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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长篇小说《回响》研讨会纪要

2023-05-30本刊编辑部

南方文坛 2023年1期
关键词:回响作家文学

本刊编辑部

时间:2022年9月16日上午

地点:中国现代文学馆B座多功能厅

主办: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人民文学出版社

协办:《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

与会者:李敬泽、阎晶明、邱华栋、臧永清、李红强、潘凯雄、李洱、徐则臣、张燕玲、张莉、刘琼、李东华、饶翔、丛治辰、李蔚超、陈涛、宋嵩、岳雯、李壮等

主持:何向阳

何向阳(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各位领导、专家,大家好!欢迎大家参加由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人民文学》、《南方文坛》、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共同协办的东西长篇小说《回响》研讨会。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出席今天活动的嘉宾(略)。东西是首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获得者,是60后实力派作家之一,《回响》是他继《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之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作品通过讲述案件侦破过程,将命案侦破化为叙事的内驱力,在紧凑的节奏、抽丝剥茧的逻辑演绎、翔实缜密的心理剖析中,揭开隐秘的往事与人性的谜题。首先有请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发言。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回响》是耐读的也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一部作品。其中包含着、折射着东西作为一个小说家长期以来不断自我发展的非常特殊的一些特点。

这部作品由双线结构构成的回响关系,不仅仅是原声和映照,更有意思的是它可能有一个很复杂的反讽关系。当我们在努力破案的时候,确信有一个真相在等待着我们,小说家完成他的承诺,最后给我们一个真相,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东西设立了一个情感的线索,情感与破案的关系,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反讽关系,在于情感这个面与我们能够确切把握的那个真相产生对照: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没有我们所想象的如此确切的真相。

在我们这个时代,也许在任何时代都一样,我们的世界观里可能深刻地卯定了一个观念:确信任何事情下面一定埋伏着一个真相。但是实际上,是否存在那样一个像凶手一样最后被抓住的真相?我觉得在东西这里是深刻的相互反讽的。我们现在有一个对真相的迷信,这个真相的迷信同时也包含对世界深刻的怀疑,或者说几乎是哲学意义上的命定的那种不信任。所以推敲这个不信任,实际上就是在推敲人性,这个人性既是记忆上的古老的人性,也是一个极具当代性、极具当代体验的一种人性。

《回响》是确实对人性、对人的当代性有话说、有发现的,同时它又是用小说家复杂的、反讽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一部小说。它几乎可以构成现代经验的一个复杂但又极具洞察力的寓言。《回响》是现代以来不断地在我们的文学中、在世界文学中反复回响的关于人性和人类境遇的基本主题在当下最新的、有力的同时又是有效的洞察和一份回响。对于小说艺术来讲,尤其对于现代小说艺术来讲,人性的复杂性尤其需要艺术创造的复杂性来确保和照亮。在这个意义上,《回响》是值得反复阅读,也值得我们深入研讨的一部作品。

臧永清(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回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近几年出版的具有上乘艺术品质和丰富思想含量的长篇佳作之一,作者东西首先在艺术形式上进行了探索,他找到了一种“怎样写”的方式,借鉴推理小说的某些形式,以一个案件的发生、侦查及推理作为叙事的内在动力,描绘了广阔的当代社会生活,将自己对社会人心的敏锐观察和深入思索艺术地纳入严丝合缝的情节当中,形成一部逻辑严密、情节跌宕、让人不忍释卷同时发人深省的精彩纷呈的作品。

小说将我们日常生活语境中关于家庭、教育、情感、道德、真相、现实等理念重新建模,加以观察、省视、诘问、思辨。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陌生化了,生活的真相不断呈现,同时人作为世界的主导,他的不确定性和幽深隐秘的内在世界也逐渐洞开。这种认知上的升级,令我们脱离非此即彼的线性思维,从而和世界的关系发生新的位移,文学就是在这个层面对现实和生活产生良性互动。

《回响》的确在如何处理当代经验方面提供了新的方法,令我们对现实主义文学重拾信心,这种文学具有直面现实的精神、穿透现实的能力,并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生活的本质。《回响》具有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它用当代材料来进行人性的试验,特别是对人的心理、意识及潜意识的深入开掘体现了作家的探索精神。东西在创作前进行了大量的心理学、刑侦学方面的知识储备和训练,跟书中人物紧紧纠缠的四年创作过程即是他对生活、情感、人性不断发现的过程,作者甚至延展和发明了不少心理学概念,比如“疚爱”:因内疚而产生的爱,等等。小说在人物和心理上呈现了多种对应关系:现实和心灵、幻觉和真相、直觉和理性等,让读者充分意识到,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深不可测的秘密。然而,作品对人性的分析、探求、认知,最终指向的不是虚无、绝望,反而表达了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希望和爱的信念,并执着地寻找和守护着它。

东西最终确定以《回响》作为书名,就包含这种信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所有的爱与希望终将得到回应。《回响》,指我们的心灵和大千世界的多重对应;《回响》,也和文学史上自司汤达、福楼拜、托尔斯泰、菲茨杰拉德、纳博科夫等作家形成的传统进行了呼应与对话。东西继承了文学史中关于“人”的经典书写,并将之与中国的当代生活无缝接入,《回响》,也会在当代读者心中产生回音。的确,《回响》出版后,登上了很多重要的文学榜单,如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长篇小说榜、《收获》排行榜长篇小说榜、《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等,获得《人民文学》杂志年度长篇小说奖。并获得了2021年度“中国好书”奖。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这是对作者最好的鼓励。东西作为专业作家的职业生涯二十余年,所作长篇数量并不算多产,四部而已,但实事求是地说,他的每部作品都是扎实的、有分量的和独特的。应该说,东西现在处于非常好的创作状态中,他的写作还在不断开疆拓土,未来更令人期待!

阎晶明(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回响》既是东西一贯以来艺术风格的延续,同时也迈上了新的台阶,它是当下小说创作里非常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我在三年前的综述中,曾用“融合”一词来概括当前小说的创作趋势。我认为在一部作品里把多種艺术元素、艺术手法拼接、拼贴,或者说融合在一起,它们是严肃文学,但看上去又是流行小说,这是一种世界趋势。小说里有地域风情,有民族历史,有严肃的政治,有民间的传奇,同时还有一种广阔的世界性。作家努力调用整合这些元素,纳入一部小说当中,使其成为互相关联、交融的小说要素,从而形成一种合力,形成一种小说的力量。《回响》就很好地印证了我的这一判断。

小说写一位女警察冉咚咚对一桩杀人案竭尽全力的调查、侦破,被害人还是一个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良好的年轻女性,探究谜底的好奇自然会引发阅读的兴味。这是典型的通俗小说路径。然而小说展开的却是另一幅人生场景。冉咚咚在调查中看到了一幅幅令其精神上不断受到强烈震动的人生景观。她的调查从追寻凶手开始,打开的却是一个个令她难以承受的家庭婚姻状况,揭开的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破碎的情感世界。带入感不断加强的过程中,冉咚咚甚至窥探到了自己婚姻的不堪。她追查社会案件的过程,也是追问自身情感依托究竟有无的过程。她与丈夫慕达夫甚至因此走上了离异分手的地步。人生之窘境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流行小说故事的引子下,牵出的是作家深入思考着的人生命题。东西选择以警察来切入故事,冉咚咚努力接近职业生涯的真实,但深入其中的却是她自己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回响”一词因此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案件本身的疾风暴雨、电闪雷鸣是本位,也是看点,而作家真正关心、关注和探究的是它们产生的回响,这种回响挥之不去,在心灵上留下更深更大的创伤。设置警察身份,可以让人物直接进入故事的核心,拥有阅读、翻看“绝密文件”的特殊权利。由于猝不及防中打开了自己的心灵档案,残酷的、逼人的真实随时相伴。冉咚咚的丈夫竟然是一位文学评论家,两种截然相反的职业组合成一个家庭;小说开头描写的谋杀夏冰清的凶手,是一个同时也在写诗的青年易春阳,两种完全相背、分裂的行为(故意杀人和写诗)却体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同一个场域中,这简直要让人联想到传统经典《罪与罚》这个书名甚至小说故事了。

这些完全不同身份的人,他们在小说里成为同构,非常有意思。东西既坚持了过去的自己,又寻找到了新的写作选择。总之,这部小说是他新的挖掘,进入新的境界的一部作品,可以预见,此后东西再创作会把小说的复杂性以及故事的可读性,以及他思考的深度,更好地融合到一起。非常期待。

邱华栋(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我跟东西都属于同一代作家,也就是第一批“新生代作家”。1997年,我和他在北京碰面,是因为一套“新生代作家长篇小说丛书”收入了东西的第一部长篇《耳光响亮》,也有我一本小说。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去年,张清华教授在《当代作家评论》上主持“新生代小说家三十年”,选了几个新生代的样本作家:东西、李洱、艾伟、毕飞宇、徐坤和我等,进行深入研究。可以说,过了三十年,我们这拨新生代作家还在坚持写作,并且正在写出力作、代表作。因此,作为一个新生代作家、小说家同行,我向东西写出这样一部新作、力作、杰作,表达祝贺。今天,我想沿着刚才几位评论家的发言启发,谈几点感受。

第一,一部作品的书名是窗户和大门,是向读者的邀请和提示,也是一个浓缩的关于作者要表达的内容的密码。所以,东西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起名为《回响》,让我颇费思量。回响,是一个动名词,有反响、回声之意。按照物理学的解释:在一个回响音场内,音源停止发音后,由于音场边界或音场中的反射性或散射性使音波在其间多次反射或散射,而使声音持续一段时间,产生的连续现象,就称为回響。那么,起名为《回响》,必定有很多“回响”发生在作品中。这是东西这部作品点题之处。

第二,我很关注这部小说结构性的回响。作品是一种回响式、回音式的结构,因为它的奇数章是破案的,是面向社会性的探查和书写,偶数章是刑警冉咚咚对她丈夫进行各种心理揣测、测试,在这两条线索的递进之间,产生了一个作品结构的回响。整部小说由九章构成,每一章都是两个字的题目,这种结构上的互文性、回声性、回响性,决定了这部作品本身架构的对称,宛如一件精美的容器,包裹着层层推进的故事,构成这部作品带有“回响”的特征。

第三,这部长篇小说里,出现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几十个,其中有三大类人物,第一类是警察,冉咚咚、邵天伟、王副局长、小陆等,这拨人是破案的警官。第二类是有一些跟他们相关的亲属关系、工作关系,各种各样社会关系的人,包括慕达夫、唤雨、贝贞、洪安格等,也包括死者夏冰清的父母亲等,由此延展开一系列社会人物。第三类是一连串的嫌疑人,有5位,并且这些犯罪嫌疑人也有亲属关系、父亲关系、恋爱关系的人物出现。三组人物在小说里塑造得十分生动、丰富、精彩。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小说里,一对对的夫妻、一对对恋人之间的互动,具有男女性别的对称回响,也构成心灵上的回响。所以,这部小说塑造出三类人物,构成奇妙的回响。

第四,由此,我想到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们看20世纪的拉美文学,有几个主要的风格流派,有魔幻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还有博尔赫斯为代表的幻想派。东西这部小说是对当代世界文学的回响,它最大的成就在于虽然借助了探案的外壳,却在精神分析和心理层面上,对人物做了深入的挖掘与呈现。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人所是的,要比他对自身的了解更丰富。”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自己的丰富性,需要不断地探求。那么,在东西的笔下,冉咚咚是一个有精神分析深度、有心理深度的人。作者在不断探测她那深不可测的心理,这是东西在这部小说中的成功之处。所有外部社会关系的影响,都在冉咚咚及她丈夫慕达夫这里纠结起来,得到心理上的深层次的回应和回声。一般情况下,像这样一个包裹侦破小说外衣的小说,很容易把人物符号化,但东西在塑造人物上,特别是主要人物,有精神分析、心理意义上的深度,这是这部小说和世界文学能够对话的回响之处。比如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玫瑰的名字》,以一个修道院的谋杀案,展开意大利中世纪宗教和世俗权力之间复杂斗争的文化历史小说。那么,到了东西的《回响》,他给我们呈现了广阔社会背景下的人性之渊、人性之平原的深广度。

第五,这部作品中还有对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的反讽式的回响,对新闻事件如何变成文学素材的表达性的回响。小说塑造了几个和文学有关的人物,比如文学教授慕达夫;比如杀手易春阳,他实际上是一个诗人。还有女作家贝贞,在他们身上,关于文学何为、文学评论何为、诗人何为、诗人存在的尴尬等等,这些都是一种回响,体现精神活动、文化活动,文学生活在这个时代里怎样产生回响。再有就是,东西在塑造五个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是极其用心的,是对社会新闻的最大限度的文学“回响”,东西很善于从新闻结束的地方再度出发。在新闻结束的地方展现出社会的丰富性。这是东西善于处理素材的强大能力。

所以,从五个“回响”来看,东西的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真正直面时代人心,直面现实中的人性之幽微与广阔的作品,也是东西的四部长篇小说里最精彩的一部。所以,《回响》这部作品必定会在更多读者那里,获得更大的“回响”。

潘凯雄(人民文学出版社原社长):《回响》明面上有两条线索展开,一条刑侦,一条情侦。在情侦这条线上,结尾非常厉害,在小说倒数第二页,慕达夫和冉咚咚会面以后,慕达夫反问一句:“别以为你破了几个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归类概括总结人类所有情感,你能勘破你自己吗?”这句话很有意味,反映了现代社会里面在两性关系上的一种非常复杂的、非常微妙的状态。虽然只有一笔,但如果我们由此展开,可以产生很多的联想,它没有给更多的答案,但是确实提出了很重要的社会问题。

这个作品精彩、吸引人的是奇数章刑侦那条线,可能大家容易觉得这就是类型小说的一种。其实我们对一些类型小说的看法、评价,还得从根上来想一想,不能因为是类型小说就觉得它没有文学价值,好的类型小说也会有非常优秀的文学品质。实际上,类型小说作家对整个文学的贡献,他们的一些文学思考,我们有些纯文学作家也未必做到。具体到《回响》,其在刑侦这个环节有它独特的贡献。杀人案中五个嫌疑人,每个都指向生活中的某一种人、某一类人,他们的出现是社会现状的一种结果,其背后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嫌疑人,这是第一。第二,这五个人虽然都是嫌疑人,但是似乎都有脱罪的理由,都不是直接杀手,这是一种智力游戏,是具有社会意义和艺术上的探索的。

张燕玲(《南方文坛》主编):在我心目中,东西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新生代作家的代表,他与李洱、毕飞宇、迟子建、红柯、邱华栋等都是同时代优秀作家的翘楚,都是颇具先锋精神的作家。东西有较强的艺术自觉和叙述能力,他不断突破自己的艺术边界,挑战自我,《回响》便是这样一部作品。

《回响》是以表现心理见长而富有现代性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没有因为悬疑破案、注重逻辑密度而牺牲对人性、对社会背景和语言审美的考量,因此他超越了一般的悬疑小说。《回响》叙述角度新颖,情节跌宕起伏,人物群像复杂鲜活。东西成功塑造了一個新的深刻的文学形象:冉咚咚。这位在看不见的战线上成长的女英雄,敏感求真,敬业坚执。她不仅有深刻坚定的职业精神,在她身上作者还展现了广阔而丰富的时代形貌和人心面向,将繁复裂变、至明至暗那些生命中艰苦而卓越的自我和心理能量表达得力透纸背,出人意料,令人过目不忘。对当今女性宿命的书写也同样有意义,因为,女性的宿命有着太多无解的羁绊,同时作为一名侦察,认知他人也许难度不大,难的是认知自我、认知心灵。在缠绕冉咚咚案情、情感与自我的三重困境中,东西进行有难度的写作,这是一种自我挑战。

《回响》具有语言的丰富性。《回响》在叙述上一如既往的简约灵动、机锋闪烁,尤其一以贯之刀刀见血、见骨的劲道,悬疑叠加的精彩叙事,散发着颇具质感而活泼的叙事气韵,体现了作者出色的结构意识和美学形态的艺术自觉,延续他的名篇《没有语言的生活》的文风,即极端化的叙事方式、野气横生的叙述张力。他是把人性的丰富性寓于语言之中,这也是他的叙事策略,值得我们进一步深入发掘。

徐则臣(《人民文学》副主编):小说在《人民文学》杂志首发,也获得了我们杂志年度奖的长篇小说奖,这也充分代表我们对这个小说的态度。东西一直在往前走,一直在探索、实验,一直在成长。到了《回响》,写法上逐渐开始“正面强攻”了。非常“城市化”的状态。语言干净,节奏也快,修辞也有很大改变,以前有点生涩、稍有阅读障碍的语言,现在都没有了,极顺畅。其对于现代生活、情感的质疑和拷问,甚至已经进入形而上的层面。很多人可能会更喜欢小说描写破案进程的环环相扣、充满悬念的奇数章,但是我更看重偶数章,因为这部分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偶数章追寻的是另外一种答案,这个答案就是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哪一个家庭关系、夫妻伦理、爱情模式是绝对和唯一正确的。人类的情感和内心充满了大量的不确定性,随时可以生发出新的可能性。尤其在今天多元和透明的时代,什么样的婚姻是最好的婚姻,哪一种爱情是最佳爱情,什么是忠贞,如何才专一,都是见仁见智、颇费思量的问题。所以,从社会层面看,奇数章是对某种唯一真相的探寻和确认;而偶数章,则是在个体层面上的、对某种可能性的发掘,是对人物自我确证的一点一点的探究。当下小说罕有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也正是《回响》的价值所在之一:挖掘人物内心,呈现人的真相。

《回响》也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今天我们如何做好一个小说家。首先是小说形式问题,《回响》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以宋元话本和明清传奇为例,当时很容易接受很流行的东西,其实是不是跟那个时代有某种暗合或者呼应?那么,跟这个时代相匹配的经典是什么样子?谁也没法断言。但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它必然和今天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之间有某种同构关系,这种关系若干年后将会被确证。东西可能在尝试以一种新的方式找到对应这个时代的脉搏。可能是作家感受到了某种危机和掣肘,感受到了写作里面临的一些逾越不过的障碍,感觉到眼下的小说国土有点小了,我们需要开疆拓土,需要新的文学生长点。所以,《回响》之于东西,其中也必定有与这个时代深层的本质的同频共振。《回响》中有大量专业知识的介入。这方面的工作东西做得比较扎实,一些专业的甚至非常偏僻的知识在小说中处理都比较自然浑成,他改变了过去单一的靠作家经历和经验写作的局面。所以,这小说对东西自身的创作,在他的作品序列里,在新的质素的提供上,都有重要意义;对当下的小说写作,也提供了很好的参照和启发。

李洱(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东西的小说有自己强烈的风格。首先,是他的抽象和具象的结合。东西可能是我们这代里面最具卡夫卡气质的作家,带有很强烈的抽象主义风格,他的抽象是通过非常具象的、非常情节化的故事来表现抽象,这个能力在中国当代作家里面是罕见的。其次,东西做到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巧妙结合。所有心理学的分析都是现代的;而现实主义,应该写的是现在的生活,人物的出生、成长、受教育、死亡,一个行动的过程,所以表现各种行动的小说往往属于现实主义小说。可以说奇数是现实主义的,而偶数是现代主义的,非常巧妙。最后,《回响》中的人物具有普遍性。他可以写哑巴,可以写女人,可以写儿子,可以写不同代的人,而且在每个人物身上他能够发现普遍性和特殊性。东西几乎使我想起英国的格林,做到了通俗小说和纯文学的结合。这方面西方的代表性作家是格林,而《回响》几乎涵盖了格林小说的所有重要主题。套用格尔丁形容格林的话,我也可以说,东西是21世纪中国人意志和焦灼感的最佳记录者。他是一个敞开的作家,我相信他未来的作品也会构成更大的回响。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在《回响》中东西的书写和其他人的不同在于他对日常生活的理解,当他试图以推理的方式写日常生活的时候,日常生活在他的笔下变得陌生化,推理在他那里成为重要的形式。这部作品里有好几位女性令人印象深刻,小说使用女性视角和女性声音,聚焦的是女性的情感和际遇,我欣赏的是他书写女性的力量,写了女性的敏感、缜密和强大,是同情、理解和多维度的呈现,他把她们视为多维度的人。夏冰清和沈小迎是受害者,但是她们同时又进行了反抗。东西没有美化或者用道德去要求她们,他遵守的是生活的逻辑和生活的伦理。这展现了优秀作家对人的理解力,对写作对象的包容。

这部作品让我们重新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关系。现代情感关系里缺少安全感,我们对于情感与人性极度依赖又极度怀疑,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女警察冉咚咚身上特别带有我们时代情感的症候。如何自证爱?什么是真正的爱?如果一个人需要通过他人的爱不断确认自我,他是不是一个强大的、自由而独立的人?这是小说给我们的启发,他其实书写的是我们时代的情感危机。东西记录了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社会人的心灵深水区,作品没有提供一个情感的答案,但是他写出我们在爱的面前这种犹疑、纠结、软弱不安,写出了我们内心的情感危机,这是一部当代气质卓异的作品。

刘琼(《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东西是中国当代最会讲故事的作家之一,是小说家里的“工匠式人物”。《回响》共有三条叙事线。一条是日常性的“生活流”,另一条是情感流,还有一条是心理流,充分展示了东西的讲故事的技巧能力。东西一直在追求“本质真实”的写作。“人”,是东西始终关心的对象。他通过对现实生活的丰富细节、环境真实的写作,通过对人的刻画,试图揭示他理解的生活的“本质”。东西的写作是一种艺术性较强的风俗写作,具体生活的经验首当其冲。《回响》充分使用了生活经验,包括对命案现场的分析,对两性关系的展示,是作家灵魂深处感受到的、来源于生活的创作财富。东西的创作每次都是“陌生化”的探索,都蕴含不一样的经验。如冉咚咚和慕达夫的社会角色和人性本真其实是错位的。这就是陌生化的經验。东西是一个拿着显微镜写作的作家,他总是有不一样的发现和表现。作家不仅要用文字描述生活,还要用文字来“发明生活”。也正因此,东西的小说创作,每一本,都令人强烈期待。

李东华(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回响》有两点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东西老师对文学的力量和读者的力量的信任。东西在看上去无处落笔的地方开始写作,显示了他非常笃定地相信文学的力量。《回响》从一个社会新闻入手,需要特别的勇气,他要绝对信任文学有新闻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并且有能力从新闻停止的地方抵达人性的幽微地带。小说结尾戛然而止,以“不写之写”显示了他对读者的自省能力的信任,把一种宽阔的思考空间交给了读者。东西老师从夫妻这个人类最根本、最基本的关系出发,推演到更广阔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吸和相离,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无穷无尽的人间悲欢,碰撞出层层叠叠的回响。但是在文本结束的地方,东西老师的笔调陡然一转,打破了前面建构好的非常圆润光滑的故事。冉咚咚主动把自己从一个审判者的身份变成被审视的对象。这和现实也是有着某种非常好的呼应——我们经常不由自主地去审视他人,但是很少把自己放进来一起审视。在小说停止言说的地方,反而产生了更幽深的回响。

饶翔(《光明日报》文艺部副主编):东西是有独特追求的小说家,每部作品都有独特的探索和思考。他的小说是在讨论一种不可能性。他常常设立极致的人物命运和情境,从中思考人的存在价值。这个小说读起来很爽,一是它有侦破、有悬疑,要为命案找到真凶;另外一个是主人公对于情感真相的追求,对爱情的反复追问,吸引人不断读下去。东西的叙事很有技巧。始终保持现实性的叙事视角,但其实他们都是一些不可靠的叙事人,用看似可靠的不可靠叙事,最终抵达的是对于叙事的可靠性、对于世界有没有真相、对于世界的确定性和可靠性的怀疑。小说最动人的恰恰在于追寻的意志。对真相、自我的不断探寻,我们看到一个优秀作家对于价值的追寻以及人类在追寻途中的伟大感人力量。这个小说涉及刑侦学、心理学、文学,想要寻求一个真相,要有关于人的确定性的东西,但是文学恰恰在于,感情、人性非常复杂、不那么确定,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谈论文学的意义,也是《回响》提供的文学的一种价值。

丛治辰(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纯文学作家选择通俗文学模式展开叙述,并不是一个特殊的事情。用一桩犯罪来展开一个长篇小说的叙述,在现代小说里其实是一个惯用的手段。东西的《回响》要解决的是现代的问题,一个现代人的处境问题。《回响》的叙事不单单是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他是以第三人称现实视角来跟踪人物,通过人物的多疑、执着展现了现代人的异化。所有这些焦虑、异化、多疑、虚伪,我们读到的是一种悲悯,这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他们对于自己所笃信的东西并不那么确定,他们不敢说自己的真实想法,这些都是现代人的特征。因此,冉咚咚是一个现代的象征。特别有趣的是,几乎每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出场的时候,东西都会浓墨重彩地谈到人物的出身、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经历。现代社会为人在社会当中的自由流动应该提供理想的、自由的环境,但其实出身这类先天的规定几乎无法打破。如慕达夫想逃离父母给自己人生的限定,但最后还是没有逃离。这不正是现代的寓言吗?展现了我们的无奈的处境。要把《回响》理解为东西对于现代社会深入的甚至具有社会学意义的考察。

李蔚超(《中国现代文学丛刊》执行主编):首先,这是一部呈现心理的文学作品,表现出作家对于当代人心灵世界的主动的文学实践。东西用现实主义方式呈现了人的心灵世界。其次,这部小说是对时代的呼应,如果从社会关怀的角度来说,破案的过程是东西对于社会结构的理解。最后,小说谈到内疚和爱,这是很重要的社会话题。他所表达的情感是文学对读者最大的抚慰。我愿意将它称为继承20世纪硕果仅存的文学传统和理想的描写当代生活的一部作品。

陈涛(中国作家网总编辑):这本书在我的工作跟生活中扮演非常有意思的角色。作品刚刊发的时候,我们开了很多新号,发了《回响》,阅读量特别大。八月份的时候,我们想把发过的优秀作品总结一下,当时选择的第一部作品就是《回响》。为什么?好看、好读、有趣。最打动我的地方是偶数章部分,这部分对现代人的生活困境,心灵的幽暗,正面强攻,对人性的追问、反诘、剖析非常有力,我们现在缺乏这样的作品。《回响》在我的工作和生活中一直回响,我也希望这个作品能够继续在更多人心目中回响。

宋嵩(《长篇小说选刊》副主编):去年九月份《长篇小说选刊》创刊一百期,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配得上长篇小说创刊百期的作品,就看到了《回响》。第一次读这个小说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两个明显优点:一是作者以深邃的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思考,赋予作品深刻的社会学以及社会心理学寓意。二是作者对悬疑推理小说形式的借用,以及影视元素的完美融合,对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探索。年底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出来以后,我写过一段评价,认为《回响》虽然身披悬疑侦破小说的华衮,其实质却仍然是一出现代都市人的“内心戏”,案件的侦破过程实际上就是无数个回合的心理交锋。小说聚焦于现实生活的高速、高压给人们造成的精神焦虑。小说提出的“疚爱”等概念,或许将为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心理探索提供一条新的路径。今天,我想从原生家庭的角度谈一些新的内容。东西很用心地设置了几个家庭对比,如冉咚咚的父母跟她和慕达夫之间情感关系的对比,作为父母的冉咚咚夫妇又对他们女儿的成长造成影响。“一天晚上冉咚咚问,唤雨长大想做什么。唤雨说当警察。为什么想当警察?因为警察可以问别人好多问题。”唤雨会成为第二个冉咚咚吗?最后,推理小说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小众文学,但东西把悬疑推理小说的形式借用到纯文学创作当中,也许是今后几年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突破口。

岳雯(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研究员):在《回响》中,作家东西展现了卓异的才华与小说智慧。我愿意用三个词来描述它。第一个词:捕风。在新闻结束的地方,往往是小说开始的地方。《回响》中,直觉是冉咚咚的强大武器,也是作家东西的凭仗。在纷繁的日常生活中,大量的信息涌入、流动,构成了一幅看似活跃实则停滞的景象。或许是因为忙于接受各种信息,心灵反而拒绝参与各种精神活动。东西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缕风。他无意于临摹生活世界,他追踪的是心灵世界的踪迹。小说家的才华就是在那些静止看似没有风的地方捕捉到风的信息,捕捉到人内心深处无意识流露出来的讯息。第二个词:劈丝。东西以小说为刀,举重若轻地劈开,再劈开,从这一意念中分离出情绪、感觉、思想,进而打开人物幽深的心理。《回响》写得极为纤细绵密,却又透出极大的信息量。就像破案,在每一次山穷水尽的时刻,新的线索开始浮现,一个又一个人物把案情接力传导下去,直至回到最初的起点,构成一个圆满的循环。就像冉咚咚的情感世界,当我们每次觉得已然到了尽头,不可能再往前推进的时候,东西又劈开了新的道路,直至小说人物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心理水落石出,那些不可对人言也无法对人言的情绪、情感、意识淹没了我们。非常考验小说家对人的认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考验了小说叙述的技巧。第三个词:声东击西,或者触类旁通。《回响》以冉咚咚的案件与情感两条线索交替向前推进。冉咚咚在案件中遇到的所有线索、新的人物,都会促使她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状态。冉咚咚对婚姻和情感的追问,也会反过来促使她对案件的新认识。小说因此呈现出了结构的美感:看似讲的是案件,实则讲的是情感;看似在情感世界里徘徊,實则案件有了新的突破。此所谓声东击西。这两条线索共同构成了对社会现实与心理现实的双重呈现。

李壮(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我谈一下语言和故事之间的关系,这是给我特别大冲击力的地方。当下我们都有一种故事焦虑,从本雅明就开始讲焦虑,到今天还是这样。其实本质上是人和生活在发生变化,整个当代的生活和经验正在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可描述,这对小说构成很大挑战。这种本质、真相的不可表述、不可触摸,其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表述乃至这个时代精神症候的一个核心点。在这个意义上,《回响》切中了这个点。这部小说可以看作《没有语言的生活》plus版,叫作“全是语言的生活”。我们身边全是语言,可用的很多,但语言已未必有效。《回响》就是对当代人的精神困境的形式化的表达,是语言在故事面前的一次绝望的绽放。东西是如何做到的?至少有三点:第一,通过大量的心理分析,对人内心和人性的深度探索;第二,靠极其认真的不可靠叙事;第三,有意思的结构,如针穿线团,一个极其清晰,一个极其纠缠缠绕,通过小说特别的结构和叙事方式,通过极其恣肆的语言的反叛,东西把针穿到线团里:这个针是用语言去抵达唯一的真相,而线团是用语言靠近或者抚慰一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真相,小说让二者融洽结合在一起,特别了不起。

(向心愿根据会议速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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