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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白日梦

2023-05-30寇梦鸥

今古文创 2023年18期
关键词:童年白日梦动物

寇梦鸥

【摘要】《我的原野盛宴》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近年出版的一部非虚构小说。在这部小说的扉页上写着:“这是一部关于人在大地上诗意栖居的故事,关于勇气、哀伤、友谊和爱的书写。”与《古船》等民族史诗般的宏大叙事不同,《我的原野盛宴》更像是一部纯净的童话书,作者通过动物、植物、民间传说构筑了一场荒野盛宴,完成了一场诗意栖居,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的一场精神返乡。

【关键词】《我的原野盛宴》;白日梦;童年;动物;植物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18-000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8.002

在《我的原野盛宴》这部书中,作者通过童年记忆的诗性叙述,带领我们做了一场极其纯美的,或许在月光下,或许在小泥屋,或许在森林中,或许在葡萄园中的白日梦。但正如张炜自己在小说中所写的:“我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早就忘记了日月,也忘记了年龄。我在水中照过自己的影子,看到的是一张风尘仆仆的成年人的脸。”当这场白日梦做完之后,我们不得不从中间抽离出来,面对这样的一部小说,在审美净化之余,我们却会产生一种绵密的忧伤。

如这部小说的标题所写,这是一场在阳光下、月亮下、原野上的一场记忆中的盛大宴会。在这个世界中,万物有灵,各美其美。唯美清新的童话感觉是我们直面这部小说的第一感受。它的叙事视角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宝孩”而已。诗化的,天然去雕饰一般的童话书式叙述,让阅读者能沉浸式地进入到这五彩斑斓的童话森林。这种童年第一视角展开的小说,在文学书写上也很常见,比如萧红的《呼兰河传》中的后花园情节,我们很容易将二者联系起来。人经常会有一种童年情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种自生命诞生之初的哲学冲动,以及每个人独特的童年经验,成了很多作家的诗化记忆或残酷记忆。杜拉斯的童年充满着与母亲对抗的焦灼感,这在《情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苏童的童年总是充满了河岸和窄窄的街道。童年经验的书写是一种经久不衰的文学母题。马尔克斯讲,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童年是此生的宿命。深入和返回童年,是人类重新发现自我的一种方法”[1]与萧红的后花园叙事不同的是,《我的原野盛宴》更像是一场绚烂的美梦,少了些许生命的残酷底色,张炜做到了深入返回童年,力图天真一派,而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这场原野盛宴,梦幻岛,桃花仙境的构成要素是丰富,多种多样的。

一、温情柔软的动物叙事

综观全书,我们可以看到,整部小说的叙述空间比较广泛,既有森林,也有大海。这种海陆共生的自然生态环境为这个童话白日梦的构建提供了十分完美的空间。小说里有着大量章节的动物描写,这也是很多人将这部小说视为一部童话书的重要条件。因为在张炜的笔下,关于动物的叙事,不是传统的老掉牙的聊斋报恩中的动物,而是充满了充当西方童话中重要主人公一般的小动物。在这个唯美的世界里,虽然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也在起着作用,但是总体的基调是人与动物同为自然界中的一分子,作为一样的生命体的一体圆融状态。这里交织着田园牧歌式的泛灵论,一种神秘的,原始的冲动与审美,万物有灵,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者笔下的主人公,无论是“我”,还是外祖母、壮壮、壮壮的爷爷,或者是老广,都对这些动物们充满了同情、悲悯、喜爱与尊敬之心。这与我们当下对于生态环境的破坏,生物失去自己的栖息地的状态完全不同。

他写到了很多充满个性的小动物。喜鹊在树上吃着“盛宴”,咀嚼果子的声音“咔咔”作响;有一只叫“菲菲”的银狐,“我”没有办法让它停留,但是祖母告诉“我”狐狸有狐狸的事情。“再就是……它不相信我们。”[2]许许多多的鸟儿会在天上开会,凑到一起谈天说地;存在于人们口中的一只找自己熊宝宝的大黑熊;云雀妈妈会给自己孩子唱歌,编织林子的童话给小宝贝听;“我”在想心事的时候遇到了一只油亮的小黑猪,给它讲故事并且把它抱回了家;一只打脸鸟把一个猎人的脸给一巴掌揍歪了,原来这只梳着大背头,可怕的大脸鸟是猫头鹰;落单了的大雁“老呆宝”原来是个大闺女,外祖母不让壮壮和他爷爷把它带回家,“我”把自己的头埋在老呆宝的羽毛里,希望和它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还有会说话的鹦鹉“阿梅”,有“孝心”总是带老鼠回来的猫头鹰“三喜”壮壮爷爷养在果园的黑狗,经常出现在树上或者墙头的花面狸猫……这些个性鲜明的动物,在作者的叙述中,带着孩童一般的天真和可爱。

动物本身无所谓可爱不可爱,但是书中的每一个人,天然地对动物持有理解怜悯的态度,某种意义上彼此是平等的,而不仅仅是食物链或者彼此对立的关系。他们自有一套和这些动物相处的法则。

“我”自然是不必提,和银狐菲菲也想当朋友,和油亮发光的小黑猪已经成了朋友,对着大雁“老呆宝”表白自己的心事,如果老呆宝愿意的话,可以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按照我们已经世俗化、现代化的思想来讲,这样的想法既天真又幼稚。而且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自诩充满了人文关怀的人从未将关爱动物纳入范畴,自文艺复兴以来,人的地位大大提高,我们甚至一度要成为自然的法则,为自然立法,总是充满着人是最高级动物这样想法的傲慢与自大。但是,在这部童话之书中,我们看不到这种傲慢。外祖母总是教导我:“你如果对动物好,真好,就要依着它们的本性。什么是‘本性?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活法。”[3]来家里串门的老爷爷告诉“我”:“林子里的事最好交给野物去办,人不能仗着有几条枪就狂得不成样子,这要倒霉的。”[4]“人和野物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人帮它,它就帮人。比如大林子,给咱这么多药材,还有蘑菇和果子,咱离开大林子可不行。”[5]白天是人类的,夜晚是野物的,所以不要和野物在夜晚抢占泥屋子的所属权。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驳斥和批判,在这样充满爱与万物有灵的教育下,“我”自然成了一个既对动物充满好奇心,又共情能力极高的小孩。除了上文所罗列的,“我”对冬天冻得没有饭吃的小鸟充满了同情,和壮壮看到搁浅的小海豚,为它闪亮的皮衣服惊叹,又三人合力将小海豚送到大海里,壮壮觉得小海豚亲了自己的额头,所以他額头上的大包都不痛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人和动物之间的爱的力量!因为帮助了海豚,被海豚亲吻,因为爱,所以忘记了疼痛,而这或许也是作者想要在这场美梦中想传递给我们的爱的教育。

这些动物除了有自然天性,在作者生动的笔下,还具有人的特性,因此尽管张炜自己强调这是一部非虚构小说,我们还是很有看童话的感觉。就是因为在书写这些动物时,他自然将人类世界的温情脉脉投射到动物的世界里,将自己内心的感受投射到动物身上,并且用人类世界的语词来写动物,我们很容易和这些动物产生“共感”,因为它们看起来和我们是多么的相似,这种手法运用,在日本童话大师宫泽贤治的笔下随处可见,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与自然和睦相处,温情柔软的动物的叙事,在《我的原野盛宴》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我”和动物们一起共享这盛宴,一个自然的乌托邦世界,这是白日梦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半岛“植物志”

植物在童年白日梦的构建中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元素。主人公一家过着一种近乎隔离的生活,一种如瓦尔登湖般的纯正的自然,因此对于植物的书写似乎让作者成了一个植物学家,而小说也的确具有“一部半岛植物志”的美称。这样的书写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奇幻的《山海经》,先民在书中记载着各种植物与动物。我们还能联想到孔夫子的兴观群怨之说,《诗经》可以“多识於鸟兽草木之名”,同样是齐鲁文化的产物,这部植物志也的确做到了让我们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种对于植物的推崇,在汪曾祺的文章中可以看到很多;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有这样的倾向。

对于采药人老广来说,这里繁茂的植物,简直就是一座不花钱的中药铺。松树的叶子、地上的白茅根、艾草、地黄都是珍贵的药材。

对于外祖母来说,这里就是丰富的菜铺:仅仅靠近小屋的地上就生长了茂盛的植物,有蓼花,有小蓟和打破碗碗花,有蒲公英、蔊菜、茜草、大马齿苋、咸蓬、地肤、虎耳草、酸模和紫苏;还可以采到蘑菇、拔到野葱野蒜。外祖母用林子里最朴素的食材,做着最丰盛的饭菜。她每做一种饭菜,都非常有讲究,“做玉米饼和地瓜时要点燃松塔,做鱼就烧苹果枝,炖地瓜时使用杂木。”

对“我”而言,认识这些植物是一种不断认识不断寻求答案的过程和手段,通过一种经验主义的分析和归纳,来得到这些“知识”。“我”这样认识植物,并且以自身经验获取的知识为傲。在“灯影”,没有小孩可以在识别植物这个方面超过“我”,童年就是这样充满了追溯的欲望以及认识的快感。

但是作者小说中的植物并不仅仅是博物学上的植物。他试图将直观经验的感性审美与理性逻辑联系起来,这也是他叙述动物的内在结构,既是博物志,又是散文诗,以万物有灵论为表象地对知识化的人在自然中的生存地位感通。[6]

小说中有一棵“树王”,据外祖母说所说:“当年我们一家一直走到海滩上,走啊走啊,一抬头看到这棵大李子树,就再也不想走了。” 一家人都受大李子树的护佑,这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

著名的但丁研究者C·H·格兰金特在评论《神曲》时曾说过:“所有主题中最广泛的主题,即人类的罪愆和救赎的主题,与宇宙的伟大设计相协调。[7]

在作者的笔下,这棵大李子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宇宙意义上的表意符号,从而将生命的永不倦歇的出现与宇宙的律动的更新紧密地联系起来。大李子树就是一颗生命之树,他保护了“我们全家”,我的父亲“只要有这棵大李子树在,我们什么都不怕。我在南山里一想到它,心里就会安定下来”。植物在小说中的地位超前地被凸显出来。在生命力自由流淌的生命之树上,人类与世上万物之间具有一种颇富神圣意味的平等,这不仅使得自然生灵获得了更高的生命地位,还颠覆了原先的宇宙秩序,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神话。[8]

小说里的植物还具有一种“能动力”,在这种能动力地推动下,它们和动物一样,具有了思想情感,似乎和人并没有什么差别,这里没有主客二分。“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9]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爱大笑,胖;百合微笑着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齿;黑菊是冷面傲气的女人,她很傲气;蓝蝴蝶花非常害羞,不爱说话;紫菀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能背许多诗;萱草是不讲穿戴的美人。除此之外,外祖母还告诉“我”,树木和人一样有着很多的心眼,虽然它们不说话,和树打交道就等于和人打交道,白杨树英俊,干净有志气;橡树有威信;“我”觉得柳树的脾气最好,因为柳树对小孩儿很好。

植物在童年记忆中占据的内容太多,太过美好,以至于当作者成年后,再次回忆起这场无与伦比的白日梦时,当他开始在脑海中想着自己的小屋时,他的小屋布满了植物。

我在屋子四周栽了女贞、辽东桤木、金合欢和石楠,还有铃兰、吉祥草、萱草、玉簪、紫萼、宝铎草。种了成片的野鸢尾和山地菊、小斑叶兰和紫点杓兰。靠近小院是几株海棠,它是春天里最温柔的笑脸。特别是一棵李子树,我渴望它飞快长大,成为小屋的护佑。树木中间、河滩和稍远处要有常见的一些草木,扶芳藤、节节草、地肤、车前、大马齿苋、蒲公英、忍冬、沙参、凤仙。我要让木栅墙上爬满瓜蒌和凌霄,让落日的方向长满菊芋。[10]

植物在塑造人类情感、疗愈人类心理创伤具有一种情动力量。[11]所以在“我”所构想的成年之后居住的小屋,是需要大量的植物的。因为“我”明白,记忆和童年一去不复返,这种原始的、混沌的、人类童年时代与物一体圆融的状态,是作者在回溯过去所呈现给我们的审美空间,一种文学的白日梦。我们不会在阅读的过程中真的试图通过小说识草木鸟兽之名。但是在这种童真的书写中,需要认识或者思考“文明”与“自然”的关系;人和“植物”的一种关系。他将充满动植物生存痕迹的自然世界纳入道德性的宇宙,以之代替了习俗中形成的社会道德系统;而他的道德性的宇宙,既是动物植物栖身之处,也是人类托命之所。[12]

三、原野盛宴中的民间记忆与荒野传说

这场瑰丽的梦境中充满了神秘诡谲的民间记忆和荒野传说,这一定是生长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地域才能拥有的童年体验。工业文明、城市文明、现代文明不需要这种民间记忆,也不存在荒野傳说,失去了田园牧歌样式的生活,人类已经失去童年时代,也不会做梦。但是《我的原野盛宴》中,每一个人都会深深相信这种传说,并且他们自觉地将民间记忆继承下来。

一面是源自语言意义上的审美救赎,一面是他在生命意义上努力完成的精神超越,美丽总是愁人的,诚如我的原野盛宴在野性自然的快乐之下,总是含着隐隐的忧伤。大抵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是需要回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才能在风尘仆仆的路程中让自己找到一个休憩的地方,做一个美丽的梦,和动物植物对话。

参考文献:

[1]张炜.童年——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一[J].天涯,2020,(3):4-26

[2]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37.

[3]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42.

[4]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45.

[5]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145.

[6]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37.

[7]C.H.Grandgent.Discourseson Dant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24.

[8]祝昊.劳伦斯植物诗歌的生态解读[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103-109.

[9]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222.

[10]張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314.

[11]韩启群.新物质主义视域下的韦尔蒂植物书写研究[J].山东外语教学,2020,(6):79-86.

[12]陈星宇.却顾所来径:原野大地与张炜归家诗意之完形[J].文艺争鸣,2020,(12):149-155.

[13]张影,刘薇禛平,张禹.森林与原野的故事——俄罗斯民间传说(一)[J].留学,2020,(11):78-79.

[14]张炜.我的原野盛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37.

[15]张炜.荒野——文学的八个关键词之三[J].天涯,2020,(5):30-45.

[16]陈星宇.却顾所来径:原野大地与张炜归家诗意之完形[J].文艺争鸣,2020,(12):149-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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