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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灯彩图(话剧剧本)

2023-03-06宋方金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山贼金猴瘟神

宋方金

一约既定 千山无碍

一诺既出 万年无阻

主要人物

张信,字元伯,明朝士子,在京赶考的书生,三十岁,不卑不亢,说话算话,一诺千金。

张元伯,某朝士子,瘟神,三十岁,正直勇敢,为人侠义。

(注:以上二人非同一人,但由同一演员饰演。瘟神张元伯在成为瘟神以前,也是一名士子,但出生在剧中男一号赶考书生张元伯之前若干年。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理解为赶考书生张元伯是瘟神张元伯在人间的又一次轮回或现身。)

孟端,字俊郎,二十七八岁,明朝士子,商家子弟,家境较好。曾玩世不恭,信口开河。后在张元伯的感召下变为一名信士。

白衣书生,宋朝赶考书生,二十七八岁。

黑衣书生,宋朝赶考书生,二十七八岁。

疫鬼,黑衣书生死后所化。

玉灯,十七岁,龙门客栈店主人梅秀才的女儿,美丽可爱善良。

梅秀才,五十岁左右,玉灯父亲。

书童,十三四岁,孟俊郎书童。

吴承恩,三十岁左右,赶考士子。

老山贼,六十多岁,彪悍,一根筋。

小山贼,二十多岁,活泛,心眼儿多。

金猴,五妖之一,男,三十岁左右,身手敏捷。

木鱼,五妖之一,女,二十多岁,该鱼为鲤鱼形状。木,是五行属性,不是敲木鱼的那个木鱼。

水蛙,五妖之一,男,二十岁左右,善于跳跃。

火鸟,五妖之一,女,二十岁左右,有一对隐藏的翅膀。

土牛,五妖之一,男,三十岁左右,笨拙有力。

一目五先生,又称一眼鬼或一目鬼,这是一种五鬼连体的组合鬼,是一种古老的鬼,其中四只没有眼睛,一只有一独眼。在本剧中,一目五先生统称为一眼鬼,由五妖组成,受疫鬼驱使。一眼鬼现身,往往意味着这是一个瘟疫之年。五妖合体,是一眼鬼;一眼鬼分体,就是金木水火土五妖。

使弩的猎人,男,四十多岁。

使叉的猎人,男,四十多岁。

月娇、四娘、湘竹等青楼女子五六人,风情,美艳。

号军五六人,都是二三十岁的男性。

李家屯族长,六十岁左右。

【大幕拉开,舞台上是一幅流动的投影出来的明代古画上元灯彩图,市井繁华,人群熙攘,悠远的叫卖声,热情的招徕顾客声,热闹的交谈声。明朝赶考书生张元伯在上元灯彩图中走着,渐渐从图中走出来,舞台灯光亮起,是南京夫子庙街口。月上柳梢头,花市灯如昼。正是上元灯彩之夜。各类花灯挂满街边各类店铺。张元伯走到街口,眺望等待着什么。不远处的青楼上有歌伎在哼唱一支久远的歌谣,只有四句,不断反复,歌声缥缈优美,亦带一丝忧郁: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芳心随梦去,明月逐人来……

【一群搞杂耍的、卖糖球的、卖灯笼的、变戏法的、卖汤圆的、说书的,各自带着自己的家伙什儿走上舞台。这群人长年混迹夫子庙,跟张元伯很熟,纷纷跟他打着招呼。

说书先生: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看见了张元伯)元伯,孟俊郎未到?

张元伯:柳先生好。孟俊郎尚未到。

说书先生:若他来赴约,是个故事,以后我要给你们俩编一段儿;若他不来,是个事故,以后我也要编排他孟俊郎一段儿。(接刚才的评书)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回首——

【说书先生说着直接走进图中去了。

变戏法的(对周围人):大伙儿都看见了,张元伯还在死等孟俊郎——

张元伯(慌不迭地):不出十五还是年,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变戏法的:不是死等,那这话该怎么说呢?痴等?痴痴地等?

旁边有人起哄:傻等!傻傻地等!

张元伯:迎候。迎候更合此情此景。

变戏法的:好。咱们就按张元伯说的,他从白天到黑夜,依然在迎候孟俊郎。那你们说,孟俊郎会不会爽约?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十有八九都是认同孟俊郎爽约的。卖糖球的小姑娘脆生生表达了不同意见。

卖糖球的:我觉得孟俊郎会来。

变戏法的:糖球妹妹,何以见得?

卖糖球的:孟俊郎他买我糖球,每次都会多给一文。(又强调)别小看一文钱,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

【众人一片嘘声。

变戏法的:小小年纪,不要被钱财晃了眼。(对众人)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衣食父母,咱们赌一把怎么样?我赌孟俊郎爽约。如果我输了,这个归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多出一锭银子)谁赌?一赔九!

【闻听要赌,无人应答。

变戏法的(对糖球妹妹):你不是说孟俊郎会来吗,敢不敢跟我赌?

卖糖球的:我才不要被钱财晃了眼。不赌!

变戏法的:不跟你赌钱。你输了,赔九支糖球,不,赔一支就行。

卖糖球的(想了想):不赌!——糖球啦!卖糖球啦!张元伯,买支糖球甜甜口,将来状元一定有!

张元伯(摆手):不要,不要。

卖糖球的(打趣地):不要状元?

张元伯(认真辩解):非也,非也。是不要糖球,不要糖球。

卖糖球的:那状元还是想要的?

张元伯:这,这……(不好意思但又诚实地)想还是想的嘛。

【众人哄笑。变戏法的走到张元伯跟前。

变戏法的:元伯兄,你觉得孟俊郎不会爽约?

张元伯:是的。

变戏法的:既然你相信他会来,那你敢不敢跟我赌?

张元伯:家尊有令,不入赌局。

变戏法的: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

【说着,变戏法的手一握,伸到张元伯脑后边,一掏,银子没了,竟凭空摸出一只鹦鹉擎在手上,引来一片喝彩。张元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变戏法的:有灯无月不误人,有月无灯不算春,人间机关算不尽,隔山隔水隔红尘。(对鹦鹉)小鹦鹉,既然大家没兴致赌,那么你来猜一下孟俊郎会不会来,来还是不来,请开尊口。

【鹦鹉没说来或不来,而是突然吐出来一句歌谣。

鹦鹉:芳心随梦去,明月逐人来……

【张元伯诧异地看了看鹦鹉,又不禁向鹦鹉拱手表示钦佩。

张元伯:鹦鹉兄,好口才!托您吉言。

变戏法的(拍了一下鹦鹉头):让你说这些没用的!

【说着揣起鹦鹉朝前走去。其他手艺人也朝前走去,走进了上元灯彩图,变为画中流动的影像。两个夫子庙街坊(三十岁左右的女性,都比较泼辣直爽)各提一盏媳妇灯从图中走出来,上前拉张元伯。

女街坊甲:张元伯,好多灯都是你画的,你闲着也是闲着,给我们讲解讲解,也猜猜字谜,解个闷儿。

张元伯:抱歉。我并不闲,我在等人。

女街坊乙:知道知道知道,全城人都知道你在等孟俊郎。

女街坊甲:结果呢?你这不都等了溜溜儿一天了嘛!太阳见了西,月亮升了天,也没见他孟俊郎来啊。还等什么!

张元伯:未到夜中,还算今日。

女街坊甲:张元伯,做人不能死心眼儿。

张元伯(又慌不迭地):良宵佳节,不宜曰死,不宜曰死啊。

女街坊甲:好好好。不说死不说死,那你也得活泛一点儿啊。孟俊郎的话你也敢信?走走走,别等了,看灯去。

【两人拉扯张元伯。张元伯正无奈间,玉灯匆匆走过来。

玉灯:两位姐姐,你们不能这么欺负元伯。

女街坊甲:哪里就欺负他了,我们是抬举他。

女街坊乙:就是!多少人见了这尊“瘟神”避都避不及,也就我们俩公道人不嫌弃他。

玉灯:那请你们还是嫌弃他吧。

女街坊甲:哟,玉灯,没过门儿就这么护着?

女街坊乙:什么过门儿呀,玉灯那不叫过门儿,人家那是倒插门儿啊。

张元伯(窘迫地):此事尚无义理考据,还望两位女史慎言。

玉灯:我今天还就护上了!你们要再敢惹我,以后不让你们逛街时进我们店方便,我们店的灯也不准你们看!

【两位女街坊不敢再反驳,哼了两声撇嘴走了,走进了上元灯彩图,变为画中影像。

【玉灯从怀里取出一块手帕,打开,拿出一块梅花糕递给张元伯。

玉灯:饿了吧,快吃。

【张元伯掰了一半给玉灯,玉灯不接,张元伯塞给她,两人吃着梅花糕。

玉灯:走,咱们看灯去。

张元伯(为难地):我等孟俊郎呢。

玉灯(笑着绕张元伯转了一圈):你跟孟俊郎是约在这个小圈圈里见吗?还是约在整个夫子庙见?

张元伯(恍然大悟):对对对。俊郎兄来了,自然找得到我。论夫子庙,想是他比我还熟呢。走,看灯去。

玉灯:不光看,你还要帮我猜字谜,我要猜到他们破产!

张元伯:不可,万万不可。

玉灯:有何不可?

张元伯:有些字谜是我帮忙出的,咱们不可作弊。

玉灯:猜不是你出的那些呗。这个你能分得清吧?

张元伯:我能分得清,但是跟别人说不清。

玉灯:那我自己猜。

张元伯:也不可。

玉灯:嗯?我凭本事猜也不行?

张元伯:正是。大家都知道你认识我,你猜对了,人家会认定是我告诉你的。

玉灯:夫子庙好多人都认识你,他们为什么能猜?

张元伯:咱俩跟他们,跟他们,跟他们……

【犹豫着说不下去了。

玉灯:跟他们怎么了?

张元伯:跟他们不一样。

玉灯:怎么个不一样?

张元伯:我……我欠你们家住店的赁金,这大家都知道。

【玉灯见不是自己期待中的答案,有些失望。

玉灯:我不管,我就要猜,反正我也猜不对。

张元伯(着急地):那更不可以了。

玉灯:啊?猜不对也不可以?

张元伯:那样人家会觉得你笨啊。

【玉灯清脆地笑了。二人前行。

玉灯:哎,你说孟俊郎会不会忘了你们的约定?

张元伯:来不来,由他;等不等,在我。

【张元伯和玉灯走进了上元灯彩图,变为画中流动的影像。青楼歌声渐渐更清晰,但已换了曲子:

听元宵,众声喧哗,

歌也千家,舞也千家;

看元宵,香车宝马,

诗也消乏,酒也消乏。

却慢待了春风,

消瘦了梅花,

空落了灯花,

莫忘今宵,今宵在,

明日天涯,又天涯……

【上元灯彩图随着歌声渐渐消失,投影上出现一轮明月高悬,明月之下是一片荒野,孟俊郎御风飞行,金木水火土五妖紧随其后追逐,成扇面渐渐包围了孟俊郎。一段奋力逃脱与阻拦的飞行动作剪影。五妖大呼小叫着,发出各种怪声。

孟俊郎(心声):是啊,是啊。张元伯在等孟俊郎。全城人都知道张元伯在等孟俊郎。孟俊郎是谁?孟俊郎就是我啊。那么我又是谁?一个书生?一个喜欢吃盐水鸭的男的?不不不,我现在是一个信士,一个奔赴上元灯彩之约的赴约者。我不能爽约,我不能爽约啊。

【双方胶着状态,激烈搏斗,不相上下。

孟俊郎:放我走,我要去赴约!

五妖:跟我们走,跟我们走,我们是你的腿!我们是你的手!

【孟俊郎渐渐占了上风。突然,五妖中金猴大叫一声:合!五妖迅速合为一个整体,变为“一目五先生”,战斗力猛增,一齐发力,将孟俊郎一举制服,双方从剪影中跌落到舞台上,一目五先生又解体为五妖,七手八脚死死摁住孟俊郎。

孟俊郎(仰天长啸):你们放我去赴约,赴完约我跟你们走。我孟俊郎说到做到!

金猴:晚了!我们已经把你制服,你没有跟我们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孟俊郎:我还有。

金猴:你全身都被我们拿捏得死死的,除了花言巧语你还有什么?

其余四妖:你还有什么?你还有什么?

孟俊郎:牙齿,我还有牙齿。

金猴:咬我们?来啊,咬啊!

其余四妖龇牙咧嘴:咬啊咬啊!

孟俊郎:不,我是一个书生,还是一个信士,你们不放我,我也不会咬你们,那太不体面了。但我会咬自己——

五妖:哈哈哈,他要咬自己。

孟俊郎:对!我咬自己的舌头!

五妖:哈哈哈,他要咬自己的舌头!

孟俊郎:对!我要咬断自己的舌头——这叫咬舌自尽!

【五妖愣住,一下不笑了。

孟俊郎:你们此前看见了,我已经自杀一次了,不在乎再死一次。我一死,你们抓我还有何用!

【除了金猴,其余四妖又狂笑。

木鱼:孟俊郎,你已然是个鬼了,还怎么死?

火鸟:骗子!

水蛙:蠢货!

土牛:骗子加蠢货!

孟俊郎(绝望地):难道你们这一巴掌小妖都是睁眼瞎吗?就不知道鬼也可以死吗?你们要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金猴:且慢!(对其余四妖)他说得没错,鬼也会死。

其余四妖(惊讶地):鬼也会死?

金猴:是的,鬼也会死。考你们一下,你们觉得鬼死了以后叫什么?

土牛:死鬼。

金猴(笑了):笨牛!照你这说法,那死鬼死了叫死死鬼?

火鸟:你就别卖关子了,再不说我们还不听了!

金猴:我说我说!告诉你们吧,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

四妖(河南语调):咦!

金猴:人怕鬼,因鬼可附人;鬼怕聻,因聻可御鬼。

四妖:聻呢?聻怕希?

金猴:聻不怕希,因为到希,就发不出声音了;希也不怕夷,到夷就透明了,连形相也没有了——听说那是一个连没有也没有的不在。孟俊郎,我说得对吗?

孟俊郎(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有个明白人儿了!

金猴:明白人儿?你瞧不起谁呢!孟俊郎,你虽是个不争气的书生,但好歹也念过书,修辞请严谨。我可不是人,是妖。你应该这么说(学孟俊郎语气):终于有个明白妖了!——你以为谁都想当人吗?你太自我了!接受我的教导吗?

孟俊郎:我接受!明白妖,你既然明白,那就赶紧把我放了!

【其余四妖纷纷劝阻金猴。

火鸟:猴哥,不能放啊!大王要怪罪下来,咱们就一辈子都得缠在一起当那生不如死的一目五先生。

木鱼:我再不想跟你们合体了,膻骚酸臭的。

水蛙:说谁呢鱼姐姐,您还腥呢。咱们就谁也别瞧不起谁了。

木鱼:你这个水陆两面派胡说八道!我每天晚上用葱姜黄酒这去腥三宝都腌百十年了,早除异味儿了!

金猴:你少用了一味花椒。

土牛:花椒不是增香的吗?还能去腥?

木鱼(悲愤地):跟你们在一起还不如自杀呢!

水蛙:还自杀呢!别提了。他们人自杀还能自杀到“姨”,咱们这些妖一自杀就死到姥姥家了。

土牛(劝孟俊郎):孟俊郎,当鬼还是有很多机会的。大丈夫不好耍牛脾气,我劝你活下去,跟我们斗到底。如何?

孟俊郎:一约既定,千山无碍。如若爽约,我必成聻。

金猴(对其余四妖):这孟俊郎你们也看见了,刚才在瘟神庙那是说死就死,毫不含糊,他要这一口咬下去再成了聻,咱们这五条妖命可就稀烂贱了!

其余四妖(集体一激灵):大王不会饶了咱们!

金猴:他现在说只要去见完张元伯就跟咱们走,这样他不爽约,咱们能交差,岂不两全其美?

木鱼:猴哥,大王是万鬼之王,位高权重,他许诺过咱们多少次?兑现过一次吗?这孟俊郎是头新鬼,他的话我们怎么敢信?

【其余三妖纷纷附和。

土牛:是啊,怎么敢信?

火鸟:他要骗咱们呢?

水蛙:被大王骗也就罢了,要被这么个普通鬼给骗了那就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还不如死到姥姥家呢。

金猴:你们可记得,在瘟神庙的时候,咱们嗅过他,他现在已算是个好人了,应当不会骗咱们。

【四妖不同意,纷纷抗议。

木鱼:好人就不骗人吗?

土牛:好人就不说谎吗?

火鸟:好人就不是人了?

水蛙:况且他现在也不是人了啊!他是个鬼,从人到鬼,性情就一点也不变?

金猴:孟俊郎,你有能让我们相信你的东西吗?

孟俊郎:我没有。

土牛:猴哥,你看,他没有让咱们信的东西,咱们不能信他。

金猴:我倒不这么觉得。我认为,他刚才这一句“我没有”就没有骗咱们,所以我相信他。公平起见,你们都测一下。

【木鱼在孟俊郎面前跳了一段魅惑十足的舞蹈。跳完,站定。

木鱼:请听题——我美不美?

孟俊郎:不美。

木鱼:假话!我这还不算美吗?

孟俊郎:你皮肤太糙了,远瞧还行,近看有碍观瞻。

【木鱼大怒,欲掌掴孟俊郎。

金猴(拦住):木鱼妹妹,你这鱼鳞确实还刺眼,没修炼到家。他们人啊,事儿特多,对皮肤要求很高,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皮肤不好的都不能算美。你这要一巴掌下去他就是半脸鱼鳞。——孟俊郎没撒谎。

水蛙:孟俊郎,请听题——你跟张元伯是好朋友?

孟俊郎:是。

水蛙:你爱慕玉灯,追求过她?

孟俊郎:是。

水蛙:但玉灯不喜欢你,喜欢张元伯。

孟俊郎:是。

水蛙:你嫉妒吗?

孟俊郎:嫉妒。

水蛙:现在还嫉妒?

孟俊郎:……嫉妒。

水蛙:测评通过。他心中纠结,但没撒谎。要是我我就不会这么说,我会说,我不嫉妒,我很高兴,因为玉灯找到了她真正喜欢的人。

火鸟:你这不行,以己度人能度出什么?!看我的。孟俊郎,认真看着我,请听题——话一出口别后悔,我跟玉灯谁更美?

孟俊郎(毫不犹豫地):你。

火鸟:测评通过。这个鬼可信。

土牛:我来——

金猴:你不用来了,四比一,你的意见无关大局了。孟俊郎,我们放你赴约,希望你说话算话。

孟俊郎:我是个信士,对我的朋友张元伯是这样,对你们——我的敌人,也是如此。正所谓一约既定,千山无碍。

五妖(互相看看,异口同声):放!

【五妖放开孟俊郎。孟俊郎起身向前奔跑,跑进了投影中抽象的道路上变为剪影,继续向前奔跑。

【五妖互相使个眼色,悄悄跟在后边。

【孟俊郎和五妖的剪影在明月下的山川河流中奔跑。

【灯光渐渐隐掉。

孟俊郎的声音:我跟张元伯的故事,要回溯到一年多以前的八月份。那时,我还不是个信士,空气里充满了桂花的芬芳。

【灯光再次亮起,是投影中的一座青楼——芳心楼。芳心楼挂着一副对联:舞低杨柳楼心月,香湿梨花梦里云。横批是:万紫千红。

【下面这一段在投影中表演。

【孟俊郎和一个挑着担子的书童从芳心楼走出来。青楼女子月娇跟着走出门口送孟俊郎。月娇刚入行不久,还有些清纯天真和依依不舍。

月娇:哥哥慢走。

孟俊郎:我已经走得很慢了。回去吧月娇。改天我就来把你赎出去。

月娇(拉住孟俊郎的衣角):哪天啊哥哥?

孟俊郎(被噎住):哦,这个嘛,怎么着也得等我把这次乡试考完。——书童!

书童:小姐,请放我们公子走吧。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您这儿,没做功课,得赶紧地临阵去磨一下枪啊。

孟俊郎:嗯?

书童:不不不,不是临阵磨枪,是临时抱佛脚。

【孟俊郎踢了书童一脚。

孟俊郎: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叫寸阴必争!

月娇(还拉住不放):几天后不就是乡试嘛。哥哥你考完就来吗?

孟俊郎:你得先放我去考啊。(说着从腰中扯出一块牌子,往月娇眼前一亮)看,奉旨赶考。大明律条,凡士子赴京应试,沿路关卡免验放行。

月娇(一听律条,放开了孟俊郎衣角):祝哥哥中举!你放心去考吧。我等你!

【二楼一个窗户砰地一声开了,四娘从窗户探出头来。

四娘:月娇,孟俊郎鬼话连篇!别信!三年前他来乡试,就说要把我赎出去,当时老娘还真信了,痴痴等了三年才回过神儿来。

【砰,四娘旁边又一个窗户开了,湘竹探出头来。

湘竹:四娘,也就是说你刚刚才回过神儿来?

四娘(郁闷地):可不是嘛!我就是听到他又骗月娇我才看穿了他。

湘竹:以前他也跟我说过。孟俊郎,是不是?

孟俊郎:是和不是你都说了!

【希望似乎落空,月娇已经眼泪汪汪。

月娇:哥哥,若你是骗我,你现在就告诉我啊,不要让我空欢喜。

孟俊郎:你不要信她们的!

【砰砰砰砰砰,又开了五扇窗户,探出五个青楼女子的头。

五个青楼女子:孟俊郎,骗子!谎话精!

孟俊郎(招呼书童):书童,咱们走!

【两人简直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孟俊郎在前,书童挑着担子在后。

书童:公子,您以后可别再许这话了,她们是真信啊。

孟俊郎:切!你懂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她们一个个还都给我唱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呢,你信吗?我的话不真,她们的话就不假吗?人心隔肚皮,谁信谁吃亏。

【说着,他们从投影中走出来,芳心楼灯光隐掉。前景灯光亮起,是龙门客栈。龙门客栈挂着一副对联:静者心多妙,飘然思不群。横批:魁星朗照。

【龙门客栈一年四季门里门外,店堂四周都挂着灯彩。灯彩美轮美奂。实际上,这些灯彩都是张元伯画的。他在京城赶考十来年了,路费早已花尽,就靠给龙门客栈画灯彩维持在京城的生活。越过龙门客栈,能看见贡院的第三重门,门上写着两个大字:龙门。龙门之后是明远楼第三层的楼台。龙门前有一个高高的旗杆,那上边挂着一颗飘摇的干枯的人头。

【龙门、龙门旗杆和明远楼在背景中的投影里表现。

【孟俊郎偕书童大剌剌走进大堂时,店堂内的凳椅桌台边正坐着三三两两的士子,或低头默记,或摇头诵读;三五店伙,楼上楼下,堂前厨后,穿梭往来;柜台后,店主人梅秀才正扶着一把椅子,女儿玉灯站在椅子上,踮脚替换柜台后方墙上的一盏灯彩,换下的是“桂花飘香”灯,换上的是“文光射斗”灯。

【孟俊郎很熟络地跟众人打招呼,他双手四处作揖。

孟俊郎:各位兄台,备考辛苦,祝今年高中。(抬眼看见文光射斗灯)也祝各位文光射斗!(又见玉灯要从椅子上小心翼翼下来)哎哟,危险,老掌柜,您让开,我来扶。

【一听孟俊郎要来扶,玉灯嗖地一下从椅子上稳稳跳了下来。

孟俊郎:玉灯,你这可不行,别摔着。——老掌柜您好啊,您更精神了。玉灯,你又长高了不少。

梅秀才:孟公子来啦。您那上房已收拾停当,快请入住。

孟俊郎:不忙,不忙。您别客气。这儿我熟门熟路。容我跟各位旧雨新知寒暄寒暄。

【孟俊郎虽这么说,却并未跟其他士子打招呼,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小盒,打开,托出一个玉雕的小人,小巧玲珑,很像玉灯。

孟俊郎(讨好地):玉灯,这个送你。

玉灯(看了一眼,愠怒地):你雕个像我的小人儿干吗?

孟俊郎(竟然羞涩了):不是我雕的,逛铺子时偶遇的。是真玉。

玉灯:我不要!

孟俊郎:那我转卖给你,一文钱买的,两文钱卖。我还赚了一倍。

玉灯:不买。

【说完转身忙活去了。

【旁边书生看出了端倪,纷纷笑。吴承恩也在其中。

吴承恩(揶揄地):俊郎兄,玉灯不买,可否转售于我呀?我出一百文。

孟俊郎(忙揣起来):吴承恩,你好歹是学文断句之人,别总想着赚便宜。

吴承恩:论赚便宜我们不敢跟您比,您是行家啊。

【其余书生纷纷点头称是。

孟俊郎(苦笑):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矛头怎么冲我来了?

吴承恩:哪里哪里,岂敢岂敢。我们只是觉得俊郎兄您手风一向很紧,今日何以如此大方?此中有深意,此中有深意啊。

孟俊郎(尴尬地):吴承恩,仔细备考,不要起哄。(转移话题)你那只猴子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我还等着看呢。

吴承恩:惭愧,惭愧!家父盯得紧,我只好一直在八股文中打太极呢。孙猴子的故事,哦不,(向虚空一作揖)是孙大圣和他师父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才只写了个开头。

孟俊郎:我听说你到世德堂去接洽刻印的事儿了,那边可有答复?

吴承恩(面有羞色):世德堂不太看好。

孟俊郎:不必理会他们。你只管写,写完了我出资给你印。兴许能卖个百八十本呢。润笔从优。我不怕赔,就当交个朋友。书童——

【旁边有一个书生笑了。

孟俊郎(看了那书生一眼):这位兄台看着眼生,第一次来赶考吧?不知兄台笑什么?

书生:你叫你的书童叫书童,听着新鲜。

书童:这位公子,我是书童,也叫书童。

孟俊郎(得意地):合二为一,大道至简。鄙人孟俊郎给起的。——书童,把幸运符请出来。

【书童放下担子,解开筐盖上的红绳,打开,是两筐幸运符。吴承恩及周围的士子都围上来。有些士子想伸手拿起来打开看,被孟俊郎和书童护住。

孟俊郎:哎,别动别动。动就不灵了。诸位兄台,这两筐幸运符,一共九百九十九张。其中六百六十张是进士出身符,为此我去东海崂山请崂山道士通灵了一下。其中三百三十张是状元及第符,为此我去山西五台山请高僧大德开的光。其中九张是文昌星下凡符,为此我回徽州府齐云山文昌洞跪拜文昌帝君七七四十九天,祈福加持而来。各位若想龙门一跃,不妨请一张增益。

【吴承恩起身上前,上下摸了几下孟俊郎。

孟俊郎:大庭广众,你干什么!

吴承恩:嗯,不是鬼。

孟俊郎(有些不高兴):吴承恩,你请就请不请拉倒,以鬼咒我算怎么回事?

吴承恩:哪里哪里,岂敢岂敢。然而,俊郎兄,去年您到山阳贩老鳖——

孟俊郎:不雅。我贩的是甲鱼。

吴承恩:好,那依兄之雅言,您去年到山阳贩甲鱼的时候,咱们曾在状元楼会饮,至今不过一载有余,那时并未有幸运符一事。即便从那时起你开始求符,兄自贵乡至东海崂山,再奔山西五台山,再回徽州府齐云山,再回转此处,何止万里之遥?若兄能如此达遍四海,来去须臾,不为仙,即是鬼。

孟俊郎:此话怎讲?

吴承恩:仙乘云腾雾,万里之遥,瞬间可至。鬼虽逊色,但亦可御风,日行千里。兄非仙非鬼,何以能年行万里?即便年行万里,又何以身材如此丰腴?更何况还有七七四十九天在齐云山文昌洞跪拜不动呢!恐怕我笔下的孙大圣亦无此本事。

【其余书生一下明白了,哄笑了起来。

孟俊郎:吴承恩,你这是报复!上次你买了我的进士出身符未中,但这能光怪我的符吗?你天天写那孙猴子的故事,误了学业功名,怪不得令尊对你很是不满呢。我看要怪得怪你那孙猴子!不,要怪你自己!(见书生们散开了,有点着急)符者,福也!谁请一张回去?唐伯虎中举那年请的就是我父亲开光而来的状元及第符。玉灯,是不是?

玉灯:不晓得,那会儿还没我呢。爹爹,有这回事儿吗?

梅秀才: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让我想想……嗯,不假,唐伯虎确实请过一张。

【玉灯敬佩地看着孟俊郎。

孟俊郎:看看!瞧瞧!瞅瞅!我说假话了吗?唐伯虎就是请过一张才中的举嘛!

玉灯(走到孟俊郎跟前):买一张多少钱?

孟俊郎:玉灯,不能说买,得说请!否则就不灵了!

玉灯(紧张地):那我说买了怎么办呢?

孟俊郎(粗犷地呸呸呸了几声):学我,呸几声就好了。

玉灯(呸不出来,为难地):没有别的办法吗?

孟俊郎(吹了几口气):那就这么吹几口气吧。要不是你,这法子我谁也不说。

玉灯(赶紧吹了几口气):给别人请也灵吗?

孟俊郎:灵。给谁请啊?

玉灯:无可奉告。

【玉灯话虽这么说,但眼神却瞥了大堂柜台后的仓房,不经意间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孟俊郎意外地看了玉灯一眼。

孟俊郎(失声地):难不成你给那瘟神张元伯请的?

【书生们一下都被吸引了,都看着玉灯。玉灯父亲看着玉灯,无奈地叹了口气。

玉灯:你少糟践人!给人起这么难听的外号!

孟俊郎:这是我起的吗?十几年前我进心远书院求学的时候,他就在了,那时候大家就叫他瘟神。

掩嘴书生:原来你跟瘟神心远书院是同门,那都是来自徽州府的了。

孟俊郎:惭愧惭愧。不过我跟张元伯没有什么来往,不曾沾过晦气。

掩嘴书生:他这瘟神的封号是怎么得的呢?

孟俊郎:名副其实。就单说他那四只眼睛就够吓人的了吧?

吴承恩:双目重瞳,此为异象。凡是身具此象者,不是圣贤,便为灾星。

孟俊郎:看看!听听!人家吴承恩怎么说的,灾星啊。

玉灯:什么灾星,还有圣贤呢。

孟俊郎:他能是圣贤?圣贤都是些什么人哪!

掩嘴书生:承恩兄博览群书,通古知今,可否举几例双瞳之人说来听听?

吴承恩:你这就算问对人了。自从写孙大圣的故事以来,我觅古游今,搜检寻查那奇能异象之辈,说到这双瞳之人,史书记载有八位:造字的仓颉、三皇五帝之一的虞舜、春秋霸主重耳、西楚霸王项羽、后凉国主吕光、北齐开国皇帝高洋、隋朝名将鱼俱罗、南唐后主李煜。

孟俊郎:张元伯怎能与此等非凡之人相比,可见为灾星无疑。听吴承恩这一番话,倒让我想起一事,张元伯和他父母从小就住在齐云山的一座瘟神庙里,大家叫他瘟神并不是空穴来风——

玉灯(打断):国有国法,店有店规,在我们这儿住,不准背后讲其他客人坏话。

孟俊郎:我这是讲坏话吗?他张元伯瘟谁不知道?平时下笔如有神,一考就完蛋。你问问在场的士子,谁敢跟他说句话交个头接个耳?你给他请符你不怕倒霉啊?别把你的福给带走了!

玉灯:给谁请的不用你管。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孟俊郎:卖啊。有卖就有买,有买就有卖。进士符一百文,状元符五百,文昌星符一贯。你请哪个?

玉灯:怎么比往年贵了?

孟俊郎:今年跑得路远,自然贵了。

玉灯(下定决心):我请一张文昌星!

【说着取钱给孟俊郎,孟俊郎将文昌星符交给玉灯,玉灯小心翼翼收起。孟俊郎想了想,嫉妒地走到张元伯房间前,想拍门又觉得晦气,收回手,叫。

孟俊郎:张元伯,张元伯。

【里边没动静,大堂门口却传来声音。

张元伯:你叫我吗?

【众人转头望去,见张元伯抱着几份墨卷从门口走进来。这是士子惯例,考试前要去墨卷厂买墨卷。士子都纷纷躲着他,给他让出一条路。

孟俊郎:哟,墨卷都买好了?今年志在必得啊。

张元伯:尽力而为。

孟俊郎:张元伯,根据我自己的赶考经历,写了一首打油诗,你想不想听听?

张元伯:不想。

孟俊郎:哦,别客气,我知道你想。因此,我还是念给你听听。各位,在下献丑了。(摇头晃脑念)一场考完考二场,二场考完更紧张,四书五经从小念,窝窝囊囊度寒窗,尽管应试三四次,十有八九仍落榜。元伯兄,在下这诗如何呀?

【张元伯知道孟俊郎是在讽刺自己。他看了一下孟俊郎,没计较,想回房间。孟俊郎挡在张元伯跟前,看似客气,实则挑衅。

孟俊郎:哎,别走啊,您给评判评判。

【玉灯担心地看着张元伯,悄悄走到张元伯身边。

张元伯(平静地):既然俊郎兄让评,我就评一下。您这打油诗看似说的是您自己,但实际上说的是我。就风格而言,是白描讽刺,讽刺我四次乡试不中,备考这第五次。乡试三年一次,如此说来,我已考十二年了。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兄台诗中所绘,句句是真,讽刺得好。但最后一句“十有八九仍落榜”,言辞之中却已藏恶意,我与您素无恩怨,您何以咒我不中?

【这时明远楼上一队士兵走过,边鸣锣边喊口号:开科取士,务要清白!有恩者报恩,有怨者报怨!

【这也是明代乡试惯例,入乡试月以后,每隔一个时辰,士兵即敲锣喊此口号,提醒士子不要妄想作弊。

孟俊郎(辩解):我可不是咒你,是在说我自己,我不也考两届未中嘛。

张元伯:我评完了,您可以让开了吗?

【孟俊郎悻悻地让开路。张元伯回房间去了。这时龙门客栈大堂的灯暗下来。

【明远楼上,黎明前,三声炮响,灯火通明,两位乡试官员跟随一位闱场执事出现在楼台上,开始举行考试前的祭祀仪式。

【两位乡试官员各执一面红旗和蓝旗,焚香祭拜。

执红旗官员:四方文枢,钟灵毓秀。皇天后土,泽被苍生。

执蓝旗官员:文圣吾祖,恩泽海宇。千古巨人,万世先师。

【闱场执事手执两面黑旗,在黑夜中向天空摆动,似在召唤什么。

孟俊郎(独白):我虽学业不精,来考试也只是顺带帮家里卖卖货,但我精通乡试的种种环节。每次开考之日,黎明之前,他们首先会用红旗和蓝旗召唤神灵和先师,然后用黑旗招引恩鬼和怨鬼入场,以震慑作弊者。正所谓有恩者报恩,有怨者报怨。

闱场执事(两面黑旗突然停住):四方文枢开,恩怨二使来!

站在四周的士兵大喊:开科取士,务要清白!有恩者报恩,有怨者报怨!

【士兵接过闱场执事手中的两面黑旗,又接过乡试官员手中的一面代表神灵的红旗和代表先师的蓝旗,插于明远楼四角。与此同时,三声炮响,明远楼楼上楼下瞬间灯火通明。

【张元伯、孟俊郎、吴承恩等数十位士子在明远楼下排队查验入场。士子都手提墨卷、行李、灯笼、干粮等考试所需的各种物件。

【查验非常严格。不时有士子被士兵查验出作弊物件,被驱逐出场。

【孟俊郎排在张元伯跟前。他转回头。

孟俊郎:老兄,你上次乡试竟然连考场都没进,是不是作弊被发现了?

【张元伯不作答。

【这时玉灯走来,走到张元伯身边,将文昌星符递给了张元伯。

玉灯:元伯,你好好考,我等你……等你考完。这张符会给你带来福气。

孟俊郎:这是我的符。

玉灯:我请来就是我的了!

【张元伯接过揣进怀里,感激地看了一眼玉灯,点点头。

张元伯:回吧,别受凉。

【玉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元伯、孟俊郎、吴承恩等士子经过查验走进投影中的明远楼,从投影中的明远楼走出,是考试的号舍。

【张元伯、孟俊郎在信字号号巷。两人号舍相邻。他们走进号舍,放置物品。

孟俊郎(笑着):元伯兄,三千士子,茫茫人海,我俩竟得以相邻,这就可称之为缘分了吧?

张元伯:是。

孟俊郎: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又是什么样的缘才能千万人中号舍连?你比我有学问,跟我说道说道,这应该叫什么缘分?

张元伯:倒确有此缘。

孟俊郎:什么缘?

张元伯(顿了一下):你真想听吗?

孟俊郎:当然。

张元伯(没有嘲讽,认真地):此缘应是怨憎会。

【孟俊郎愣住,一下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号军发下题纸。号军来回巡逻。

【张元伯开始认真答卷。

【孟俊郎来考试就是做个样子,他连做也不做,身子一蜷,索性呼呼大睡。

【其中一个号舍中一个士子突然大嚷一声:蛇!我被蛇咬了!快来救我!

【号军进去,将士子抬出来,经过信字号号巷,张元伯和孟俊郎发现,士子已经死去了。

孟俊郎:这就死了?(开始观察自己的号巷,吓作一团)我这儿有没有蛇?

号军首领:隔墙扔出去吧。

【号军抬起士子的尸体,隔墙扔了出去。

孟俊郎(担心地看着号舍,对张元伯):你不怕蛇吗?

【张元伯只答卷,不回答孟俊郎的话。孟俊郎无聊地躺下睡,想想,又起来打开干粮袋吃东西。

【这时巷尾传来一个号军的声音。

号军:这儿有个士子被粪水熏过去了,谁来帮我给抬出去?

孟俊郎:张元伯,我记得你有一次就是被粪水给熏了,这一次你可是有福了啊,没分在巷尾,分到了巷中,这一次再考不中就说不过去了吧?

【张元伯依然不答话,只认真答卷。

【灯光渐隐,考场到了夜里。四周响起呼噜声。

【张元伯号舍亮着灯笼,他还在答卷。

孟俊郎(心声):那一天,我一个字儿也没有答,我整整吃了一天的东西。我想在这儿再混一天,待天亮随第一批交卷离场的士子走人。但我没有想到,我把自己给吃坏了。

【打呼噜中的孟俊郎忽然从黑夜的剧痛中醒来,痛苦地呻吟起来。

孟俊郎:张元伯,我犯病了,我要死了!救救我!

【张元伯以为他捣乱,没理他,继续答卷。

【号军走过来。

号军(对孟俊郎):你怎么了?

孟俊郎:你没看见吗,我浑身在打摆子!

号军:号医!号医!这儿有个打摆子的!

【号医跑过来,凑前一看,又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号医:痎疟!易染他人!赶紧扔出去!否则这一片儿士子都得死!

孟俊郎:别呀!救我啊!

【号军训练有素,抖出一块白布,蒙头盖脸把孟俊郎罩住,打开号舍桌板,抬出孟俊郎,隔墙扔了出去,只听孟俊郎一声惨叫。

孟俊郎:给我送医啊!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啊!

【孟俊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了呻吟声。

【其他士子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一心答卷。这种事情,在号舍里司空见惯。

【张元伯抬起头,内心挣扎。他开始一段独白。

张元伯: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救,还是不救,这本不该是一个问题。但在此时此刻,它变成了一个问题。我考了十二年了,第一次备考不足,技不如人。第二次因为在号巷巷尾,巷尾接近粪号,无数士子的粪便尿水洒在那里,第二天我就被熏晕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出了墙外。是的,就是从那次起,我被传为瘟神,多么讽刺,我从小就被人叫瘟神,本来以为远走京城摆脱了这个外号,没想到它又找上了我,所有士子都躲着我,生怕沾上晦气。是啊,一个被大粪熏晕的人,怎么会不被称为笑柄!第三次,我信心十足,但我竟然没有考。是的,第三次我没有考。六年前我已经站到了明远楼门口,即将要踏进号舍的时候我放弃了,他们都说我怕了,我疯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考。那是我一生的秘密。我恨啊,但又不知道该恨谁。第四次,万事皆备,但考前三日忽接一封来自齐云山当地里长的信函,信上报瘟神庙突然失火,我父母双双被大火烧死,已由地方出资安葬。何止晴天霹雳!双亲遽逝,悲也恸也!况大明律令,士子丁父母忧,不得赴试。屋漏遭雨,雪上加霜。我亦确曾想过,瞒下此信,乡试考过再说,但终不能背弃一个“信”字,没有赴考。是的,第五次,也就是这一次,正如孟俊郎所说,这一次我准备好了,这一次我不紧张了,这一次我幸运地被分到了信字号号巷,我被分到了巷中,没有巷首的风吹雨淋,没有巷尾的粪水熏染,我想这是玉灯给我请的幸运符的神力,我以为这一次我不会再辜负她,不会再辜负故去的双亲,是的,我的答卷很顺利,是的,三篇四书,四篇经义,共七道题目我已经答完六道。我只需要在号舍再写完最后一篇,我想我就可以中举了。但是,但是,但是,孟俊郎就要死了。是的,孟俊郎他不是我的朋友,他侮辱我伤害我,我甚至有些讨厌他。但他就要死了。我知道他被扔出去的那道墙外,我知道那是秦淮河边的一片孤坟乱岗,即便不是孤坟乱岗,也没有人会救一个打摆子的人。那时候一个人打摆子,就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一个疫鬼。但是,但是,但是,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问题啊!

【张元伯从号舍中站起身,眼含热泪。

张元伯:我只要打开身前这块桌板走出去,我的考卷就会作废。十二年光阴虚度,十二年努力付诸东流。玉灯在人间等我,我的父亲母亲在中阴险境等我——我多次梦见他们,他们说为等我乡试的消息,他们还在中阴险境中徘徊,始终没有轮回。他们在中阴险境中徘徊得太久,超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超过了九九八十一天,已经失去了再次轮回为人的可能,但就为了等我的消息,他们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啊,因为他们不甘啊不甘啊。因为我是他们的牵挂啊!是的是的是的,我也不甘啊。但是但是但是,救还是不救,它不该是一个问题啊。朋友们,也许我已经再次轮回于中国的山川,也许我就是五百年后的你,现在的你,此时此刻的你,你看着我,朋友,请你看着明代的我,故事中的我,多么纠结的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想问问你,现在的中国怎么样了,现在的人心怎么样了,你们过得好吗?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五百年前的我,你会打开桌板走出去然后翻墙去救孟俊郎吗?我想要你的答案。我想要你们的答案。救,还是不救,它不该是一个问题。但是救,还是不救,它现在就是一个问题啊。

【孟俊郎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了。张元伯擦掉眼泪,猛地打开桌板,走了出来,往号巷外走。号军冲过来。

号军:封巷期间,不得外出。你要做什么?

张元伯(平静地):我要去救人。

号军(怒道):你疯了吗?!做好人也要分时候。三年一次,机不可失,别误了功名,快回去做卷!

【说着硬推张元伯回号舍。元伯知其好意,不愿逆之,心生一计,突然倒地,做搐动状,类似孟俊郎刚才情形。老号军无可奈何,只好再唤来一号军,两人手法照搬,裹好张元伯,沿梯上墙,将他竖放了下去。

【墙外,张元伯挣扎出白布,背起孟俊郎走着。

【张元伯背着孟俊郎走进上元灯彩图中的南京城,又走出来,走到舞台上。

张元伯(独白):是的,不出你们所料,他们又说我疯了。我背着孟俊郎走了全城,没有一家医馆收留他,都说他是疫鬼。一个瘟神,背着一个疫鬼,谁会收留?谁敢收留?

孟俊郎(心声):是的,我变成了疫鬼,我变成了我以前耻笑的张元伯的那种角色。也许我还不如张元伯。张元伯只是被人嫌弃,我是被人抛弃。痎疟,痎疟在我们那个时代,是最大的疫病,是传染之症,是不治之症,他们只想让我死掉好赶紧埋掉。只有张元伯,这个被士子避之不及的瘟神,这个被我侮辱与损害过的倒霉蛋,背着我在城中游荡,寻找一线生机。

【这时背景中的上元灯彩图中出现了芳心楼。月娇、四娘、湘竹等青楼女子再次从窗户中出现了。

四娘、湘竹:活该。

月娇:至少他曾经是咱们的恩客啊。

四娘:你要收留他,你就离死不远了。

湘竹:等他死了,咱们凑钱埋了他吧,这就算待他不薄了。

【窗户一一关上了。月娇最后也把窗户关上了。

【上元灯彩图中出现了书童。书童匆匆跑掉了,跑出了上元灯彩图。

孟俊郎(心声):我的书童,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回乡去报告我死的消息了。这也不怪他,他在我身上,只学会了市侩、见风使舵和满嘴谎话。

张元伯(独白):是的,你们会问,玉灯呢,玉灯不会帮你吗?是的,她帮了。但是玉灯的父亲梅秀才,龙门客栈的掌柜,不敢让我们进去。这我理解。我们进去,龙门客栈就得关了。也许我也已经被染上了,也许我跟孟俊郎都要死了。也许你会问我后悔吗?不,我不后悔,我只有遗憾。

【这时玉灯出现了,向张元伯招手。

玉灯:元伯,元伯,跟我来。

张元伯:去哪儿?

玉灯:龙门客栈啊。

张元伯:不,我们不能去,你爹爹不让。

玉灯:爹爹不是不让,是不敢。你们从后窗进,进去了我就把你们隔离起来。我给你们送药送饭。

张元伯:万一我们死了呢?

玉灯:活人要往活里想。跟我走。

张元伯:玉灯,我又没考中,你不怪我吗?

玉灯:考中了好,你就去做官;考不中也好,你就在龙门客栈画灯彩。反正少不了你的梅花糕吃。

【玉灯打开窗户,张元伯背着孟俊郎进了龙门客栈的张元伯的房间。

【灯光灭掉。然后渐渐再次亮起——是龙门客栈张元伯收留孟俊郎的房间。

【从窗户看出去,能看见一片灯彩繁华之象。正是上元灯彩之夜。在这里也能看见明远楼前旗杆上被灯彩照亮的干枯的头颅。孟俊郎痎疟已经好了。两人对坐而立,饮酒话别。张元伯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些画好的灯彩。

孟俊郎:元伯兄,因在下之疾,误兄之功名,甚感不安。

张元伯:士以信义为重,功名富贵,不能比拟。

孟俊郎:若非仁兄几个月来调治照顾,俊郎已在黄泉。此恩难报。

张元伯:此去珍重。

孟俊郎:元伯兄,辞别在即,我尚有两个疑问。

张元伯:请讲。

孟俊郎:上一次乡试你为何没考?

张元伯(沉吟了一下):上届乡试,我隔壁住着一个士子,看衣着,知是权贵子弟。考试前几天的一个深夜,我忽然被声音扰醒,听见隔壁有个考官正跟这个权贵子弟泄题。我想回避,已来不及。如此,我无意中知晓了考题。如若我赴考,岂非作弊?

孟俊郎:你本无意而知,何苦为难自己?

张元伯:毕竟是知道了。

孟俊郎:没有人知道你知道。

张元伯: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对人有信,对己亦应有信。

孟俊郎:那个权贵子弟高中了吧?

【张元伯指指明远楼前那个高高的旗杆上的头颅。

张元伯:那就是他。泄题之事最终案发,他被砍了头,头颅高挂在旗杆上,以儆效尤。

孟俊郎(举杯):敬元伯兄。

【两人碰杯。

孟俊郎:还有一事,你为何救我?

张元伯:为了一诺。

孟俊郎:何诺?

张元伯:我曾经许诺救你。

孟俊郎:何时?我怎不知?

张元伯:在你打油诗咒我考不中的那一次。当时我看着你,悲哀,愤怒,痛苦,当然,也对你充满同情。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便眼前这个人咒我,但如果他有难,我也一定还会救他。此为心诺。有此一诺,我必救你。

【孟俊郎看着张元伯,肃然起敬,起身敬酒。

孟俊郎:元伯兄乃信士也!请受此一敬。(说着一饮而尽)自此杯酒起,俊郎亦必做信士也。此前之诺,此后之言,均以元伯兄为典范。

【张元伯亦同时起身,将杯中酒饮完。

张元伯(感慨地):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孟俊郎:此一别,来年上元灯彩之夜再见!

张元伯(一愣):俊郎兄何出此言?

孟俊郎:我今痊愈,回乡处理杂务。今日跟兄定约:来年上元灯彩之夜,我必来跟兄相见。如何?

张元伯:诺!

孟俊郎:一约既定,千山无碍。

张元伯:一诺既出,万年无阻。

【灯光暗下来。

【灯光再次亮起,是上元灯彩图(投影)中的夫子庙街道,正是上元灯彩之夜,街道上,搞杂耍的,搞戏法的,卖糖球的,卖灯的,等等。

说书先生:种树莫种垂杨枝,结交莫结轻薄儿。杨枝不耐秋风吹,轻薄易结还易离。君不见,昨日书来两相忆,今日相逢不相识。不如杨枝犹可久,一度春风一回首——

【在说书先生的声音中,五妖跟随孟俊郎上场,是舞蹈般奔跑的慢动作。他们在人群中向前游荡,但街道上的人似乎看不见他们。

孟俊郎(心声):我跟张元伯一年多以前的故事你们都看见了。那天我辞别张元伯以后,先把青楼那八个女子赎了出来。

【投影中的上元灯彩图中出现了八个女子离开芳心楼。芳心楼老板娘叉腰站在芳心楼门前骂街。

芳心楼老板娘:孟俊郎你个天杀的!你这是要拆我台啊!

【图中人群中出现了月娇,挽着自己丈夫的手在观灯。孟俊郎从她身旁舞蹈慢动作奔跑过,月娇看不见他。湘竹坐在一个店铺里,扇着扇子,四娘抱着孩子在观灯。另外五个女子也都出现在观灯的人群里。孟俊郎一一经过了她们。

孟俊郎(心声):然后我去了吴承恩的家,给了他一笔钱,告诉他你只要写出来,就用这些钱印书。听说我离开以后,吴承恩写那只猴子的速度加快了。不知道现在的你们看到他的那只猴子的故事没有?我管它叫猴子,吴承恩管它叫孙大圣和唐僧的故事。如果你们看到了这个故事,请记得也有我的功劳。

【投影中出现了吴承恩在写作。在吴承恩周围,是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西行取经路上的剪影。

【人群中五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尾随在孟俊郎后边。

孟俊郎(心声):践约守信是艰巨的,要付出很多代价,但我从中获取了快乐和力量。后来我回到家乡,处理完各种杂务和家事,掐好日子我就启程了,奔赴我的上元灯彩之约。但谁料途中却出现了意外。那是一个风雪之夜——

【投影上出现了那个风雪之夜,月光下,风雪飘飘,孟俊郎踏雪而行。

孟俊郎(心声):我因白天急于赶路,错过了集镇店铺,晚上风雪来时,我想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如此荒凉之地,没有人家。

【孟俊郎走出投影,前景灯光亮起,风雪交加中,一座庙宇出现在他前面,庙门上方写着三个字:瘟神庙。

孟俊郎(心声):那天晚上,瘟神庙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不祥之感。本不想进去,但是周围白雪茫茫,路途不辨,而瘟神二字曾经出现在我的兄长张元伯身上,我对之也并无太多忌讳,便决定进去避避风雪。

【孟俊郎踩着雪走进瘟神庙。打亮随身携带的烛火,迎面竟然看见立着的是一座瘟神张元伯塑像。他吓了一跳,因为瘟神张元伯和他要赴约相见的那个也被称为瘟神的书生张元伯几乎一模一样。

【孟俊郎愣住,他看见塑像下边写着一行字:瘟神 张元伯。

孟俊郎(念):瘟神 张元伯。(他鼻子一酸,禁不住大哭起来)元伯兄,上次一别,你就……你就走了吗?(哭了几下又停住,疑惑地)不对,不对呀,他那个瘟神是外号,这个是封号啊!即便是元伯兄死了,也不会这么快被封神啊!

【这时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孟俊郎吹灭灯烛,躲到了张元伯的塑像背后。脚步声进来,两条黑影,他们点亮两支火把。是一老一小两个山贼。两个山贼蒙着面,进来后把蒙面巾扯到了脖子上。两人喘着粗气。

【小山贼把一个袋子扔到地上。

小山贼(兴奋地):大爷,这票干了把大的。咱们赶紧分吧,别让人给瞅见。

老山贼:急什么,又风又雪的,谁来瘟神庙找晦气!先让我拜拜元伯大神再说。

【老山贼走到张元伯像跟前,拜。

老山贼:元伯大神在上,请受在下一拜。祝您吃香的喝辣的,走路遇不见劫道儿的!

小山贼:大爷,他一瘟神,你就别拜了,你每次一拜我心里就哆嗦。拜瘟神,不吉利啊。

老山贼:不正是这瘟神,这儿才没人来吗?

【小山贼看着张元伯的塑像,忽然想明白了。

小山贼:对啊。要这么说起来,还得感谢这位年纪轻轻的瘟神哥哥呢。大爷,你说他这么年轻,怎么成的神啊?

老山贼:不是我说你!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干咱们这一行啊。

小山贼:我这不一直跟您学嘛。您见多识广,这瘟神是个什么来路想必您也知道吧?

老山贼:这是我的一个窝儿我能不知道吗?!我这一辈子,稀奇古怪的事儿装了一肚子。今天就给你盘盘这瘟神张元伯。这么说吧,就在很多很多年前,这座庙不是这位张元伯驻扎。

小山贼:那是谁?

老山贼:疫鬼。

小山贼(一激灵):疫鬼?

【老山贼噗、噗,把两支火把吹灭。

老山贼:疫鬼睚眦必报,怨气十足,不按套路出牌。谈论他,不能见光,以免惹祸上身。那是很多很多年前,这座庙不叫瘟神庙,还叫疫鬼庙……

【随着老山贼的讲述,黑暗中张元伯的塑像一下亮了起来,像一盏灯彩,发出光明之象。张元伯一身光明从塑像上走下来,留下一个黑色的壳在塑像那儿——正是疫鬼的形象。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那是一个风雪之夜,有个书生,叫张元伯,赴京城赶考,大雪茫茫,北风呼啸,他饥肠辘辘,找不到村落店铺,不得已落脚在这疫鬼庙里。这一夜,正是上元节,有人烟处,无不有烟花灯火。但这疫鬼庙,却冷冷清清。张元伯又累又饿,就睡在疫鬼像的后边。

【一身光明的张元伯跟随老山贼的讲述躺在了疫鬼塑像的后边,正躺在了现在的孟俊郎的旁边。张元伯睡着了。睡着后,他身上的光明消失了,变为了很多年前一个普通的书生张元伯。

【塑像后的孟俊郎意识到老山贼讲述的张元伯躺着的位置正是自己的位置,他不自觉地悄悄挪了挪。但他看不见张元伯,张元伯也看不见孟俊郎。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突然,张元伯被脚步声惊醒——

【脚步声。张元伯睁开眼,他从疫鬼塑像背后看去,进来了一个老头儿。老头提着食盒进来,打开,在塑像跟前,拿出一壶酒、一只烧鸡。张元伯看着老头儿。孟俊郎随着老山贼的讲述打量着疫鬼庙,似乎身临其境。

【注:此时疫鬼塑像脚下的字为:万鬼之王。

老头儿(在疫鬼塑像前跪下):这位神老爷,我是附近李家屯的族长,今逢上元节,代表张氏一族去天官庙献供,求天官赐福。风又大,雪又急,我就迷了路,不想走到了您这庙里,我不识字,也不知道您这是什么来路,不过我想凡庙都是神,你们互相之间也应该都认识,串个门儿的工夫就把我这点心意捎到了。一壶酒,一只烧鸡,您跟天官老爷见面分一半吧。祈求天官降福,风调雨顺,远离瘟疫,老少平安。

【老头儿虔诚磕头,留下酒和鸡,退出去了。饥寒交迫的张元伯看着酒和鸡,终于走出来,走到供桌前,对着疫鬼抱拳拱手。

张元伯:对不住了。

【说着拿起鸡和酒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正吃着,突然又听到有杂沓脚步声。张元伯赶紧躲到疫鬼塑像后。他从塑像背后看见,进来的是一目五先生,这是一种五头连体的妖怪,其中四头没有眼睛,领头的有一独眼,故也叫一眼鬼。五头怪物全靠那唯一的眼睛视物。一目五先生进来后,四处搜寻。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这时一眼鬼进来了。这是一个五妖连体的怪物,领头鬼是金猴,其他四妖的眼睛被疫鬼没收了,只留了领头鬼金猴一只独眼看路。这一眼鬼用鼻子嗅人,能根据气味辨出对方是好人坏人还是不好不坏的人。若是好人,就放过;若是坏人,也放过;若是那不好不坏的人,就吃掉。

小山贼(松了一口气):咱俩肯定算坏人,应当不至于被吃掉。

老山贼:给你个棒槌你还当针哪!我讲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儿了,就这一眼鬼我估计没准儿都死了。

小山贼:然后呢?

老山贼:然后,一眼鬼就在庙中搜寻……

【一眼鬼在庙中搜寻,嗅到了塑像背后的张元伯,先嗅了一下张元伯。张元伯紧张地看着一目五先生。

领头鬼金猴:这是个好人,正直守信,重情重义,不能吃。

其他四妖抱怨:这都白忙活一天了!还饿着肚子呢!(说着使劲嗅了嗅)嗯,怎么这庙里好像还有其他人呢?看看这个吧。

【说着一眼鬼上前嗅孟俊郎。孟俊郎看不见一眼鬼,也听不见。

领头鬼金猴:这个人以前坏大于好,现在好大于坏。

其他四妖(沮丧地):又是个好人!不能吃。

领头鬼金猴(又嗅了一下):奇怪!此人来自很多年以后,即便能吃也没法儿吃。很多年以后我们跟他还有一战,到时候再收拾他。

领头鬼金猴:不对!还有人!

【一眼鬼迅速找到了老山贼和小山贼坐的位置,嗅这俩人。

小山贼:大爷,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人在闻咱们?

老山贼:你那是吓的。

领头鬼金猴:这俩货是山贼,坏人。

其他四妖:唉!唉!唉!也不能吃。

领头鬼金猴(一边嗅一边说):奇怪,这老山贼,以后怎么当了这个庙的庙祝呢?这年头,好人不能吃,坏人无法咽,不好不坏遇不见。奇怪奇怪真奇怪。

其他四妖:无奈无奈真无奈!

领头鬼金猴:赶紧再去其他地儿看看吧!

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一眼鬼。

一眼鬼:谁?谁喊我?

【疫鬼的塑像突然也如灯彩亮了,是一身黑亮。

疫鬼:我。

一眼鬼(赶紧恭敬站立):大王,您现身了,您受累了,您吩咐。

疫鬼:上元之夜,其他庙宇收成如何?

【一眼鬼伸出几只手来,噼里啪啦打着一个算盘。

领头鬼金猴:大王,天官庙今晚的收成超出了我们的算力——

疫鬼:就先算各地城隍庙吧。

领头鬼金猴:好的,大王。各地城隍庙共收香一百二十五万六千八百二十六根,烧鸡三十七万五千二百六十一只,酒一万三千斤,馒头十六万个,果子八万六千三百三十八个——

疫鬼:知道了。算算从来都收得最少的土地庙吧。

领头鬼金猴:土地庙收香共二十六万七千——

疫鬼(又生气地打断):不必算了,就算咱们疫鬼庙吧。

领头鬼金猴:各地疫鬼庙共收酒一斤、烧鸡一只。

疫鬼:就这一只鸡一壶酒,也是送错了庙门。可恨哪!人间尽是势利眼。疫鬼不发威,拿我当病猫呢。一眼鬼!

领头鬼金猴:在。

疫鬼:到了我以身说法的时候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收一收劫数中人,让他们知道一点我万鬼之王的手段,让他们养成给我上供的习惯。你们现在去李家屯,给李家屯的水井中投下引发痎疟之药。去吧。

【一眼鬼没动。

疫鬼:嗯,怎么不去?

领头鬼金猴:大王,虽然只有一只鸡一壶酒,但不管供奉多少,您都是受供奉的神,说话得算话啊。

疫鬼:我说话不算话?

领头鬼金猴:您答应过我们,只要我们帮你做三件事儿就还给我们眼睛,让我们分体。

疫鬼:你们做够三件事儿了吗?

领头鬼金猴:我们已经做了三十三件事儿了。

疫鬼:哦,供品全无,鬼仓空虚,我最近心虑肝焦,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这样吧,我现在赐还你们眼睛,让你们分体,你们去给我执行这个任务。但是如果这个任务没完成,你们五个人即便分了体,我也诅咒你们怨憎会——你们还会牢牢地纠缠在一起,一个勺吃饭,一个碗喝水。

领头鬼金猴:大王,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疫鬼(做手势):九连环,连九环,连环九,九环连,一环一环扣一环。(一挥手)解连环,断九连。解!

【一眼鬼解体了——解体后是金木水火土五妖。他们获得了眼睛和形体后,一阵狂舞。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这五妖是金猴、木鱼、水蛙、火鸟和土牛,他们本来可以像八仙那样互相帮衬,位列仙班,但是他们互相猜忌,互相下绊子,被疫鬼抓住了要害,用一个叫九连环的法器把这五妖锁到了一起,他们互相讨厌对方但必须时时刻刻跟对方搅和在一块儿。佛法里管这叫怨憎会。然后疫鬼就驱使五妖为自己所用。他许诺只要五妖完成三件事儿,就让他们解体,但五妖每完成三件事儿,疫鬼就食一次言。五妖也没有解脱九连环的法子,只能寄希望于疫鬼下一次能说话算话。

小山贼的声音:咱俩不是怨憎会吧?

老山贼的声音:咱俩叫有缘人。

【五妖狂舞着出了疫鬼庙。张元伯从塑像背后走出来,愤怒地看着疫鬼。

张元伯:你身为神灵,怎能为害众生?

疫鬼(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质问我。

张元伯:天下人,人人都可质问你。

疫鬼:天下人都可以,唯独你不可以。

张元伯(愣住):这却是为何?

疫鬼:张元伯,你扪心自问,有没有伤害过谁?

张元伯(想了想):没有。

疫鬼:从来没有?

张元伯:从来没有。

疫鬼:前世呢?前前世呢?无数的前世呢?

张元伯:我凡夫俗胎,不知人究竟有无前世。

疫鬼:那你怎么敢确定你从来没有伤害过谁?

张元伯:现在讨论这个太荒唐了。你应该召回你的手下,不要为祸人间。

疫鬼:晚了。痎疟之药已下,结果不可挽回。

张元伯:你白吃人间的供奉了!你有罪!

疫鬼:我吃了吗?这只烧鸡和这壶酒我动过半口吗?是你吃了这供奉!要说有罪是你有罪!

【张元伯竟无言以对,他想了想,提起酒壶和吃剩的半只烧鸡揣到怀里,转身就走。

张元伯:我去告诉村民们。

疫鬼: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张元伯跑出了庙门。疫鬼狂笑不已。

小山贼:大爷,张元伯成功了吗?

老山贼: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背景的投影亮起,是月光下的李家屯。张元伯从前景的疫鬼庙跑进投影中的李家屯。前景中的老山贼和小山贼以及躲在塑像后的孟俊郎都像看电影一样看着投影出来的李家屯。

【风狂雪猛。张元伯站在村头大喊。

张元伯:李家屯的父老乡亲!大家快起来!有人向井中投毒!有人投毒!

【话一出口,就被狂风暴雪淹没了。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张元伯话一出口,就被暴风雪淹没了。他又去拍人家的门,却被当成了乞丐,被村民放狗来咬。

【张元伯拍门,有院落窜出黑狗。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张元伯无奈之下,想了一个办法。

小山贼:什么办法?

老山贼:他掏出火石,把李家屯的草垛给点着了。

小山贼:啊?亏他想得出来!够狠!

【张元伯走到草垛旁,掏出火石,哆哆嗦嗦擦燃火信,引燃了草垛。草垛腾起火苗,继而大火弥漫。

【李家屯一时锣鼓齐鸣,李家屯族长带领村民们纷纷提着灯笼,端着脸盆、水桶出来救火。他们发现了站在火堆前的张元伯。

李族长(厉声喝问):谁?谁在那儿?

张元伯:我,赶考书生张元伯。

李族长:你在这儿干什么?这火跟你有没有关系?

张元伯:火是我放的。

李族长:别让他跑了!

【几个村民一下把张元伯围了起来。其余村民则去救火。

张元伯:大家听我说,有人给你们村里的水井下了毒,我想来提醒你们。但这风雪太大了,我喊话你们听不见,敲门你们又放狗,我迫不得已就点了你们的草垛。

李族长:下毒?谁给我们下毒?

张元伯:疫鬼。

李族长:疫鬼?

村民甲:这世上真有鬼?还是疫鬼?

村民乙:就算真有鬼,天下这么大,为什么单给咱们村下毒?

【张元伯从怀里掏出那半只烧鸡和半壶酒。

张元伯:李族长,您看。

李族长(一把夺过):这不是我们李家屯孝敬给天官老爷的供奉吗?怎么在你这儿?

张元伯:李族长,今天晚上风大雪急,您迷了路,没有走到天官庙,而是走进了疫鬼庙,将这供奉给了疫鬼——

村民们:啊?族长,你去供奉了疫鬼?!疫鬼怎么能供奉!

李族长(见情势不妙,怒斥张元伯):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年年都去天官庙上供怎么会走错?我明明走进了天官庙,供奉给了天官老爷,让他保佑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张元伯诧异地看着李族长。

小山贼:大爷,他明明走错了,怎么不承认呢?

老山贼:白跟我混了!这种情况下他敢承认吗?承认自己没尽到职责?他这族长还能当吗?他以后在村里还抬得起头吗?

【李族长凑近张元伯,鼻子翕动,闻到了什么。

李族长:你喝酒了!你吃肉了!你喝的是不是我供奉的酒?你吃的是不是我供奉的烧鸡?

张元伯(无法否认):是。

李族长:你偷吃了我们的供奉,又来放火,还污蔑我这一族之长,你究竟是哪方恶人?

张元伯:族长,这些咱们以后再论,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水井封了!疫鬼已经派他的手下给你们投了痎疟之毒!

【李族长举起灯笼,照了一下水井。

李族长:大家看,水井四周一片雪白,要是有人投毒,怎能不留下脚印?

张元伯:疫鬼派出的是一群妖怪,或能御风而行,不留痕迹!

李族长:越发荒唐了!老少爷们,此人偷吃我们给天官老爷的供奉,又污蔑我错供疫鬼引来灾祸,最后给我们李家屯放了一把大火,把我们的粮草给毁了,这下要青黄不接了!要说有疫鬼,此人才是疫鬼!给我打!

【村民一拥而上,围殴张元伯。

李族长:打!打死算我的!

【村民暴打。张元伯无力抵抗,被打倒在地,奄奄一息。

张元伯(还在念叨着):封井!快封井!

【这时疫鬼和五妖御风而来,脚不沾地。村民们看不见疫鬼和五妖,只一个劲打张元伯。

疫鬼:张元伯。

【张元伯躺在地上,在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下痛苦地睁眼看着疫鬼。

疫鬼:我说了,他们不会相信你。这是我给他们的劫数,你救不了他们。

张元伯:我吃了他们的供奉,我会救他们的!

李族长:他还在说疯话,给我继续打!

疫鬼: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救他们。

【张元伯积蓄力量,突然弓身奋起,一下挣脱了村民,跑向水井。

【张元伯跑到水井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村民们一声惊呼。

【五妖也目瞪口呆。

金猴:大王,遇到这号拼命的,我们妖也没法子啊。

疫鬼:不管怎么说,这次你们没完成任务,继续等我指令。

【疫鬼说着隐身飞走。五妖也隐身走了。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张元伯为了拯救李家屯这一方百姓,跳井自杀了,村民们把他捞出后,发现张元伯身体上显出了痎疟之症,才恍然醒悟这张元伯是来救他们的。后来这一方老百姓感念张元伯的大恩大德,就给他塑了这像,疫鬼庙也改为了瘟神庙。

【老山贼说话间,张元伯一身光明从李家屯他跳下的井中升起,从投影中飘出,同时投影中的李家屯隐掉。张元伯走到疫鬼庙前,走进来,走到塑像上,和塑像壳合二为一,归位为瘟神。疫鬼被瘟神张元伯从塑像中挤下来。

塑像下边的字改为:瘟神 张元伯。

【疫鬼气愤地从疫鬼庙中走出来,一挥手,将五妖招来。

疫鬼:你们看到了?

金猴:看到了,他把您位子给抢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疫鬼:我跟张元伯几百年前打了一个死结儿。本来想在他这一世了了,没承想他死了还被尊为神了,还把我的位子给抢了,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土牛:大王,您是万鬼之王,也会死?

疫鬼: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去,你们给我继续追踪他。我跟他恩怨未了。

金猴:大王,张元伯既然被尊为神了,怎么还得投胎转世?

疫鬼:他是民众封的神,还不在谱儿上,该投胎还得投胎。

金猴:大王,能给我们点线索吗?

疫鬼:有一世他还叫张元伯,出生在此地往西南三百里的地方,是个书生,还会赶考。这是他魂魄中不灭的执念。

五妖:得令。

【疫鬼和五妖下场。

【孟俊郎在塑像背后悄悄向瘟神张元伯抱拳作揖。

【小山贼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哭得甚至有些夸张。

老山贼(惊讶地):哭抽抽了?我讲得这么好?

【小山贼向张元伯鞠了一躬。

小山贼:元伯大神在上,受小的一拜!(对老山贼)大爷,您讲得太感人了!张元伯一诺千金,说到做到!大爷,我也要向您鞠一躬,您跟张元伯有一拼,您也是说到做到的人啊!

【说着给老山贼鞠躬。

老山贼:平身平身!说到做到那是必须!干咱们这一行,不守信,难长远。

小山贼(话锋一转):既然如此,大爷,那这次咱们分成的抽头是不是该变一变了?

老山贼(一愣,觉出不对):什么意思?

小山贼:大爷,以前咱们是二八分,您八我二,您说等我上道了,就五五分。今天咱们这一票,您放风,我上的手。您看我的表现,是不是胆大心细?是不是万无一失?是不是手到擒来?您年龄大了,翻墙窜瓦挥拳动刀的活儿干不动了,以后您就放风,我动手,咱们五五分。

老山贼:你在这儿等着我呐!告诉你——我不同意!

小山贼:您说话得算话呀!

老山贼:我说话算话啊!我说的是等你上道了就五五分,我认为你还没上道!就凭你现在这三脚猫的身手,也配跟我对半分?

小山贼:那怎么才算上道?

老山贼:我说你上道时你才算上道。

小山贼:大爷,你这是疫鬼作风啊。你应该向张元伯学习!这次咱们就五五分了!

【说着俯下身子去拿那个袋子,老山贼上前去抢,两人抢来抢去,老山贼渐渐落了下风。

【孟俊郎紧张地看着俩山贼火并。他几次想逃走,都没机会。

【老山贼见自己不敌,忽然心生一计。

老山贼:疫鬼!疫鬼来啦!

【小山贼一愣神,被老山贼飞起一脚,正蹬在心口窝上,小山贼惨叫一声,被踢到了塑像后边,脑袋磕到石座上,竟然一翻白眼,死了。

【孟俊郎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山贼惊觉有人,箭步过来,掏出一把匕首就捅到了孟俊郎身上,同时把蒙面巾拉了上去。

孟俊郎:完了完了,我也死了。

【但两人却惊奇地发现没有血出来。老山贼伸手一摸,从匕首下边掏出一块牌子,奉旨赶考那块牌子。是牌子挡住了匕首。

老山贼(念):奉旨赶考?(看向孟俊郎)你是士子?

孟俊郎(点头):是的。

【老山贼有些犯难。

老山贼:你先别动,动就没命。让我想想。(他拿着奉旨赶考的牌子原地转圈,自言自语)奉旨赶考,奉旨赶考。大明律令,凡士子赴京应试,沿路关卡免验放行。(对孟俊郎)我算沿路关卡吗?

孟俊郎:算,当然算。

老山贼:我一山贼,也得听官府律令吗?

孟俊郎:山贼杀了人,也会被官府缉捕对吧?

老山贼:当然。

孟俊郎:这就是说你们山贼也在法律管辖之内,得听。

老山贼:有点道理。你是考生,我不杀你,可以放你走。

【孟俊郎大喜,往外走。

老山贼:等等!我刚才赶过来用匕首捅你的时候,蒙面巾还没有拉严实,你是看见我的模样了还是没看见?没看见,你就走;看见了,你就走不了了。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孟俊郎:明白。

【老山贼的本意是威胁孟俊郎,让他看见没看见都得当作没看见,把这事儿忘了。他满心以为孟俊郎会说没看见。

老山贼:那你刚才是看见了呢还是没看见呢?

孟俊郎(认真想了想):我看见了。

老山贼(意外地):嗯?你看见了?你确定?

孟俊郎(又想了想):我确定,我看见了。

老山贼(哭笑不得):一句话证实你看见了。

孟俊郎:你酒糟鼻,嘴角有颗黑痦子。

老山贼(沮丧、懊恼化为愤怒):既然你看见了,就不能走了。回来!

【孟俊郎只好走回来。

老山贼:我还是按规矩来,不杀你。我可以放你,但有个条件,你得答应我一句话,出去以后不报官。要是有人问起来,也不能说出我酒糟鼻、黑痦子。

孟俊郎(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这个话我不能答应。

老山贼:那你就是逼我杀你。(苦恼地又否定自己)但我又不想杀你。放已经没法儿放了。杀,还是不杀呢?这是个问题。

【老山贼陷入思考。

【这时五妖从瘟神庙各个角落涌现出来,集体歌舞,唱着自编的歌谣。

五妖:

笨山贼,瞎胡闹,恩怨难了冤冤报。

孟俊郎,傻老帽,作茧自缚入了套。

一笨一傻凑一起,可笑可笑真可笑。

【老山贼和孟俊郎看着围过来的五妖。

老山贼:你们什么人?

五妖:

我们不是人,但也不是神。

此刻来现身,专治你的蠢。

孟俊郎(对老山贼):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就是你刚才那个故事里讲的金木水火土五妖?

老山贼(惊讶地):五妖?真有五妖?我讲的那不只是个传说吗?!

五妖(大笑,唱):

执迷不悟的人哪,

你想到的一切都是真;

画地为牢的人哪,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假。

你看那水中月也是天上月啊,

镜中花不也是院中花;

你看那故事里有你也有我啊,

还有一个他。

笨山贼,你别磨叽,

手中刀也是心中刀啊,

就问你想杀不想杀?

老山贼(被带起了节奏,苦恼地):

我想杀,但我不能杀,

人头可不是地里的瓜。

(愤怒地对孟俊郎)

你这个蠢货真是傻,

只要许我一句话,

拔腿你就能出发!

孟俊郎(也被带起了节奏):

要放你就放,

要杀你就杀。

我心由命不由我,

信士口中不说假。

五妖:

杀杀杀!杀死黑夜是黎明!

杀杀杀!杀死过去奔前程!

杀杀杀!只要是人就会死!

杀杀杀!何不早死早托生!

老山贼(痛苦地捂头):

不!不能放,也不能杀!

我的心头有块疤!

五妖:

啊呀呀,啊呀呀,

不能放来不能杀。

啊呀呀,啊呀呀,

你心头有块什么疤?

【老山贼松开捂头的手,平静了一下,缓缓讲述。随着老山贼的讲述,舞台前景灯光渐暗,后景中的投影亮起,是一座山岭顶端的小路。一边是树林,一边是悬崖峭壁。悬崖峭壁下,是一条河水流过。

【老山贼在山路边的一棵树上蹲伏着。他蒙着面。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做山贼时间还不长,没有徒弟,也没有同伙,一个人跑单帮儿。那天我埋伏在树上,等待可以劫的有缘人。虽是做山贼,但我也给自己定了一个三不劫的规矩:不劫老人妇女孩子,不劫官差,不劫僧道。除此之外,还有能劫不敢劫的,两人以上的我就不敢劫,怕打不过人家再被人劫了。所以我能劫的人就不多了。

【投影上出现了老人妇女孩子僧人道人官员等身影和轿子。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有时候十来天都碰不到一个可以劫的有缘人。那天,我饥肠辘辘,头脑昏沉,但终于等来了一个!

【投影上走来一个赶考的白发苍苍的老秀才,自己背着行李。他六十多岁,方巾襕衫,脚蹬皂靴,须眉皆白。

【老山贼振奋精神,掏出匕首,从树上跳下来,用匕首将老秀才逼到树下。

老山贼:老先生,留下身外之物,你且逃命去吧。

老秀才:活到今天,我已没有身外之物。

老山贼:老先生你是执迷不悟啊。我现在一刀进去,就可以把你杀了,然后抢走你的盘缠。对不对?

老秀才(想了想):此话不能算错。

老山贼:但我不杀你,你是不是赚回了一条命?

老秀才:此话也算在理。

【老山贼伸手把老秀才背上的行李转到自己背上。

老山贼:但是,我不杀你,只拿走你的盘缠。你带着赚回的一条命走吧。

【说着收回刀子。但老秀才没有走。

老山贼:你为何不走?

老秀才:你有你的理,我也有我的理。我不能走。你拿走我的盘缠,跟杀了我一样。

老山贼:怎么能一样?破财免灾,财岂能跟命比?

老秀才:我今年六十六岁,想来是最后一次赶考了。出发前我去父母坟头上说了一句话,我说为了筹集这次的盘缠,把祖房也卖了。如果这次还未中举,我就以身殉道。你把我盘缠给抢了,我还怎么去赶考?这不就是杀我吗?

老山贼:我是山贼,抢你就是我的本分。你也不要卖惨,我劫的人多了,被劫以后,你们个个都是满嘴谎话,上有老下有小啊,父母双亡啊,这样的谎话我一眼就能识破。

老秀才:我说的是真话。

老山贼:赶紧走吧,别把命搭在这儿。你的话我不会信的。

老秀才:那我就让你信!

【老秀才往旁边走了几步,纵身跳下了悬崖。悬崖下传来了老秀才一句话的回音。

老秀才:山贼!现在你信了吧?

【老山贼目瞪口呆。他扯下蒙面巾,走到悬崖边上,向悬崖下呆呆看着。

老山贼(大喊了一声):何必啊!我只想谋财,没想害命啊!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我没想到那个老秀才性子如此刚烈,不禁有些恍惚,跌跌撞撞往前走。就在这时,我误入了另一伙山贼的地盘——

【老山贼恍惚走着,突然被一条麻袋蒙头盖住。投影隐掉。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恍惚间我猝不及防,被一伙山贼给擒住。等他们摘掉我头上麻袋的时候,我发现被他们带到了一个山贼的巢穴。

【随着老山贼的讲述,投影重新亮起来,是一个山洞,山洞中间有一堆篝火,上边吊着一口锅。老山贼头上的麻袋被揭掉,他看见篝火旁坐着一个蒙面的山贼首领。另外两个山贼也蒙着面一左一右架着老山贼。山贼首领起身走到老山贼身边,把老山贼抢来的那个行李箱取下来,打开翻检。

【老山贼偷偷积蓄力量,突然挣脱了俩山贼,跟三个山贼打斗起来。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为抢这盘缠已经沾了一条人命,我不能轻易被他们劫走。但突然,我失手扯下了对方山贼首领的蒙面巾,我知道完了。做山贼的,不轻易杀人,但一旦被看见了长相,那对方就只能死路一条了。我心一凉,一愣神,被他们制伏在地。

山贼首领:他看见我脸了,不能让他活了。

【另外两个山贼一个反剪住老山贼,另一个掐老山贼的脖子。老山贼渐渐挣扎不动了。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那一刻,我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光,我甚至感到很舒服,我看见刚刚跳下悬崖的那个书生在蓝光中向我招手,让我跟他走。我就放弃了挣扎,但就在这个时候——

【山贼首领在行李箱里发现了一块奉旨赶考的牌子。

山贼首领:奉旨赶考?住手!住手!这是个士子。士子咱们不劫,更不能杀。

山贼甲(提醒):大师兄,他看见你脸了。

山贼首领:他就是看见我的脸了,也不能杀他。咱们入行时在师父面前立过誓:赶考的书生不劫。

山贼乙:大师兄,师父出道前赶过考,对书生网开一面可以理解。但现在师父已经死了,咱们又没赶过考,跟他们犯不着客气啊。

山贼首领:人死了,话还在。

山贼甲:那怎么办?他可认得你了!

【山贼首领沉吟了一下,拿起麻袋,走到老山贼跟前,踢了他几脚,又探了探老山贼的鼻息。

山贼首领:还有气,能活。

【说着把麻袋重新蒙到老山贼头上,然后转身走到篝火前,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炭,看了看,深吸一口气,猛地往脸上一糊——吱啦,又拿开。引发甲、乙山贼的惊呼。

山贼甲、乙:大师兄——

【山贼首领以手止住他们的惊呼,平静地把木炭扔回到火堆里。

山贼首领:他以后不会认得我了。抬出去吧。

【山贼甲、乙抬老山贼出去。投影渐隐。

老山贼(讲述的声音):就这样我用老秀才行李箱里的奉旨赶考的牌子捡了一条命。他因我而死,又是一条命。我欠赶考的士子两条命。之后我的山贼岁月中再也没劫过士子。做贼,总要有一处不贼的地方。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掉这个书生。

【随着老山贼的讲述,前景灯光亮起。

金猴:你就没想过用那个山贼首领的办法把自己的脸给祸害一下子?

老山贼:当然想过。但是我老娘八十多岁了,现在谁都不认得了,只还认得我,如果我把脸祸害了,他虽指认不了我,但我娘从此世上就一个认得的人也没有了。唉!难啊。

【老山贼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五妖(唱):会看的看门道,

不会看的看热闹。

眼前这个解不开的套,

看上去荒诞又可笑。

火树银花不夜天,

上元灯彩夜又到,

孟俊郎他怎么办,

我们五妖也难料。

孟俊郎(心声):你们看到了,我的赴京之路就断送在这瘟神庙。老山贼不杀我,也不放我。而我也不能答应他那句话。作为一个书生,我出去当然会报官。我是信士,不能骗他。直到忽然有一天,爆竹声起,远处夜色中有烟花腾空,我惊觉上元节已至。而我已无法赴约。

【孟俊郎走到台前,面对观众。老山贼和五妖在背后看着他。

孟俊郎:张元伯,信士也。我孟俊郎,信士所信之人也,安有不赴约之理!我曾听吴承恩说过,仙能瞬间即至,鬼能御风千里,我无法羽化成仙,但可杀身成鬼,如此,当不负上元灯彩之约。可是可是可是,我也有些下不去手啊。我不怕疼,但我还眷恋这生生不息的人间。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啊。朋友们,也许我已经再次轮回于中国的山川,也许我就是五百年后的你,现在的你,此时此刻的你,你看着我,朋友,请你看着明代的我,故事中的我,多么纠结的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想问问你,现在的中国怎么样了,现在的人心怎么样了,你们过得好吗?我想问问你,如果你是五百年前的我,你会杀身成鬼御风千里去赴这上元灯彩之约吗?我想要你的答案。我想要你们的答案。生,还是死,它不该是一个问题啊。但是生,还是死,它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问题啊。朋友们,我想我知道你们的答案了。我也有我自己的答案:一约既定,千山无碍。这是明代的我,五百年前的我,唯一的答案。这是明代的我,五百年前的我,不得不选的答案。也许不符合你们现在的观念,但是当你有了一个朋友是信士,你就会有信念——我也要做张元伯那样万丈光芒的人!

【孟俊郎走到老山贼跟前,劈手夺过老山贼的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喉咙,死了。老山贼愕然。

老山贼:我只是个山贼,我没有杀心啊。(说着扑通跪倒在瘟神张元伯跟前)元伯大神,我再也不要做山贼了,我就在这儿当庙祝侍奉您吧!

【这时孟俊郎身体起立,变轻,飘进了投影。五妖也跟着飘进了投影。

【孟俊郎和五妖在投影中的山川河流上空飞行。

【孟俊郎和五妖飞进了投影中的上元灯彩图。他们从投影中出来,是夫子庙街道。

【孟俊郎走着。五妖隐蔽在周围。

【灯火阑珊,夜深了,游人不多了。灯彩还在兀自闪亮,张元伯和玉灯在观灯。张元伯不时观望着四周。

玉灯:孟俊郎怕是误了行程。

张元伯:未过夜中,不下结论。

玉灯(抬头看看月亮):马上就要过夜中了。

【张元伯忽然看见孟俊郎走来,大喜。但玉灯看不见孟俊郎。

张元伯:玉灯,孟俊郎来了!

玉灯:哪儿呢?

张元伯(一指):这不就在这儿吗?

【玉灯惊讶而困惑地看着张元伯。

【张元伯上前,但孟俊郎却退后。

孟俊郎:元伯兄,请止步。我已非阳世之人,乃鬼魂也。

张元伯(大惊):鬼魂?难道兄已殁?

孟俊郎:是的,元伯兄。

张元伯:俊郎兄可否告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俊郎:尘世滚滚,岁月匆匆,一年中每念及上元灯彩之约,心头如醉,满眼芬芳。我择日出发,日夜兼程,本可轻松抵达,犹有余闲,谁知途中有变,无法脱身,念及吴承恩曾点拨鬼魂可一日御风千里,遂自刎而死,果然身重魂轻,可架风破气,恰好准时赴这上元灯彩之约。

张元伯(颤声道):何苦,何苦啊。

孟俊郎:今日之约,虽是人鬼之隔,亦可了结。但犹恨不能尽兴,此时此刻我发下愿念,跟兄再定一约:五百年后,上元灯彩再见,兄意下如何?

张元伯:诺!

孟俊郎:一约既定,千山无碍。

张元伯(含泪):一诺既出,万年无阻。

孟俊郎(开始念一首诗):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

只恨世人多负约,拼却一死见平生。

此一别,五百年,留诗一首,就此别过。

【孟俊郎边念边后退,说完“就此别过”,退进了投影中,跟随五妖而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张元伯(轻轻念着刚才孟俊郎的诗):

风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叙旧盟。

只恨世人多负约,拼却一死见平生。

【随着张元伯的念诵,夫子庙美轮美奂的灯彩也一一灭掉。舞台陷入黑暗中。

【少顷,疫鬼的声音响起。

疫鬼:张元伯。

【随着疫鬼的声音,舞台上灯光渐渐亮起。张元伯站在一束光里。周围是纯粹的黑暗。

张元伯:谁?谁叫我?

【另一束光起,疫鬼站在光里。

疫鬼:我。

张元伯(打量疫鬼):你是谁?

疫鬼:我乃万鬼之王。民间对我也有个俗称,疫鬼。

张元伯:你找我何事?

疫鬼:跟你了却一段恩怨。

张元伯:我与你初次见面,哪里来的恩怨?

疫鬼:我们见过太多面了,只不过你忘记了。但这倒不怪你,隔阴之迷,俗胎难解。还是让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说着一挥手,投影亮了,是一片风雪茫茫的荒野。寒风呼啸。两个宋朝衣饰的书生在荒野上艰难跋涉,一个白衣,一个黑衣。

【张元伯和疫鬼将目光投向投影。

疫鬼:这是数百年前,宋朝,白衣书生和黑衣书生是莫逆之交,他们走在去东京赶考的路上,遇上了暴风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既缺衣,又少粮,眼看就要冻毙在那饥寒之中、荒野之上。张元伯,你心明眼亮,又有慧根,此情此景之下,你觉得怎样才是破此困局之良策?

张元伯:当然是齐心协力,抱团取暖,奋勇向前。

疫鬼:这就是你的良策?

张元伯:是。

疫鬼:这岂是良策?我相信你知道一种良策可以破局,但你虚伪成性,不肯说出,甚至想都不肯去想。

张元伯: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何以知道我知道?

疫鬼:因我了解人之本性。你不说,那我就说出来。两个人缺衣少粮,不能御寒抗饿,但若将两个人的衣和粮并给其中一个人呢?那样就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张元伯(愣了一下):这算什么良策?

疫鬼: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亡好。这个道理,你作为一个读书人不明白吗?

张元伯:人活一世,不只有道理,还有道义。

疫鬼:如此伪善的话我懒得听了。你想知道这俩书生怎么做的吗?

张元伯:愿闻其详。

疫鬼:你瞧好了。

【两人又将目光投向投影中的风雪荒野。

【荒野中的两个书生已经精疲力尽。前边出现了一棵榕树。黑衣书生一屁股坐到树下。白衣书生急忙上前去拉黑衣书生。

白衣书生:兄长快起!此等天气,万万不可坐下,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说着从自己的粮袋中掏出一把炒米和水壶)你赶紧吃口米,喝口水,起来咱们赶路。

黑衣书生(推开炒米和水壶,站起来靠到树上):好兄弟,谢了。我不想吃。但我现在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白衣书生愣住,四下看看,风雪茫茫。

白衣书生:兄长,这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也不是讲故事的场合啊。

黑衣书生:我讲完,你就知道这是讲这个故事的场合,也是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了。

白衣书生:兄长请讲。

黑衣书生:有两个猎人,住在同一个村里,都是打猎的好手,一个擅使弩,一个好使叉,时近年关,两家竟都无肉过年,于是相约去山里打猎。平时打猎,使弩的猎人出门往西山去,使叉的猎人出门往东山走。他们各有各的地盘。这次是他们首次共同打猎,两人决定不去西山,也不去东山,往南山去。出门时本已天寒地冻,谁想进山途中,又下起了雪。

【随着黑衣书生的讲述,投影叠化为风雪中的山谷。一个猎人背着弓弩,一个猎人扛着铁叉,走在山谷里。

黑衣书生(讲述的声音):按说这类天气,猎人经常遇到,若在平时,他们也就回转了,但这次不比寻常,一是年关在即,两家老少眼神巴巴,翘首以盼;二是两个猎人联手打猎,胆气比平时壮了不少;三是谁也不好意思开口回转。他们追踪蹑迹,一路赶往深山中的深山。雪时下时停,猎物的踪迹出现又被雪覆盖。这激起了两个猎人的怒火和好胜心,空手而归显然已不可能。三天后,他们被大雪封在了一个洞穴中。干粮几近耗尽,又生不成火,两人就要被冻死在那饥寒之中、山洞之内。

【两个猎人瑟缩在山洞里。两人盘点着自己的口粮。

黑衣书生(讲述的声音):使弩的猎人还有三个烧饼,使叉的猎人还有四个饭团。按照他们的脚力、衣物、路程和大雪封山的天气,他们知道,已回不了家了。这个时候,他们分别想到了一个共同的主意,那就是,将两个人的衣服和干粮并给一个人,那么那个人就有可能走出深山。

【两个猎人包好口粮,对视着。空气紧张起来,一个手开始悄悄解弩,一个手开始偷偷摸叉。突然,他们都举起了武器。两人从对视变为对峙。

黑衣书生(讲述的声音):他们只能以死相搏,但谁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使弩的猎人:兄弟,我本不想杀你,但出门前答应了孩子一句话,年三十一定回家过年。对不住了。

使叉的猎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如若我是一个光棍,也就让你杀了。但我出门前也给老娘留了一句话,年三十晚上一定回去给她磕头。

使弩的猎人:我使弩,虽轻便但杀力小,平时也就打些山鸡野兔等小动物;你使叉,虽不轻便但杀力大,能打些野猪野牛,甚至你还打过一头老虎。

使叉的猎人:生死关头,你说这么一句话干什么?

使弩的猎人: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弩比叉快。

【话音未落,飞弩射出,射中了使叉的猎人的胸口。使叉猎人的叉也投掷了出来,但失去了准头,落在了地上。

【使弩的猎人走到使叉的猎人的身边,捡起他的粮袋,又开始扒他的衣服。但突然,使叉的猎人掏出一副铁环,将自己的右手手腕和使弩猎人的左手手腕铐到了一起。使弩的猎人使劲挣扎,却越来越紧。

使叉的猎人:别挣扎了,这样死得更快。

【使弩的猎人停止了挣扎。

使叉的猎人(弩在胸口,调整气息):你有所不知,我打猎靠的不是铁叉,而是铁环。这个铁环有个名字,叫作九连环,无论是吊睛大虫,还是斑斓猛狮,踩上这个铁环,就算完蛋了。这个九连环,只有我能解。

使弩的猎人:兄弟,你就要死了,但你只要给我解开,我还能活啊。

使叉的猎人: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没有解开的理由啊。

使弩的猎人:我给你一句话!你让我活!

使叉的猎人:什么话值一条命?

使弩的猎人:你解开,放我走,我回去照顾你老娘一辈子,我给她磕头养老!(顿了一下,加砝码)保管待她比我自己老娘还亲!

使叉的猎人(想了想,摇头):这句话很香,比烤野猪肉还香,但可惜你说的是假话,我不信。

使弩的猎人:怎么是假话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到做到!

使叉的猎人:你若说照顾我老娘一辈子,我信;说磕头养老,我也信;但你说保管比你老娘还亲,这就违背了人伦,我一下明白你说的是假话了。

使弩的猎人:我刚才说这句话有些着急,毕竟生死就在眼前,想必你也能理解。

使叉的猎人:我就是理解了你说的话才不信你的话。你摸着良心想想,你刚才是不是闪过一个念头,若真活着回去,就把我老娘给杀了?

使弩的猎人:你心好毒。我说不过你。

使叉的猎人:你不是死在我手上,你是死在你自己手上;也不是死在自己手上,你是死在那一句话上。我死了,咱们一会儿见吧。

【说着,一闭眼,死了。

【投影隐掉,又出现了大树下的黑衣书生和白衣书生。

黑衣书生: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个故事,因为它是一件真事儿。

白衣书生(不解地):若是故事,我倒也能理解;但若是真事儿,旁边又没有其他人,你是如何得知的?

黑衣书生: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那使叉的猎人死了以后,使弩的猎人并没有放弃,因为使弩的猎人腰里常年掖着一把匕首。

【投影隐掉,又浮现出山洞中的景象。

【使弩的猎人从腰里掏出匕首,叹了一口气。

使弩的猎人:兄弟,你虽然死了,但这句话我还得说,其实我打猎也不光靠弩,我还靠匕首。我有这把匕首,就死不了。我可以把你的手腕割断。我让你解开,其实是想给你留个全尸,但谁知你不解我的好意。得罪了。

【投影隐掉,出现黑衣书生和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原来使弩的猎人活下来了。

黑衣书生:是的。他割断了使叉猎人的手腕,逃了出来。

白衣书生:后来呢?

黑衣书生:后来,他回到了家。他以后打到的猎物,自己家一份,给使叉猎人的老娘一份,一直到那老娘死。但使弩的猎人这一生最痛苦的事情是解不开那九连环。那九连环只有使叉的猎人能解。他曾经想过找铁匠把那九连环熔化,但这样一来他杀死使叉猎人的事情就可能败露。因此他白天将那九连环捆在胳膊上,晚上就在灯下琢磨怎么解开那九连环。

白衣书生:解开了吗?

黑衣书生:到死也没能解开。

白衣书生:这使弩的猎人怎么会告诉你这些?

黑衣书生:这使弩的猎人,就是我父亲。(顿了一下)我忽有些便意,兄弟可否稍避一下?

【白衣书生背过身去。黑衣书生将自己衣服脱下,叠好搁在行李箱上。

黑衣书生:兄弟可以回转了。

【白衣书生转过身来,大惊,急欲上前给黑衣书生穿上衣服,被黑衣书生以手止住。

黑衣书生:我意已决!

白衣书生:兄长何苦!兄长何苦!

黑衣书生(吟诵):并物一人生,同行二人死,两死诚何苦,君生尚有益。

白衣书生:兄长心意我领,但决不能受。兄长快将衣服穿起。

【黑衣书生俯身从行李箱中取出一副铁环。

黑衣书生:兄弟可认得这物件?

白衣书生:可是九连环?

黑衣书生:正是。(说着又俯身将九连环扣在自己双脚的脚踝上)这九连环至今无人能解。此环一扣,我已进死地。我父母双亡,并无更多牵挂,只望兄弟考完之后,方便之时,不忘回来葬我。

【白衣书生上前试图解九连环,无果。

黑衣书生:兄弟不必徒劳,这九连环匪夷所思,实难破解。

白衣书生(痛哭):兄长,你这是陷我于大不义啊!

黑衣书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兄弟还不赶紧取衣服粮袋而去,只不忘回来葬我即可。

白衣书生:兄长恩德,我心已领。一约既定,千山无碍。弟必将择日回来葬兄。

【白衣书生取衣服粮袋,背到身上。黑衣书生目睹白衣书生消失在风雪中。投影隐掉。

【张元伯和疫鬼的两束追光亮起。

张元伯:后来呢?

疫鬼:后来,那白衣书生没有回来葬黑衣书生。那黑衣书生被冻死后,因是义举而死,本可往光明处投胎,但谁知那九连环在人间嗜血,曾锁死过无数头兽物,又沾了两次人血,通了灵性,黑衣书生成鬼之后,亦被锁死,无法上黄泉路,奔奈何桥,只能原地打转,日渐积怨生怒,更因九连环所困,被无数孤魂野鬼来围殴调戏。

张元伯:莫非这黑衣书生是你?

疫鬼:不错,这黑衣书生正是我。我父母双亡,那白衣书生不来葬我,亦未见供奉,我于是成了一个饿鬼,因九连环所困,野食也抢夺不得。但忽有一天,我感到身体一轻,发现自己竟然被饿死了。我原先不知道鬼也会死,我死以后,成为一个聻。人怕鬼,鬼怕聻。尤为可喜的是,作为聻,隔尘两世,九连环已锁不到此处,我竟得了大解脱,还可驱万鬼。我又将那九连环作为我的法器,降住了金木水火土五妖,为我所用。我体内怨气甚多,成为威震八方的疫鬼,有了自己的供奉,但驱鬼降妖,所需甚大,尤其是后来各处疫鬼庙渐渐被瘟神庙取代,香火祭祀日渐稀少,没有香火供奉,维持不住神灵之躯,我的身体渐渐空虚,现在已近半透明,我正在死去,再死为希,希死为夷。希为声,夷为形,我的形象和声音很快就会死了,到那时就是一片虚无,连没有也没有了。但我的怨气却不因此减少,怒火和恐惧燃烧我的每一刻。正因此,我要找你了结我们的恩怨。

张元伯:莫非那白衣书生是我?

疫鬼:不错,那白衣书生正是你。

张元伯:我既答应回来葬你,又为何不回?

疫鬼:我解脱九连环之后,曾去查过你的履历。你那年省试高中,本欲回来葬我,但盘算时日,觉得会耽误殿试。殿试之后,你留京为官,又娶了一位宰相的女儿做妻,可谓功成名就。

张元伯:我不曾想回来葬你?

疫鬼:你曾向你那位做宰相的岳丈大人提过,想请假百日回去葬一位朋友。你那位岳丈大人将你严加训斥,那时他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招你为婿也是想壮大自己势力。你刚履职,若请假百日,朝中难免有人就此大做文章。你便又止了这念头。

张元伯:后来呢?

疫鬼:后来你又向你的娘子提及此事。你将此事详细说与你娘子,希望她从中斡旋,寻机回来葬我。但你娘子听完,认为我是一个恶人,不值得拿三个月回来葬我。

张元伯:这是为何?

疫鬼:你娘子质问你说,既然那九连环解不开,那么你那朋友又是如何从他父亲手腕上解下来的?

张元伯:你刚才讲故事的时候,我也正有此问。

疫鬼:你娘子说,下葬之时,人多眼杂,你那朋友不便做手脚,一定是在安葬之后,夜深之时,你那朋友他打开棺盖,拿斧头剁下他父亲的手臂,方取得此环。如此不孝不敬之恶人,何葬之有?

张元伯:我怎么说?

疫鬼:你说他与我有义。你娘子说地之上有天,义之上有大义,此等开棺切父之徒,断不值得拿大好前程去为他安葬。并警示你,你若去,须切断与宰相岳丈的一切关联。那时宰相与他的党伙已经成为你命中的九连环,断不掉又解不开。你遂止了这念头。后来你岳丈大人势力坍塌,你被流放到儋州,从此彻底止了这念想。

张元伯:如此说来,我曾负你。

疫鬼:你为何不问我是否曾开棺切断我父亲手臂?

张元伯:此事确切与否,与我曾负你并无干系。

疫鬼:这一世的你见解甚高。但那一世的你拿此当作了避免葬我的借口。当然,我也承认,你娘子猜得不错,我的确是将我父亲开棺切断他手臂拿到了九连环。这个谁也解不开的环,让我心有不甘。我想解开它。

张元伯:你解开了吗?

疫鬼:成聻之前,没有解开;成聻之后,不受其约束,才知其奥妙。你负我的那个誓约,咱们就用这九连环来了结吧。

【说着,疫鬼手一挥,投影亮起,是五妖看管下的孟俊郎,孟俊郎被架在火上烤,双脚的脚踝上扣着一个九连环。

张元伯:俊郎兄!

孟俊郎(大呼):元伯兄!这是一个陷阱,他想让你变成聻来解九连环!你不要上当!

【疫鬼手一挥,投影中的孟俊郎及五妖消失了。

疫鬼:张元伯,你若解不开这九连环,孟俊郎鬼命休矣,永不再入轮回。你只有七七四十九天时间。不过最简单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你了,那就是跟我一样,成为一个聻。

张元伯(急切地):他在哪里?

疫鬼:中阴险境。

张元伯:那我们这是在何处?

疫鬼:梦里。

张元伯:我的梦还是你的梦?

疫鬼:都不是。我早已不做梦了。你的梦又太简陋寒酸,我进去几乎找不到立足之地,根本完不成咱们的谈话。所以我选了一个人的美梦。

张元伯:美梦?谁的梦?

疫鬼:张元伯,你仔细看看,看看这是谁的梦。

【张元伯往四下看去,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盏盏温馨美丽的灯彩——那都是他画过的灯彩。

【一张文昌星符飘在一盏盏灯彩中间。那是玉灯从孟俊郎那儿给他请过的。

张元伯(猛然醒悟到):玉灯的梦!这是玉灯的梦!(厉声质问疫鬼)你为何要选玉灯的梦?

疫鬼:因为她的梦里总是有你。

张元伯:卑鄙!

【说着气愤地冲向疫鬼,但疫鬼跟那束光一下消失了,张元伯也以冲锋的姿势跟光一起消失了。

玉灯的声音:元伯!元伯!元伯!

【玉灯惊叫着从梦中醒来,舞台上灯光亮起,是深夜龙门客栈的大堂。玉灯趴在这里做了噩梦。

张元伯的声音:玉灯!玉灯!玉灯!

【张元伯喊叫着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跑到柜台前看着玉灯。两人面面相觑,都回味着刚才的梦。

【玉灯回过神来,渐渐有些惊恐地看着张元伯。

玉灯:元伯,你不能去!那只是个梦!

张元伯:你知道,那不是梦。那是孟俊郎的苦地,也是我的。

玉灯:那不是真的。

张元伯:那就是真的,我知道那是真的。

玉灯:即便是真的,疫鬼也是让你去送死,而且是死两次,让你变成聻去解九连环。

张元伯:他有他的妄想,我有我的念想。

玉灯:可孟俊郎也不愿你去啊。

张元伯:他不愿我去,在他;我愿去,在我。

玉灯:成聻你就不能再轮回了!

张元伯:人无信不立。有些事超越轮回。

【说着看向玉灯。

张元伯:此一世,蒙你垂爱,受宠若惊,不能报答。

玉灯:我不要你报答,我要你活完这一世。

张元伯(自顾自地说):在我床下,有一幅画,我画了十年,画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那张画里,有你,有你长大的每一年,当然也有我,有你爹爹,有你娘亲,有孟俊郎,有吴承恩,有夫子庙我见过的所有人。即便所有人都不在了,这幅画还会在。我们都是画中人。

玉灯(泪流,上前拥抱张元伯):我们还会再见吗?

张元伯:会的。

玉灯:在哪里?

张元伯:在画中,在尘世中,在星汉灿烂中。像两粒种子春种秋收,像两束光照见彼此,像两条路会于远方,像两滴水相通于世界,到那时,你已不是你,我已不是我,但你只要爱所有事物你就会爱到我,你只要念所有念想就会念到我。千山无碍,万年无阻。

玉灯(含泪点头):千山无碍,万年无阻。

【玉灯轻轻松开了张元伯。

【舞台灯光黑下来,只有张元伯一束光。张元伯走到舞台前边,对着观众。

张元伯: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但生还是死,有时候它不是一个问题。也许五百年后的你,不会理解我今天的选择。其实我自己也有无数的纠结。人世间有灯彩,有书籍,有烟火,有梅花糕,有盐水鸭,还有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我爱这一切,但是,我跟它们没有誓约。当然,是的,还有玉灯。玉灯如此美好,但我却不敢说娶她。那是我承受不起的。人活在世上,总要放弃一些,总要承受一些。不是吗?

【灯光黑掉。响起玉灯的声音,伴着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声。

玉灯的声音:走过大路,越过小径;

穿过田野,涉过河流。

带着你的誓愿,

带着你的信念。

不要仓皇,

不要张望,

不要犹疑,

不要紧张。

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

见风沉底,

向光仰望。

照亮你的顶轮,

照亮你的喉轮,

照亮你的心轮,

照亮你的脐轮,

照亮你的海底轮……

【随着玉灯的念诵,灯光亮起,投影中,张元伯从天而降,落在孟俊郎和五妖跟前。

孟俊郎:元伯兄,你不该来。

张元伯:我必须来。

孟俊郎(叹息地):若非成聻,无法解开此环。

张元伯:只要是环,即有其解。

【疫鬼也从天而降。

疫鬼:张元伯,好大的口气。那就你来解一解吧。

【说着手一挥,九连环由孟俊郎的脚踝移到了张元伯的脚踝上。孟俊郎从火架上跌落在地。张元伯俯身,轻轻就取下了九连环。

五妖(惊讶地):大王,他何以不受九连环所控?

疫鬼(疑惑地):张元伯,莫非你自杀了两次,已成聻?

金猴(狂喜地对其余四妖):张元伯若成了聻,那瘟神牌位就保不住了,疫鬼庙香火重兴,咱们大功告成!

张元伯:我并不是聻。我的确曾想自尽两次,以摆脱九连环之困,但自杀之后,瘟神庙无数香火涌来,我才知道无数年前我已被民间封为瘟神,这副九连环只不过是血精聚气,可以锁鬼锁妖锁怪,却无法锁住神灵。

疫鬼:民间封神,岂有效力!

张元伯:那是无数的人心,无尽的祈愿,无限的渴望的力量。神灵不在别处,正在每个人的心头。你在黑暗的怨念中太久了,自己变成了自己的九连环。走出来吧。

疫鬼:是你负我,才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走出?

张元伯:那个宋朝的我,并非今天全部的我,正如很多年前的那位瘟神张元伯,也并不完全等同于此刻的我。一粒种子长出庄稼,又结出种子,后来的种子并不是早先的那粒。换句话说,我也许只是宋朝那个白衣书生的一个闪念。那个白衣书生早已无数次流转,你却执念于刻舟求剑。

疫鬼:事已至此,也算了结。我就要到连没有也没有的不在中去了。

【说着欲走。

张元伯:且慢。事情还没有了结。在你跟我梦里对话以后,我用多年画灯彩攒下的积蓄,买下一白一黑两匹快马(同时响起了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我日夜兼程,日骑白马,夜御黑马,赶到你和白衣书生分别的地方,那棵榕树还在,但你的骨殖已然无存,我想你的骨殖血气应已融入泥土,又化为青青枝叶,于是我剪了一挂青枝绿叶,带到你家乡,给你在面南背北的向阳处造了一座小坟,我将那挂青枝绿叶插到了你的坟头。你不必再去那连没有也没有的不在中了,你回故乡去吧,和那挂青枝绿叶融为一身,在山水间成长为一棵更古老的榕树,你将有清风阳光雨水这些天然的供奉,你将不再有怨念,并将荫佑蚂蚁、飞鸟与野草,还有无数过往的行人。

疫鬼(肃然,拱手作揖):谢元伯大神。他年您若途经此地,我必赠您一树清风、一方绿荫。

【说着隐身飞走了。

五妖:我们怎么办?疫鬼他还没给我们解九连环咒语呢?

【张元伯将手里的九连环扔进了火堆。

张元伯:你们不再受九连环的束缚了。

金猴:谢元伯大神!他年我们若再跟您相见——算了,我们也别跟您见啦!

【说着,金猴、木鱼、水蛙、土牛向四个方向狂奔而去。火鸟急得直跺脚。

火鸟:东西南北让他们占了!我这该往哪儿去啊?

【张元伯往上边指指。

张元伯:翅膀也是一条道路。

【火鸟展翅向上飞走。

【孟俊郎走到张元伯身边。两人向投影深处走去,那是一个散发着无限光明和温暖的地方。两人走进两团光中,渐渐消失了。同时响起玉灯的念诵声。

玉灯:往明亮的地方走,

往温暖的地方走,

往下一刻走,

我爱的人啊,

一刻连着一刻,

一念连着一念,

光连着光,

我连着你。

你会穿过险境,

你会如意随喜,

我们还会遇见彼此,

虽然那时我们已经不识。

即便你是风,

我是雨;

即便你是佛,

我是魔。

一约有一约的浩瀚,

一世有一世的欢喜,

你一定还会遇见我,

只要还在路上;

我一定还会爱上你,

只要时间够长……

【随着玉灯的念诵,投影渐渐隐掉。

【舞台灯光再起,是当代。一间剧本杀店铺,店铺门头上写着:九连环推理演绎事务所。广告牌上写着:最新上架古装情感悬疑类剧本《上元灯彩图》。

【四五个年轻人在一个房间里玩《上元灯彩图》。他们都穿着古风的服装,比较简陋,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剧本杀DM倒穿着当代服装。张元伯和孟俊郎此二角由剧中扮演张元伯和孟俊郎的演员扮演。

DM:……这孟俊郎被老山贼所困,不能赴约之时,依然决定自杀以准时赴约——

孟俊郎:不同意!这个地方有BUG!我不能自杀!

张元伯:孟俊郎,此时此刻你必须选择自杀来见我,否则我后边的人物情绪接不上。

孟俊郎:不对。元伯兄,这个故事在这个时代不该这么讲了,太愚昧了!我不能自杀。因为我至少有两个选择:第一,我可以蒙骗这个老山贼,说我出去不报官,然后我出去马上报官,这样我又能把这个山贼给收拾了,又能准时赴约。

张元伯:你是信士,这么做不符合你的人设。

孟俊郎:信士就不能说有价值的谎言了?我妈从小就教育我,见到坏人可以撒谎,大家伙儿你们说对不对?而且,人设只能是单一的吗?不能有复合人设吗?人设就不能有点儿变化吗?

【除张元伯外,另外几个年轻人纷纷点头,赞成。

孟俊郎(得意地):第二,即便我不这么做,就按照目前的剧本设计,我已经耽误了时间,那我也不自杀。我该怎么走还怎么走,等我赶到以后,跟你张元伯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难道我还非得跟你以死相见?时间观念要有,但也不必要把自己搞死吧?!

张元伯:这位兄弟,拜托!咱们这是在玩剧本杀,每个本儿都有自己的设定,不能完全由着你来。你这样不跟着主线走,咱们没法儿往下推了!

孟俊郎:你没仔细看剧本说明吗?这个故事允许多种讲法多条线索多个选择!

DM(忙打圆场):这倒是。诸位玩家,大家别上火啊,咱们今天这几位呢,是临时拼桌,大家多包容,多商量,以后没准能成为常来常往的朋友呢。

张元伯:那你就说吧,这个剧本,遇到这种推理路线的分歧,怎么办呢?有没有预案?

DM(从桌底掏出两副九连环):当然有预案——谁先于对方解开这九连环,就按谁的路线走。

【张元伯和孟俊郎对视一眼,分别抢过一副九连环,开始破解。

DM带领其他几位角色唱起剧情中的歌谣:

九连环,连九环;

连环九,九环连;

一环一环扣一环,

一环一环扣一环。

【幕落。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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