枝叶的色彩,看它绿了,看它黄了,看它爆出花来,看它落叶空枯。人生也不过是一轮绿黄,他已走进黄的阶段,离落叶空枯还有多久呢?

于是,便想到了任辰。任辰怎么样了?他没有子女,他没再结婚,也就没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年老了,那些临时的女人们,还有留在他身边的吗?他的几任妻子,还有与他来往的吗?算来都离他去了。他的心境从佛学中走了一遍,也许不会再有红尘的执念了,孤独一人,存世度日。最早的时候,任辰与他面对面坐在泥炭河堤的湿稻草上,给他排八字,谈阴阳五行,大概也算得不错,那么任辰算过他自己的将来吗?康思进的人生是平缓的,而任辰的人生是翻腾的。任辰看来洒脱,但也许有更多的负担和压力。康思进想到任辰,想到那次在南方城市的夜晚,在迪斯科舞池的情景,旋转的灯光暗了,移动变得缓慢,一个一个切片似的剪影,任辰双手伸展,想尽量放松自己,但哈着点腰的模样,仿佛肩上正扛着多少重量。现在想来那放松的姿态,并不是自然的,而带着一点刻意。到了人生七十,耳顺之年,任辰的最后人生还有思趣吗?还有意合吗?

时间走到新世纪的二十年代了。一场疫情流行于世,一时间交往隔绝了。康思进有些年没收到外地的信件了,似乎通信邮政这一行慢慢在萎缩,那旧时立在路边的绿邮箱,康思进疑惑还有没有信件投入,每天打开邮箱的邮递员还在继续吗?固定电话也在康思进视线中消失了,手机通话是最方便的,似乎又隔开了一些见面的交流。而今,康思进有点怀念当初接到信件的情景,那时唯一用信件来联系的,也只有任辰。他用毛笔书写的信,照例是苍劲的魏碑体。开头四字:别来无恙。原先这平常的问候语,在疫情的年代,是多么郑重的一句问候语。信件没有了,电话也没有了。与任辰的联系似乎完全断了。打他的手机,永远没有回应。任辰不喜欢用手机,更不用里面的交友软件。那次摄影展时,康思进曾向任辰提到要加他的微信,任辰只是笑着摇摇头。康思进拿过他的手机,发现上面没有微信的图标,于是不由分说地给他手机下载了微信APP。任辰依然带笑看着他的举动,那意思是你很熟练嘛。康思进明白,就算下载了微信,任辰也不会去用。在任辰意念中,生命应化繁为简,简单到能静下心来艺术地看这个世界,更不可能去接触费事费神的电子软件。

康思进联系不上任辰。他不知道他現在生活在哪里。通过打听,有传闻在国内封控前,任辰出国了。康思进相信这样的说法。古人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任辰想自由地旅行和摄影,出国很正常。也许他正走在国外的路上,出国去的人往往会关了手机,因为国外通讯费用太高。任辰是公司董事,还有南方城市中值钱的房子。他解脱了女人这一关后,简装吃素,对生活的要求很低了,在国外旅行费用足够。想到任辰,想到“别来无恙”四个字,在国外疫情中旅行,他真的能别来无恙吗?他背着照相机一个人行走在国外,就是他有了什么问题,又有谁来告诉,又有谁来传达?后来,偶尔遇上一个在南方城市有过接触的人,他说任辰早已从董事会退休,与公司不再联系,股份分红直接打到银行卡上。又过些时日,传来消息说任辰在国外染了疫病,听说没救过来。寒冷的国外,一个老人居住在过客不断的旅店,倒下来,服务生是几时发现的?是几时送进了医院?疫情严重的时期,医院有空床救治吗?

任辰走了,他在向八十行走的途中消失了。康思进坐在书房对着亮着的电脑,突然想到,所谓宿命,便如电脑游戏中的人物设置,情景按设置的规定进行,可以有一点情节的变化,游戏中人物谁能知道一切被安排了?就是有所变化,又能有多大的变化?电脑关了,一切便不存在了。康思进想到了任辰说过一个佛学的词:同体大悲。心便是电脑,一切都在心间。世间之恶就是我之恶,世间之善就是我之善。世间的痛苦就是我内心的痛苦。存在即是被感知。在乡村的时候,只感受着那个村子里的人与事,到县城便感受到一个县的人与事,到了省城感受到更宽广社会的人与事。心放大了,整个世界就在我心中。心感世界越来越紧密,同时世界越来越紧张。世界上每一天发生了多少的事?有地震,有海啸,有枪杀,有战争,有救援,有呼喊,有饥饿,有吸毒,有高楼塌陷,有空中花园……而近年的大疫情,有数百万人在痛苦中去了。是吗?不是吗?康思进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那么他没感受到的时候,那些东西不存在吗?他感受过的任辰,开始是棋友,没有棋,不是手谈而是嘴谈,以后手头有棋,说对局一盘吧,究竟棋力如何?胜率如何?如今年老了,再想起来,全都模糊了。当时激烈搏杀的棋,也都无法复盘了。康思进又有点疑惑起来,他都想不起来他们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曾经下过棋。是在县城他原来简陋的宿舍中吗?任辰来时,都是行色匆匆,村上人进城自然有事。他们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地下一盘棋么?康思进进了省城,在省城的任辰很快就去了南方城市。其间他们有时间对局吗?这一天康思进沉于思绪中,念头无法摆脱地沾染在心中,依稀听到任辰拉的二胡曲,咿咿呀呀的,带点悠扬的哀伤。再想任辰,他从来没对那个官僚机构有过抱怨,似乎任辰是不会抱怨的,或许他认为抱怨是无能的表现。他经历过几次婚姻变化,经历过许多女人。应该烦恼过,也应该欢愉过。一个女人就是一个人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在一生中。承受过,享受了,是快乐带着甜蜜的记忆,还是痛苦牵着沉重的阴影?感知繁杂的任辰是不是存在于多重人生?

任辰现在在哪儿了?也许他真的不存在了。康思进的心中感知到任辰,那么任辰是不是还存在着?

康思进虽然不想承认,但认知告诉他,他与任辰以前相聚很少,特别是后来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还记得好几年前,他随旅行团去日本,在富士山上的邮政所,给家中寄上一封信,那像是一种牵念,更像是一种仪式,给旅游活动留下一个痕迹。在邮政所窗口看着积雪的火山口,他曾想给任辰也发一封信,但浮现出任辰那习惯微笑的神情,便作罢了。他没收到任辰从国外发来的信息,但曾有一念,任辰在非州坦桑尼亚小镇的旅馆中,看着窗外的高高雪山,念到了康思进的名字。康思进念时也疑惑,那幅情景,是他内心所生,是他的想象,是他的幻想。他只是看了一本叫《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小说,而生出的图景吧。既生感知,那也是一种存在吗?

同体大悲,我心与世界同在。任辰不在了,那么他所感知的世界也就不存在了。这是按任辰所说的推理。但任辰走了,世界在康思进感知中依然存在,没有结束与消失。他还能感知到有关活着时的任辰的记忆,连同与他过去的交往和生活。如果任辰能看到这一切,会改变他的想法吗?不是客体包容着个体,而是客体便在个体之中。他坐在石上盘腿而言,仿佛合起手掌脱体而去,便是另一世的人了。然而教为魔主,往往教中,比凡俗更加世俗。他的口气有点激烈,似乎不同过去的平静……

经过三年,国内从封控的状态中开放了。康思进也经過了一个“阳”。那种老人“阳”时的发烧与咽痛,他也经历了。所有的这一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到这一年的春节,社会由冷清的封控转为热闹。人们的联系多了,交往多了。小年夜便开始有提前拜年的微信祝福语。康思进也想着要给亲友与熟人发一个问候,发现微信通讯录中有不少常年不联系的人。这种名录,妻子方颖都会删掉,但是康思进都留着,包括去世的父母长辈、同学朋友。留在那里,似乎和他们的联系还在,一旦删了,他们就彻底不在了。有时候他会在那些已去世人的名字上,留意一眼,感受一下他们的人生。一条长途快到终点,也许终点还远,也许终点很近。那些人走得快了些。尘世不再联系,留着还有牵念。

春节过去两月余,快到清明,春花开了天气还寒,晴一阵又雨一阵。这一天康思进起床后,习惯打开手机微信,突然发现跳出一个红点,有一条新的信息,带红点的联系人名移到了微信最上面。任辰。他盯着这个名字看了半天,疑惑是真实还是虚妄。他的手指有点抖动地点开了那条信息,一片空无中,显着影印的书法魏碑字体,已经陌生但依然熟悉的四个字: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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