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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线(短篇小说)

2023-03-06罗淑欣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斑马线阿婆母亲

罗淑欣

傅晴家住18栋3单元7楼,小区外沿靠马路的一边。楼房隔一堵墙就是大学,对面整排商业街,一眼看去,圆的扁的吃的喝的,夜里灯牌亮起来,怪晃眼。

从商业街到大学门口有十七条斑马线,三条已经斑驳,白线沾着零星黑块,大小各异,微微凸起。阿婆告诉傅晴那是别人吐的痰,菌多,要避着走。她牵起阿婆的手踩上大马路,一边过,一边数,到中间时绿灯开始闪烁,阿婆便拉着傅晴往前赶。这条路她走了好多遍,父亲带她去舞蹈班,阿婆帮她背书包上幼稚园上小学,母亲和她一起提着半米高的卷纸回家。可傅晴真正看清这条马路的时候,却是在自己7楼向南的房间。她在起风的时候打开窗子,阿婆说这样能通风,房间的空气流向客厅,客厅的风吹进房间。傅晴更喜欢电风扇的风,直接又凉爽。但她钟爱这窗子,能将安港路看得仔仔细细。不论明日是打雷闪电,还是期末考试,马路总是在那,路牌也在那,斑马线从不会多一条,或少半分。

厨房满是蚝油烧生菜的味道,还有点不呛人的蒜香。阿婆关火,上碟,洗锅,电饭煲刚跳闸。傅晴揭开电饭煲,蒸汽四溢,弥漫上她的眼镜。她瞧见里头蒸着碟豆豉排骨,汁水满得晃晃荡荡。傅晴听见阿婆走出走入,便赶着伸手进电饭煲,又一如往常被烫得缩手。阿婆专候着这一幕,好笑她双手矜贵:“这还拿不动?”阿婆一点不犹豫挑起菜碟边缘,鸽子般疾步端上桌,汁水一点没洒。傅晴叠起睡衫下摆,擦干眼镜片上层层叠叠的雾气。她终于抓起饭勺,这是她极享受的事。底下的舀来上头,东边的倒去西边。米饭松散了,吃起来才柔软饱满。垒进瓷碗的米饭像座小山,可惜阿婆只吃半碗米饭。

“阿婆,吃饭。阿妈,吃饭。”动筷后,饭台声波平稳,女主角遥远的痛骂,早市青菜贵六毛三分,太阳好应该洗被褥。母亲顾着给阿婆碗里添豉油,末了又从冰箱拿出塑料罐装的腐乳仔给阿婆。阿婆话说得越多,舌头上的味道愈寡淡,牙齿愈柔软。番茄炒蛋,她要放三大匙白糖。煮面条也要炖得软烂,像北方的咸疙瘩汤。总是傅晴吃一种味道,阿婆吃更重的一种,母亲的亦不同,她一如既往吃很多炒青菜,吃傅晴不要的肥猪肉,就像她一阵子说要减肥,一阵子说饭菜不要浪费。傅晴发觉自己和饭桌上的两个女人如此不相似,尽管她们吃一样的泰国香米,尽管她们是和傅晴最亲近的人。像电视上放的外国电影一样,傅晴喜欢夹几啖菜几啖肉进自己碗里,分门别类,五颜六色——母亲看不惯她这点,称之为“自私”“没有教养”。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和母亲的相似处。

“下午阿思来给阿晴补课。”母亲挑中一块肥嫩的猪肉夹给阿婆。

“茶叶佬的女儿?补什么课这么厉害。”阿婆又将猪肉放回碟子里。

“英文课。以后阿晴就学识同外国佬讲话。”

“几多钱一个钟?”阿婆开始剔牙,碗里余两三口饭。

二、四、六、八,不对,二、四、六、八、十、十二、十四、十六……十七。每天,有几多人从安港路这头跨过那头,又再从那头走回马路这边,是傅晴的课后作业。往往,在一个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里,来往于安港路上十七条斑马线之间的,有百分之三十二是上班族,神情涣散或步履不停。拎鱼拎猪肉拎白菜拎西瓜拎小孩的社区居民占百分之二十八,最常见的是穿花衬衫踩凉鞋的公公婆婆。剩下的百分之四十,傅晴总是不确定如何描述他们。说是“路人”,不够准确,亦太过残忍。数学课本教统计的一章喜欢用“其它”,但于傅晴而言,这样便失去了描述的意义。

这日饭后,她看见楼下又一个属于这百分之四十的人——她走得摇摇晃晃,好像只是太阳不小心散落在马路上的一束光。可傅晴突然确定要如何描述这一群人,用她这些天在杂志里读到的词语,过客。她是安港路的过客,他们是安港路的过客。傅晴看见她走进马路一侧的红砖大楼,父亲说这里是大学教室,比傅晴的教室大得多,“你要是能进里面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叫我美思就好。英文课上,可以叫Nicole。”

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分。房间里的落地扇开到三档,碎发吹去傅晴耳朵里,痒痒的,她却有些不好意思挠。

“美思姐姐好。”傅晴说完,把碎发别去耳后,脸又有些烫。为什么会烫?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傅晴想。

“暑假你和美思姐姐练英语,姐姐在旁边的大学读书,总是拿奖的,英文说得多流利。傅晴要多开口啊,跟着学。”

美思,阿婆说是茶叶店常叔家的大女儿,在傅晴更小的时候两家一起喝过早茶——她好像吃得不多,在位子上心不在焉的样子。她那日穿了一条碎花裙子,长至膝盖。

“教材买到了吗?”常美思倚着傅晴的木制书桌,头快顶到上头的床铺。傅晴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杯柠檬绿茶,就像安港路十七条斑马线上的诸多过客一样。杯沿的水珠子打湿了她的左手。

母亲一副恍然的样子,拉着常美思去客厅,“你先在房间里看看有什么英语问题要问美思姐姐。”母亲对傅晴说。

常-美-思。

N-I-K-O?

N-I-K-O-L?

N-E-E-K-O?

N-I-C-O?

傅晴翻出草稿本,用铅笔更圆润的一头写下常美思的英文名,她喜欢纸笔摩擦起来的“沙沙”声。四个名字里,她没法确定是哪个,可她并不为此苦恼。毕竟,待会总算有问题能问常美思。她想起学校语文课上同学举手问了好多问题,可她一点想问的也没有。她总是知道答案在参考书的哪一页、哪一段落,知道答题要按什么顺序,知道字体该写得方正且不大不小。她还不排斥英文课,Miss Hong是个染酒红头发离过婚的高个女人。她很凶,可以把一个好学生骂哭,但家长还是很喜欢她。英文课不会有没由来的发问,傅晴只需要跟着Miss Hong用两种声调念每一章节的单词,一种上扬,一种下挫,她擅长于此,甚至觉得这是在唱歌。幸运的是,唱着唱着,她能把中文意思记住。她还没被Miss Hong骂过呢。

“你下午跟着美思姐姐去书店买教材,以后周三周五到美思姐姐家里上课。多出去走一下,别老闷在家。”母亲说完给傅晴塞了十块钱。

“妈,不用这么多。”十块钱可以买五杯柠檬绿茶,可以买三个进口涂改带,不过,还买不了一本她爱看的故事集。

“没让你全花完,放身上安全。”

踏出房门前,母亲回头小声对傅晴说:“认真点,交了学费的。”到客厅,她套上还没放进鞋柜的黑皮低跟软底鞋,鞋子踏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响。母亲去阿婆房间瞅了一眼,便拿上遮阳伞出门了。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傅晴撕下那张写上四个英文名字的草稿纸,以不紧不慢又略快于平日的速度走向常美思,或者说,是Nicole。Nicole坐沙发上,避开阿婆平日坐出凹洞的位置。

“我先看看,”她没有等傅晴问出口便说话,“你去换套衣服吧,我们等会去书店买课本。”Nicole直直看着脸蛋还有婴儿肥的傅晴,就像傅晴直直地看着她。Nicole眼睛不大,双眼皮也不深,一些些雀斑衬着皮肤的白,就像亮着暖黄色灯光的蛋糕店里置于玻璃柜最中间的贵价奶油,傅晴想。

傅晴后悔没在草稿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学校,也没有写上一两句平日积累的好词好句,傅晴认为第一印象很重要,可她也再不能从嘴里解释些什么。谢谢美思老师,说完她就溜进房间。

午后三点一刻的时代书店,穿围裙的店员开始赶角落里盘腿看书的小孩(若果看的是漫画,店员会叫来家长一块赶)。立式空调前歇凉的顾客,停下、路过又离开,源源不断。傅晴来到空调跟前,把七歪八扭的扇叶通通调成45°斜角,指向Nicole所在的教辅区方向。

去最熟悉的童书区?还是小说?插图版四大名著?窄又厚的英文原版书?太贵,母亲一定会说她。“挑本书吧傅晴,当作我们第一天上课的礼物,哪本都行。”去教辅区前,Nicole这样对她说。

傅晴的眼睛跟着扇叶吹出的凉风,瞟向Nicole。她还在找教材。她穿了双环住脚踝的黑白高帮帆布鞋,浅米色衬衫和黑色短裤松松垮垮,大概能装进两个她。长至肩膀的头发(在阳光下是棕色的),漫不经心又舒展得理所当然的眉眼。买一本诗吧,就像Nicole一样,傅晴想。

中外诗歌区靠近书店的仓库,只有四排,摞得整齐。比起青春文学、动漫笑话和教辅书,这里过于陈腐,又如此恬静。傅晴对挑书颇有经验,她不在乎精装与否,反而青睐平装书柔软的质感,她喜欢单调朴素但显得隽永的颜色(当然,她还不晓得“隽永”要怎么念),喜欢文字与纸张间不多不少的空隙,喜欢封底简短不浮夸的书评,讨厌“中小学生必读名著”的字样,讨厌放大的作者照片,讨厌大于50元的图书售价,讨厌条形码旁印有“上架建议:中国文学”的类似提示。当然,她希望自己认得大部分词语的意思,哪怕有时它们的排列和停顿让自己读不下去。

在包含但不限于上述条件的筛选下,傅晴抽出了三本书名读起来较为顺口而不那么粗暴的诗集,当然,都是外国人写的。她又舍弃了其中的《新月集》,理由是作者如此耳熟能详。剩下两本的名字很长,傅晴认为读起来就像诗本身。它们一本说“孤独”,一本说“寂寞”,傅晴对二者抱持着不敢言说的亲近感,然而担心这显得太矫情。她的确熟悉这两个词,在故事集里它们与“快乐”“努力”以及“充实”不相上下。

“都买吧。一本给我,一本送你。”Nicole握住傅晴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指头有些尖,是母亲说适宜弹钢琴的那一种。

“我不确定……它们好不好看。”作者的名字,傅晴甚为陌生,甚至读不流利。她只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国度,就像诗一样,有时很远有时却这样近。

“我保证,都是好看的书。”Nicole拉紧傅晴的手,穿过新一批走进书店吹冷气的人们。买单的时候,傅晴看见Nicole毛茸茸的钱包,看见Nicole从里面拿出一整张的一百元纸币,这也许是母亲为自己交的学费。还不够,老板说,一共一百一十四。

阿婆说今年夏天格外热,风扇不管用了,蒲扇吹的都是热风。傅晴还未发觉,她总是留在Nicole的房间,没日没夜的18℃。房间向西,下昼日光打进来,显得暖且不打眼。

傅晴的夏天在十七条斑马线之间度过,Nicole的住所在马路对面,一居室的单人间,楼下是文具和零食商店。她开始熟稔地踏过斑马线,每一步都努力踩中线中间,没等绿灯开始闪,她便到了对面。每节一百元的英文课,傅晴跟随Nicole念课本,Gina和Mike的对话,没有一个中文字。读到傅晴不明白的地方,Nicole总是率先停下。她用更简单的英文解释给傅晴听,如果仍不明白,Nicole便放慢语速,无论怎样她也不说中文。讲得嘴巴也倦了,Nicole就拿出抽屉里的椰子味饼干。傅晴蛮不好意思地咬下,却止不住饼干屑掉进Nicole的电脑键盘。偶尔,在一天最热的时分里,空调也发出低鸣。她们便待它休息一阵,锁上门出外头放风。她们帮衬一块钱一根的绿豆雪糕,有时是凉茶铺的茅根甘蔗水,傅晴吃喝得分外认真,路过的人认为她和Nicole是亲生姐妹。

“Nicole,为什么你一个人住?”

“长大了大家都这样。”

“I don’t believe.”

“后面要加代词。”

“I don’t believe it.”

“下课啦,不用再讲英文。”

“那你以后会做什么?继续教我们英语吗?”

“你喜欢我上的课吗?”

“我在学校也不讨厌英语课,那个老师Miss Hong,特别凶,但是她还没骂过我。”

“嗯。”

“可能是Miss Hong从没注意到我。”

“Miss Hong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这个,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她离了婚。”

风扇开始疲了,摇头时发出生涩的“吱吖”声。母亲将风扇定住,朝向阿婆的方向。“不用对着我,我受不了!给阿晴吹。”

傅晴倚在父亲身边,准备等父亲眯上眼便拿过遥控器,她不明白世界怎么每天都有体育比赛,不是一群人抢一颗球,就是一个人跑很长的路。她听得见父亲的呼吸逐渐变缓,转过头看,眼皮耷下。父亲的眼皮常常肿胀,眉毛粗些,鼻子浑厚,耳朵边一些凸起的凹陷的印记,胡子每天都刮得整齐。傅晴发现自己与父亲如此相似,她说不清楚,可能是一眼瞧过去的感觉,可能是眼睛鼻子嘴巴连起来的弧线。她看着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睁开了。

“拿根牙签给我。”父亲拍了拍她。

傅晴又不愿意承认这种相似了。父亲总是专横,窝沙发里一动不动,她不想变成停不下来的母亲,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拿牙签盒,没必要陪全家人看选手上场前那副紧张的模样。

“听说阿媚回来了?”母亲终于歇下来了,在茶几旁Nicole坐过的位置。

“听谁说的,怎么还会回来?”父亲摆直身子。

“在那边呆着不是最好吗?”阿婆也叼着牙签,牙齿窄长而稀疏。

“她带着美思的妹妹回来了啊,何姨看到了,说女仔好乖。”

“阿常没和我说,他昨天还来了铺头。”

“人家不愿意说,不是很正常吗?”

“他和我都几十年朋友,有什么的。”

“礼拜六约他喝茶吧,顺便多谢美思教阿晴补习。”

“阿晴你用心学,以后考进大学读书,我和你妈就放心了。”

午后傅晴睡醒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出门。她没来得及问阿媚是谁,周末真的要和Nicole一家喝茶吗。阿婆给傅晴端来一满碗海带绿豆粥。“刚放凉,赶紧吃了去上课。”她想起今天能穿新买的帆布鞋了,傅晴发现这要比运动鞋更好搭配衣服,尤其是母亲给她买的不伦不类的网球裙或针织上衣。

待绿豆粥快食完的时候,门铃响起来了,均匀的“哔——哔——”后不会重复,一定是Nicole,一开门会是她的似笑非笑。傅晴把大条的海带剩在碗底,趁阿婆发现前便溜出门。

“阿晴,夏天就要结束了。”Nicole像阿婆和母亲一样唤她。

“那冬天就不远了。”

马路上人们穿上各种长度的衣服,像是保暖,又像展示给别人看。那些还在穿T恤的男人们,还没有机会逛商场选新衫。套格子针织外套的老婆婆挽着孙儿,没等黄灯转绿就走向前去。傅晴想起自己的衣柜里还没有一件得体的外套,她喜欢Miss Hong的米棕色风衣,穿上身便不再需要担心什么的模样。她跟着Nicole穿过商店,爬上公寓三楼,对门的男人又在放张学友的苦情歌。她们关上门,风便从阳台灌进她们的衣袖,Nicole的衬衫鼓起来了,傅晴想她们很久都不再会喝凉茶铺的甜水。

“你好,忧愁。”Nicole说。

“你好,忧愁。”傅晴说。

这是傅晴能记起的为数不多的细节,Nicole的声音,干净的下午。Nicole离开安港路之后,傅晴总是想起这个瞬间。

夏天刚结束的时候,Nicole开始在课上给傅晴念书,大多是中文,有时是英语,偶尔是会卡壳的法文诗。她兴致极高,捧来大部头的长篇小说念半小时开头和结尾,念古典散文中最不抒情的一段。Nicole甚至买来最新一期的旅行杂志,读数千公里外人们用鼻头打招呼的爱意。当然,那两本《寂寞》和《孤独》也时常出现。

傅晴意识到这不是某种训练。尽管Nicole声音缓慢,不时停顿,眼神随语句节奏游移,时而飘飘洒洒,时而流向她。她不忍打断,她不曾解释,好像这一切是秋天的意思,是秋天就这样不声不响来到她们身边。

“我忘却了死亡的时间,忘却了生命的短暂,忘却了世间美好的感情。我考虑着,要过一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傅晴看见书上画了线的句子,声音和线条一般弯弯曲曲。

“对那些大学生,一般我是躲得远远的,他们往往粗鲁,惶惶不安地替自己,尤其是替自己的青春担忧,他们在青春年华中总能发现悲欢离合的情景或者愤世嫉俗的借口。”Nicole是在倾诉自己吗?傅晴无从得知。她甚至觉得Nicole在描述自己,这样的想法她只藏在心底。

Nicole侧身坐在桌前,面前的两扇窗子被条纹窗帘挡住接近傍晚的光线。那些轻快的大胆的不动声色的句子,像去年夏天父母带傅晴去看的海。海水混着沙,卷上傅晴的膝盖。阿婆也在海边,阿婆一点也不怕水,傅晴发现阿婆的小腿原来粗粗的,有历久经年松弛的大块肌肉。小时候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小腿沉进睡眠,不常做梦。少有反复出现的一个梦里,阿婆带着傅晴到处躲藏,躲一个穿红裙子的女鬼。

傅晴是这样忘了回家,母亲打来电话时,她睡得深沉,脸对着墙上的电影海报,放大的欧洲人面庞,强烈的对比度。左手边是Nicole,凉凉的手,跳跃的雀斑,语句断断续续。阿晴还在上课吗?还在我这里,休息时睡沉了。麻烦你了,我来接她吧。没关系,她在这里休息也很好。今晚转凉,你帮手看着她,小心着凉。

安港路的秋天是一种相对迟钝的季节,没有堆积的大片落叶,白日悄悄蜷缩,夜晚一点不张扬。傅晴将观察斑马线的习惯挪到早晨,她喜欢此时不凉不热的气温。男人们穿上薄长衫,风起时眯上眼睛。傅晴爱看这个季节女人们的长裙,花纹繁复的,淡色雅致的。她想象Nicole穿回很久以前的那条碎花裙子,在茶楼一侧静静坐着,还是常美思的Nicole。

母亲进房间时拿来一件新外套,尽管她还是没按傅晴的要求敲门,但傅晴不可避免地喜爱上这件风衣。她穿上身,长到盖住屁股,领子很大,她认为不扣纽扣更好些。母亲也满意,说这黑色很适合她,等开学了穿去学校也得体。傅晴摘掉橡皮筋,将头发披落,双手插在风衣宽阔的口袋里,想起染酒红头发的Miss Hong。她凑近看镜子里的自己,圆润的鼻头,太平庸的双眼皮,略稀疏的眉毛,平平无奇的嘴。“你要知道,妈是关心你的。最后几堂英文课认真点,不要留在别人家里睡觉,太失礼。”傅晴将风衣脱下,挂进衣柜最靠里的地方。

等母亲出房间,她回到东南向的窗台,斑马线仍是十七条,完整无缺,没有黑块被铲去。绿灯闪动时,她戴起桌上的粉色眼镜。二、四、六、八。一、二、三、四。斑马线穿梭着人们,百分之三十二的上班族。晃动之中,她无可避免地看见一丛在阳光下显出棕色的短发。女人一手拿饮料杯,松垮的素色衣裤,黑白高帮帆布鞋,她另一只手挽着女孩,另一个女孩。

N-I-C-O。

N-I-K-O-L。

她仿佛第一次见到Nicole,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摸清她的样子,辨认她的名字,像玩她一点也不擅长的拼图游戏。绿灯转红,斑马线不再流动。常美思拉着那女孩的手,一步一个台阶,穿进商店后的巷子。两个人变成两条线,两个人变成两个点。

美思,你好吗?

傅晴擦掉了“美思”以及逗号,看了会窗沿上的灰尘排列。

你好吗?

我是傅晴。

傅晴擦掉了“傅晴”。

我是Joy。你还记得我吗?你说我是你认识的所有人中第一个英文名叫Joy的。那时候你问:为什么叫Joy?我说是学校老师起的,她叫Miss Hong,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听完之后,你对Miss Hong好像很好奇。

傅晴把最后一句擦掉,走出房间,再回来的时候端着一小杯草莓味酸奶,是阿婆刚买回来的。

这些不重要,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我起Joy这个名字,而不是Sunny或者Sally(我的好朋友就叫Sally)。

傅晴对喝完酸奶写的这一段颇为满意,但是字写得大了些,还有点斜。

如果再和一些事情相比,Joy这个名字又显得没这么重要了。比如我家和你家之间的马路,也就是那十七条斑马线上,每天要经过好多好多人,其中百分之三十二是……

傅晴把酸奶喝完之后,删掉那几个引以为傲的关于十七条斑马线的数字。

比如连接我家和你家的那条马路上,你知道有几条斑马线吗?第一天去上课的路上,你背着在时代书店买的三本书,左手拎着还没喝完的柠檬绿茶(老实说,我还是喜欢珍珠奶茶多些),右手拉着我。

傅晴停下来琢磨着最后三个字。牵着我,牵着我。她还是舍去了。

你右手拉着我,一起走的就是这十七条斑马线。一个人过马路时,我常常紧张赶不上别人(阿婆叮嘱我要跟紧其他人)。我喜欢你带我过斑马线,我们的每一步刚好是白线和白线之间的距离。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每次每次,我都顺利数到了第十七。

傅晴觉得自己写了太多的斑马线,就像在编造一个关于马路的梦。她读了几遍,删去括号内关于阿婆的描述。她放下笔,看从不停歇的安港路。和Nicole念书的时分相似,马路抹上了一层奄奄一息的美,红绿灯也散漫,过客也缓缓。眼前的景象就似家里的电视机,傅晴眼皮也耷下了。爬上床时,屋里的霞光和Nicole家的一样,透过窗帘躺在傅晴的脸庞。她重新走向第十七条斑马线,牵着Nicole的手,一步恰好是两条白线间的距离。

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热得人静下来,虫鸟都不爱讲话。穿过去就到我家了,Nicole说。老板打瞌睡的便利店,两个年轻女人照看的五金铺,中间的九级台阶,傅晴一步跨三梯。往右拐后,路变得狭窄,Nicole走在傅晴前头,食指扣着她的尾指,冰凉,像在深秋。绕开地上被踩扁的易拉罐和滴落了一整个夏天的空调水,躲避比匆匆更匆匆的电动车,这样漫长又这样短暂,上三楼,Nicole说。深一步,浅一步,这栋楼的楼梯要比傅晴家的更陡一些,每到平台处便敞亮,仔细往外看可以找到傅晴的家,灰白色格子外墙,砖红色楼顶,18栋,小区最外沿。如果拿来Sally家的望远镜,可以看见母亲下楼的样子,母亲擦汗的样子,母亲和邻居打招呼时笑出褶子的样子。顺着楼梯下来,隔开红砖墙大学和小区的灰墙,又老又胖,一侧的老榕树,气根垂落,蔓延,蔓延,就快到红绿灯边。连接两栋楼的十七条斑马线,连接Nicole和傅晴的十七条斑马线。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

在一个不算波折的朴素日子里,傅晴从Nicole家离开。她不断回想Nicole下课前念的散文诗。究竟是散文,还是诗呢,她猜,应当是种更极致的东西。那些词汇比Nicole以往念的要更深邃些,有时模糊,有时灼热。避开窄道上的积水和垃圾堆,她熟稔地下阶梯走去马路边。绿灯闪动,瞬即转红。暑假要结束了,她又要被阿婆拉着上课,跟母亲一起拎水果回家。Nicole还未回答她的英文名到底如何拼写。面对面的英文对话,朗读课文、吃雪糕、吹风扇、念诗集与小说,每节课一百元,时长不等。天凉起来,她们不再经常洗冷水澡。还会和Nicole家一起去茶楼吃饭吗?

“傅晴,你也回家吗?”赵妍背着不常见的斜挎包,包上印的英文字和Nicole的运动鞋是同个牌子。赵妍是她同班里最耀眼的那位,比如她的双马尾,比如她朗诵的声音,比如她总是新亮的漆皮鞋。

“我刚从补习班下课。”回家吃饭要和母亲提起赵妍吗?她的新斜挎包是多么衬她。

“是Nicole吗?我也喜欢她,但她家有点小,我还是喜欢在大课室上课。”傅晴想起赵妍的英文名是Sophia,读起来就像她穿的黑色褶边裙一样华丽。

“我也觉得。”绿灯亮起来了,傅晴决定不向母亲提起赵妍,更不提Nicole。

“如果说要准备考试,还是Miss Hong最有经验,听说有人私底下也找Miss Hong补课呢。”赵妍走得总比她快些,“Nicole明年就要出国了,我妈说是去英国,英国……她不要她爸爸了。”她的声音和绿灯一样急促。

傅晴第一次发觉斑马线这样晃眼,脚印、黑斑、车轮子、秀气的脚踝、粗糙的声线。她仔细丈量着两条斑马线之间的距离,深呼吸,稳定重心,每行一步就踩中下一条白线的中间。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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