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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随“事”变,“事”为“叙”用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的叙事尝试

2023-03-25汪慧珍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叙述者残疾笔记

汪慧珍

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问世以来在评论界引起了很大关注,很多评论家对其哲思性进行了探讨评析。然而在普通读者之中,《务虚笔记》并没有产生多大反响,这跟小说本身非同寻常的叙事方式有很大关系。《务虚笔记》不是专注于讲故事,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借故事完成对生活的对话、对生命的思考、对世界的认识。因此,独特的形式和深刻的思想便成了普通读者顺利阅读《务虚笔记》的障碍。然而庞杂博大的思想正是《务虚笔记》选取独特形式的主要原因之一,作者之所以采取这些独特的叙事手段,正是出于表达思想的需要,并不是故弄玄虚,为手段而手段。本文旨在从该小说的叙事手段入手,发现史铁生在这部小说中做出的新的尝试,揭示它的叙事特点,厘清它们与表现小说思想之间的关系,找到解读该小说的门径,以期对该小说的外在形式和思想主题有深入理解,也希望能为更多读者阅读该小说提供帮助。

一、变换的叙述视角

祖国颂在《叙事的诗学》中用叙述视角这一概念来阐释叙述者与故事之间的不同关系。叙述视角有着丰富的含义,容纳着一个完整的叙述行为和过程。它由四个方面组成:叙述眼光,指小说叙述话语发出时与谁的眼光相一致;叙述声音,指某一话语表达是谁的声音;叙述焦点,即叙述话语是陈述谁的;叙述指向,即谁是叙述行为的接受者。叙述视角有表现自我式、隐藏自我式和人物视角式三种表现形态。赵毅衡说:“叙述角度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叙述者自我限制的问题,而全部叙述也就可以分为两大类:全知叙述角度是有权从任何角度拍摄花瓶的摄影师;有限叙述角度是只允许自己在某个特定角度上工作的摄影师。”【1】

《务虚笔记》中第一人称的“我”是一个显在的叙述者,有时候和作者本人重合。整部小说中,叙述者有时毫无顾忌地在文本中显示自身,有时只处在旁观的角度隐藏自身,这种策略有时使作者全知全能有时又使作者囿于限制。当叙述者以自己的眼光和声音叙述时可以表现出全知全能,而当叙述者的眼光、声音和小说人物的眼光、声音结合时叙述就会受限。《务虚笔记》中,叙述者作为文本中一系列小说的建构者,时而全知全能时而叙述受限,看似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完成了的事实性的故事,实则为我们建立了一个虚拟的非实际的可能世界。

《务虚笔记》中,叙述者为我们讲述了一系列故事,故事中人物的经历融入了叙述者的真实体验。这些人物和经历有的是叙述者的亲身经历,有的是身边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有的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真实的故事。如文中这些人物的故事:残疾人C,残疾是他的致命伤,C与恋人相爱,却因他人的犀利眼神和舆论质疑使婚期一再推迟;医生F,由于性格软弱,年轻时在父母和恋人N的两难选择中放弃了自己真正的爱情,在与恋人分手回家的路上一头乌发变成银丝,他不甘心被父母生硬地扼杀掉美好的爱情,至死都在寻找未实现的爱情梦想。最终,他洗刷了恋人对他言说的“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的耻辱,恢复了男人的尊严;画家Z,九岁时闯进一个迷宫般美丽的房子里去找女孩儿,被女孩儿的家人说成“野孩子”。这个称呼让他耿耿于怀,它像烙铁一样在九岁的Z的心上留下了永久的创伤。由此,他知道了世间的差别和不平等,并在日后不断地追逐高贵与征服;诗人L,自称既是真诚的恋人又是好色之徒,写过一首美妙的情诗: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孙,那条长椅上仍然/空留着一个位置/……他梦想所有的女人都爱他,他也爱所有的女人,但他又声称尊崇专一的爱情,恋人不能接受他的逻辑与梦想,便都离他而去。他陷入了关于爱情的无尽的迷茫之中,不断地思考发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WR,少年时有着青春的激情,诚实,由于“思想犯罪”而被流放边疆,在大西北的劳改地,WR懂得了少年时激情的无用,意识到他已被抛在“世界的隔壁”。为了不再使人像他一样被送到“世界的隔壁”,他选择了权力来实现这个理想,从而他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从政者……

身体残疾、爱情受挫、尊严被损、诚实受诬等都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情,这些故事的普遍性使其有着较强的可信度。然而,虚构是小说的本质特征。叙事者不能永远以全知视角向我们展示故事的全貌,这时,虚构便发挥了作用。《务虚笔记》中关于葵林女人的故事用了整整两章来讲述,在这个故事中,叙述者很明显用的是有限叙述视角,因为“我”不曾目睹这个故事的前前后后,“我”是从诗人口中听到葵林的故事,而诗人是从葵林里的养蜂老人那里听到的,而关于葵林女人变成叛徒的经过,则是“我”根据古往今来不幸被敌人抓捕而又不能承受皮肉之苦,最终成了叛徒的类似经历综合比附而成的。

叙述视角的变换体现着叙述者与故事的种种复杂关系。显在的“我”这一叙述者在小说中写了很多“我”的故事:“我”的生日、“我”的奶奶、“我”的小学生涯、“我”的古园见闻以及“我”如何来写这篇小说等等。而当残疾人C出现时,叙述者就时不时地与他发生了重合,此时叙述者的眼光和声音跟C有重合,我们就在C的故事中看到了叙述者的影子。对于其他人的故事,叙述者多次透露出旁观的立场;但是,我们可以发现,这种隐藏自我的旁观却借助故事人物本身表现了叙述者对人物不幸遭遇的同情,对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猜测,对变幻莫测的命运的思考,对苍茫难解的世事的追问。因为从叙述者本身出发,如果C代表“我”的残疾困境,那么,F代表“我”的思考,L代表“我”的梦想,N代表“我”的疑问,WR代表“我”的不断突围,而“我”本身又在不停地追问。

变换的叙述视角的成功运用,使得叙述者能以“事”为手段来实现“叙”的目的。这一目的是通过故事的编排和讲述,从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中对命运进行追问和思考,对人本身和世界作出形而上思考,从而达到“务虚”的目的。这或许也是史铁生创作《务虚笔记》的目的所在。

二、环形的叙事结构

《务虚笔记》虽是当代文学中一部具有革新意义的小说,但依然吸取了中国传统小说首尾呼应循环反复的结构特点。我国传统小说如《红楼梦》的开头具有隐喻性,叙述者以超出故事的视角,交代缘起预言结局,把整部小说的大体走向浓缩在文本开始,然后用后面的章节使整个故事具体化。《务虚笔记》也体现出这种隐喻性的结构特点。前三章《写作之夜》《残疾与爱情》《死亡序幕》可以说构成了整部小说的缩略本,从第四章到第十九章是故事的具体化,后三章《无极之维》《猜测》《结束或开始》又回到了前三章提出的问题。因此,《务虚笔记》具有明显的环形叙事结构。

《写作之夜》中,“我”在古园见到男孩和女孩,并被孩子们问到关于老树死亡的问题,“我”读着孩子看不懂的艾略特的诗,思考着生日、往事和真实。《残疾与爱情》中以残疾人C的爱情挫折隐喻人的残疾的普遍困境和对爱情的永恒追求。《死亡序幕》引入更多人物和故事发展的头绪,开始整部小说的精心构造和深入探讨。所有前三章涉及的问题在后三章都一一解答。

首先,我们来看男孩和女孩的隐喻与回归。《务虚笔记》整部小说没有一个真实的姓名,只有符号。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符号代码,他们之间是平等的,他们只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而之前都曾经是一个男孩或者女孩。第一章男孩和女孩出现时,他们在一起无所顾忌地玩耍,猜想古园的老树是怎么死的,也只知道艾略特的诗是“字书”。从第四章《童年之门》开始,男孩和女孩有了不同的命运走向,产生了多个人物不同的人生轨迹。男孩可能是医生F、残疾人C、诗人L、画家Z等等,而女孩有可能是女导演N、女教师O、恋人X、少女T等等;然而,不管男孩和女孩具体是谁,死亡、爱情、困境都是他们面临的永恒问题。因为《开始或结束》中叙述者给出了答案:(男孩和女孩)“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们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他们可以是任何人。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他们。因为所有的人,都曾经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员。”【2】

接着,分析艾略特的诗在整部小说中的预言性和提纲性作用。艾略特老人的几句诗在小说中断断续续地出现,挑出诗句可组合成如下篇章:

“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只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我们叫作开始的地方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

“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3】

《写作之夜》中,作者把艾略特的诗看成是一个来自远方的老人的预言,这个预言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的这个过程总在重演。第一、二节诗向我们昭示:开始和结束并没有确定的界限。《开始或结束》一章中,当作者把每个人物都归到男孩与女孩之中时,作者又用到这些诗句来表现应验的结果。开始和结束也可以象征生命和死亡,古园中的男孩和女孩是生命的象征,而老树是死亡的象征。生和死亦没有确定的界限,《猜测》一章中的主要人物都对生命和死亡进行了思考与讨论,尽管各抒己见,但都承认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炼火中舞蹈是一种折磨,而艾略特认为是爱想出这样一种折磨。因此,引出爱情这一主题。有人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史铁生对此并不反对,因为我们对作品的阐释具有不确定性。那么,为爱情在火焰中舞蹈势必是痛苦而焦灼的,而爱情本身又是美丽而令人向往的,所以,为爱情受苦受累甚至付出生命在第三节诗中奠定了基调。《死亡序幕》一章中,O因爱情结婚离婚再婚直到最后死去。这里,作者用死亡和爱情设置了一个谜,在《猜测》一章中,谜底才得以揭开。O的一生一直在追寻平等永恒的爱情,她对这个世界上的现实爱情和生命意义彻底绝望,所以选择了死亡。因为她不懂她对永恒的爱的追寻就是爱的归宿,她对平等的爱的疑问就是爱的答案,爱就在我们的周围。所以,在《开始或结束》一章中,爱情又是主角,恋人们在这一章中重逢,可敬可爱的女人都回到了神秘迷人的南方。第四节诗“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揭示出人面临的苦难和困境,所以人需要不断地努力去突围。这个主题在《残疾与爱情》这章中鲜明显现。“人的本性是倾向福音,但人的根本处境是困难,或者是残疾。”【4】要摆脱困境必须突围,而突围过后又有一系列的苦难,所以人必须有一种在困境中不懈突围的人生姿态。第四章开始的具体故事都是围绕残疾与爱情、现实与梦想、困境与突围展开的,也引出了许许多多的具体的人生问题,人与人的差别和个人的欲望。小说结尾写道:“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5】这一前后照应彰显了《务虚笔记》叙事的环形结构。

从前三章对整部小说的预示与概括到中间部分的具体阐述故事再到后三章再一次诠释生命、死亡、残疾、爱情、命运等,整部小说形成了完美的环形结构。小说开始于古园,结束于古园。古园是作者思考的场所,小说人物是古园中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化身,整部小说建构在古园之思中。抓住小说的环形结构,理解小说开始的隐喻与预示对理解这部小说的思想有莫大的帮助。

三、对话式的叙事语言

对话观念是著名文艺理论家巴赫金文艺思想和理论的核心,是一个具有基本人生观和哲学观性质的观念。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对“对话”作出了进一步阐释,认为对话性是复调小说的本质,同时也是人类语言的本质和人类生活的本质。巴赫金的对话观建立在作者(以及读者)与主人公(以及作品)的关系之上,表现在作品的语言上则是复调性和多声部,具体显示为主体性、独立性、自由性和未完成性等特点。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来理解《务虚笔记》,也可以发现这部小说的对话性质。

邓晓芒说:“《务虚笔记》中写得最精彩的就是那些对话,包括那些内心的对话、内心的戏剧、灵魂的拷问。”【6】这句话中的“对话”不光指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对话,还有一些作者借“我”的口吻自问自答不断思辨的独白。可以说,这种独白并不是纯粹的独白,而是一种潜在的对话。“务虚”就是作者在思考虚无,而虚无的意义恰是构成生命和存在的可能性的基础。有对话才有讨论,有讨论才有争议,才有多种可能。小说中没有明显的主人公,却有着实实在在的对话双方。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作为读者的我们也会不可避免地进入对话。

在《务虚笔记》中,作者给出了很多悖论:印象与“我”的悖论、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坚持政见与升迁的悖论等等。悖论的存在有一个预设的前提,那就是存在对话。没有不同的声音就不会有相悖的语言,然而,关于这些悖论,作者与书中人物还有读者都不能避免也不能判定对错,它们的存在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这些悖论,作者多以自我对话的方式呈现。而书中更多的对话则发生在其他人物之间。《务虚笔记》整本书是一部对话记录,或许这也是作者为小说命名的原因之一。

在开篇《写作之夜》一章中,作者用潜对话的方式不断对往事、现在、真实、印象等进行自我叩问自我解答。《残疾与爱情》中提出了关于残疾、爱情、性等问题的种种疑惑,虽然书里书外的人都给不出答案,但作者依然确定答案存在,这也就引出了后面的一系列或悲或喜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中,对爱情的追问永无止境,哪怕相爱的一方已远隔重洋或离开人世。《童年之门》中,“我”和O的对话使得所有人物从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童年之门走出了不同的人生轨迹。《恋人》一章中,L和F关于停放爱情的美丽位置的对话也预示了书中恋人们的最终结局。《生日》一章,对出生和命运初始点的讨论赋予出生一词哲理意蕴,作者还大段引用自己《礼拜日》和《奶奶的星星》的章节,从而使多人参与对话,也形成了文本之中的对话。《孤单与孤独》一章中,诗人L说出了遭偷窥的浴女的第四种反应并对此作出解释,穷尽了浴女被偷窥后的种种可能反应。Z对教科书上给出的英雄史观、奴隶史观、英雄奴隶共同创造历史这三种观点嗤之以鼻,提出第四种历史观,并做出了说服力极强的逻辑推理和解释。《欲望》一章中,对F医生参与的“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以及对欲望的讨论,作者给出了三种可能的对话双方:F医生和诗人L、F医生和F医生自己、F医生和残疾人C。

小说中对昨天、差别、孤独、叛徒、信仰、眺望、世界的隔壁等的思辨也用了大段的对话与独白,并且一度陷进难以逃脱的自我悖论之中,最终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然而整个思辨的过程已经让读者无不佩服作者精细而深刻的分析讨论能力。作者在建构小说文本时也考虑到了读者的接受问题,并自觉地把读者纳入这博杂的对话体系,“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叫《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7】显而易见,小说中的对话充满着每一个章节。可以说,整部小说就是作者借助书中人物的对话和独白来表现自己的思考与追问,并以自由的语境让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作品展开对话,从而在永不停息的对话中对生命的密码即爱情与残疾,作出振聋发聩的形而上的解释。

《务虚笔记》中大量的对话和独白的存在,或许并不是故事内容的必要组成部分;然而,这种对话与潜对话的结构为作者对人生、对命运深奥复杂问题的思考与探索提供了支架,这也是《务虚笔记》成功运用的一个叙事手段。文本不止为叙事服务,更为呈现思想服务。有的学者据此认为它是一部思想性的小说,这并不为过。胡山林甚至认为它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部对话体小说,并说它首次使用对话体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在探究史铁生《务虚笔记》的叙事尝试即本篇小说在叙事方面的特点时,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通过分析作品独特的叙事方式和作者所用特殊叙事手段来发现作者隐含在叙事之后的意图,那就是:思考生命阐发思想。作者并不是为博得评论界或读者的关注而在小说形式上故弄玄虚。史铁生本人的独特遭遇使得他有着比常人更敏锐深刻的思考能力,而他通过思考所得到的思想感受势必要通过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在《务虚笔记》中,这些别出心裁的叙事手段对于表现作品的思想内涵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作者以小说为形式,以叙事为支撑,为我们构架出一个充满人生思考的“可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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