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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 坤

2023-06-15任丽

湖南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头儿爷爷

任丽

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雨意绵延不绝,从窗户里望过去,不远处的山隐隐绰绰。将明未明的天色如大氅,盖住了天地间的一切。在宋倩家的老宅醒来,我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凉,凉到空气似乎冻住了。但房间里还有东西在走动,要么是一只猫在悠闲地踱着步子,要么就是什么三生石上的旧精魂进来看了我一眼。房间一下子变阔了,却又因为无光而显得逼仄起来,如同一个蛹,紧紧地裹着我,安全却也不无局促。

我努力挥了挥手,发现蛹收得更紧了,像是小时候在母亲怀里被紧紧箍着。我盯着屋顶,考虑如何开口跟宋倩谈我们之间的问题。隔壁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侧耳听了听,不好意思再睡下去,遂起了床。

这天宋倩陪她妈去跟村里的长辈们合计坟地的事儿,我被留下来陪她外公。这些年农村倡导火葬,但人们还在偷偷土葬。具体流程是找找村里的宗族长辈,央求其向村里的干部说妥,自家再找人寻坟地。我问宋倩,她外公还没咽气,现在就寻地是不是有些过于着急?宋倩睨了我一眼,说,放心,我外公自己就是风水先生,他比谁都清楚。此前我倒从没听过宋倩讲起她外公。她连她的父母都很少讲起来。在一起三年了,我感觉我们的情感只有出项没有进项,这让我疲惫,也让我萌生退意。此次她外公病重,听说快不行了,遇上这样的事,宋倩对我有依恋。这是我俩这些年里遇到的第一个大事儿,于情于理我都该陪着她。我们双方至今都没提过结婚的事儿,但我感觉宋倩对婚姻颇为期待。我父母今年开始催婚,据说我爸在哪个先生那里算了一卦,说我今年会有一劫,宫位受刑,需要结婚才能破解。我爸退休后开始研究这些有的没的,据说还去拜了师,但不肯对外人多说,说一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机不可泄露,命越算越薄之类神神叨叨的话。我挺乐意他学点儿东西,比整天待在家里和我妈吵架强。从前他们一直吵,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盼着他们离婚。如今两人心平气和了一些,但家的形象在我这里已经被摧毁。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想象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现在看上去宋倩不是那个同道中人。宋倩性子有些冷,且原生家庭中婚姻关系并不融洽。刚开始交往不觉得,交往得久了,就开始想念暄乎的热腾腾的女人。我的前女友们都是此类型的女人。我心里不愿意承认想和宋倩分开的具体原因。

我妈知道宋倩的基本情况后,旁敲侧击地告诉我发小中的谁谁、谁谁谁和谁谁都找的是本地人。我心里明白所谓的“本地人”不过是一线城市房产的数量级增加。嘴上却说,那又怎样?我就想找我喜欢的。现如今“喜欢”这两个字也开始褪色。和宋倩在一起久了,心情总像不远处云绕雾罩的山,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可感觉就像划过天边的流星,稍纵即逝。我相信在某些个瞬间我还是喜欢宋倩的,但我不是能持续撩拨出她热情的那个人。

宋倩的外公靠着枕头,正吃力地拉着被角。我帮他把被子往上拉,直盖到下巴颏儿下,又捋了捋被子。老头儿全程没睁开眼。他可能知道我是谁,也可能不知道。老头儿的病比较复杂,除了致命的癌症,还有心脏衰竭、高血压等老年人常见的基础疾病。医院的大夫给配了止疼药和止疼针剂,话也说得挺明白,目前的医疗条件只能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头一次见老头儿,老头儿没问我是谁,只看了一眼宋倩和她母亲,点了点头,就兀自睡去。我来的两天里,老头儿只醒过两回,两回都是宋倩和她妈在照管,我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今天早上宋倩出门前微信跟我交代了老头儿的止疼药怎么吃,疼得厉害的话止疼针怎么打,尿不湿怎么换。来的高铁上,宋倩靠着我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跟我说,我梦见舅舅了,可舅舅二十岁上出去游泳被水淹死了。我这才知道老头儿有一儿一女,且儿子早已经不在了。来之前我有过非常丰富的心理活动,预备只以宋倩朋友的身份行事,不做过多延伸。宋倩若私底下问起来,我就势把事情挑明。我承认这很不地道,尤其在她亲人去世的时候,符合网络上众人对“渣男”的定义。但机不可失,这或许是一个把她逼到不得不承认事实的机会。来了之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她母亲第一回见我,像是老早就认识了似的,也冲我点了点头。宋倩家里人打招呼的方式都是点点头,像是双方都挺熟,不用多问候。

老头儿又动了动,确切说是翻了个身,把脸冲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着。我赶紧站起來,凑近去听老头儿讲了啥。他的脸皱得像核桃皮,颜色也像,泛着古铜色的光。其实这是病色,我爸的朋友老李叔叔病中就是这样的状态。我爸还夸老李叔叔精神矍铄,有仙人之姿。出了医院我爸就跟我交代银行卡密码和理财账户,据我爸说,这些东西我妈都不知道。此后我爸开始辟谷,半年瘦了二十斤。

老头儿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毅儿?我吃了一惊,心想老头儿脑子倒挺清楚,还知道我叫啥。他瞅了我半天,说,你胖了。我想了想,估计是宋倩妈把我和宋倩刚在一起时的照片给老头儿看过了。这两年我确实胖了不少。两年前我辞职创业,刚创没俩月,遇上政策调整,整个行业遭遇毁灭性打击。我整个人有些遭不住,有些消沉,迷恋上了看吃播,体重也随之上来了。其实如今我这副尊容,对异性已不再有从前的性吸引力。我觉察出宋倩对我也有这样的评价。她总是躲在一件冷静的外衣下,看我逐渐长胖和投资失败,没有更好的出路之后,再安安稳稳地待在她身边。好在今年年初开始,我和几个发小投资的另一个行当慢慢热起来了。我爸闲时起卦说只要破了今年的凶象,我以后的人生路就顺了。我不置可否。消沉了两年,对这些无法解释的人生起伏,别人给的解释我并不排斥,甚至冥冥之中感觉应该有这样一个解释。虽然我今年运势变好算是资源变现——发小的岳父提供了不少信息,但为了接下来的路,我也需要减肥。

您说得是,我说,我这就准备减肥。

胖了好,你这长相就得胖,老头儿说,要两颊有肉微微凸起,下巴有肉微微朝前凸起,这叫五岳朝拱,是福相,瘦了这福相可就没了。老头儿一口气说了挺多话,有些喘。我看他嘴皮有些干,转身去厨房给老头儿倒热水。等我回到屋里,老头儿歪了头又睡去了。我轻轻地关了门出去。

对面山上的雾逐渐散尽,山色的层叠苍翠显露了出来。天还是阴的,颇有些古人水墨画的意思。虽然屋里有一个人即将逝去,但因为这个人跟我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密,我心里并不怎么痛。事实上,宋倩和她母亲也早已经接受了老头儿即将死去的事实,确切说在等待老头儿真正死去。甚至在某些时刻,她们潜意识里将老头儿当成已经死去的人一样对待,比方说看坟地,买寿衣,订花圈,定白事主持,和宗族里的亲戚们商讨白事该怎么办,定哪几个人来抬棺,哪几个人来挖坑,谁来摔盆。这两天宋倩每天都跟她妈出去,像买东西一样采购着这些物件儿,又像串门儿一样在各家亲戚中走动,也不避讳老头儿,每天把当天的进展情况报告给老头儿。听宋倩说几年前老头儿就为自己打好了棺材,松木的,描金画凤,就停放在老头儿卧室的隔壁房间。亲手准备自己的死后事宜会不会让死亡变得平常一些,我不知道。但比起死亡,我更担心的是如何活。今年虽然略有起色,但远不够弥补前两年的损失。眼下有一人能帮我再往前发展发展,发小劝我试试,我也知这是一个机会。

我甩了甩胳膊,进屋去洗漱。在镜子中我看到老头儿说过的“两颊有肉微微凸起,下巴有肉微微朝前凸起”,心里不免有些安慰。从某种层面上说,看相的,看风水的,算卦的,在古代都承担着当代社会心理咨询师的任务。以往也没有人说过我有“福相”,或有人说过,但我没在意过。头一回被人这么评价,总是振奋的。况且,那人多多少少还是个“专家”。

我划了划手机,暂时没人找我。我爸、我妈、发小们,还有那人,都没有消息。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和眼前沉默的山一样不语。道家说“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细想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虚内,则精神洁净,静外,则无欲无求,如此这般,精神就不会受到干扰,心灵才能像一面镜子,照见世间万物,方能看到世界的运行是从无中来,且终将走向无。用这些道理理解人生,大概意思就是人总是要死的,就像此刻躺在床上的老头儿,不论生前经过多少事儿,所谓“樯橹灰飞烟灭”。我念书的时候别的学得不好,语文还是不错的,这些传统文化知识我门儿清,老庄的代表作我能背个差不多。当年还能写一些拿得出手的诗来哄哄女孩子。当然我也明白,这也是人家女孩子愿意被我哄。愿意被我哄的原因也是看在我这副皮囊和在大城市可称作小康的家庭条件上。我瘦的时候还是帅的,一直以来我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并因此拒绝和辜负了一些女孩子。都说美好的容貌是一种稀缺资源,看上去胖了的我依然拥有一类叫作“福相”的稀缺资源,总归是这趟旅程的一个重要收获,也算不枉此行。我在手机搜索引擎里输入“福相”两个字,跳出来的第一个信息是香港某首富家的儿媳。我跟这位“全能型福相”的美女在相貌上的相似度并不怎么大,但我愿意将其归因为男女本身相貌上的差异。创业第一年里,在诸多酒局上我听了很多香港富商们的传奇故事,故事里总有风水玄学的身影。或许除了安慰剂之外,有些东西不无道理,又或许这些传奇人物也在为自己惊人的运气寻找一个寄托,并祈求其长久。人总是贪心的。

上午十点,我估摸着老头儿该吃点儿什么了。推门进去时,老头儿看上去睡饱了,精神挺不错,至少双眼是有神的。爷爷,我唤他。我不好叫“外公”,这意味着我和宋倩站在同一立场。而叫“爷爷”则代表着一种泛泛之交,例如新闻上的小学生称某位伟大的科学家为某某爷爷,听话的人不会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孙子,说话的人也不会天真到当真觉得对方是自己的爷爷。我对自己这样称呼他挺满意。

那个山,老头儿指了指窗外,说,背面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缺水系环绕,而且方位不正,太阳光照得少,不是最佳选择。

我心知老头儿这是开始发挥专业素养了,便应和着,说,好,我记下了,回头不选这儿。我给你选的那地儿,老头儿说,一定绝佳,不耽误你在下面子嗣绵延,升官发财,你信我,一点儿不耽误。我说,是,我知道,谢谢您。

我想起来了,他说,唯一不好的,就是会在下面被张老大压制,我想了一个破解的招儿。其实这说来话长,张老大素来跟咱家不对付,命里带的。破“四旧”那会儿,张家老大带头领人来咱家抄家,把家里头的所有东西都砸碎了。咱家可是世代都干这个的,张老大说咱家干的这个是“余毒”,把你爷爷的罗盘都给摔了。摔了一个罗盘不打紧,打那以后你爷爷的魂好像就被摔没了。后来我从你爷爷的笔记上看到,罗盘跟人跟久了,跟人是相通的。罗盘坏了,人也就不舒服。你爷爷留下的笔记我都认真看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也需要不断学习。毛主席说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有学习才能不断进步。我把你爷爷的笔记都给你,你好好收着。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笃定有一天你会靠近这东西。你也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毛主席的话不能忘。你要做听话的好孩子,成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

我记住了,爷爷,我说,您刚刚说有一个破解的招儿,管用吗?

我累了,老头儿说,想眯会儿。我赶忙抱着老头儿躺下,复又把被子给他齐着下巴颏儿盖上。躺下之后,老头儿说,你记得把自己的影子也帶上,别没影子让人看见。我说,带上影子?他说,对,你并不真心愿意来,还是看我快要没了才来的。说完阖上眼睛。我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影子,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不是很清晰,边缘有些模糊,和水泥地面几乎融为一体。

中午宋倩回来,我跟她说了一下老头儿的状况。宋倩和她妈在屋里给大夫去了一通电话。宋倩跟我说是药物副作用,老头儿有些糊涂了,应该把我错认成过去的什么人,以后他说什么我顺着说就行。自那通电话之后,宋倩妈就在老头儿床旁边打了地铺,老头儿吃药打针吃饭不假手于他人。我知道也许老头儿的情况不乐观,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在老头儿不多的清醒时刻里,家里人总得问清楚某些有关过去的秘密。

在这里待了几天,我对整个村子也有一点了解。这个村子曾经以出给人看相算命打卦的各位先生著称。就像有的村子出木匠,有的村子出泥瓦匠,有的村子出耍猴的,这个村子出先生。宋倩外公的王姓是村里的大姓。而今整个村子极为凋敝,村子里八成人家里的房子都空置着,留下来的都是些老人。村西头有个祠堂,祠堂里居然每天都有人烧香。我每天从村子东头走向西头,早晨走一遍,晚上再走一遍,走够大约一万步。朝阳和夕阳都被我检阅了一遍,也没什么新鲜事,亦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因为运动和简单到几乎简陋的饮食,这一周里,我估摸着自己瘦了将近有五斤,两颊和下巴微微凸起的肉变平了,显露出一点两年前的模样。那天之后老头儿醒着的时刻很少,至少我看到的时候他都是睡着的。我其实很想让老头儿看看我瘦了之后是否也有福相。

期间我爸妈催了我一回,让我早点回去。那人和我的聊天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热络。我知道她是在等我,但我想等宋倩外公的事儿结束了,再和她确定。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在等老头儿真正咽气。毕竟和宋倩在一起这么几年了,我不想最后闹得不好看,这事也是我先动了负她的心思。

那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女的,从高中时就喜欢我,家里有关系,能帮我盘活事业上的那摊子烂泥。高中那会儿有不少女孩儿喜欢我,我当时都不怎么当回事。戴花要戴大红花,我笃定自己这辈子就得讨一个像刘亦菲那样的仙女儿衬自己,别的都不重要。现如今少年时的气焰矮了一半,如果能有一人在事业上帮衬我,可能这一辈子剩下的日子我就能顺顺利利地坚持过下去,且我确信这样的话我能把和对方的夫妻关系处得比我爸妈之间的夫妻关系要好。目前我没跟她进一步的原因,一是想先减减肥,尽量让自己恢复到没胖时的体重,同时也晾一晾对方,不能让对方觉得我现在容易得手,这会让人轻视。二是宋倩家里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很多问题得先等这件事过去再解决。

两天过去,那人没再跟我联系过。有几次我拿起手机,想说一点热乎但又有点距离的话,但都不知道说点啥。高中时候的回忆已经被我俩的聊天用完了,中间空下来的这几年,我不愿意问她经历了什么,她要问我我也不愿意说。我不太想让对方觉得我是枯燥无聊且失败的人,虽然事实上确实如此。实际上,这么多年了,我不记得她具体长什么样儿,翻她的朋友圈,照片也都是千篇一律的滤镜和磨皮,和诸多网红同享一张面具。

来这里的第七天,我随宋倩去县城的家里拿东西。宋倩母亲是县中学的老师,家就在县中学后边的小区。小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砖混结构的楼,楼底下扔着旧家具,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旧沙发上晒太阳和打牌。讣告和租房卖房广告混在一起,贴在单元门口,在烈日下有一种彼此熟稔的感觉。

站在宋倩家的阳台上,县中学的操场一览无余。我看见操场上有几个男孩儿在打球,球场边围着一群女生,有一个女生拿着瓶水,眼睛粘着一个男生。我忽地想起来那人的样貌,有点黑,有点胖,矮墩墩,梳一个带发帘的马尾,高中时混在人堆里并不出众。她二舅妈是我们高中教导处的主任,扫荡学校周边网吧时把我揪出来过,勒令我写过检讨书。打球时那女生也粘着我,回回都给我送水和士力架,我俩为此还受到了周围同学的起哄,但那时我对她避之不及。我无法想象自己跟她展开一段关系。这些过往的光阴是泼在白衣服上的墨,那点子墨并不妨碍衣服的遮蔽功能,但总让看的人心里不怎么舒服。

宋倩在浴室洗澡,我溜了进去。以往宋倩遇到这种情况总会笑着骂我流氓,喝令我出去。那是宋倩最生动的时候,有嗔怒,有嬉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动都撩拨着我。这两年我过得不顺利,她也能感觉到,这样的时刻便少之又少。多数时候我都住在公司,一周回一两趟家。我知道我爸妈那里还有点钱,是他们老两口存的养老钱。这些年我爸妈经历了P2P暴雷和亲戚们借债不还,日子不像我小时候那么宽裕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管他们张口,但又时时担心这万不得已的时刻来临。为了让这样的时刻来临之时我能显得理直气壮一些,我回家的次数比大学刚毕业那两年频繁了很多。我爸妈还是挺欣慰的,逢人就讲我长大了,懂事了,孩子还是留在身边好。

浴室里氤氲着的水汽混合着洗发水和沐浴乳的香味深深地刺激着我。我抱紧宋倩,让女人柔软的身体体贴着我,我感到一阵阵战栗。在浴室里,宋倩前所未有地主动,让我疑心她不再是她。我心里竟有些难过。

擦拭完身体,宋倩久违地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在害怕。我们再一次在相互较量中抵达高潮。这是三年来我头一次觉出这个女人拥有这样大的能量,几乎能将我全部淹没。丢开彼此后,宋倩接到了她妈打来的电话,说她外公快不行了,指明要见我。

我們到了之后发现屋里围了一大群人,估计一个村的人都到了。这些人年纪和宋倩母亲相仿,应该是宋倩外公那边的宗族亲戚。堂屋里烟雾缭绕,宋倩母亲面色发青,看样子已经哭过了。一个黑脸男人站在门口,正和一些人小声交谈。黑脸男人说,你就是李毅?我说,是,我是宋倩的朋友,前两天我跟爷爷聊过天,他应该认得我。黑脸男人吸了口烟,看了我一眼,说,进去吧,我师傅说啥你就答应着,要是答应了,我师傅能保你。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黑脸男人把我往前扯了几步,把我圈在他的臂膀里。我这才发现他穿的大褂子上印着八卦图。里面躺着的这位,他说,是我师傅,我们梅花村公认最厉害的人物,命、卜、相样样通,起卦准,善看相,有逆天改命的本事。说完上上下下又看了我两眼。

我转身看向宋倩。宋倩冲我安慰似的点了点头,说,你就照着他嘱咐的进去就行。我顿了顿,说,好,等爷爷睡了我再叫你们。

我进去时老头儿已经坐起来了。我给他在背后又垫了个枕头,拢了拢被子。桌子上有保温瓶,我倒出来一些在水杯里,递给他。老头儿盯着我做这些事,看我坐了下来,盯着我,说,我不喝水,你进来时影子带上了吧?

带上了,我说,您放心。

老头儿舒了一口气出来,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生病的迹象。我知道这通常被称作回光返照。他说,我的后事就交代给你了,我相信你,有些话也只能跟你说,我看出来了,如今咱俩的八字合。今天咱俩聊的事,你别跟任何人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去做就行了。我能相信你吗?我之前也没见过您,我说,但我这人的优点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嘴严恰好就是一个。行,老头儿说,我信你,我也有办法让你依我。老头儿指了指屋里的柜子,说,那里边有一个罗盘,是陪了我这辈子的物件,我把它送给你,可保你平安,你放心,这东西和你爷爷的那个不一样,我要走了,这东西就易主了。易主你懂不懂,就是只听你的不听我的了。只要你安置好它,它就不会给你惹麻烦。就在那柜子里,你打开看看。

我不太想让这些个东西跟着我,也不想看见它们,我又不懂他们所说的什么打卦看相,但老头儿盯着我,又因为刚刚那黑脸大汉的一席话,我不伺候好这位王爷爷恐怕出不去这个村。我敞开柜门给他看这个罗盘,老头儿满意了,说,我给别人算了一辈子,没给你算过。卦是不轻易起的,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你二十岁上没了,别怨你爹我没给你算。我听着有些奇怪,说,您叫我什么?

我知道你怨恨我没帮你起卦,老头儿掀了掀眼皮,说,你怨我没帮你避开你二十岁上的凶象,这些年你一直也没来找过我,在上面下面都没少给我找事儿,你爷爷在梦里面都给我说了。其实事后我算了,算出来是水雷屯卦,外卦为水,内卦为雷,只有习水性,才能出险或不陷于险,而你恰恰是淹死的,可见是老天要亡你,你爹我也实在没办法。而且,你命里刑克过重,你爹我保不住你,按道理应该把你送给亲叔伯养,可你爷爷只生了我一个,无兄无弟,要是你爷爷多生几个,按常理把你过继给叔伯,方能保你一命。这些年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张老大害了你。

我才知他是把我当成了他死去的儿子,遂说,没,没有的事,我没怨您。他说,柜子里还有把剪刀,你递给我,我这痦子上的毛要修一修。柜子里确有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刀,金灿灿的,放在红布上,煞是好看。我取了剪刀双手递给他,他闭着眼,把右边太阳穴上的毛剪了两下,间或在空气中挥了几下。之前见老头儿时他都是侧躺着,没注意有个痦子。痦子上的毛很长,这让老头儿看上去像影视剧里天桥上算命的反派。

上次说到破解的招儿,老头儿说,张老大没了之后,张老二、老三、老四都来找我,让我帮忙给张老大寻个地儿。起先我不想搭理他们,但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你爷爷在梦里说,冤有头债有主,他和张老大的仇让他们在下面解决。我一下就懂了。第二天我就答应了张家人的请求。我算准了太阳的角度,偷偷在张老大墓地对面树上放了一小块镜子。他们都知道处于山的棱角线上的地不能选,不知道被单束太阳光压住的地也不能选。太阳是极阳之物,埋人的坟地是极阴之地,那束太阳光能把张家老大压得死死的,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算过,张家老大的命格克我,我压住了他,他就能在下面拉磨保我活过七十三,还能让他们张家人丁衰落。这两天我又梦见你爷爷了,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张老大在下面过得不好,拉磨拉得两只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拐一拐的,眼睛也只会往下看,看人的时候还得翻一下白眼儿,你爷爷每次见张老大都被张老大翻一个白眼,虽知道张老大不是故意的,但也扰得他不安生,让我把那面小镜子给撤了。如今我也活过了七十三,你去帮我撤了。

好,我说,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就在对面那座山,老头儿指指窗外,说,你明天早上鸡叫了就去,悄悄去,别惊动别人。

我顺着老头儿指的方向看过去,还是那座天天面对的山,看上去和前两天没什么不同。

我点点头,说,我记住了,鸡叫了一个人去,不惊动别人。

老头儿的目光定定地歇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些乱,手上开始找点事儿干。我摸了摸刚刚倒出来的那杯水,水已经凉透了,我喝了一口,一股凉意冲入我的胃,搅得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老头儿指了指床边桌子上的医疗箱,里面有藿香正气水,他说。

谢谢您,我说,但我更想走出这个房间。我感觉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走动,可能是猫,也可能是什么旧精魂。我起身去翻医疗箱,这才发现医疗箱侧边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有四个人,两个大人坐着,两个十来岁的年轻人站着,女的梳着个辫子,像宋倩,男的理着寸头,和宋倩有点模糊的像。见我眼光落在那照片上,老头儿说,这是我儿子和倩倩妈妈,我儿子单名一个“毅”,跟你的名字一样。你叫李毅对吧,我听倩倩妈妈说过你。

是,我是李毅,我说,是宋倩的朋友。我重重地出了口气,看来老头儿明白过来了,不再把我认作是他三十年前就死去的儿子。

你好你好,老头儿作势就要和我握手,我有些抗拒,但老头儿的手已经伸出来了。他的手比我想象中要温暖干燥,像冬天的暖气片。我记得你是酉年己酉日生人,五行属金,少有的好命啊,老头儿说。

没有没有,我嗫嚅道。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怕他接下来的话,怕听到我今年可能有凶象,要如何化解。若搁以前,进这个屋以前,我可能极为渴望听到这样的话。用我爸的话说,算卦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改命”,而是顺其自然,坦然面对,事实上每个去打卦的人都是為了“改”或“避”,“避”是另一种改。我爸劝我今年结婚也是一种“避”或者“改”。没有人能做到知道结局却束手就擒。

果然,老头儿接下来说,你的命格最怕遇见午未戌,更怕丁火盖头,尤其是今年,这是极大的凶象,你最近是不是在和这些命格的人打交道啊?

我粗粗一算,那个高中女同学就是九月生,甲戌月,脸上表情就有些凝固。老头儿的目光像穿过我,看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他说,对你而言,寅不能落空,否则格局受到刑冲破害,将会有大灾,多是牢狱之灾。像你这样命好的人,一旦有难,就是大难,所谓大灾大难,大富大贵嘛,倩倩是庚寅月生人,跟你很合,我很满意,你也应该满意。今年你会有一劫,你现在就有大凶之兆,和倩倩结婚能免于这一劫。我刚刚已经替你修了修周身的气,能帮你挺到和倩倩结婚。

老头儿说完闭上了眼,满意地朝枕头上靠过去。我等了一会儿,他呼吸声极轻微悠长,吸一下,很久之后才呼。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颗痦子上的毛轻微地抖动着,像一蓬随风飘动的草。我收起剪刀,却发现合不上。关上柜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风水罗盘和剪刀。剪刀和罗盘静静地躺在红布里,冲着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听到外面很安静,看来众人都散去了。正要开门,背后传来老头儿的声音。

你先去办我交代过的那件事,他说,接下来我还要请你帮我寻地。难得遇到一个好命的人,我也要沾沾光。办好了我给你起一卦,保你后半辈子顺顺利利,算是给你和倩倩的结婚礼物。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我听到了鸡鸣声。鸡年生人时遇寅,雄鸡一唱满地金,这两句话我爸在我耳边叨叨过。我穿上衣服出了门,克制了自己去老头儿屋里再看一眼的冲动,朝山走去。

早晨的光线熹微,雾气浓重,空气中漂浮着不知名的虫子和尘埃,眼前视野不甚开阔。整个村子还没有醒来,像醉倒的壮汉,梦中还咂摸着嘴。祠堂里升起来的烟混着雾,缭缭绕绕的,让祠堂看上去像一座孤岛。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鸡叫,被雾气和模糊的光线稀释了,传到耳朵里朦朦胧胧的。我心里很静,不思虑、不预谋的那种静。这两年以来,失败的事业,变淡的感情,时运的不济,此刻都被我踩在脚底下,眼前的路就只是路。老头儿并没有说那东西在哪,但我心里知道那东西在哪,也知道自己一定能办成这件事。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雾薄了一些,成了风。行至山脚下,我有些出汗,并不劳累。我发觉自己的脚步变轻了很多,不像刚出门时那么沉,正好适合爬山。我活动活动脚腕,许久没爬过山,这对我算不小的挑战。

山上的树并不像外面看到的那样密和绿,虽有层次,但更有破碎感,像被人拿推子漫不经心地推了两下。走了半个小时,山路宽了起来,有人修的台阶直通向某处。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擦了擦汗,预感就是这里,应该就是这个时刻。树林深处传来人声,我等着人走近。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经过我,男人的肩膀一高一低,走路一拐一拐的,侧眼看我时翻了个大白眼。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翻白眼,而是控制不住。张老大?我出声喊他。那人停下了脚步。你咋知道我排老大,他说,现如今知道我排老大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儿个寒衣节,我来给我的几个弟兄们烧烧衣服,冬天来了,咱冷,下面的人也冷,你也是来给你家里人烧衣服的吧?

我晃了晃背包,说,对,寒衣节来给家里人烧衣服。

目送着他往下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时,我往上走了两段台阶,来到一开阔之处,一缕光恰好照着一块墓碑。我循着太阳光的来处,看到墓碑对面的榕树上有一处在闪闪发亮。风一吹过,波光粼粼,洒了一片碎金,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捡了块石头,顺着那光砸过去,仓啷啷的声音在山里回荡。

责任编辑:胡汀潞

实习编辑:陈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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