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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江诗景照孤影:叶侣梅的桂林情结及山水画创作

2023-04-05杜婧广西艺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漓江画派学院

美术界 2023年1期
关键词:桂林山水山石漓江

文/杜婧 [广西艺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漓江画派学院]

1919 年,叶侣梅出生于广州市郊的白沙湖村,他自幼善画,15岁便考入广州市立美术学院系统研习中国画,19 岁跟随抗战政工队参加抗日战争,其间顺漓江下梧州,途中的一山一景、浩渺盈波皆令其赞叹,自此便心系于桂林的山水之趣,不能忘怀。在抗日战争取得胜利之后,叶侣梅便选择定居桂林,将此地作为他的写生根据地,而这亦无疑是他一生山水画创作的浪漫开端。

一、入心:叶侣梅与桂林结缘

“在这个空间立体的画图中,四周顾盼都可成为一幅幅不同意境的山水画。”①这是叶侣梅对桂林景色的高度评价。的确,桂林山水一直都有着一股令人心驰神往的独特魅力。“我漫山遍野地跑,鹰似的翱翔窥视,呕尽心血的思索,就是为了捕获美感。”②这是吴冠中在《扑朔迷离意境美》中对自己亲临桂林时,渴望抓住桂林山水神韵之迫切心情的生动描述。在《黄宾虹画语录》中,黄宾虹谈到桂林山水,道:“山可以任意画,画出来便算做山,如果有人说不像山,那么请他到桂林、阳朔两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③由此体味到桂林的山石是如何的诡变多姿。文人墨客自唐以来便有颇多诗句加以赞颂,如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康有为的“锦石奇峰次第开,清江碧溜万千回”,但亦有黄庭坚的“李成不在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之类对描绘桂林景色图卷甚是寥落的惋惜感叹。既然“桂林山水甲天下”那为何描绘此地的画作落得如此稀少呢?这个问题叶侣梅在他的《论桂林山水与桂林山水画》一文中提出了两种设答:一是桂林山石如假山盆景般美得不真实,缺少一股子烟火气,画出来总不那么真实。再者是那里的山石结构生长纹路都与旁地不同,画家们落笔时少有前人皴法章法可以借鉴,故而难以入画。而这大概也是叶侣梅想要“搜尽奇峰打草稿”,扎根于桂林的重要原因。

叶侣梅认为,画家的作用正应体现于此——前人虽没有系统描绘桂林山石的笔法可让我们借鉴,但这正是需要立异革新、外师造化之处。古有倪云林一叶扁舟宿于太湖之上,创肃寒清冷之景;范宽登山求源久居终南山,力求山石形质;又有石涛、弘仁数游黄山,亲临之下,得其精髓,独创笔法,故有梅清诗云:“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外师造化”是画家追求画面生动逼真的一条捷径,放在他们整体艺术生涯中观望,也是一剂能够源源不断唤起艺术生命力的灵丹妙药。王原祁曾在外出游历后写道:“驱车过洛阳,渡伊洛,四围山色岭嶒,巨石俯瞰河流,曲折迤逦者数里,方知大痴《浮峦暖翠》《天池石壁》二图之妙……心神间有合处,方信古人得力以天地为师也。”④叶侣梅也正是因为看重“写生”的重要性,所以选择定居桂林,数十年游走于漓江,以大自然为师,近距离向天地山水索取灵感,这大概便是他笔下的桂林为何独妙哉的缘故。从1946 年他选择桂林定居至1984 年于先峰万壑楼仙逝,38 年的光景,其对桂林的至深感情值得我们看到,抑或说,读懂他与桂林间的这份相守,才是我们解读叶侣梅作品的入场券。若我们后人在拜读他的作品时忽略这些,只谈创作技法,笔墨设色,总觉得是惭愧的。

二、入画:叶侣梅创作艺事历程

(一)绘画风格的转变

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那究竟“甲”在何处?清波绿水之景并不罕见,奇山怪石也不胜枚举,桂林何以独树一帜?叶侣梅在他的文章中谈过这个问题,他认为:“漓江无峡谷,一岸若为峰峦峭壁,对岸必是平缓的田野和村庄,从而构成了迷人的锦绣般的田园风光。这一争景物有机的组合成桂林山水独特的面貌。”⑤桂林山水组合十分别致,山可独秀,水可独美,但若要相得益彰到恰到好处便是十分难得的。所谓“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⑥。漓江之景便是这般存在。但如何入画?如何找到适合表现桂林山水的笔墨之法?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20 世纪50、60 年代,叶侣梅尚处于创作风格的初步探索时期,他致力于写实、具象的描述,在如何细致表达桂林山石、房屋舟楫的笔墨技法上颇下功夫。最初大都以浅绛山水、青绿山水为主,偏爱于一山一隅的细致刻画。1963年他所作的《桂岭烟云》,采用深远式构图,桂林城全景尽收眼底,但错落的房屋、沿江而行的桅船,又无一不详尽,无一不写实。在这幅作品里,可以明显感受到叶侣梅是十分偏爱刻画船只的,近处有木筏、渔船,远处又有帆船以及较现代化的汽船、邮轮,竟有50只之多,由此能够体会到作者在描绘漓江自然景观的同时,也十分注重充满烟火气息的人文情怀的传达。整幅作品近景以“石色”为主,远景以“水色”设色,将桂林的水上人家、山石宏远之景贯通而出,仿佛是作者迫切将桂林城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以便让旁人都能悉知它的美。大概刚到桂林的那些年,叶侣梅的确是抱着这种创作初衷的——既然扎根于桂林,首先要有能够把此地景致切实描画出来的本领,这是一切变法的基础。写生对于叶侣梅而言绝不是空头口号,他是扎扎实实在做“外师造化”这件事的,其画作中山石皴法并不完全相似于前人的某一种。如在《象山水月》中所绘的象鼻山,有解索皴和斧劈皴的影子,但细看下来程式又并不相同。在《西峰夕照》中,皴法完全就是随西山生长之势随机应变了,能明显看到随形勾勒,竖向皴擦的笔势。叶侣梅笔下的桂林,就像多种技法融在水墨里,到最后绘在纸上,便是为此山服务而独一份的了。

1962年,叶侣梅与李可染一同畅游漓江,两人一路徒步写生,交流绘画心得,亦友亦师。之后叶侣梅便深受启发,创作风格迎来崭新风貌。对于画中所选物象,他开始尝试做减法,造型更加简练。早期画面中记录感更强,以“实”为主,之后“虚实相生”意味更加强烈,所谓“写实容易写虚难”,这一点叶侣梅无疑是下足了功夫的。他尝试用重墨对近景做细致勾勒、点染,但并不显得压抑厚重,反而营造出一种中国画独有的“精气神”,远处山峰做虚化处理,有意于营造桂林烟雨朦胧的雾气感。这种“意境感”的顿悟,对于他之后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到了20世纪70年代,随着其作品数量日益丰盈,绘画风格亦逐渐鲜明。1972 年他创作的《邕江旭日》以及《山城丽》组画系列受到各大出版社青睐。其用色大胆,下笔劲爽,物象皆被赋予诗的意趣,将桂林城“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之景描绘的酣畅淋漓。那时“文革”还尚未结束,《邕江旭日》发行量亦有40 万份之多,甚至被征用为课本封面。在那个特殊年代,那片充斥着希望与活力的“红色”想必激荡了许多人的心。1978 年,叶侣梅再一次来到阳朔江滨写生,创作了《客帆古渡真宜画》。同一地点同一取景,相较于1959 年的《阳朔古渡》一作,在风格与意趣都有了明显的进步,是从“写实”到“写意”的典型转变。这一时期构图更加奇巧,笔触大胆、章法简约,更重造意与诗趣,一切景物皆为心所用,彰显出画家相比于过去更高水平的绘画功力与眼界。当然,这一时期,还要谈到两个对叶侣梅影响比较大的艺术家,即李骆公和黄独峰。李骆公是在20 世纪60 年代末被下放到桂林,他最初是画油画的,不过说起二人的渊源,他们都曾是关良的学生。李骆公虽以书法见长,但每每叶侣梅创作遇阻,李骆公便会给他许多鼓励。叶侣梅也常将自己解放天性、肆意挥洒之作赠予,且叶侣梅画作中涉及许多题诗、钤印,想必二人也常常一起切磋,可称得上是“惺惺相惜”之伴。而黄独峰在绘画与人品方面都十分欣赏叶侣梅。早先黄独峰到桂林写生便常邀其同行,许多大型的画幅创作也都交与叶侣梅共同完成,算是他的“伯乐”,他们二人都被认为是20 世纪80 年代以前的广西山水画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1978年,鲁迅的弟弟周建人,为表达对叶侣梅的赞誉赠其题词“桂林山水甲天下,画家朱墨添新辉”,后被镌刻于桂林芳莲岭山麓石壁之上。

20世纪80年代,叶侣梅笔下的桂林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服膺于齐白石“衰年变法”,他开始尝试更加淋漓酣畅的减笔大写意,力求将自己的桂林山水画推向一个新的艺术高度。若将他一生三个创作阶段加以概括,笔者认为应是从“眼中的桂林”到“心中的桂林”,最后又归位到“本质的桂林”。为什么这么说呢?看叶侣梅晚年的作品,如《翠霭朱帆》,画中景物皆已变形,用笔狂放,不求形似。《秋晴灿烂斜阳里》更是一笔造一山,言简意赅,直抒胸臆,不取繁饰。虽有题跋“信笔涂鸦作乱山,秋晴灿烂斜阳里”,但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这种洗练简逸的处理手法反而带给我们更多的思考空间。不将桂林的美加以过多修饰、框限,反而更能直达人心,使观者体味它高于形色之外的“本质美”。叶侣梅曾在1982 年举办的叶侣梅桂林山水画展上自序道:“为求江山之助,常踯躅于山巅水涯,问道于渔子樵夫,对景挥毫,悉心探索,废纸三千,未得其真。”可见得桂林山水之真性情是他毕生的艺术追求。惋惜的是,1984 年,尚处于变法关键时期的叶侣梅突然病逝于千峰万壑楼画室,年仅65岁。

(二)理论主张

一个优秀的画家,除了要有厉害的手上功夫,势必也要有对绘画另辟蹊径的见解和思考才足以支撑他走得长远。叶侣梅除了对山水画技法的探索,也提出了许多对中国山水画发展具有深远意义的理论观点。其一是他首先提出了桂林具有“田园风光之美”的观点。“桂林的山,漓江的水,江上的船,沿江的田畴村庄……以其美不胜收的田园景致集成。”⑦除桂林山石等自然景观之外,叶侣梅还留意到了行舟、亭台、房屋、游人等人文现象,他认为这些都是构成桂林独特景观的必要要素。新雨初晴时的渔船、西峰夕照下的亭台、春暖杨堤上的田间劳作者,它们之间相互映衬,共同促成了桂林区别于旁处的独特田园诗风光。哪怕是在叶侣梅晚年变法的大写意时期,他也尽量保留了这些人文景观。所有这些“以那无限的艺术魅力,使人如饮醇醪,若醉若迷,幻入永无穷尽的诗境”⑧,这是叶侣梅赋予桂林景致的崭新意义。

其二,是对山水画的继承与创新。1934 年叶侣梅到广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习时,正值“岭南画派”兴盛时期,高剑父、陈树人等人都曾在那里任教,但对于其“折衷中西,融汇古今”的艺术观点,叶侣梅又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前文中我们已经用较多笔墨论述了叶侣梅对于“写生”的重视与实践,但他并不是一味在写生中毫无方向的摸索,对于“古人古法”,他说:“一味写生,而不向前人成熟高超的经验学习,即又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师造化’这其实也就是在实践中继承传统。”⑨古代山水,大体侧重于表现荒凉的氛围与情境,而叶侣梅认为当代山水画家有义务一改沉闷萧瑟之调,着重表现祖国欣欣向荣的山水魅力,再具体落到“桂林山水画”这个题材上,首先就要搞清楚桂林山水的审美性问题,即哪些适合入画,哪些是应舍弃的,以呈现出画面最佳效果。然后是“笔法”,继承的应是古人绘画的思路和探索方法,而不是一味照搬山石结构、景色韵味都与桂林山石大相径庭的旁处景致。桂林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常有峰林、石沟弥山跨谷,这处奇峰兀立,那处又变成圆润苍茫,倘若用定式便是将它框死了。纵观叶侣梅各个年代的作品,会发现他向来是不拘于一法,每幅都是在创新摸索中前进。

20 世纪70、80 年代,因当时各种地理环境的受限,桂林与外界的艺术交流还很闭塞,以致叶侣梅这个名字至今都未被许多人熟知。叶侣梅终老在桂林之时,正是他厚积薄发的关键时期,名家的骇然离世固然是令人惋惜的,在其墓碑上刻有中国艺术研究院柯文辉为其撰写的墓志铭,其中有一段话十分令人动容:“负箧万里,废画三千……开终身绘画之先河。晚年变法,天不假年。而排难救急,仗义执言,识与不识,咸敬其德。”对于这样尽心竭力的艺术创作者,无论是在广西还是全国范围内,都应该给予比现在更多的重视和宣传,以激励后辈。

注释:

①⑤⑦⑧叶侣梅:《地上乐园信可寻——谈桂林山水与桂林山水画的美》,叶向慈整理,未刊稿。

②吴冠中:《扑朔迷离意境美》,《语文世界》2001年第2期,第4—5页。

③黄宾虹:《黄宾虹画语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1。

④王原祁:《雨窗漫笔》,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第45页。

⑥郭熙:《林泉高致》,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第16页。

⑨叶侣梅:《借古开今——论桂林山水画的创作》,叶向慈整理,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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