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成

对于习惯注目诗歌思潮、运动、社团乃至“山头”的汉语新诗史而言，像蓝蓝这种长期处在“游离”状态和“边缘”角落的诗人，注定属于其叙事逻辑漠视和轻忽的那一部分。尽管在长达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蓝蓝对各种题材类型和主题范畴都有所触及，风格也颇多变化，却几乎从未被吸纳进任何一个诗学的宏大叙事或者热闹的团体话语建构之中，其独立性的自我要求近乎苛刻；作为一位女性诗人，甚至在很多关于“当代女性主义写作”的叙述脉络中，也经常是“查无此人”。毫无疑问，蓝蓝一直都是一位非常纯粹的诗人，她不趋、不附、不媚、不阿，与长期作为诗坛“登龙术”的姿态式写作、运动式写作、观念性写作、投机性写作毫不沾边，始终步行在自己逐渐辽阔的精神疆域和坚定延展的美学节奏里。21 世纪以来，蓝蓝以其日益通透、丰赡、闳深的写作，赢得了诗坛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赞誉，被广泛公认为当代汉语诗歌最重要的女性诗人之一。

宁静、忧郁、纤敏、深婉的抒情声腔，是蓝蓝诗歌最为显著的风格徽记。这一风格特质，既内在地应和着诗人女性的身份，自带一种天然、纯粹的质地，又深具极强的包容性和涵纳力，为诗学意识的自觉演变容留充裕的精神空间。于是我们看到，蓝蓝诗歌的音域非常宽广，无论是抒写自然风景的浅斟低唱，还是描画平凡人事的絮语呢喃，亦或是揭示存在状貌的激烈陈说，凸显悲剧命运的动情歌吟，都自在于蓝蓝诗歌的乐谱中，彼此和谐共生，毫无违拗之感。蓝蓝曾有一句诗观被广泛引述：“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应该说，这句话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准确阐述了诗与语言的关系，以及语言在技艺和修辞的探索方面所能抵达的边界。用这句话来形容蓝蓝的诗歌，无疑是十分精当的：数十年来，蓝蓝坚持立根于“心灵”的广袤腹地，从不趋鹜五花八门的现代主义形式猎奇和修辞实验，始终延续着自己诗歌的节律与脉息，发展变化时也始终践行着“修辞立其诚”的诗学教义。

在此前提下，我以为，蓝蓝诗歌最引人瞩目之处，就在于其抒情的肌质与声腔深处，一直洋溢和灌注着一股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带有某种女性特质，纯真而热烈，这是“爱”的力量、 “相信”的力量，也是奔赴的力量、“燃烧”的力量，一如诗人在《无题》一诗中的真情坦陈：“二者我都要：光芒和火焰。/我的爱既温顺又傲慢。”“火焰”和“傲慢”正是这种坚韧的力量感的直观表达，它们从根本上中和和补救了“光芒”和“温顺”所造成的纤弱与悲抑，从而达致一种风格的平衡与升华。这种坚韧的力量，不但充盈于蓝蓝诗歌爱与美的恒常主题，而且也延展到了诗人近些年的一些表达社会关怀的诗篇中，比如《矿工》《真实》《纬四路口》等，令人印象深刻。值得注意的是，蓝蓝的这种“社会关怀”，与其说是诗人受到了某种道义感召、社会责任感或者诗学伦理的驱使，毋庸说她是在对自身处境的敏感中，从一个更宽阔、更本真的维度上，守护了自身感受力和想象力的完整性，更近于一种“本能”，一种应激式反应。关于这一点，蓝蓝在回答诗人崖丽娟的访谈中曾有过明确的表述：“至于诗歌是否要介入现实，我倒要说，是现实粗暴地介入了我的生活，压制性地介入了我生活的很多领域。并非是介入不介入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是否有权利说出自己的感受”（《崖丽娟对话蓝蓝：进入诗歌的想象力就是进入文明》）。诚哉斯言，对个人真实经验和敏锐感受的勇敢捍卫，正是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天职，因为诗是自在、自为、自显、自明的，它没有敌人。显然，这从另一个层面上也旁证了蓝蓝的“纯粹”。

正如标题所示，蓝蓝这组诗中显著增添了“思”的成分，大都属于思之诗。《有所思1》堪称一首“爱”的宣言书，它以隐喻化的方式，传达了“继续相信爱”的美丽憧憬，整首诗具有一种梦幻般的童话质地。《有所思2》则是一首自然美学的告白书，“附近的森林公园”显然是诗人安顿身心、疗愈创伤的精神栖息地。《神秘主义》由辛辣的讥嘲和坚定的申断两部分构成，前者指向“洞穴和迷宫的爱好者”和“被催了眠的世界游客”，也即20 世纪沉迷于各种抽象的时髦理论、形而上学游戏和语言技术主义的现象，它们的共性是以“神秘主义”之名遮蔽真实的存在，远离时代现场；后者指向“时代的定居者”，也即保持对于事实与真相的忠诚，回归事物本身，“看见”并亲历时代。这显然契合蓝蓝一贯守持的诗学伦理。《叙拉古之惑》重审了柏拉图三访叙拉古事件，阐明了知识（哲学）和权力之间的危险关系，带有反思和经验总结的意味，堪作所有知识分子的自我警戒。《我和你∞》以想象性的“补白”方式，揭示了“我和你”这种“关系”的无数种可能性，再次回应和重申了诗人之前曾谈及的“通过语言的美的创造，诗歌要处理的根本问题是时间和历史中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关系”这一论断。《与刀书》是一首现代“咏物诗”，诗人将笔触伸向与“刀”相关的隐喻和象征所组构成的语义场，完成了一次艰难却聪慧的意义探寻和价值申断。《世界的工作》凝目自我与世界之间互为镜像、共融一体的关系。对这种关系的个性化、风格化解读，构成了这首诗主要的修辞动力。《真实》对“真实”这一概念的“凝视”和描述，杂糅着冷静的判断和精确的想象，整首诗立意的重心和缘起，乃在于诗人深知“真实”是一切价值建构的基础。《深夜来客》记述了一次春节深夜家中“遭贼”的经历，诗人抹除了对“来客”（没有直呼其“小偷”）的道德审判，将自己置于与之相同的处境中来审视，从而发展出对“来客”的“叮嘱”与祝福，一种深彻的悲悯之爱呼之欲出。

众所周知，中国诗向来长于抒情而拙于沉思，常常感性有余而理性不足，宋诗倒是有不少“说理诗”，但正如钱锺书批评的那样，“道理往往粗浅，议论往往陈旧，也煞费笔墨去发挥申说”（《宋诗选注·序》），以至于严羽在《沧浪诗话》里干脆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直接关闭了诗思的大门。新诗历史上，虽有冯至的《十四行集》、卞之琳的若干篇什可略堪视为汉语诗与思联袂迸发的例证，但毕竟还是太少。事实上，“思”不仅不与诗颉颃和冲突，反而是深拓诗意、丰富诗韵、扩衍诗境的强力引擎，关键就在于如何处理“思”在诗中的位置与形态。简而言之，要充分激发诗思的潜在能量，就必须把“思”置于一种“全感官”的淬炼与混融中，使之充分汲纳各种感性的元素和成分，才能显现为思之诗的美学构形。诗人必须学会“用身体思考”，让更多的感官和触角参与“思”的结晶与铸造，而非仅仅用“头脑”，这样才能避免让“思”止步于冰凉的现成结论、简陋的概念演绎和干瘪的道理说教。“用身体思考”，才能心脑合一，才能理胜兼以情动，这样的“思”才有体温，才能获得诗的内部认证。在这一点上，应该说，蓝蓝的这组诗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参照。这些诗中有争辩 （《有所思1》），有反驳（《神秘主义》），有坦陈（《有所思2》），有勘问（《与刀书》《我和你∞》），有质询（《叙拉古之惑》），有辨别（《真实》）……这些繁多的“思”的不同动作，被诗人巧妙地缝合在褶皱层出的表意结构中，获具了形象性的思维体式。如《神秘主义》中，为了反驳“伟大深奥的神秘主义”，诗人这样写道：“只有算盘不神秘/只有惨叫不神秘/只有突然消失的半爿脑袋不神秘”，纯以形象（意象）来言说，兼以排比增势，可谓意味深长，令人涵咏不尽。又如《与刀书》中，诗人尖锐发问道：“什么样的强酸能溶解它？/什么样的野蛮能再一次/砸碎它——自那尚未成型的刀中。”这种发问充溢着强烈的声音势能，能让人感触到诗人语调中如熔岩般的内在情绪，这样的“思”，当然并非指向某个明确的答案，而是要彰显一种价值和心胸，一种精神上的感召力，自有言近旨远之妙。

不仅如此，这组诗里的很多局部和细节都值得仔细品读，显示出蓝蓝精巧的构思和不凡的创造。比如《有所思1》开头的这句：“但那不一样的是”——起首便是一种申告、争辩的口吻，峻急的转折劈空而下，这是一个语义和声音的双重基础，在此基础上才发展出该诗“对希望、爱和光明的执信”这一精神主题；而由争辩自然产生的声音牵引力，也让这一精神主题在生成的过程中获得了语气层面的自然强化。这无疑暗自增强了诗的感染力。再如《叙拉古之惑》的最后几句，“切记皇家厨案上并没有人谈生意，/切肉砍骨的刀斧不作声却十分清楚。//叙拉古雄伟的城门日夜洞开，/进出着众多精明和蠢笨的天才！”冷峻的警句式的风格，顿挫有力，有振聋发聩的音响效果；而在《我和你∞》中，诗人用“我”和“你”进行冲破语法的词句编织，强行制造出一种迷乱的饶舌效果，节奏迅疾而又回环跌宕，从形式上生动地回应了“第一哲学的伦理”。又如《世界的工作》，诗人有意将这首诗的主语设置为“世界”，变换视角重新审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而在此情形下“我”在被动中的主动抉择，也自然构成了一种对于“命运”的阐释路径。这种妙至毫巅的精巧构设，在风格的变体与演化中，足见诗人功力之深厚、用意之巧慧。

概而言之，这组诗展现了作为一位思者的诗人形象，其中包含着蓝蓝独特的诗学观和价值观，见风格亦见品格，有守持更有境界，显示出诗人充沛的道德热情、强大的求真意志和超拔的美学眼光。在对文化和历史的艰难勘问中，在对缤纷世相和事物本质的执拗索解中，蓝蓝再次置身于语言的“意外”和时代的墒情中，给出了一位诗人朴素而坚韧的精神意见。这是一次可能并不完整但却无比真诚的回应。而这种回应本身，我相信，也预示着蓝蓝将带给我们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