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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之野的魅与惑

2023-06-15梁瑞郴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祭侄碑林怀素

梁瑞郴

绿天庵之魅

怀素家贫,无纸,出家高山寺,遂于寺庙方圆数里,遍栽芭蕉数万,以叶作纸,于其上尽情挥洒,退笔成冢,洗笔成池,天道酬勤,一个小沙弥,庙里长大的和尚,竟卓然一家,狂草名动四海,独步天下。

我于丁酉年初夏,涉足零陵,红日东升之时,临东山高山寺,寻访绿天庵,已废,不遇。遺址处,得传闻中笔冢墨池,睹物不再,只存念想,历史烟云,磨蚀岁月,消散风物,只留下多种传闻,许多附会。但即便如此,绿天庵对于我这习书者,仍有巨大的魅力。

眼前,清风微拂,便起了一阵阵绿波,蕉叶摩挲,发出袅袅梵音,脑中自然涌出想象中绿天庵的样子。穿越时空,思接千载,不由得把僧人怀素奋笔疾书的画面推到眼前。

我对附会,向来是取宽容和赞同的态度。即便是让人忍俊不禁的附会,也多从杜撰者善心好意角度去考量,只是把种种疑问存在自己的心中。

我对怀素以芭蕉叶为纸,涉笔习书,向来持怀疑态度,殊不知蕉叶光滑,难以书写,即便能够书写,又需多少蕉叶,才能让怀素尽情挥洒,退笔成冢?但此附会,我持完全赞赏的态度。一片波光,万棵蕉树,绿浪迭起,佛音袅袅。天地间,只见龙蛇翻卷,烟云密布,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小沙弥于万绿丛中,涉笔成趣,挥洒自如。

这是一幅多美的画面!绿天庵由此得名。禅宗的神秘,山野的生机,天地的静谧,书者的勤奋,在一片绿色的包裹中,别有情趣,气象万千。我以为,这个附会传说,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实,它让艺术之美与自然之美浑然一体,在天地之间,构成一幅神奇殊异的画卷。

怀素习书,家贫无纸,在《自叙帖》中已有定论,但细细琢磨,现实生活中,他是以寺为家,以大地作纸,以枯枝作笔,以星辰做伴,以名帖为师,将汗水挥洒于大地,将勤奋写在高山寺。当是时,红日飞升,跃出天际。面对此景,自然想起李白对怀素无以复加的赞美,“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不敢想象,时年五十八岁,一生桀骜不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李白,居然对只有二十二岁的怀素给予备至的推崇,并援笔专门为之赋诗。个中缘由,思索多年,总不得要领,近年偶有一得,虽是一己之见,但却愿意不揣冒昧,以陋示人。窃以为,李白与怀素,至少有两点惊人相似:诗风与书风高度的统一,上天入地,天马行空,放浪无羁,飘逸遄兴的浪漫风格;酒风和酒品的相差无几,一个是自称“臣是酒中仙”,一个是醉僧无所顾忌,狂放不羁。这种相似,不仅仅只是外在表象的暗合,关键在其内在神似。

漫步绿天庵绿浪起伏的蕉林,思绪逐浪,神驱千年。我想起唐代另一位伟大诗人,为另一位杰出的舞者及书家的歌吟:“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是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首段。除了对剑舞者最高的礼赞外,还写出了公孙大娘及弟子剑舞时,天地动容,江海壮色的壮观画面,诗人由此还道出了一位“草圣”书艺大进与舞者的关系。“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剑与书法,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但一代草圣张旭,却从中悟出剑舞与书法飞动的灵魂关系,触类而旁通,借舞而神会,从而大开脑洞,胸有剑气,一飞而跃上草书的高峰。

历史就是这般风云际会,缘起书法。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唐代乃至中华诗史上两位最伟大的诗人,几乎是同时为两位书家不吝笔墨,这不能不说中国诗史上两朵奇葩。“颠张狂素”,中国草书史上两座高峰。

“谪仙诗圣”,中国诗歌天空两颗巨星。

千年一赞,万古不灭!

我不知道,两位“草圣”不废江河,千古留名,是否与李杜的推崇有很大的关系,但至少我驻足蕉林,注目遗存,脑海中就不断闪现一幅幅惊天动地,山河壮色,龙飞凤翔,神鬼莫测的场景。我分明感到,怀素的狂草,呼呼生风,寒光凛凛,在游龙惊蛇中透出阵阵剑气,我禁不住要高呼了,这不就是纸上的剑舞吗?在你的脑海,自然会升腾起一幅幅剑舞与草书飞动的画面,许多的联想自然产生。诗、书、舞,不就是艺术的同源,线条的共生吗?诗行的腾挪跌宕,草书的逆折变化,舞蹈的跳跃浑脱,不都是线条的变形夸张吗?这一切的最终追求,都是人类审美的需求,只有美才可以将这些线条归纳起来,抵达审美的终极目标,完成心灵花朵的开放,以臻万紫千红的世界。

我把思绪渐渐收拢,集中在绿天庵,背景是一块巨大的岩壁,平整如盘,怀素狂草,赫然在目,它那冲破一切狂飙突起的状态,自由奔放独立特行的风貌,神鬼莫测变化万端的诡秘,生风挟雷翻江倒海的气势,如巨浪扑向岩壁。天幕渐渐拉开,摩崖《自叙帖》映入眼帘,满壁烟云。

摩崖之下,有唐公孙大娘《剑器浑脱舞》正在表演,寒光四射,风雷呼啸,与怀素飞动的狂草双剑合璧,如洪波喷射,如九流迴环,如连山喷雪,如绝壁挂松。风声,剑声,笔声,舞声,融合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天地为舞台,公孙大娘独舞后,唐乐响起,又双人剑舞,八人剑舞,众人剑舞,一一在舞台蹁跹,观者如堵,四野沸腾!游目骋怀,情不自已,突然想起,怀素以“醉僧”名世,在绿天痷修行多年,青灯黄卷,何不呼一“济公”似的和尚,在“醉态”之下,挥毫如流星,运笔似挥戈。醉中有醒,醒中有醉,在趔趔趄趄中造一幅“醉僧”颠狂图。风起蕉叶,绿浪连天,从东山望去,零陵古郡,文气升腾,万家烟火,一派安详!我心中默想,刚才的穿越古今的梦想,若有有心人全力的打造,李白于云端,怀素于草莽,公孙于云霓,苍生于大地,都会受惠于文化的伟力!精心打造一台晚会,可以将无形化为有形,可以将文化变为财富,既告慰先贤,也造福梓民。

绿天庵之绿,是永州大地的主色,今之善舞者,将会在主色中调入更多色彩,这种色彩点染社稷苍生,会让民生的舞台更充沛饱满,使锦绣潇湘更生机勃勃。

浯溪之惑

大江走水,向北,成滔滔之势,江面渐渐平阔,波消浪息,只有那些暗礁处,方有水面的翻滚,这时,你才感觉脚下这片水域,无穷的变化,惊人的生动。潇水汇于湘水不久,在汩汩的流动中,载了许多欢欣和悲愁,把青山分割成排列的画屏,画屏中的村湾,田野,山林,竹篁,静静地沉睡和苏醒,虽然有许多的故事,但日夜奔流,都被這江水带走,消遁得了无痕迹。湘水流经此处,仿佛停下了脚步,它的右岸,山岛竦峙,壁立百丈,时间在这一刹那,定格在这片长不盈百米的崖壁上。

当年,唐代大文学家元结出任道州刺史,几番溯流而上,眼光停留在这片岩壁,虽不是一见钟情,却也是暗生情愫,注定要与这片山水结百年之好。于是便有了金玉良缘,千年佳话。

元结盯住这片山水,自有他的盘算,他命名蜿蜒曲致的山溪为浯溪,然后在临江处筑亭,依势取景,造临空欲飞之势。又于巨石处筑台,稳如磐石,寓永固之志。但这只是造就一种氛围,点缀几分情趣,他真正的目的,是劈石凿崖,为历史雕刻永久的展品,为历史凝固永恒的乐章。

历史的书写,往往便是在不经意中造就的。

稍通文墨之人,对书法史略知一二者,对浯溪碑林,莫不怀十二分的敬意,尤其立于《大唐中兴颂》碑前,肃立中注目凝视,不觉间便有了顶礼膜拜之情。

我曾三次造访浯溪碑林,其间每次相隔几乎都有十年。三十年间,岁月流转,世事沧桑,人生沉浮,时代巨变,我每次立于《大唐中兴颂》碑前,端详那一方巨石摩崖,除了崇敬之情外,随年岁的增长,阅历的添加,视野的开阔,钻研的深入,心中却不免有了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在浯溪碑林的寻觅中,获得了一些新的发现后产生的,当然这种发现是遵循前贤开辟的路径,按照他们指示的方向探索所获得的。

我喜颜体,几胜于二王。王羲之《兰亭集序》,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已成定论。我人微言轻,是断不能置喙的,但在心中,却暗自也有个人的看法。以我之见,王羲之《兰亭集序》,不独是书法之隽秀,为天下书者奉为圭臬,而且就文章来说,也是汉魏名篇,大家手笔,全文如行云流水,放浪无拘,究生命之本真,感人生之要义,天地乾坤,宇宙无极,游目驰骋,感怀兴会,怎么读,也是天底下一等的好文章,又兼有唐太宗爱之入骨,连死也拥此而眠,《兰亭集序》的随葬,使这一稀世珍宝,成了唐太宗李世民独享,无法再见天日的骨灰级宝贝。这虽是无法考证的掌故,但人们似乎更相信它是真实的存在。天下神品,除自身天赋条件外,各种附会传说的叠加,也是其异秉天资的由来。这些历史的传闻按照逻辑发展的轨迹,循着这条轨迹的推进,在不断的固化中,便成了历史的定论。《兰亭集序》就是于这个演义中而被推入一种秘境,在这种推波助澜下,自然就成为天赋神品。

不知是性之使然,还是偏好所使,在《兰亭集序》与《祭侄文稿》的比较中,我似乎更偏好《祭侄文稿》,即便不说该文是忠肝义胆、满目血泪、刚烈凛然、慷慨激昂、从容赴死的英雄气概的大义之文,从书法的角度,也有其不可比拟的神妙。展卷观赏,我们可读出墨行中的断腕之力和雷霆之势,也可以在涂抹点染之间,领略其疾风骤雨般的淋漓酣畅和冲波逆折式抑扬顿挫。

我以为,《兰亭集序》可摹,故有虞世南、褚遂良等无数成功的摹本,几可乱真。而《祭侄文稿》不可摹。千年以降,未见有临摹《祭侄文稿》成功范本。环境、氛围、情绪等,摹写者都与颜真卿相距甚远,而其独有的笔墨气韵更是无法企及。这种独有的开创性破空之笔,不是刻意形成,而是在一种特定的氛围中自然天成,使颜体具有一种威严的气象,堂堂的格局,凛凛不可冒犯的气势。

《祭侄文稿》既是一曲哀婉沉痛的悼亡挽歌,又是一篇忠烈激昂、悲愤铿锵的讨敌檄文。文章写于“安史之乱”后两年,当是时,战事稍平,颜真卿开始寻找在讨伐逆贼,平定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战斗中被杀的颜氏三十多名忠烈的遗骨,不得,只寻得侄子颜季明头骨,睹物思人,悲痛欲绝之中,纠合了多种情感,怀揣极为复杂的心情,提笔写下了这篇千古血泪之文。《祭侄文稿》无论从内容到书法,堪为千古一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正是因为对《祭侄文稿》的这种喜爱,故每次到浯溪碑林,我几乎都要用大半的时间,驻立于《大唐中兴颂》碑前,追思前贤,敬慕先哲,毕恭毕敬于这块“奇石,奇文,奇字”摩崖石碑前,去读出它的意到笔到、神情饱满的精妙。

但说实话,前两次的观赏,还多从颜体碑文结字入手,感受到他字的丈夫之气,挺拔之势,方正之局,威严之阵。《大唐中兴颂》为颜真卿晚年之作,是其书法臻于成熟、几成完美的稀世杰作。历代名家赞颂如云。黄庭坚曾大加赞赏,“大字无过《瘗鹤铭》,晚有名崖《颂中兴》”。清人杨守敬赞曰“《中兴颂》雄伟奇特,自足笼罩一代”。康有为赞其“平原《中兴颂》,有营平之苍雄”。

其实从书法的角度,我更喜《祭侄文稿》,它的不可复制性,自然天成的自由状态,是无法摹写的。而《中兴颂》,尽管它元气淋漓,立石有痕,刚正凛然,刀剑入墨,但从可复制、能摹写的角度看,毕竟后来者犹可追也。我见过不少摹写《大唐中兴颂》者,就几乎有不少乱真者。我在湖南韶山就见一书者龙燕清,其笔墨就已神形毕肖,已达几近的程度,深得其神韵。

我一直在想,古人于书法,远没有今天所谓理论家那么多理论。众所周知,书法的工具性是第一位的。只是在不断的演进中,书写审美意识的增强,使书写的追求就不仅仅只有工具性,它承载了更多要素,书写的单一转而多元,书写的简要变得丰富,变化促成了行书,速度催生了草书,书写从其工具实用性进入到艺术的领域。直到电脑出现之前,全民用笔记事表意的工具的情况下,工具性永远是第一位的。只有今天电脑已成为全民记事表意的时候,用笔书写的时代隐去,其工具性渐渐消退,今天还用毛笔书写者,所追求的就基本上是艺术的审美,传统的赓续,它已作为文化,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注入到后代的血液中。这是一种文化的认同,精神的指归。而这种状态下的书写,可能刻意的成分太多,无法达到我们祖先的那种任意挥洒,自然天成的状况。这是今天书写者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流水般的想法并没有被滚滚北去的湘江水带走,而是紧紧粘附于这长长的七十八米摩崖之上。七十八米,石壁耸立,崖石平布,对于摩崖石刻来说,其长度宽度足矣。山水环绕,风景宜人,我所伫立的浯溪碑林,紧倚湘江北岸,也堪为天成。其时任道州刺史的大文学家元结,数次经过此地,为风光所感染,为大片的岩壁所吸引,遂刻石铭文,尤其是《大唐中兴颂》的立碑,堪称浯溪摩崖碑林之魂,此后,历朝历代文人骚客,膜拜者如堵,观赏者似鲫。

在众多的观赏者中间,有一人的看法,颇引人注目。这便是宋“四大家”之一的黄庭坚。他在观浯溪碑林后,尤其是观《大唐中兴颂》后,跳出前人的窠臼,作《书摩崖碑后》一诗,几乎极少评论《大唐中兴颂》的书法,而是就其内容,痛陈历史,挞伐玄宗沉湎酒色,重用佞臣,养奸纳垢,酿成祸端,直至“安史之乱”爆发,九庙不守,不得不狼狈西窜,群臣也作鸟兽散,另择栖枝。继之其子肃宗虽起兵数年平叛,安史之乱尘埃落定,但其内外同样受制于弄臣,以致朝纲不振,“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写尽肃宗内外交困、苟活于南内的窘境。言中之意非常明白,对所谓的“中兴”持否定态度。此论在以后千年,一直争论不休,为浯溪碑林中的遑遑之声。

我一直以为,文学与书法不可同日而语,大家的眼光,毕竟高人一筹,当人们仅仅把《大唐中兴颂》作书法杰作来读时,同为大书法家的黄庭坚便独具眼光,读出了它“史胜书”的价值,此后继此不绝,张耒、李清照都读出了它的痛国之史,殷车之鉴。

我以为,这才是读碑的正途,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书法的意义可以抹杀。在这两者之间,书以文彰,文以书传。试想,如果没有摩崖,又怎么能使这等书法的神品得以传之久远?这种坚硬的历史与文化,可以说是中华优秀文化传承的一种方式。

我在浯溪碑林盘桓,驻足,凝望,沉思,有一种疑惑总挥之不去,尤其是面对《大唐中兴颂》时,总觉得今天我们所强调的是其书法的审美价值,而对它历史和文学的警示作用有所忽略,这是否让浯溪碑林的路越走越窄,显示不出它真正的历史和文学的内涵?

从唐以后,浯溪碑林,尤其是《大唐中兴颂》的解读者千千万万,他们多从书法的角度,去打开这文化宝库之门,但我以为,黄庭坚、李清照、张耒等许多大家的解讀,才争取深入碑林核心,撷取其重要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当我第三次登临浯溪,立于《大唐中兴颂》巨碑前,思接千载,感慨万千,我心中之结,仿佛瞬间解开,解我惑者,前贤圣者矣!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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