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龙

2022年9月10日，是个好日子，教师节碰上了中秋节，正是家人朋友师生团聚，互致问候祝福的好日子。于我却还有着别样的意义。首先，2022年是恩师厦门大学余绪缨教授百年诞辰。15年前2007年的9月，我三回厦门，每一次都是泪满衣衫。

坐在桌前，思绪被怀念之情包裹着，悠悠扬扬地飘回到那些与余老师有交集的年月。

第一次是以书会师。当时是1995年大四秋季学期，受先生刘钊的影响，19岁的我下定决心从工科跨学科报考厦门大学会计系的研究生。记得当时几经辗转才购得余老师和蔡老师共同编著的《管理会计》教材，一册在手，如获至宝。在这之前，本以为会计学无非就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没想到原来会计学里除了财务会计还有管理会计，会计不只是记账，更是管理信息系统，而且居然还有我喜欢也擅长的数学运算和模型分析！我如饥似渴地反复研读这本书。就这样，我“结识”了余老师，并于1996年入学，次年拜师蔡老师，1999年师从余老师，分别攻读会计学硕士和博士学位。

第一次见到余老师本尊是在1998年系里组织的系列学术报告会上，余老师作为报告主讲人。当时看着余老师的鹤发童颜，听着余老师的江西乡音，顿时觉得天人下凡尘，原来可以如此亲切。

作为余老师弟子，我有幸在余老师身边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基础性工作。余老师既是我的学业导师，更是我的人生导师。余老师一生倡导并践行的陈寅恪提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余老師晚年提出的“三不”（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不投机取巧）深深地刻入了我的骨髓。在我看来，余老师既是遥不可及的学界泰斗，宁折不弯的正义卫士，也是待人慈善、爱人如己的邻家老人。以下我想更多从普通人的视角来追忆心中的余老师。

1.极简日常

余老师的日常生活规律又简单。余老师淡泊名利不追求物质，行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余老师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够用就好。

生活上，余老师坚持每天散步，开始是计时早晚各一小时，后来是拿计步器计量，每天总要走上数千步几千米。每天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半开始午休，一般情况下这段时间一律闭门谢客。每晚必看新闻节目，余老师说要看真实的新闻报道。天气预报是另一档每晚必定收看且记录的栏目。

饮食方面，余老师最爱吃的有卤蛋、红烧肉和芋泥鸭，其中卤蛋和红烧肉余老师在家吃的更多些，而芋泥鸭则是每次同学聚会、答辩聚餐等在外用餐时征求余老师意见时，余老师必定连说三声“好，好，好”的菜品。余老师每年中秋佳节都会在校内宴请亲友和学生共同欢度，以感谢亲友们的支持。

除了吃饭、睡觉、散步、翻阅金庸小说外，其余时间余老师分秒必争地伏案工作，或阅研国内外经典文献、最新研究成果，或奋笔疾书、著书立说，又或是审阅学生论文圈注意见，总之是眼手脑一刻不停。我曾经问过余老师，每天都坚持这样高强度的工作难道不觉得累吗？余老师笑着对我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年纪已经大了，得加倍抓紧时间。人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对我来说，读书学习既是工作也是生活，我不觉得苦，反是乐在其中啊，真要我停下来，我倒真会不习惯”。一席话，道尽人生。

2.坚韧不拔、奋勇拼搏的人生态度

有一次，余老师云淡风轻地说起自己在年富力强的时期曾经受到不公正对待。记得当时我气得直攥拳头，同时内心深处升腾出对余老师的更多敬意。

这种敬意是油然而生的。余老师面对艰难险阻时，能够以其高洁的个人素养、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学术修养表现出大气磅■、淡而化之的大家风范，当时年轻气盛的余老师并未不忍小忿而乱大谋，相反是全速推进不断超越自己，数十年如一日地大步前行、精耕细作、勇攀高峰，最终不仅成功在传统会计理论领域独树一帜，而且还在我国率先开拓出现代管理会计、企业理财学、环境管理会计、国际管理会计等新兴学科，填补了我国在这些领域的空白，同时也为国家培养了大批新兴学科领域的专业人才。这种坚韧不拔、认定目标便奋勇拼搏的人生态度，始终是我努力学习的目标。

3.甘为人梯、奖掖后学的大家风范

余老师常说，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希望长江后浪超前浪、科研事业后继有人，希望学术生命超出自然生命。余老师在提携后学方面堪称楷模，充分体现了甘为人梯的大家风范。

2001年深秋，经过充分商议40余名弟子从海内外奔赴深圳，欢聚一堂，共同祝愿恩师身体健康，并拟向余老师献礼。余老师表示钱财对他没有意义，青年学子是祖国未来栋梁，能为他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解决一些具体困难，为他们创造更好的条件，也是支持祖国教育科研事业的表现。于是，我们共同倡议以余老师名义在厦门大学设立基金，用以表彰和资助德才兼备的青年学子。余老师强调德才兼备，且德居首，才其次。于是，之后设立的厦门大学余绪缨奖学金最突出的特点在于该奖最为注重对候选人的品德考察，其次才是对学业方面的考察。按余老师的话就是，最应当奖励的是品德端正、成绩优异、家庭困难的青年学子。

经筹集，首期余绪缨奖学金自2002年起面向管理学院学生颁发，2010年起进一步升格为面向全校学生的校级奖学金，影响面更广、受益范围更大。

4.关于幼儿教育的灼见

对于门下弟子，余老师不仅关心当代，还关心学生的下一代。

2006年5月底，余老师以85岁的高龄到上海国家会计学院讲学。余老师得知我怀有身孕后，一再叮嘱我要好好养身体，“妈妈好，孩子才会好”！在孩子教育问题上，余老师以他幼时亲身经历告诉我，多让孩子学点国学，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精髓，打好了基础，将大大有助于孩子全面健康发展。余老师提出的冰山育儿理论认为，那些看似囫囵吞枣的知识就像是巨大冰山潜伏在海平面之下更大的部分，只有水下冰山足够大足够强才足以支撑露出水面的部分；随着孩子心智日渐成长，水下冰山所起的支撑作用就能愈发显现出来，并将影响孩子的一生。现在回头，的确如此。

余老师对我的影响，并未因为余老师2007年辞世而淡去，之后在一些关键时期甚至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2017—2021年，我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密尔沃基分校（UWM）攻读商科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量化营销。由于多方面原因和各种现实考虑，4年间多次想要放弃，尤其是2020年年初全球疫情爆发后，我的心理压力更是达到了极点，一度忘记初心，一心只想刷到机票回国回家。给予我力量坚持下去的，除家人无条件的爱与好友的鼓励支持外，便是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的余老师。去美国时我随身带着恩师专著《会计理论与现代管理会计研究》，手机上存了好多余老师的照片，不时拿出来翻看，仿佛余老师是我的保护神。余老师的人生可谓波澜壮阔：在战火纷飞的解放前求学，能够平心静气优秀地完成学业，还勇攀学术高峰发表高水平学术论文；解放后在受到不公正对待时，能够坚持做研究，继续走学术道路，做当做的学问；20世纪80年代初社会转型时，能够敏锐意识到管理会计学科在现实经济生活中大有用武之地，于是很快将该学科从国外成功引进，同时将其本土化，管理会计从此在中国学界和实务界生根发芽乃至发展壮大。对比余老师丰厚的人生经历，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只是困境而非绝境。终于，历经多次跌宕起伏后，我克服困难走了出来，刷了个美国商科博士学位后回国。

分享一个小秘密。当年我问，“余老师您是性情中人，经常开怀大笑，那为何照片里很少见您笑”？余老师扑哧一笑，回道，“哦，那是因为每次镜头对着，我就非常紧张，自然笑不出来。照片里我若在笑那是因为我还没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余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