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意,一种精神践行的能力

2023-04-15

师道(人文) 2023年3期
关键词:诗意月光诗人

北 熹

提到诗意,我们会想到一种氛围以及这种氛围的烘托,一种生活的气质以及这种气质的寻觅。在人生岁月的流动和消逝中,我们感觉诗意充盈心头有时,不见踪迹有时,它的飘忽无定、闪闪藏藏总叫人难以言状,难以把握。

诗意,真的是一种来去无定的情怀吗?还是几句轻盈的吟哦?是朋友圈晒出的符号化的鲜花,还是封存在发黄页面的唐诗宋词?当房地产广告几乎无一例外赫然打上“诗意的栖居”,诗意是不是被过度消费,直至沦为一种刻板的印象?同时又成为有闲阶级的标配,打工人无从过问?中国人的诗意,真的随着古典桨声的浸微浸消,再也无法为现代生活所聆察吗?如果它是公认的“好东西”,机灵的现代人按理会群起而逐,为什么它又常显得门可罗雀?是人们奋力追逐而不得吗?问题又有,诗意真的是刻意追求就可以得到的吗?如果不是,那么是否呆在努力的对面就可以等到它突然的来访?在求与不求之间,还有什么是我们失落的理解?

“只今犹有疏野调,但绕莓苔风雨畦。”唐代陆龟蒙的诗句放在今天亦仍贴切。零落的风雅,风雅的零落……每朝每代都有文化的吊丧者,哀悼和追慕那些雨打风吹去的风流,并对眼前堕落的世界怀着难以开解的恨铁不成钢的怨愤。无论何时,诗意确实需要通过回溯而获得历史的临境,正如诗人李金佳所说,“诗的基本动作是回顾,是返身,是上溯,是列数祖宗的名字。诗的历史倾向是复古,通过创造古代来创造今天……”阅读经典诗歌,在诗意“含量”最高的地方,一边吸收心灵的氧气,一边眺望诗人走向表达的来途,或许才能深谙扎根诗与生活幽深之地的必要,明了噪音的回旋,是因为诗意尚未在我们的身上获得生命践行的形式。

疑是地上霜·显隐

诗意,确实像一位神秘的恋人,难以看真切。诗词歌赋的熏陶使我们最初得以瞥见她的身影。牙牙学语时诵读的“床前明月光”,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田洒上一片洁白的唯美的月光。我们先是被它照亮——诗歌告诉我们黑夜里的月光,像和我们约定好了一样,总会穿过庭前的树,款款来到我们的床前,或亮堂,或婆娑,它让安眠中的人感觉和平的笼罩,让失眠中的人得到柔和的慰藉。月光的诗意为我们的生命铺上了一层明亮的底色,但对这种光明的滋味,并不是在生命的最初就能够充分地感受,不过,对光明的喜爱确实又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哪一个孩童不在抬头望月或指月中兴趣盎然,欢乐无比的呢?诗月的魅力在于为我们的世界披上银亮的光色,给予每个人黑暗中的信心和抚慰,但月色中的一切始终像蒙着纱绸,这种阴翳之美又带给人们更多的幻想。那些我们在后来的岁月中渐渐生长起来的忧愁,开始被月光在万物之上轻轻流淌的如歌如诉唤醒,那一刻,心情的黯然正与月色的朦胧互为默契。唯有这种忧愁在月下的被唤醒,月光才获得了诗歌的深度。

如果说月光的明亮高洁是显,是人人抬眼可见的光明,那么它的迷蒙难辨则是隐,是静穆清冷的心境下才能够体会的茫远。实际上,显隐的交替才使月亮成为更生动的存在。见显而不见隐,失却低回萦迂的磨练,使其失之于轻;见隐而不见显,失却明心见性直截的照见,使其失之于晦。诗意的解读从不是一次性完成的,显隐是跟随人生体验的加深,以及再次对直观的进入以获得一种来回往复的咏味,在这个意义上说,一首伟大的作品在任何时候读及,都能获得与人的内在自然的呼应。换言之,每个人都可以在《静夜思》中汲取自己的月光,而看到什么样的月光,常常就和你脚下走过的路相关。它不仅仅是第一自然——“月亮”的观看和读取,更是第二自然——“心月”的理解和建构。

李白的“霜月”,不是无端就结霜的。抬头和低头之间,牵引往事如练,自九天而纵。遐想的冲动却最终在床前的空白处无声落下,冷却为“天凉好个秋”的霜意。这层月光是虚薄的,似乎光明过后这汪微寒的水就要退潮,脆弱如同思念的心弦;这层月光又是牢固于大地的,它与人可言说和不可言说的一切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人在月光中的逗留,是同日常的断裂,又是接续——断裂是他/她要到无人之地,终止平庸日常的惯性;接续是发现另一种存在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从而再度获得包容生活的信心。这样的逗留便是一次精神的游历,是拒绝在“世界的历史表象中匆忙行走”(萌萌语),是夹带又疏导着思念一类炽热的情绪,是生命体验对开阔空间的接入。

如今,随着电光对黑夜“宛如白昼”的改造,播放终端时刻捧上色香味俱全的节目,夜晚已经驱除了月光的诗意。有作家曾以“谁还爱月亮”发问,控诉月光在我们生活中的销声匿迹。谁还爱月亮?谁还需要月亮?谁还敢提月亮?人们错认粗鄙为洒脱、文艺为酸腐,谁还会提到:与其说月光在地上结霜,不如说我们生命的露华凝于其上?谁还持有对自然不降温的热爱,以身心的修敬,为远遁的诗意招魂?我们还能不能和花木一同恢复情往似赠的厚谊,从存在到语言,出离对自然唯技术性的打量?我们还敢不敢将生命凝聚为意义的光束,和月亮争辉?

真正的诗人,不忍丢落生命中的美好,不因浮喧而败坏对自然的兴意。即便经历颠簸,诗意在他们的生活中也依然有顽固性的“残留”。在很多“艰难”的作品中,我们看到诗的那一道月光一直烁亮于诗人善感的心头,就连在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也不例外,我们的人生太需要从中得到这样的启示——不因命运的摆弄而葬送生命的活力。

年轻时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大体读出严厉的社会批判,但有了孩子后,更会为杜甫丧子时泣血的身心所动容。大部分人无力承受如此残酷的命运,但是我们最伟大的诗人扛下来了,在命运至暗的时刻,他与诗歌互为复活!《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横空出世,为我们示范了巨大不幸仍不能消蚀自我光彩的人生,促发我们进一步思考,诗意能够在生命的最终凭借上充当什么角色,从而敢于期待自己的人生,无论安稳流落都可获得由诗歌所暗示的心境。

很多人以为诗意便是风花雪月的美好,是在午后轻捧一杯咖啡。特别是随着内卷的发生,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逼仄,诗意越发成为奢侈品,愈来愈多的人谈到诗意,甚至鄙夷为小资的搔首弄姿或者不痛不痒的抒情,甚至眼红为有钱有闲的幸运儿才能企及的一种享受的放松。诗意浅薄化、扁平化的发生,不仅使璀璨的诗歌文明遭受冷落和阉割,更使个体的生命变得越发苍白和促狭。特别是穷愁奔波、困顿潦倒时人们对诗意的全面驱逐,使得诗意只能作为平稳生活的花边而存在。诗意的深度,这是常常为我们所忽略的,非凡的诗歌给我们最大的暗示是,我们应接不暇的命运应与诗意互相捶打、互相映现,“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露易丝·格丽克语)。另一半的月亮正是焦炙烟火的影子。

聊复得此生·瞬恒

陶渊明《饮酒·其七》言,“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一般的解释是,日落后生物们都已歇息,归鸟欢叫着飞回林间。我在东轩下长啸畅饮,姑且就这样逍遥地度过此生。诗无达诂,这几句诗应该还有其他的理解。当诗人见天地渐转肃穆,万类各归其所时,心里也渐转安定祥和,同时也升腾起生的欢乐,或是乐而长啸东轩,或是长啸东轩而乐,总之是处于与自然高度共鸣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感觉“得此生”——得到而不是失去。人们常说日子越过越少,而诗人却拾起被诗意漫过的这一天,厚实了他活着的日子。他不仅想表达乐意这样过下去的意愿,而更想表达:在此刻,我在;因为我在,所以此刻永远属于我;我在此刻展开了我全部的生命。这种在一刻间打开全部生命的感觉,就是人生的高峰体验。高峰体验非必于欢呼声中获得,而可以是生命自我灿烂的迷醉。在那一刻,不需要谄媚,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揣度别人的想法,也不需要赶时间,不算计把啸傲的时间拿来做点别的是不是更能得到好处。他在那个安静又热闹的片段,感觉幸福地活着。有什么比感觉活着更有意义、更好吗?

如果这种“得此生”的滋味被当成生活的细枝末节或是偶然的宽慰而轻拂去,那诗意就失去更深远的教育功能。诗意从不说教,但它有意味深长的教诲,它的不落痕迹和潜在滋养正是今天着力和用劲的教育所难以想象的,老师和家长都极度渴望看到我们迫切的斧头落下后出现的凿痕,根本不理会教育的快刀下难以招架的孩童。其实传统教育最好的方式是耳濡目染,不仅仅是教育,还包括很多人世间的事,人对人的影响,人与自然的相处,都需要慢慢渗透,甚至需要一生的耐心,而不是时间的速成。现在都喜欢立竿见影,连我们教育里原本很好的这种耳濡目染的信心都没有了,全部都在赶,刚出生的赶幼儿园的,幼儿园的赶小学的……一路厮杀,呜呼哀哉。赶,就是感受不到“得”的安详,只有“不得”的焦虑,是按捺对世界的细节沉浸的冲动,只存在与外界紧张的对峙。

我们期望尽快培养出能够解决复杂的阅读题和算数题的孩子,而嘲笑一个有时无所事事哼着歌的孩子,打断一个凝神观看一朵花或一只蜜蜂的孩子,我们的教育再也容忍不了诗意,也容忍不了童年的自足性。据说学校布置到动物园观察大象的作文,一个孩子进动物园后却对地上成群的蚂蚁产生兴趣,脚步再也移不开了,家长使劲拽起下蹲的他,骂道这是来看大象的,花了钱的,何况还要写作文……强大的目的性,并不能把我们带入永恒,只会把我们都钉在时间的罗盘上,而更遗憾的是,狂奔的尽头那一座我们一直想象和期待的奖杯并没有出现。

只知有钟表时间,不知有生命的内在时间,便只能按部就班地进行对外部的时间网格的填充,毫无诗意可言。对于被拉走的孩子失望的表情,家长几乎视而不见,因为其他理由牢不可破,已经彻底遮蔽我们看到生活真相的视线。而打断的不仅是一份醉心当下的心情,还有难以修复的专注。出色的诗作无一不是对钟表时间的反叛,因为营营役役正是诗意的反面。只有在内在时间的滋养下,心才成为被感觉着的一个正在发生的事件。我们需要诗意为充满习性的生活带来一些松动,不依靠任务的追赶和眼前不断涌起的新技术景观而获得突然被照亮的视野,而就在当下做出对光明的朝向。

诗意的瞬发性是任务驱动型的现代人所抗拒的,诗人举着这偶然的火把却照亮了历史幽暗的隧道。因为诗人更懂得珍惜这短暂诗意的春光流经生活,绿了两岸的满足。他们高咏着“得此生”,好像突然拥有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那般快乐和富足。那一刻,时间如水环绕,时间就在他们的身边,甚至就在身上,垂挂在他们的每一根睫毛上。

张志扬说:“个人至少在可能性上应该意识到超越类的界限去探险一番个人是怎样的,还可能是怎样的,而不被类生存需要的‘应该怎样’所堵塞或窒息。”诗意,既是对时间的反动,又是对界限的反动。冲决僵化的“计划”,叫板盲目的“提速”,需要我们对生存的根本处境进行深刻的反思,一方面建设教育秩序的理性,一方面保持对自生自明的惊奇。

找寻我们当下专属的诗意,必须审视现代生活的紧逼,以不断扩大心灵内部的宽松,但是敞亮要通过心灵返回它应在的位置获得,是静持而非钻营。如果说盘诘“显隐”,诗意需要内化为一场生命壮阔的踏勘,那么明了“瞬恒”,诗意只需要恢复消失的心跳。

不用一钱买·主客

“不用一钱买,风月短长吟。”(张炎《水调歌头·寄王信父》)“不用一钱”的清风明月标举着最后一种自由——审美的自由。苏轼《前赤壁赋》有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轼的诗意不是圈养在小我之内,而是放牧于山河之间。使人震撼的“无尽藏”的发现,正可见诗人胸襟之广大。深广无边的自然,不是求而得,而是“适”之。不是独适,而是“吾与子”共适。人与自然,人与人,共享这份“无尽”之自由。人将孤悬的命运、一刻的心动都化入这不分主客的“相互的存在”。

帕斯对诗歌有过这样的界定:对于他物的追寻,和对于他性的发现。诗歌创作中,诗人将他物转化为笔下的意象,乃是追寻和发现世界的过程。诗人与他性亲密往来后,依然没有停止对生命将逝的惕想,从而保持了一份在世界跟前的廉谨。“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诗句能够产生直击人心的力量,但观万物的自由与深感命薄的忧思缺一不可,正是它们的交织才产生这样既壮美又深邃的艺术效果。这样的意味在《醉翁亭记》中也有流露,诗人为自己乃座中真正认领了大自然诗意的人而自得,但又惜苍颜白发,纵成山水知音亦不可久。身颓年暮之感,使诗人对自然的摄像增加了幽窅的景深,溪山之美的定格便不再是轻逸的风景断片,而是溟沉的心灵镜像。如果说诗人畅享景美人和,尽得如归之悠然,那么始终排遣不去的对死亡的愁叹,则是永存如寄之孤独。但正是这样的孤独,使诗人对世界不作贪婪的占有,只作用心的欣赏,轻来轻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东坡的《前赤壁赋》正是吞吐“主客”,消化苦乐后的通达之言,在《临皋闲题》中他又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着便是主人”的佳句。着一“闲”字似见轻巧,实则“得闲”殊难,故也“为主”殊难。古来似“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陈亮《水调歌头·春恨》)之叹,不亦多乎?揽胜之情,得之易乎?

由对世界景象的观见入手,思察“主客”翻转的问题,正是诗人乐此不疲的心灵游戏。去客而为主,是打开与世界对视的气概,不屈从于命运的摆布。从容为主,饱览江山之美,方不惜负人间,此也是诗人言中最显之意。尽兴当中,又生恻恻,不免又去主为客。而低回为客,是保留一份孤独的清冷,为膨胀的身心降温。此与从未投入的“客身”,断不可同日而语。

“主客”之辨,也包含着人格上的苏醒。“主”意之推己及人,是人人可领受这山河的壮丽,是“不用一钱”的审美中众生的平等。君不见,“只需一闲”的劝说,是多么善良和低调。“客”意之推己及人,是对“聚”而实“踽”的人类存在难以遏制的悲悯心情。君不见,怀远伤远的气息虽出一心,而披布人间。

诗人在如寄的人间构筑安心立命的根基,在安稳之态中又常怀逆旅之思,通过不断出入“主客”,越过经验的障碍,逐步开凿属于自己的道路。无论古今,人都要在来来回回的相遇告别中,亲历每一份细节的真实,从中审辨自己的生存状态。光风霁月或荒山冷水,在今天若只成为被随意置换的海报背景未免可叹,因其胜味全在心景相照。人与万物为一,也不是口号,而是心诀,提醒我们绕过轻率的欲望,守住孤独,涵养品格,到那真正光明的忘境。

领略诗意,仍须今人再度创造。古典诗心,于“显隐”可见识裁,于“瞬恒”可见灵觉,于“主客”可见德度,随着生命践行的深入,诗意由是谢却飘渺、谢却装饰、谢却偏私。

猜你喜欢

诗意月光诗人
美兔月光灯
中秋的月光
诗意地栖居
月光碎落了
冬日浪漫
月光改变了我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被耽搁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