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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的劳动概念溯源

2023-05-12王志华郭国仕

关键词:对象性历史观手稿

王志华, 郭国仕

(1.井冈山大学 政法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2.龙岩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龙岩 364012)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2022年间至少有6次重要讲话都强调了大历史观的重要性。(1)这6次讲话分别是在这些场合:2016年5月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2018年12月纪念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2019年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2020年12月中央农村工作会议、2021年2月20日党史学习教育动员大会、2021年11月16日关于《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的说明。严书翰在其论文中指出:“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是大历史观的主张者、践行者。”(2)严书翰:《论中国共产党人的大历史观》,《新视野》2020年第4期。路宽则直言:“唯物史观本身就是大历史观。”(3)路宽:《大历史观的理论内涵与思想价值》,《科学社会主义》2021年第1期。这些论述表明,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确实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论题。本文认为,唯物史观与大历史观属于不同的逻辑层面,两者不可等同,前者是后者的理论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具体运用。(4)从现有研究成果看,绝大多数学者都把大历史观看作是唯物史观的运用。但毫无疑问,可以从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中阐述出一种大历史观。而众所周知的是,唯物史观是一个内涵丰富的理论体系,这其中哪些概念与大历史观具有更加紧密的逻辑关系?这并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有学者强调,“‘劳动’作为马克思全部哲学的核心概念”(5)何云峰、王绍梁:《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两重维度及其辩证关系——兼析〈资本论〉中劳动辩证法的革命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并且“大历史观以人类劳动史为基础,强调劳动对历史发展的根本性作用,人民群众在劳动中创造了历史”(6)贾丽民、赵聪:《大历史观:新时代对唯物史观的运用与发展》,《学习与实践》2022年第1期。。基于以上思考,本文认为劳动概念是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的概念表现,并尝试通过梳理前者来揭示后者的哲学内涵。

一、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三级结构(7)本文不一一解释各个劳动概念的内涵,而主要论述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或者说它们所构成的理论整体,这是目前学界有所忽视的层面。

众所周知,“劳动问题贯穿于马克思文本的始终,是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中一个重要的理论支点”(8)王丽丽:《马克思劳动观的双重解释维度及其现代性反思》,《理论界》2017年第7期。。事实上马克思关于“劳动”的论述散见于诸多文献中,并且表述、论述不尽相同,形成一个由13个成员组成的劳动概念家族:对象性活动、原始劳动、异化劳动、雇佣劳动、生产劳动、非生产劳动、抽象劳动、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复杂劳动、自由劳动以及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9)英国的里格比(S.H.Rigby,1955— )在研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对重要概念时曾说“马克思对这些概念的使用是非常随意的”(见里格比:《马克思主义与历史学——一种批判性的研究》,吴英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2页)。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使用也有这种风格。所以,理解各个劳动概念,应该根据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以及具体的文本语境而加以理解和解释。

在这13个劳动概念中,对象性活动概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章节中被论及(1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页。,继而在1845年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获得更为清晰的表达。(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页。异化劳动概念出自《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章节中。(1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0-64页。自由劳动概念则出自《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第173-177页。至于雇佣劳动、生产劳动、非生产劳动、抽象劳动、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复杂劳动以及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这九个概念则均出自《资本论》或其手稿中。

通过以上简单的文献梳理可以发现,除了原始劳动概念之外,其余的劳动概念均源自于或孕育于政治经济学的文献中,也就是说它们一开始都是在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中被谈论的。众所周知的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主旨就是资本主义批判,最集中的体现便是异化劳动,单从“异化”这一否定性话语便可直观地发现这一点。当然更重要的是从政治经济学的内在逻辑上看也是如此——研究发现,“异化劳动这一概念在其中起到了核心作用”(14)肖恩·塞尔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高雯君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 2008年卷。。按照这样的思路,异化劳动概念可谓是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家族中的“顶梁柱”,以它为分析起点,便可以一步步揭示马克思主义劳动理论的整体。

马克思在谈异化劳动时指出:“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15)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5页。注意其话语形式,从“劳动对工人来说……不属于他的本质”这个表达中可以合乎逻辑地推断出本应该有“属于他的本质的劳动”(即对象性活动)这一结论,而从“肯定自己”“否定自己”“幸福”“不幸”“不自由地发挥……”“感到自在”“感到不自在”等等相互对照的论述中,很明显蕴含了一种与强制劳动(即异化劳动的具体表现)相反对的自由劳动。这些引文非常完美地体现出异化劳动、对象性活动、自由劳动三个概念相互蕴涵的逻辑关系,三者理应构成一个理论整体。

作为一种彻底的理论,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不会局限于政治经济学,而必然关涉到哲学或形而上学层面。即在否定、批判资本主义的同时,阐述理想社会的基本原则,回答资本主义灭亡之后,人类最终的理想归宿。毫无疑问,这个理想归宿是否定之否定之后的肯定。所以,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是否定和肯定的统一体,否定方面表现在——它以异化劳动为核心,以资本主义批判为现实基点,肯定方面表现在——它阐述了理想的劳动形式,即对象性活动和自由劳动。只不过前者是理想劳动的无时间的抽象逻辑表达,后者则是理想劳动的历史形式。所以,对象性活动、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三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从抽象到具体、逻辑与历史统一的辩证法:其中,对象性活动是劳动的抽象表达(逻辑),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则是对象性活动的具体表现(历史)。

那么,资本主义导致劳动异化的具体机制机理是什么呢?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主要不是道德批判,这种批判不会停留于抽象的空洞的哲学、形而上的层面,而是通过透视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实现的。这便是以雇佣劳动为中心的生产劳动、非生产劳动、抽象劳动、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复杂劳动等概念出场的逻辑,它们均是马克思用来具体刻画资本主义产生“异化”的内在机制机理。换言之,这些劳动概念都是异化劳动的进一步具体化、历史化。

对于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马克思并未对此给出详细论述,但其用意是非常清楚的。它们出自于《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剥削社会中的劳动与真正自由的劳动”章节中——“斯密在下面这点上是对的: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这样一些劳动的历史形式下,劳动始终是令人厌恶的事情,始终表现为外在的强制劳动,而与此相反,不劳动却是‘自由和幸福’。”(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74页。很显然,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是与雇佣劳动逻辑平行的两个概念,这即是说剥削社会的劳动不仅指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还包括奴隶社会的奴隶劳动,封建社会的徭役劳动。

至于原始劳动概念,马克思本人并未直接使用过,但在学术界已经出现了。当然,它是学界主要依据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及其他劳动概念而论述出来的,从这个角度上看,它也属于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家族的成员。(17)参见熊来平:《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及其当代价值》,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93-100页。尽管它不是源自《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但是它依然是在政治经济学语境中被谈论的,它当是马克思把他的政治经济原理推进至前资本主义时代(包括人类史前时期)的产物。所以,从逻辑上看,这一概念的出场使得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更加完整。

综上,上述13个劳动子概念构成一个三级结构:对象性活动当属第一层级的概念,原始劳动、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当属第二层级的概念,而雇佣劳动、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以及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这九个概念则可以划归第三层级。这就是说,对象性活动是马克思劳动概念的原型,当“劳动”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中展开,则有性质不同的表现,否定性的表现是原始劳动和异化劳动,肯定的表现是自由劳动。而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劳动,则进一步通过以雇佣劳动为代表的七个劳动概念(另六个分别为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加以具体刻画,该理论便是我们所熟知的剩余价值学说。与雇佣劳动相对,前资本主义剥削制度下的异化劳动则是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逻辑结构如图1所示:

图1 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逻辑结构图

二、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大历史观意蕴

海德格尔说,“历史性植根在时间性中”(1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5页。。这就是说,时间性是“关于历史的奠基性范畴”(19)周建漳:《历史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页。,是历史之所以是历史的本体依据。历史作为一种存在,总是通过时间来显现。因此,所谓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大历史观意蕴,其本义便是指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是否具有时间性,或者说上述劳动概念结构是否也构成一种时间结构?直观地看,第二、三级劳动概念的时间性最为明显。第一级的对象性活动概念的时间性则难以直观到,而且从逻辑上看,第二、三级劳动概念的时间性均源自于第一级的“对象性活动”概念。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象性活动是如何孕育出时间性的?

众所周知,马克思的对象性活动概念实现了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双重扬弃。黑格尔的对象性思想主要体现在他的“主奴关系”和劳动这两个范畴之中。(20)何云峰、王绍梁:《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两重维度及其辩证关系——兼析〈资本论〉中劳动辩证法的革命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不过,黑格尔的劳动是一个纯粹的概念,不具有现实性。他谈论劳动,是为了论述奴隶自我意识的形成,落脚点是自我意识,该劳动概念并不是对物质世界中的劳动的本质的揭示;而且其论证方式是唯心主义的,他的“劳动话语”和客观物质世界没有交集。马克思说:“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63页。黑格尔的劳动及对象性概念始终没有跳出意识的范围,没有进入现实的客观世界,因此,它本质上不具有时间性。

费尔巴哈通过确立“对象性”之“感性”原则而试图跳出意识的范围,但是没有成功。关于这一点马克思说得很清楚:“诚然,费尔巴哈与‘纯粹的’唯物主义相比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但是,他把人只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为他在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这一点且不说,他还从来没有看到现实存在着的、活动的人,而是停留于抽象的‘人’,并且仅仅限于在感情范围内承认‘现实的、单个的、肉体的人’,也就是说,除了爱与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爱与友情以外,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人的关系’。”(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7页。这里讲到的“停留在理论领域”“停留于抽象的人”等等,都说明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概念依然没有跳出意识的范围。之所以如此,关键的是他所运用的方法,“费尔巴哈对感性世界的‘理解’仅仅局限于对这一世界的单纯的直观,另一方面仅仅局限于单纯的感觉”(2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5页。。这种局限于感觉领域的直观,与所谓静止的、片面的、孤立的形而上方法本质上是一致的,而与唯物辩证法背道而驰。尽管费尔巴哈有一个现实的起点,但他“所谓的现实只能是直观的现实,而不是历史的现实”(24)聂锦芳主编:《马克思的“新哲学”——原型与流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页。。这使得他的感性对象性概念无法与现实的物质世界产生实质性的互动关系,从而无法进入存在领域。所以,费尔巴哈的“感性对象性”概念本质上也不具有时间性。

那么,马克思的对象性活动概念如何进入存在的呢?研究发现,“马克思已经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费尔巴哈和黑格尔,即‘劳动’理论的存在论根基是‘感性’与‘对象性’的耦合。这一耦合性和范式性的哲学表达就是‘实践’,所以人类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都是实践的”(25)何云峰、王绍梁:《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两重维度及其辩证关系——兼析〈资本论〉中劳动辩证法的革命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在与费尔巴哈相区别的意义上,这里的“感性”确切地是指“感性活动”,即对象性与感性活动相耦合,便生成了马克思的“对象性活动”概念。换言之,正是通过“感性活动”,对象性活动概念才获得了存在性。

尽管马克思并未对“感性活动”给出一个规范性的定义,但从其行文中很容易把握其意。比如他说:“他(费尔巴哈)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甚至连最简单的‘感性确定性’的对象也只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交往才提供给他的。”(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5页。“甚至这个‘纯粹的’自然科学也只是由于商业和工业,由于人们的感性活动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和获得自己的材料的。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2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57页。这两段论述表明,所谓的“感性活动”,指的是商业、工业这类连续不断的物质生产和交换活动,推而广之,属于经济活动;感性对象和感性确定性都是感性活动的产物。费尔巴哈只关注感性对象和感性确定性,把人归结为一种普遍的抽象的本质,诸如友谊和爱,看不到造就它们的感性活动,使其理论与实践相互割裂,这导致他在历史观上陷入唯心主义窠臼。

既然“感性活动”是物质生产和交换活动,那么它显然就是一种现实存在,具有典型的时间性。这样,“感性活动”与“对象性”相耦合所生成的“对象性活动”也因此进入了时间之中。

既然如此,那么马克思主义的所有劳动概念便内在地具有时间性。对象性活动是对“劳动”概念的哲学表达,是对“劳动”最为本质的揭示,它是最为抽象的元时间存在。而原始劳动、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则是历史时间中的对应物,是“对象性活动”与具体的生产力水平、社会制度相结合的产物。具体而言,“原始劳动”是阶级、国家出现之前人类的劳动形式,“异化劳动”是阶级、国家出现之后一切剥削社会的具体劳动形式,“自由劳动”则是阶级、国家消亡之后共产主义社会的劳动形式。

可见,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三个概念一起可以构成一种时间结构。根据同样的逻辑,第三层级的劳动概念也可以构成一种时间结构: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这与人们所熟知的唯物史观五大社会形态构成对应关系。这里需要解释的是,原始劳动和自由劳动是第二级的劳动概念,马克思并未提出与它们对应的第三级概念。在此,暂且把它们作为概念工具,置于第三级结构中。这样,第三级大历史观架构便完整了。有学者睿智地指出,“树立大历史观,就是要从历史发展的整个时间序列和历史发展的大逻辑中理解过去、把握现在、开创未来”(28)贾丽民、赵聪:《大历史观:新时代对唯物史观的运用与发展》,《学习与实践》2022年第1期。。由第二级、第三级劳动概念所构造的时间结构均与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相对应,这说明,马克思主义的劳动概念确实蕴含着一种大历史观。

三、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的出场

以上根据对象性活动概念,合理地推演出了一个三级时间结构,这只能说明,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是可能的。那它是不是现实的?一般而言,“大历史观不仅强调历史发展的连续性,同时也强调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阶段性”(29)路宽:《大历史观的理论内涵与思想价值》,《科学社会主义》2021年第1期。。大历史即指由前后相续的若干个阶段所构成的长时段、总体历史。反观劳动概念,尤其是第二级劳动概念——原始劳动、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从它们的本义上,是否真可以构成一种大历史观?换言之,这三个概念之间,是否真构成一种前后相续的时间关系并囊括人类历史?

1.原始劳动。原始劳动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是不可或缺的,它与以下问题密切相关: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人类最初的劳动形式或交往形式是什么?暂且不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解答,单纯从这些问题的形式上就能发现,它们都是本原性的问题,具有时间开端的意义。所以,有学者把马克思的原始劳动理论与以霍布斯为代表的启蒙思想家的自然状态理论加以比较研究,认为自然状态只是一种假设,而原始劳动则是真实的人类原初状态。(30)参见熊来平:《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及其当代价值》,第93-94页。确实,马克思在《人类学笔记》中,记录了大量原始社会的实况,他指出:“人类社会的原始群状态,没有婚姻和家庭;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共同生活和相同的营生(如战争、狩猎、捕鱼);另一方面,则是母亲及其亲生子女之间的骨肉关系。……这种远古的(原始群状态),不应到已定居的部落中去寻找,而应到游动的捕鱼者和狩猎者去寻找……在游动的而不是定居的远古群的状态下,在只以渔猎为生的民族中,财产的最古老的形式是财产共有制,因为他们在同自然界的斗争中没有协作是不行的;他们只有靠联合起来的力量才能向自然界争得他们生存所必须的东西[产品本身作为共同产品都是群的财产]。”(31)马克思:《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体的原因、进程和结果〉一书摘要》(节选),见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197-198页。可见,通过原始劳动概念,马克思还原了人类之初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及社会状况。换言之,原始劳动概念与阶级、国家出现之前的历史时期相对应。

2.异化劳动。马克思一生的志业就是批判资本主义,他对异化劳动的论述主要体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这导致诸多学者认为,异化劳动只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只适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解释和说明。(32)这方面的代表性人物不限以下几位:英国的肖恩·塞尔斯(Sean Sayers)(见肖恩·塞尔斯: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高雯君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08年卷);涂良川和陈大青(见涂良川、陈大青:《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的思想来源及其超越性——以卢梭、斯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为参照系的考查》,《学术研究》2021年第11期);聂锦芳(参见聂锦芳主编:《马克思的“新哲学”——原型与流变》,第164-170页);张一兵(见其论文《经济学革命语境中的科学的劳动异化理论——马克思〈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研究》(上)(下),分别发表于《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2年第2和第3期);张雷声(见张雷声:《从异化劳动论到剩余价值论——马克思经济思想的科学变革》,《马克思主义研究》2022年第3期)。当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及《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也谈到了异化劳动,在其中,异化劳动并不是资本主义的专有物,它存在于所有阶级社会之中。马克思本人的模糊论述,使得学界在这个问题上争议不断。

对于这一争议,本文的基本思路是,既然《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论述异化劳动的最主要文本,而且在其中马克思也确实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异化本质。那么,如果可以从中解读出“异化劳动”这一概念具有超越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性意义,那便可以合乎逻辑地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适用于所有阶级社会了。

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的题名看,它兼具经济学和哲学性质。不过从马克思的分析方法看,该《手稿》主要是一部哲学作品。(33)学界对此当有共识。如唐正东认为,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马克思“直接把这种最基本的问题转化成‘理论’问题,而没有经过现实社会生活的‘中介’”(见唐正东:《马克思与“劳动崇拜”——兼评当代西方学界关于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两种代表性观点》,《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4期);何云峰和王绍梁的研究发现:“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雇佣制度下异化劳动对人的精神和身体的摧残,但主要还是从哲学层面进行的。”(见何云峰、王绍梁:《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两重维度及其辩证关系——兼析〈资本论〉中劳动辩证法的革命意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2期)然而哲学命题具有普遍性,这意味着不宜把该《手稿》仅仅当作是对资本主义的一种实证研究,其中对异化劳动的分析及其结论不仅对资本主义有效,而且具有超越资本主义的普适性。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有一个“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05页。的著名隐喻,即低等动物身上的各种征兆,在高等动物身上得到充分发展和暴露,因而以高等动物作为研究典型就能更透彻地理解低等动物;类似地,“资产阶级经济为古代经济等等提供了钥匙”(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705页。。学界称这种研究方法为“从后思索”,即“从历史发展的典型形态探索事物的历史过程”(36)李百玲:《马克思〈历史学笔记〉研究读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版,第57页。。同样的道理,异化劳动也并非仅仅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而只是说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劳动最为典型,认识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就能更透彻地理解人类史上的一切异化现象。

马克思在《手稿》中论述了异化劳动的四个方面的内涵: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者与劳动过程相异化,劳动者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人与人相异化。(3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2-59页。之所以说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劳动最为典型,即劳动被异化得最为彻底和全面,是因为“随着资本主义的到来,产生异化劳动的至关重要的因素就在于:商品生产和雇佣劳动的支配地位”(38)肖恩·塞尔斯著:《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概念》,高雯君译,《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08年卷。。按照这样的思路,只要有商品经济,便会出现异化劳动现象。

另外,马克思在《手稿》中现实地说明和表述异化劳动的论述中,揭示了产生异化劳动的另一个关键的社会因素。马克思说:“劳动和劳动产品所归属的那个异己的存在物,劳动为之服务和劳动产品供其享受的那个存在物,只能是人自身。”“如果人对自己的劳动产品即对象化劳动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强有力的、不依赖于他的对象的关系,那么他对这一对象所以发生这种关系就在于有另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强有力的、不依赖于他的人是这一对象的主人。”(39)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0页。这其实说明,阶级分化是异化劳动得以产生的关键因素,在资本主义社会,这个主人叫资本家,在封建社会是地主,在奴隶社会则是奴隶主。

众所周知的是,自原始社会末期开始,商品经济和阶级分化便开始出现了。按照这样的论述,合乎逻辑的结论便是,异化劳动便一直存在于自原始社会末期到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历史时期之中,无怪乎马克思会说:“从异化劳动对私有财产的关系可以进一步得出这样的结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涉及的仅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4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62-63页。

按照这样的分析,劳动的异化当是所有阶级社会的共性。劳动是人类社会的存在基石,所以劳动异化是人类社会一切矛盾的根源。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概念当是理解所有阶级社会的历史性的主导性范畴。

3.自由劳动。如前所述,对象性活动、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三个概念在马克思的论述中是相互蕴涵的。自由劳动是对异化劳动的否定和扬弃。如果说异化劳动会导致人与劳动对象、劳动过程、人的类本质以及人相异化,那么自由劳动则可以实现这四个方面的统一,即人的本质在自由劳动中得以完满实现。这是何以可能的呢?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剥削社会中的劳动与真正自由的劳动”章节提供了启发:第一,自由劳动不是像亚当·斯密所理解的是一种安逸舒适的活动,而是一种极其严肃紧张的自我实现活动。马克思说:“诚然,劳动尺度本身在这里是由外面提供的,是由必须达到的目的和为达到这个目的而必须由劳动来克服的那些障碍所提供的。但是克服这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进一步说,外在目的失掉了单纯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观,被看做个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做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而这种自由见之于活动恰恰就是劳动——,这些也是亚当·斯密料想不到的。”(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74页。劳动过程就是加工改造对象的过程,这一过程需要克服一系列障碍,因而是严肃紧张的,自由劳动也不例外;劳动的目的是劳动者自己提出的,劳动过程便是实现自我目的的过程,这样的劳动就是自我实现的活动。

第二,自由劳动的实现有赖于一系列主观和客观的条件。就物质生产的劳动而言,需要具备如下条件:“(1)劳动具有社会性;(2)这种劳动具有科学性,同时又是一般的劳动,这种劳动不是作为用一定方式刻板训练出来的自然力的人的紧张活动,而是作为一个主体的人的紧张的活动,这个主体不是以单纯自然的,自然形成的形式出现在生产过程中,而是作为支配一切自然力的活动出现在生产过程中。”(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74页。马克思强调“劳动具有社会性”,而不仅仅是主体情绪的愉悦舒适(亚当·斯密)或意识活动(黑格尔),社会性劳动才是现实的实在的活动;这里的“科学性”指的是“主体的人的紧张的活动”,“主体”是一切自然力的支配者,“紧张”是主体支配自然力创造物质产品过程中的精神状态。

马克思强调劳动具有社会性,也就指明了劳动与时间、历史的内在一致性。毫无疑问,自由劳动不可能在阶级社会中存在或者说占据主导地位,而只能在后资本主义时代成为支配性的主导性的劳动形式。在唯物史观中,这个后资本主义时代便是人们所熟知的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由社会全体成员组成的共同联合体来共同地和有计划地利用生产力;把生产发展到能够满足所有人的需要的规模;结束牺牲一些人的利益来满足另一些人的需要的状况;彻底消灭阶级和阶级对立;通过消除旧的分工,通过产业教育、变换工种、所有人共同享受大家创造出来的福利,通过城乡的融合,使社会全体成员的才能得到全面发展”(4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08-309页。。在这种条件下,劳动将不再是谋生的工具,而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44)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85页。。人真正得以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4.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的社会形态关联。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提到了三种社会形态理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态,在这种形态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窄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态,在这种形态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生产能力成为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阶段”(4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4页。。这里提及的三种社会形态与劳动概念具有高度契合性:原始劳动对应最初的社会形态,异化劳动对应第二大社会形态,自由劳动对应第三大社会形态。可见,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并不仅仅是抽象概念,而且指向前后相续的社会形态。在这个意义上,它们确实构成了一种大历史观架构。

四、关于第三级劳动概念的补充论证

众所周知,唯物史观有一个成熟的社会形态学说,即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五大社会形态。而既然劳动概念是唯物史观的核心概念之一,那么就应该有与每一个社会形态相对应的劳动概念。

马克思从他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运用“从后思索”方法,对资本主义社会的雇佣劳动给出了详细科学的论述。如前所述,在马克思主义劳动概念的逻辑结构中,雇佣劳动(还包括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雇佣劳动、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简单劳动和复杂劳动)处于逻辑的第三级,它们构成了剩余价值学说的基本框架。从大历史观的角度看,它们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结构。除了雇佣劳动之外,马克思确实提到奴隶劳动和徭役劳动,分别与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对应。这就是说,异化劳动概念之下第三级劳动概念是完整的。

在原始劳动这个二级概念之下,马克思并未提出其第三级劳动概念,但是他按照唯物史观基本原理,以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为文本依据,将原始社会的发展历程分为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其中野蛮时代又细分为低级、中级和高级阶段。(46)马克思:《路易斯·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见曹典顺:《马克思〈人类学笔记〉研究读本》,第245-288页。这便是原始社会的时间结构。

在自由劳动这个二级概念之下,马克思也未提出其第三级劳动概念。马克思本人基于当时的时代背景,并未对共产主义社会的发展历程和具体特征给出结论,但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充实了这一理论。如我们所熟知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两阶段论,即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的低级阶段。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则发展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三步走战略、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三阶段、两个百年的民族复兴中国梦等等理论。这都极大地充实了马克思主义的未来社会理论。它们当然都是关于后资本主义时代人类历史进程的时间结构理论。

所以,尽管在原始劳动和自由劳动这两个二级概念之下,没有对应的三级概念,但是,却有着与该三级概念相对应的理论内涵,这里存在着“有实无名”的情况。在此,可以本着实用的原则,分别以原始劳动和自由劳动这两个概念来代替。在这个意义上,第三级的大历史观时间结构——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也是成立的。

结 语

唯物史观确实蕴含着一种大历史观。与劳动概念的三级结构相对应,这种大历史观也具有三级时间结构:对象性活动是一个纯理论概念,处于逻辑第一级,可以称之为元时间结构;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则是理论与实践兼重的概念,处于逻辑第二级,可以称之为次元时间结构;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则是完全融于实践的概念,是最为具体实在的概念,处于逻辑第三级,可以称之为社会时间结构。从对象性活动、到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再到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是一个不断实践化、具体化、历史化的过程。

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之“大”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大时间维度。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以及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这两个概念结构均与人类的过去-现在-未来相对应,可谓理论与历史无缝对接,可使历史的连续性和阶段性实现有机统一。第二,大逻辑维度。劳动概念从第一级到第三级,是形上和行下的辩证统一体:对象性活动概念是哲学分析,第二级的原始劳动-异化劳动-自由劳动概念则是哲学和政治经济学分析的有机结合,第三级的原始劳动-奴隶劳动-徭役劳动-雇佣劳动-自由劳动则更多是政治经济学、历史社会学的综合分析。这种大逻辑分析可以实现对历史的全面的透彻的认识,并形成一种整体史观,它必然会对历史虚无主义、历史碎片化形成强大的反制力。第三,大价值维度。在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可以说是大历史观的价值指向(47)贾丽民、赵聪:《大历史观:新时代对唯物史观的运用与发展》,《学习与实践》2022年第1期。,作为现实的存在,人民总是指从事劳动的群众,所以,以劳动概念为主线的大历史观深刻地体现了人民中心立场。

以劳动概念为分析纲领,确实是发掘、阐述这种大历史观理论架构及其内涵的不二法门。大历史观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其概念结构是不可或缺的,它既是大历史观意义的载体,也是大历史观顺利走向实践的概念工具。黄仁宇的“Mac-history”和大卫·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的“Big-history”便恰恰缺乏一套严谨的概念,这凸显的是其内在理论的模糊性。相比之下,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却有一套完整的概念结构,凸显其理论的深刻、完整和成熟,这是人们准确理解并方便运用马克思主义大历史观的概念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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