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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

2023-03-21王家新

草堂 2023年12期
关键词:完整蓝蓝蔚蓝

王家新

我对蓝蓝的创作有持续的关注,我不断从她那里读到一些让我深受感动和惊异的诗篇或句子。在一个我们眼看着许多人的言行愈来愈“离谱”的混乱年代,她的写作,却愈来愈值得信赖了。也可以说,她拒绝了这个时代的诱惑,而是真正做到了如策兰所说的,坚持从“自身存在的倾斜度、自身生物存在的倾斜度”下来言说、感受和讲述。从这个意义上,蓝蓝仍忠实于她最初的那一阵“瑟瑟发抖”,且变得更敏锐,更有勇气和力量了。

作为一个诗人,她早年的诗带有一种令很多读者喜爱的乡村气息和朴素之美,但她知道,出于本能地知道“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砍下头颅”(《野葵花》)。随着步入人生的中年,她也更多地知道了,她的诗神为她准备的并不是一个甜美的童话(虽然她自己曾为孩子们写过不少童话),而是苦涩的、矛盾的、不断超出了她的理解的“生活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诗中会多次出现“居然”这个词,一次是在 《活着的夜》(2005)的开头:“居然,居然依旧美丽……这/眼前的夜……”,另一次是出现在一首诗的最后,这首诗的诗题就叫《震惊》:

仇恨是酸的,腐蚀自己的独腿

恶是地狱,装着恶的身躯。

眼珠在黑白中转动

犹如人在善恶里运行:

——我用它看见枝头的白霜

美在低处慢慢结冰

居然。

这一次“居然”的出现更强烈,也更恰到好处(它对全诗所起的作用,正如“压舱石”一样)。它令人震动,并产生了远远超出这个词本身的效果。我想,这里面有技艺,比如它在各种不同意象、情感之间的奇妙“转动”和“运行”,但并不仅仅是技巧的产物。这是诗人在爱与恨、善与恶、美与严酷之间全部矛盾经验的一个结果。这是她依然要努力理解这个世界的结果。这是涌到她嘴边的一个词。

而这个词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诗人不仅通过它说出了她的“震惊”,也不仅使我们感到了命运在一个诗人背后“猛击一掌”的那种力量,更重要的是,它还给我们带来了更深一层的艺术发现和觉悟。

的确,要想了解在一个诗人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得留意到这样的词。可以说,正是这样的词伴随着蓝蓝后来的创作中某种“去童话化”,甚至“去诗意化”(那种浪漫的、老套的“诗意”)的过程。这里,我们不妨借用诗人布莱克的说法来表述,正是经由这样的词,蓝蓝从她的“天真之歌”进入到她的“经验之歌”。

那种“蓝花花”般的诗意当然是美好的。蓝蓝作为一个诗人的良知和勇气,却在于她对真实的诉求。而要“活在真实中”,那就必得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更深刻、更彻底的洞察:“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林间的鸟知道风”“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真实》,2007)。这样的诗句,真是令人惊异和战栗!语言在这里已触及到我们生活中最灼热的秘密。多少年来,我们不是一直在满怀战栗地等待着这样的语言对我们讲话吗?因而,蓝蓝的写作,不仅写出了一种至深疼感,写出了涌到她喉头的那一阵哽咽,也不仅给我们带来一阵来自良知之火的鞭打和嘲讽,它还是一种如诗人西穆斯·希尼所说的“诗歌的纠正”,对我们其他人的写作都有了意义。这里,我尤其要提到蓝蓝于2007 年前后写下的《火车,火车》一诗:

黄昏把白昼运走。窗口从首都

摇落到华北的沉沉暮色中

……从这里,到这里。

道路击穿大地的白杨林

闪电,会跟随着雷

但我们的嘴已装上安全的消声器。

火车越过田野,这页删掉粗重脚印的纸。

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

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

这是该诗的前半部分。蓝蓝因为她生活的变化,近些年来经常在北京与郑州之间奔波。而我自己因为要回湖北老家探亲,也经常乘坐这条线的火车:从北京到郑州,再到湖北襄阳,一路穿过北中国的原野,在时而河北梆子时而河南豫剧的伴奏下,回到我们的“乡土中国”……

但这样讲仍过于“浪漫”了一点,实际上呢?那却是一次次艰辛的、也往往让人心酸的行旅!尤其是在早些年,我们有许多次都是一路站着回家的(根本就买不到坐票)!当火车拉着满车超载的人们,当你和那些扛着大包小包,与其说是回家过年不如说像是逃难的人们挤在一起时,当你目睹着这个社会的巨大差异和种种问题时,那从车窗外闪过的,就不可能是什么“风景”了——很可能,蓝蓝写过的那些坟头上纸幡飞扬的“艾滋病村”就掩映在远方的绿树那边!

这样的行旅在给我们上课。这样的经历,已成为我们难以磨灭的记忆。而蓝蓝的这首诗,不仅把我们再次带到那列火车上,而且它更能给我们带来一种诗的现场感:“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砖窑的滚滚浓烟”,这真是使我异常悲哀。这样的诗,不仅写出了一种无言的悲哀,不仅深入到我们“内在的绞痛”,还有一种对谎言的愤慨和尖锐嘲讽。它不仅把火车运行时车厢内那种物理的寂静转化为一种生存的隐喻(“我们的嘴已装上……”),诗的最后一节,还出现了一种在中国当下的男女诗人们的诗中都难得一现的犀利:

火车。火车。离开报纸的新闻版

驶进乡村木然的冷噤:

一个倒悬在夜空中

垂死之人的看。

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也打了一个冷噤,并惊讶于诗人的“厉害”!这个“倒悬在夜空中”的“垂死之人的看”是一种怎样的看呢,我们一时说不清楚,我们甚至不敢去正视它,但从此它就倒悬在我们一路行驶的“车窗”外了。

还需要注意的,是这首诗的写作对于蓝蓝整个写作的重要意义。如果我们这样来看,它所叙述的,就不仅是大地上的一段旅程了,这还是一种从语言到现实永不终结、循环往复的艰难行旅。对此,蓝蓝本人其实有着高度的诗性自觉,2010 年出版她新出的一本诗集就叫《从这里,到这里》(河南文艺出版社),显然,这个集名就出自《火车,火车》这首诗。当诗人穿越这片她所生活的土地(“头顶不灭的星星/一直跟随”),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它在该诗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更深刻地体现了她对自身命运的认知。的确,她的“从这里,到这里”,已远远不同于那种曾在我们这里常见的“从这里,到远方”式的青春写作或乌托邦写作了。诗人已完全知道了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责任,她要“从这里”出发,经由诗的创造,经由痛苦战栗的词语,再回到“这里”,回到一种如哲人阿甘本所说的“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到一种诗的现场。

我认为,蓝蓝近些年的诗学努力就体现在这里,写作的真正“难度”也体现在这里。这些年来,一些人不断出来指责当代诗歌“脱离现实”,然而,什么是“现实”呢?仅仅是指那些“重大的”社会题材,或是指那些生活的表象?这里,我想起了诗人策兰的一句话:“现实并不是简单地摆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还想起了一位学者在谈论一位东欧作家时所说的:“那些文章不是‘理论’,是深深扎根于捷克民族社会生活经验之中,是他所处社会中人人每天吸进与排出的污浊空气,是外人看不出来,里面人说不出来的那些。”我们所看到的蓝蓝,也正扎根于她作为一个中国诗人那些难言的“经验”之中。在她的写作中,很少有语言的空转。她也有力地与当下那些时尚性、炫技性的写作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她坚持从一个中国人艰难求生的基本感受出发(这也就是朋友们在一起时所说的,她没有“忘本”!),坚持从她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坚持从对一切生命的关爱和同情出发,通过艰辛而又富有创造性的语言劳作(如“我们晃动。我们也不再用言词/帮助低头的羊群……”,一个“帮助”,还有一个“低头”,词语的运用是多么卓越)来确立一种诗的现实感。她的语言,真正深入到我们现实经验的血肉之中了。

我想,正是在这个艰巨而又复杂的过程中,在词语与心灵之间,在美学与伦理之间,蓝蓝形成了她的富有张力的诗学。她达到了她的坚定。她在众声喧哗中发出了她那不可混淆的声音。

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我们信赖,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根基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正像诗人自己在谈诗时所说,它充满“语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灵”!同样,这也是一种不可简化的写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样,即使是她的“批判”,也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批判”(耿占春2011 年6 月2 日在人大“蓝蓝诗歌读诗会”上的发言)。因而她会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在她的写作中把批判与反讽、哀歌与赞歌、崇高与卑微等等,融铸为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语言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她会写下像《永远里有……》(2006)这样既无限悲苦而又具有超越性的诗作:

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

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

茫然的愣神;

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

有两株麦穗,一朵云

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诗最后的一个词“蔚蓝”,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给自己起的“蓝蓝”这个笔名(她的本名为胡兰兰),诗中也不无感伤,但它却和自伤自恋无关,它和一个诗人的永恒仰望有关。可以说,这里的“蔚蓝”是一个元词,是一切的总汇和提升。它指向一种永恒的谜、永恒的纯净和“永远”的美。而写这首诗的诗人已知道她不可能从纯净中获得纯净,正如她不可能从美中获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无助的悲苦、黄昏时的愣神、死者墓地飘落的苹果花、万家灯火的凄凉等等,一并带入这种“蔚蓝”,她要赋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实的内涵、伤痕和质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远”!

诗人对得起她所付出的这种艰辛努力。如用她《抑郁症》中的诗句来表述,她已被语言的抽搐所找到。蓝蓝不仅发出了她勇敢、真实的声音,她也使她的写作获得了一种坚实深刻的质地和超越性的力量。这些年来不断深入和超越的写作,不仅对她自己是一种拯救,我相信,它对当代诗歌的品格也会是一种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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