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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何以入“经”

2023-05-30李广良

团结 2023年1期
关键词:孟子孔子

《孟子》是“十三经”的最后一“经”。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孟子》共有七篇,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孟子》有十一篇。七篇即《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十一篇即七篇加上《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这四篇“外书”。四篇“外书”当为“伪作”,对此赵岐早有明断:“其文不能弘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外书”后来逐渐亡佚,今本《孟子》沿袭赵岐《孟子章句》例,分为七篇十四卷。

《孟子》之获得“经”的地位,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汉书·艺文志》将《孟子》归入“子部”,可见班固只把《孟子》当作“子书”而已。不过汉代学者的共识是把《孟子》看作辅翼“经书”、解释“经义”的“传”。西汉文帝时,更为《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置博士,称作“传记博士”。王充《论衡·对作篇》说:“杨墨之学不乱儒义,则孟子之传不造。”明确称《孟子》为“传”。汉以后《孟子》的地位不断提高。五代时,后蜀主孟昶命毋昭裔督造,于成都文翁石室礼殿东南,楷书《易》《书》《诗》《仪礼》《周礼》《礼记》《公羊》《谷梁》《左传》《论语》《孟子》十一经刻石;北宋时宋太宗又加翻刻,《孟子》始列入经书,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正式将其著录于经部。哲宗元祐年间,《孟子》被作為科举取士的试士内容。南宋孝宗时,朱熹将《论语》、《孟子》与《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合在一起,称为《四书》,并悉心为之作注,确立了《孟子》在经部的地位。元明清三代,《四书》被定为科举考试的科目,《孟子》遂成为学者必读之书。

《孟子》是记述孟子言行以及他和当时人或门弟子互相问答的书,始于“孟子见梁惠王”一句,终于“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一句,共38125字。孟子名轲,邹国人,约生于公元前385年(周安王十七年),死于公元前304年(周赧王十一年),活到八十多岁。孟子出生时,距孔子之死(公元前479)已将近百年。关于他的身世,赵岐说他是“鲁公族孟孙之后”,其父早逝,在母亲的教育下长成。历来有“孟母教子”的佳话,《韩诗外传》《列女传》有“孟母三迁”“断机杼而促学”等记载,赵岐亦说:“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关于孟子的师承,有说他直接师承子思的,有说他师承子思之子子上的,皆不可信。《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学者多从之。

孟子学成以后,便出游齐、魏、滕等国,向诸侯们宣讲用“仁义”之道统一天下的方法。诸侯们都以为他所宣讲的道“迂远而阔于事情”,不符合当时“以攻伐为贤”的时代潮流和“富国强兵”的实际需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对此说得非常清楚:“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疆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一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但《孟子》之“作”,到底是“孟子自著”呢,还是“弟子追述”呢,还是“孟子和弟子共同完成”呢?从《孟子》一书的行文进行分析,当以“共同完成”说为可信(杨泽波,《孟子评传》)。

孟子是古代中国的伟大思想家之一,是儒家“道统”的最后一位“圣人”。韩愈《原道》指出:“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韩愈之说可作为古代中国对孟子思想地位的根本判断,而这与现代学术观念形成了鲜明对照。现代学术把孟子归为“先秦诸子”之一,把孟子之学归于所谓“诸子之学”,把《孟子》一书归于所谓“子书”。现代学者不但从根本上否定孟子的“亚圣”地位,而且多把孟子和荀子并列,甚至认为孟子不如荀子。曹聚仁先生就说:“我们该明白‘孔孟不能并称,这是常识;‘孟荀并称,以弘通而论,孟子实在不如荀子。荀子乃是儒家集大成的人,比孔子高明得多。”这种高抬荀子而否定孟子的做法,其实只是一种近代“理性主义”的障蔽,是对中华经学传统和“圣学”传统的彻底抛弃。但在我看来,《孟子》确与“诸子”之书有根本性的不同,而这些不同是使它最终“入经”的根本原因。

首先,推崇孔子为“圣”。《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公孙丑上》:“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的最后一段更是从尧舜至汤,汤至文王,再至孔子,自觉地构建了一个“儒家”的“圣人谱系”。这种对孔子的“圣人性”的高度认同是其他诸子所没有的,可以说是儒家团体的“内在特征”之一。

其次,继承五经传统。孟子自觉地继承和发扬孔子开创的经学,把经学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赵岐《孟子题辞》说:“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孟子》中引《诗》凡34处,其中《雅》26处,引《风》5处,引《颂》3处,把《诗》作为其最重要的思想资源,而且提出了“《诗》亡然后《春秋》作”的重要命题,创造了“以意逆志”的《诗》学方法论。《孟子》引《书》凡19处,论《书》1处,据《书》以阐明其政治理念。《孟子》引《礼》虽只有2处,但“礼”字出现多达65处,其言井田、爵禄、学校、明堂、丧制、囿制等先王之制亦不在少数(见孙开泰《孟子与五经》)。《孟子》书直接引证《春秋》之处虽不多,但均极重要,特别是《孟子·滕文公上》一段:“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所谓“天子之事”,即是以《春秋》行新王之法,用《春秋》所创制义法来治理天下。“至于《易》,《孟子》虽未明引,但其学言天言性,可视为得《易》之传。”(蒋庆,《公羊学引论》)更重要的是,孟子所阐述的“王道理想”“天道崇拜”“圣贤担当”皆是五经的大义所在,是华夏文明的精神命脉所系。后世之所以称儒学为“孔孟之道”者,其根本原因在此。

第三,捍卫儒家思想。孟子“好辩”,他的辩论对手既包括梁惠王这样的执政者,也包括告子这样的思想家。孟子的“好辩”是“不得以”而为之,在“乐杀人者”们主导的黑暗时刻,只有他这样的“圣之徒”或“新圣人”,才能给人世间带来善性复苏的光明。“好辩”展现的是一种“批判精神”“斗争精神”和“救世激情”,尽管他的“批判”和“斗争”还是“批判的武器”,而不是“武器的批判”。孟子的批判主要针对的是杨朱和墨翟的学说,《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以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一方面激烈地批判杨朱,因为杨朱的“为我”中逻辑地蕴含着对民族精神和国家根基的否定;另一方面孟子激烈地批判墨子,因为墨子的“兼爱”说具有一种强人所难的风格,缺乏“仁道”所具有的那种至诚真性的原发机理。

第四,对经义的创造性发展。孟子不仅是儒家思想和精神的继承者,还是一位创造性的思想大师,极大地拓展了儒学的思想空间,丰富了儒家的义理。其中最重要的是确立了儒家的心性论。《孟子·尽心上》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者,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在这里,“心”是孟子学说的中枢和灵魂。《孟子》中的“心”含意极为丰富,大体有六个意思:“心之官则思”,心是思想、意识;“中心悦而诚服也”,心有“意念”“意愿”“情感”“信念”等义;“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心为纯一无伪的“一种觉知情感与意愿交織的状态”;“害人之心”“穿窬之心”,此为不善之心;“失其本心”,此为本然质心、天然之心;“养心莫善于寡欲”,此为保养、恢复或修养人的本心。如何才能“尽心”,从而“知性”“知天”呢?《孟子·告子下》曰:“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心处于艰难困苦的状态,然后才拼命地思虑,思虑才能深刻;思虑不得安宁,非常痛苦、非常难受之时,会将人激发到一个新的状态。这样的“困心”“衡虑”就会使得那些有志于正心诚意的人寡欲、奋发,这个“寡欲”的实质在于生起激愤之情、悲愤之情等“真情”,让情来脱欲、入境,“苦其心志”“动心忍性”等的真意亦在于此(张祥龙,《先秦儒家哲学九讲》)。不过,这只是一种“尽心”的方式,孟子还讲到“恻隐之心”的“触机而发”,“我善养吾浩然正气”等生动丰富的形式,读者可自行体悟。重要的是,孟子的“尽心”所指向的“性”与“天”。《孟子·滕文公上》:“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针对各种流行的性论展开批判,如“无善无恶论”“可善可恶论”“有善有恶论”等,并旗帜鲜明地主张“性善论”。孟子对性善论展开了多层次的复杂论证,如“四端自发的论辩”“道德自足的论辩”“生死关头心性醒悟的论辩”等。从理论上说,孟子未必证明了人性本善,但从“尽心”到“知性”再到“知天”的理路是极为清晰的,通过“尽心”而真正觉醒人的生命的“善”性,确立人的真正的主体性,进而通过此“主体性”领悟“天命”“天道”,以确立人的生存的“正命”。

(李广良,云南师范大学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责编 刘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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