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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中篇小说)

2023-03-06葛水平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韩家孩儿布谷

葛水平

蛇应该在惊蛰时节才从冬眠中醒来。

腊月天,风把一条蛇从深土中吹出,它像一根绝望的烧火棍落在砥洎城穷人李孩儿门前。

一个笼罩死气和酸腐土腥气的黄昏就这样降临了。活了一百年不止的老女人秀琴,颤抖着枯树枝一样的手,抓挖着堆簇在嘴角横七竖八的皱纹,探出脑袋和孙儿光一说:“要出大事了。”

秀琴缩回脖子盘腿坐在自家的火炕上听着外面的人声,擦了一下眼泪,自说自话了几个短句,屋子霎时昏黑阴森,接下来又是一个黑夜那么长的时间来了。一个昏沉的老人,她把那一点点力气窝在脖子上,似乎听见了什么,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张开空洞的嘴笑了一下。秀琴几十年没有开口说过话,锈涩、粗糙,一条僵死的蛇诱使她发出了声音。

光一惊恐地瞪大眼睛逃离黑暗中的祖母,天光下他看到歇斯底里的风中,父亲李孩儿用镢头挑着蛇走入飞雪深处。

外面积雪很厚,一条蛇在数九天出现并传到了砥洎城大户人家张安锁的耳朵里,实在是蹊跷,像一个被风刮漏了的寓言,他想,是该找人来看看风水了,蛇也许是上苍给砥洎城的一个什么昭示,风水轮流转,今年也正好轮到张家出资修补风水的缺口了。

离砥洎城不远的润村有一看风水阴阳的叫周春生,他不但懂得观星宿、相人面,还会测方位、知灾异,画符念咒、施行幻术。对于人们看不见的力量,例如命运、灵魂、鬼怪,也都深知其原委,通常远近的人找他大多是地理勘察,建房起坟把脉,传言他具有支配这些事物的能力。

周春生骑着毛驴应张安锁管家小六子邀请来给砥洎城把脉,主要看砥洎城天地间脉气的源头、山脉和水脉的来处。一切来处是否龙腾凤舞,呈祥一境。如若脉气有缺口,蛇的出现一定是证明了缺口的问题,第一件事就是周围的风水因为四季轮回风浸雨浊该补脉了。

没有一马平川而一点斜坡也没有的土地,没有一往无前而不返回的运动,凡事没有始终平直而不遇险阻的;遇见了,知道修护补添就好。

环绕砥洎城的是一条洎河,在河的上游有两条小河注入,一条是由上游乌岭之北的梅水,由西而来,另一条是乌岭之南的杏水,由东而来。梅杏二水汇于砥洎城之东合抱入洎河畅流不返。

周春生说:我爷爷说砥洎城的来脉由乌岭至玉皇岭而起,突起处那一峰如虬龙昂首,气势之下从风水的角度来说砥洎城更适合建县治,尤其有两条河流环绕。既然梅杏河都源出于乌岭,东乌岭为太岳山支脉南来,再向南与中条山接脉。太岳山有霍山,古称中镇,为古冀州之镇山,气数非常。乌岭与霍山脉气相连,乌岭又是一地之祖脉,众山皆由乌岭起势,而梅杏二水,则把乌岭地脉与砥洎城西众山之地脉,全都带到了这一片焦土之上,使此地虽然遭受人为的破坏颇重,但自然风水中脉气集聚,人丁也还应该是很兴盛的。

说焦土之地是因为砥洎城从元代时周围的山脉出产大量铁矿石,因炼铁四围的土地大多被烧焦。由炼铁烧焦的矿石堆起的山包不长灌木,一代又一代人想改造它想把那些山包种植得五彩斑斓,可焦土多年依旧无法改良出一方好的土壤。

西北风碰上山包的焦石就卷刃了,修补风水成了砥洎城富贵人家每年轮流要做的首要事项。砥洎城有两户生意做大的有钱人:一户地主张安锁,除去租赁土地还做麻油生意。另一户地主韩永涛,种地之外做大布生意,两家大户貌合神离,同一片天空下,欲望了然无边界,错综复杂的土地租赁关系交织,人的肚量除去装得下一日三餐再也装不下太多的事情。生意做得大,大的标准就是都娶了几房姨太太,比赛似的不落后,可姨太太们肚子总是不争气,一年又一年下来多女少男。女人在砥洎城是一道风景,夜晚最鬼愣愣的时分,月亮在天上,月亮在洎河里,天地清澈,万物明净,姨太太们站在那样的月光下,想干好事、想干坏事都去干了,她们在各自的东家面前无忌地滋溢着自己的情感,可在错综复杂的日月交替中无论如何折腾男丁一直都不兴盛。

周春生说:我爷爷说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荀子的认识有一定的道理。

对普通民间来说,山水是最为宝贵的生产资料和财富。毕竟砥洎城有了近二百年的历史,僵死之蛇的降临说明砥洎城因为阴气太重已经出现了败象。

周春生是方圆百里祖传看风水的有本事人,每一次出行都要打扮一下,冬日羊羔皮大氅必穿,系腰带挂红布,夏日对襟绸衫,依旧系腰带挂红布,手里提着红布包袱,里面是他看风水的各种家当。周春生爷爷离世作古后,留下了一套生前的手抄风水笔记,内有一套秘不外传的风水理气、形峦、择日、算命、符咒秘术内容体系,他从不示人,只说我爷爷说了:

“断一座城的大局风水的方法有多种,在他所掌握的方法中,有一种是以当地的土地、社王、城隍庙风水格局来推断城局风水。民间敬佛人多少也可以直接推断出当地风水吉凶。”

天地是一个大世界,人身是一个小天地。看风水,也算是一门吃香喝辣的手艺。

周春生在朔风之中牵驴踏着积雪吱吱咯咯走入砥洎城,在入城的土地庙前他丢下驴烧了一炷香,起身后边走边移步换形,东张西望想找出此时砥洎城的城局风水。

雪还在下。

由一条僵死之蛇布局,土地实冻着,镢头锄镐落地一个白印子,蛇从哪里来?

周春生缩回脖子,指着雪后的一片洼地,问:“那是积雪。”

管家小六子伸长脖子看,雪中的西北风刺得手疼,咬得脸痛。

此时的砥洎城到处是积雪。

当然,积雪满眼。

周春生站在砥洎城城墙上四下张望,大嘴巴一张说:“为使龙脉至焦土之上地脉气不断,能够护佑砥洎城的风水不散,砥洎城的人必须十二分关注那里。”

雪像努力在偿还人间债务,周春生所指那里,正是指着风塬之西状如凤脖之处的麦秸腰。

“断了。”周春生呼了一口气说。

很奇怪,周春生的眼睛居然可以看见那里没有雪,黄土之上雪片纷飞,如同置身另一个世界,面对另外一种情形。雪下得沉静,铺满天地,即使有曲折,也是沉静的,即使有波澜,也是不惊的。

“经年受损,还连着一筋。”

好比自问自答。

“砥洎城一众倾其财力修补,不使其断,以增地脉。风水好的地方人丁兴旺,僵死之虫是寓言。”

修补地脉对于砥洎城所众该是潜藏期间的直接受惠者,经年受损,还连着一筋,要想补出样子恐怕得建一座风水塔。钱由谁来出?张家不想自己出钱他人受惠。

所谓的他人,其实是指韩家,还有那些穷命之人。

其实去年请周春生看风水就说过补脉这件事,韩家也如张家所想,不太想自己出资他人受惠。

土地是有情感的,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如若不生长亲爱也会生长仇恨。周春生知道自己无法用大户人家的人心来布城局。人不可能自成一世界,生命本身的存在就是你以外的其他存在,充斥着各种变量,就像存在必须呼吸一样,地脉和谐之地有土地饱满的情感和跳动的心脏才能旺盛生育。富人因财富心生间隙,心中的风水已经漏了。

周春生小心翼翼走在积雪埋掉双脚的城墙上,山舞银蛇,层层叠叠,浩浩荡荡,乘着长风,奔腾而来,有的昂着头,有的低着头,无论昂着,还是低着,一起一伏,好像活着的灵魂在衍生着人间。

雪弥漫了一切,世间一切没有间隔,却有看不见的鸿沟,要将这条鸿沟填平,不知要用几代人多少虚假的感情揉洗,只有溶注出真诚无邪才可填满。

从西城上,绕东城下,周春生看见了张家院子里一棵蜡梅开了花,一朵两朵三朵,枝干如刀,花朵如血,于妩媚中透着利刃的肃杀。如果没有风雪忧愁,就作一番情感中的把玩,亦是心旷神怡呢。周春生扭转身,却感觉到了背后冰凉,又走了几步,想避开这杀戮之气。他觉得寒气袭身,说不上有几分瑟瑟心境齐涌而来。

风雪抽打人心,他停顿半天后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大概除了目欲上看到的七色图泽之中的一色白,耳际也充满了活生生的暗示,冷暖阴晴,沉浮荣辱,他试着把目光移到别处,红如血,白如孝。

周春生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冷气,和陪同管家小六子说:“雪下大了,腊月天大雪封门我就不进城见张东家了。过罢年再来看,大雪把四周的视线挡住了,看不明白一些物事变化。”

这样“补脉”之事草草收场,也只能等春暖花开。

季节走到第二年春天,张家唯一的儿子、在外做生意的张旺生从杭州带回来一个叫绿桃的女子和一个男仆。绿桃是张旺生的心爱,男仆是女子的随从。主仆一行用两匹骆驼夹一口大缸由杭州驮回,回到砥洎城,那口缸就摆放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缸里放了水养了锦鲤,绿桃站在缸前扭腰吊胯学唱越剧,缸中水是绿桃的照面镜子。

有钱人带回一两个女人那是稀松平常的事,一个南方唱戏的角儿来到北方每日咿咿呀呀那可一定不寻常。

绿桃回到张家后开始行使主人的权力。

有人看见绿桃的左眼角下有一粒溶溶欲滴的红痣,如同一只窈窕的、一闪而过的、火红的、灌木丛中的、隐隐的狐狸,它诱惑迎面而来的一切。

张家屋后不远处有很大一块废弃的园子,也就是周春生指着的积雪处。那里堆放着破瓦烂砖,女人从南方来时脑海里装着一池荷塘,荷在青白月影下让她的灵魂轻盈自在。

她要张旺生在此地挖一塘荷影月色。

在男人面前年轻女人可以得到天下所想和流风细雨。

荷塘修好后,秋日黄昏,花苞上落下蜻蜓,女人调笑似的拂一下耳边的细发,之后,就又重将身子吊在荷叶亭亭的影子上学戏。是谁的琴音挑拨了一下,她觉得一股热流蔓延到了全身,她竟是不回头地走到了荷塘高处的亭子前。亭子里是绿桃带来的男仆,男仆是一个乐手。男仆手弹琵琶,清亮的弦乐助纣为虐,女人咿咿呀呀唱,唱得风轻月重。

男仆在夏日一个夜晚收拾看管奇花异草的荷塘时,突然起风了,霎时雷鸣电闪,他来不及离开荷塘,在一棵梅树下,一道闪电随之而来了雷,雷炸响的瞬间,他身上衣裤翼状般飞起。

第一时间里都知道看园子的男仆死了。

即将下葬的前一天,雷雨之后风静天晴,他在炕上醒来的瞬间,看守他的人想到是诈尸。只见他奇迹般坐起来下炕,一身死人行头,微笑着走到后花园深处的凉台上弹拨他的琵琶,他奇迹般地活了。

那个在绣床前绣花的戏子满脸倦容迎风而泣。

之后,每到月圆之夜,男仆都要在凉亭下面弹拨琵琶,静谧在自然天籁中,喧哗在心灵幽巷下。女人每每听到那琴音便不能自持,仰望的瞬间,她脑海里重叠出与之有关的往昔,她掩饰得很好。大野蕴藏的一湾映日照月水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张旺生知道,男仆知道。

那是爱情。

爱情是伤风败俗的事。

男仆诈尸后还魂,人显得邋遢,声音嘶哑,常一身素麻。

一个邋遢的人一身素麻,如同暴殄天物。之后,绿桃开始喜红,像似阻挡什么不洁之物。新红裁衣,旧红翻作里。红是惊心动魄的颜色,稍过一点就像鹤顶红可生生杀死人。

砥洎城有此一红放在外面招摇,嫣然百媚的风致,却也丢人现眼。

绿桃的红衣有朱红鲜红桃红茜红银红紫红橘红,很是参差,最不济的暗红也大肆铺张着张家门前的世俗。

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绿桃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哑了。

是被张旺生药了。他看不惯女人和男仆之间的眉来眼去。一切自然是非理性的行为,也接受人性的挑战。荷塘里除了风声就是一塘肃杀。男仆跟随她,脊上背着琵琶。

绿桃要男仆弹琵琶,她要唱,张开嘴时,万念俱灰。

她看见男仆的眼睛里似乎听见了乐音在心中盘旋,给她肯定,给她微笑。惊异之外,她感到迷醉,嗅觉,这时的嗅觉,竟像双目一样,痛哭流涕。

绿桃已经怀了张旺生的孩子,她不想借这个孩子来谋生,无论男女。她来砥洎城是张旺生替她父亲还清了巨额赌债,与张旺生的交集自然是买卖关系,她的爱人是男仆。上苍已经惩罚了她,声音有多么重要,可以把绿意盎然的荷塘割得一块一块的,现在,声音终究无法破窗而出。

没有声音的日子显得伶仃无助,急管繁弦的日子江河日下。

她和男仆不由自主拥抱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砥洎城的人们如同看到了西洋景,指指点点,张家的颜面尽失。就在张旺生举着镢柄前来的路上,拥抱着的两个人纵身一跳。

荷塘很浅,塘泥很厚,淤泥糊死了他们。

古书上说,秋是刑官,它令草木凋零,万物变色。它从不怜惜憔悴和肃杀。死在秋天荷塘里的男女,满心是枯荷无限留恋的往事。

张家人用乱石砖瓦填埋了荷塘,此处成了砥洎城张家一段笑话的开始,却也因此进一步坏了砥洎城的风水。

爱情果真伤风败俗。至此,方圆百里大旱。

又一年开春,远离焦土之地的农田墒情极坏,地里无墒,人们的心里就开始闹腾,庄稼下种后无法出苗,那是要把庄稼人的老本搭进去的。夜静人稀,人们聚集在一起议事,有好事者走到洎河边上看河水涌动。洎河比往年的水量小了,甚至没有流动,局部黑蓝的流水非常安静,耀眼的月亮映在其中,它与人们如此的接近,但凝神注视,这溪中的月亮又好像在深不可及的、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有人扔进水里一块石子,顿时河面碎了。

一条在洎河里喝水的蛇爬上岸,看见有人在,它“倏”地站了起来,只有尾巴稍努力支撑在地上。

蛇挺拔在那里,一动不动,挑衅地向人们吐着芯子。

难道是那一年冬天的僵死之蛇复活?

李孩儿的婆姨小布谷牵着七岁的假儿子光一,躲得远远地看。光一是李家的一个秘密。光一出落得像一个女孩儿,其实光一就是一个女孩儿。

李孩儿把光一当男孩子养。小布谷前面生养了三个女娃,光一不能是女娃了,光一假如是女娃那就太不合乎情理了。在村庄,丫头片子是不能当作顶门棍,屋中无男丁是要招人欺的。

李孩儿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光一,要他高高扔起来。光一咯咯咯笑着一副女腔,高高扔起石头,落地的石头让蛇吓趴下了。蛇站起来是和人比高,一旦人高过了蛇,蛇就服软了。

蛇和人一个德性:喜欢居高临下。

蛇扭曲着身子钻进路边的草丛里去,事情远比想象来得迅速,接下来是细碎的划水声。

有人看见有十几条蛇从洎河里划到岸上,天上的月明亮晃晃照着河岸,蛇们齐刷刷站了起来,它们集体挺拔着,芯子如夜风妖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快回家抄家伙。”

砥洎城外的贫民百姓各自跑回家举着农具来到洎河岸上。他们集体站在蛇对面,能能着脚,举着高高的农具。蛇看着高高的超越它们的农具,想着砥洎城高人真是多,被高人驯服,皮肉酥松,骨骼脆裂,真是一种幸福的感受。蛇慢慢趴下来,然后扭动着很不情愿地走开,埋入草丛。

回到破烂房屋里的穷人们开始忧愁,大家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多少年都没有看见过的蛇和人比高,天要大旱了。

这些穷人大部分租种着砥洎城张家和韩家的土地,风调雨顺也仅仅够饱全家人的嘴,遇上大旱大涝,谁管你有没有收成,租赁费年年累加。风来雨往,在老祖宗传下来的谚语中,关于天气的谚语有很多,其中就有:蛇入洎河,农田无颗粒。

砥洎城的农民开始惊慌失措,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老天下一场大雨。大伙商量请润村周春生来主持祈雨,由他来决定祈雨日子。

夏至逢辰是分龙,此际多雨,是龙分开去各地行雨的日子。“二十分龙,二十一雨,石头缝里都是雨。”

分龙节过后没有见雨。

周春生捏算了一下,把祈雨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一。祈雨所有开销,头几日需要挨户收取份子钱,各户取一勺水倒入祈雨宝瓶。有人家穷得不愿意出份子钱,直接对抗来人,说:

“让龙王神布雨隔过我家门前好了。”

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耳顺,但也无奈。

砥洎城的韩永涛愿意出资祈雨,这样,他的格局就高过了张家,显得张家很没有意思。

祈雨文字托周春生写在黄纸上,写道:

吾之砥洎,去冬至今,大旱肆虐,饱雨未降。千里草枯,万家池竭,青苗扭曲,果蔬如粒。稼穑艰难,民生困厄,百年鲜有也。今我砥洎村民,以香裱薄酒,香猪一头,祈求皇天后土,十方龙王,一切护法,甘霖普降,解天下生灵于倒悬。天之育民,无辜无常,村人何故,遭此天殃,水食交困,人民惶惶,茫茫大地,弥望苍凉。若我子民,有得涉毒,劝其悔改,勿令受株。若我子民,有得纵淫,劝其沐浴,净心正念。若我子民,有得贪腐,劝其悔过,重新做人。若我子民,有得嫉妒,劝其平静,共享康福。若我子民,有得自狂,劝其谦卑,和谐永住。苍天在上,天目如电,共同祈愿,甘雨沾足。

往年大旱,祈雨人中顺挑选十二个后生赤脚光膀子戴柳条帽牵十二匹马,前往砥洎城风水来脉处乌岭祈雨。十二匹马驮着十二个属相的后生,由生肖龙带头,在日头挑高前出发。

日出月归,也是老祖宗留下的祈雨规矩。

韩永涛租赁来十二匹青一色的黑马,备好鞍鞯发配给每一位出行人。周春生另骑一匹白马,在夏阳还没有升起来时,大伙集合在砥洎城大门前的小广场上。

周春生祭拜天地之后看好时辰,甩响了头鞭。十二个后生长长的鞭梢劈头打下来,清脆响亮的鞭声在洎河上空炸响。

目送祈雨的人走远,所有人心里坠着的秤砣放下了,就连第一缕晨阳打在脸上都觉得那是一团湿。

山野广袤,但是可作为耕种的田,却并不多,依山势划割成大丘小丘的坡地上青苗生烟。十二个人中生肖羊的李孩儿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种田人都是没本事人,有本事人都做生意。穷人没有本钱没有门路只好在泥地里死受。老天爷啥时候偏袒过穷人?小布谷连个男娃都不会生,就是说上苍连个男丁都不舍得赐予。土路上积尘有半尺厚,马蹄踏过,尘扬起来。灰头土脸的祈雨人不作一声。马行半晚夕时,人马走到了乌岭翠微洞前。

翠微洞内敬放着大大小小龙王二十多尊,都是方圆大村敬奉下的龙王神,小村龙王神没有资格入翠微洞。

后生们下马入洞,找见砥洎城的龙王。周春生净面上香放鞭,敬奉上猪头和祭祀物。

周春生念祈雨咒:

吾召水神,壁生雨。箕豹起,亢蛟舞。

五星起庭,窿居坎所。伯撼水,牛金阿香女。

狗水精,鬼羊生火。澍丹田中,寸盈海渚。

旱魃形,五雷神武。

急急如律令。

周春生跪地烧了祈雨文书,吆喝大伙开始晒龙王。

四个赤膊后生用御座抬出龙王,龙王在日头下恍恍惚惚,一张蓝脸,一双牛眼,泥身子裹着红袍,见了天日一副喜悦相。

仪式结束后,众人在林风水声的伴奏下,一干人用祭献物就山泉水填饱肚子,然后用锡壶装了乌岭山中泉水,算是换回祈得雨水,返回的时辰就等月明儿升起了。

夕阳落山前,整个乌岭就是一个幻觉,一个光怪陆离的图影世界。有人就闲说砥洎城的风水。周春生抽着旱烟,他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忧伤的想法,那一片起伏在洼地的积雪,还有红梅。旁边的甘菊轻触着他的胳膊,咯吱着他的老腰,一种无法接受清楚的、难过的感觉,他打了两个喷嚏,他是不安的,似乎有些灾难就要降临了。周春生站起来望着风塬之西状如凤脖之处的麦秸腰,几年都没有动土,风吹雨淋让那里越来越细了,谁会在乎人与自然的关系呢?

然后他卖着关子说:

“野蜂、雀鸟和石头都在飞,可它们飞的方式不同,都在你们的头顶上飞,无论是在白日还是夜里,你们是连这些东西都不如的人。人呐,太算计会把自己的风水算计走了。”

石头明明在脚底下,怎么能说在头顶上飞?

老鬼周春生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风声从他们耳边呼呼地刮过,不知名的鸟咕咕叫着,月明儿出山时没有一点声息,高远的天空突然就亮了。骑头马的周春生吆喝大伙上马甩响了鞭子。鸟扑棱棱飞起来,觉得草叶呼呼响,树叶簌簌落地,天地都在动,远处,天际被一长条流线型的山峦遮住,马队将翻越那黑黝黝的山口,天空因为月明儿布满了一层浅浅的亮灰色,一朵云的后面,月明儿如雪亮的银盘闪出,山里轻纱似的雾霭裹着马脊上奔走的人群。

周春生一声吆喝:“祈雨归——”

峰险谷深,祈雨马队翻阅乌岭山口时停歇了一下,感觉离天近了,那片深邃的蓝天,低得差不多扣着头顶,尤其是夏天的晴夜,那轮升起的明月,勾勒出一溜黑黝黝的,参差嵯峨的山的剪影,走在山脊上,四野静极,月光浸没了山峦、松林和河流。

沿路奔走,逢坎跃坎,遇坡爬坡,前面的马队不时顽皮地扬起手臂,在明黄的月轮里变化出许多奇巧的动作,给夜行人增添几许活泛。

六月初一过后,李孩儿在山岗上,挑着一担柴火往回走。他看到燕子低飞,甚至贴着山岗往村庄飞去,一瞬间他明白有一场雨要来了。

他从遥远处看到了砥洎城的全貌,当然是整个村子的屋顶。蛇都知道居高临下是一种气势,可他永远没有出头高人的机会了。砥洎城的屋顶鱼鳞般地交叠衔接,屋顶上有花砖点缀,横看纵看井然有序,砥洎城外普通人家,散落四下,稀稀疏疏,风大时都能把房屋移走。如果真有一场大雨,屋外大雨,屋内小雨,锅碗瓢盆都用来接漏雨,不能遮挡的风雨如自己的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李孩儿跌跌撞撞往山下走,绕开浮出路面的嶙峋石块,免得露脚指头的鞋无辜踢到。山间行走的人稀少,身披五彩羽毛的山鸡张皇失措地穿过路面。雨说来就来了,转眼飞沙走石,一阵子狂风之后雨开始沙沙下。

下吧,土地就缺这一场透心雨,风起雨落土地喝饱才能让庄稼有收成。

回到院子里的李孩儿淋成一个落汤鸡,看到倚门的光一和妹妹光花。光花正撸鼻涕,一下一下用手背抹着涂抹在门框上。看到李孩儿推开柴门进来的一瞬间,姊妹俩开怀笑了。

光一喊:“爹是一只乌鸦。”

一只不祥鸟从儿子嘴里放出来,李孩儿扔下柴大步走过来照着光一的嘴糊了一巴掌。光一被打得晕头转向,秀琴从屋里扔出来一支扫炕笤帚,躲在屋檐下的两只鸡腾起翅膀落在了院墙上。光一闭上嘴,但心里就看见爹是一只变化的乌鸦。

一场大雨使洎河洪水暴涨。

洎河水拍在砥洎城的城墙上,城墙因为有一部分是用炼铁的坩埚垒下,浪花击打时,城里城外“嗡嗡”声大作。

雨下得急,庄稼地反倒没有浇透。大雨引发洪水到来,惊动了砥洎城里城外的老少青壮妇孺。韩永涛按照老规矩让租赁韩家土地的人每户至少出一人,排开日夜班,到洎河支流梅河坝堰引水浇地。

梅河和杏河断流可有一年多了,河水暴涨那是老天爷在送风水啊。

砥洎城中张安锁家地最多,他派管家小六子等三人也到坝堰守护浇地。

快天亮时,砥洎城韩家守坝堰浇地的人,突然发现梅河上段有人挖了个口子,把水从上段引走了,本来截流处正好是梅河流速最细处,上段截流以致往自家地里流入的水量减少。

矛盾是一种道德官司。

其实韩家和张家的积怨不是一天两天,是一代两代。平常日子压住火气彰显和平共处,利益突发道德底线就可能成为一种攻击。攻击只能收服那种甘于臣服的人,或者赶走那些倔强而又不愿臣服的人。遗憾的是暴力双方都有万贯家财做底气,有多少人知道钱就是一个小人。

小人是贴在脸上的金。

事情弄大之前,各自的主子还没有来到田间,只是一些小人物在讥嘲打闹。

雨后的山域看上去很大,也很蓬勃。半山腰蒸腾的岚气滚扭在一起,雨后的青绿青得比丹青妙笔下的杰作还要逼人眼眸。泛黄的河水涌流处人头攒动,看着各自的主子到来,期盼的人们一下就壮了胆气。所有人不敢丝毫怠慢,瞪眼的继续瞪大眼睛,叫嚣者继续粗喉咙大嗓门吆喝。吵架全凭音高,互相撕扯中有伤口流出鲜血,似乎是一个信号,人心里燃起的火苗腾一下就高过了人们的头顶。

小六子看到韩家人来弄事,也不怕,反倒理直气壮。一个事实摆着,几种说法,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

韩家派来护坝找事儿的正是光一爹爹李孩儿。

李孩儿说:“事情不可以自私,也不可以做绝。人在做天在看。”

小六子看到韩家派来了砥洎城最没有出息的人,居然敢大胆上前来说话,哪里会畏惧,看见李孩儿说:“水是大道。老天给下的,也不是专门给你韩家。韩家放水在前,怎么反倒让一头畜生张着血盆大口来咬人?”

李孩儿说:“韩家出资祈雨,优先条件在前,当然应该优先浇地。”

小六子说:“屁!你左脸欠抽,右脸欠踹。驴见驴踢,猪见猪踩。那么多年了,我终于看出来你和狗有什么不一样了!你看起来租赁韩家的农田多年才修了点狗样!”

李孩儿见对方骂自己也不示弱,喊:“我才看出来,你是有人生,没人养,有人养,没人教,有人教,没人心,有人心,没人性的一个东西,怨不得一个戏子都敢抱着男人在张家门前沉池。”

一个长工居然敢挑衅富户人家的管家。反天了!

双方言语不合,从发生争执,到互相推攘,到出现械斗,事情爆发得有点快速且有点收不住。这种械斗的危险性是穷人不要命,因为穷人命贱。另一个原因是双方守护坝堰和浇地的人都持有铁锹、镢头,极易有人受伤。

韩永涛在村里有耕地五百余亩,少量自种,多为出租。虽然韩家后人走到他这一代流失了一些房产,不是韩家后人无能,主要的是焦土之上的土地韩家已经不太看重。他在县城设有大德顺商号,在碛口有分号,在张家口等地设有永涛商号,经营大布、绸缎、茶叶、烟草等杂货。

争斗从夜里延续到早晨。

韩永涛因对坝堰浇地一事挂念,听管家说纠纷的事便早早起床,准备前往坝堰看看。又听来人说,昨晚就发生了打斗,只是互相撕扯,就怕今天事情弄大了,还得您前往调和。

韩永涛对浇地情况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听说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了,两姓人因浇地还打了起来,一着急,便带上管家,随手提了一支新买的大杆枪(光绪丙申年即1896年天津南局造)赶到现场。心想带着枪,既防身,又威风,还能在众人面前助势。

到了现场,长工李孩儿见东家来到,赶快迎了上去。韩永涛既是地主,又是商人,长工都尊称他为东家。

韩永涛见争斗的人互相揪扯在一起,人在一起团成了蛋,所有人分不清敌我,满身泥,满脸泥,泥人和泥人滚,大约只有近在眼前才能看清谁是谁家护渠人。泥人们的高处是挥舞着的铁锹、镢头,有的人似乎已经受伤,地上的泥汤里有血水丝丝缕缕游动,只是还没有看见有倒下的人。

韩永涛大吼一声道:“不要打了,否则我开枪了。”

争斗中人眼已红了,没人听,也没人知道是韩永涛在喊话。这时候张家公子张旺生也来了,他手里提着杀猪刀,在来路上挥舞着,嘴里骂着脏话,眼看着大刀就要照着人群劈过来。韩永涛见没人听,就想吓唬一下张旺生,下意识扣了下扳机,一颗子弹突然从弹筒中“嗖”一下飞了出去,把韩永涛自己也吓了一跳,赶忙扔了枪。

忽听有人喊:

“张家大少爷被枪打中了。”

这下子举着铁锹和镢头的人们定格在了那里,张旺生慢慢倒下,有几下抽搐,人被泥水淹没了。

人们围上去看,张旺生气若游丝喊着:“救命啊,救我命啊!”

众人喊道:“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这时韩永涛也慌了神,在管家吴秃子和李孩儿等人的簇拥下赶紧返回砥洎城。

家中众人见一个一个泥人似的回来了,迎上问候,只见韩永涛面色苍白,慌慌张张,语无伦次。众人赶紧扶韩永涛在客厅太师椅上坐下,丫头奉上茶水,夫人惠丽颤抖着问:

“老爷,这是出啥事了?”

韩永涛说话已经不太连贯,喉头紧得话都无法大声说出,低声喃喃道:“刚才不小心开枪打伤了张旺生。”

众人一时无语,稍停一会后,管家说:“我去看下张家人有啥动静,恐怕事情不能就此罢休,如若张家闹事,咱得有所防备,钱可以解决的事是最好的简单的事。”

一会儿传来话说:“张家闭门不出,没有任何动静,甚至不见送张旺生去县里治疗,不过有人传话出来说,张旺生已经过了奈何桥。”

啊呀,韩永涛手中的茶盅甩在地上四分五裂。那可是张家唯一的命根子哇。

管家吴秃子说:“眼下,活着和死去都得商量个对策。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可通神,财能役鬼,可张家不缺钱,唯一的命根子走了,就怕张家人要求老爷抵命。人死不能复生,砥洎城是不可住人了,一对下贱人坏了一城风水。现在和张家说情已经是多余,我看不如多打点银子贿赂官家,韩家不能没有老爷您呐,如有人代东家顶替命案,有东家在韩家就有未来。”

韩永涛脑海里突然闪过周春生所讲补脉事,这下好了,原来还计较风塬之西状如凤脖之处的麦秸腰需要造塔,双方都在心里计较着,心里结拌着的事儿是“怕人福,望人穷”,一切福田,不离方寸啊。老百姓的话说得好,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祸福都是因为看不见自己心里的风水。

可谁来顶罪呢?客厅一阵静默,过了一会,管家又说:“至于顶罪人,给官府多花些钱,无非住几年牢而已。”

静默中人们忽略了门外的长工李孩儿,他泥人似的站在屋门口说:“韩东家,我是一没用之人,事情因为抢水而起,现在弄大了出了人命,看在往日受东家恩惠,东家有难,我愿代东家顶罪。只是我没有摸过枪,不知道怎么用,就怕不能自圆其说。”

韩永涛见此情景大受感动,招手要他进屋说话。

李孩儿唯唯诺诺说:“那会弄脏东家的地。”

韩永涛说:“盘根错节的事儿就指望你了,脏了地算啥,你现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韩永涛局促不安走进屋,身上的泥渣子噗嗒噗嗒往下掉。

“李孩儿,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你放心,我会给官府打点,决不让你受罪。你家中的生活我一定会照顾好,吃穿生活开销我都负责。你有几个娃娃?”

李孩儿说:“东家,我有五个娃,四女一男,男娃叫李光一五岁了,光一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姐姐也都出嫁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家中百岁老母健在,老婆小布谷负责家中日常生活。”

韩永涛和管家吴秃子说:“都记下了。”当即又命管家去账房支四十两银票给李孩儿,并送李孩儿出砥洎城,要管家吴秃子拿着枪教李孩儿在洎河边照着洎河学打两枪。

泥人似的李孩儿瑟瑟缩缩跟随吴秃子绕过乱糟糟的张家胡同,出了砥洎城门,走到洎河边。洎河发大水,黄泥汤似的,大浪掀起有一米多高。

张家死了人,原先霍霍起来的火气,现在只剩下了悲壮的呼号,虽然也有人抡家伙,抄后路,拍城砖,俨然要替主子报仇,而动起来的样子又像似虚张声势。有愣头青的,有盲目跟进的;也有因韩家的枪而狡猾得嘴上呼声大,脚下踩棉花者。倒是张安锁咬着牙关发誓报仇,这可是他唯一的命根子啊,他很冷静地要人备车马去县警察局报警。

吴秃子领着李孩儿站在洎河掀起的大浪前,要李孩儿扣动扳机冲着浪头打。李孩儿手抖得几次扣动扳机,枪都没有走火。吴秃子觉得李孩儿胆小如鼠的人却要替东家住局子,有点不放心,觉得李孩儿如果临阵出错不如换人。

李孩儿见吴秃子有些犹豫,害怕这桩买卖落空,着急了,搂着枪不动,也不挪步。

吴秃子说:“你想咋?”

李孩儿精瘦如柴,两条腿只有骨头撑着,脖子梗着,眼睛却带着电,盯着小六子说:“我一命换一命值不?”

吴秃子知道李孩儿的命已经不保,一命换一命当然值,可让他省略了一世奋斗。

一个普通人身上的风水,一辈子能有啥改变?无非是一辈子种田,扯风扯雨一辈子,到死依旧是死受,然后受死。

吴秃子说:“你他妈知道值才要应答下来,只不过你的聪明比其他人多了一条理由。”

李孩儿说:“都这时候了,舍命之人的我还知道多条理由?”

吴秃子说:“扣动扳机打吧,不然来不及了,你口袋里可装着四十两银票哩,你这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的家伙,哪里值四十两银票。你计划把四十两银票咋弄?”

李孩儿说:“我想把四十两银票退还给东家,算是我儿光一入了四十两银票的股份,吃利,放在屋子里总归是不安全。”

吴秃子说:“聪明,这就是你比别人多出的一条理由,算计得好。”

李孩儿照着洎河大浪扣动扳机打了一枪。枪托后挫了一下,肩膀酸麻得如同即刻要卸掉在地上。

洎河水如一锅沸水,仰视垂立的水幕,挤着,撞着,飞转着一个接一个漩涡。

李孩儿一阵晕眩,想起有一年发大水,村子里一头猪掉进洎河,几天后漂起来,白雪雪,身上的猪毛一根不剩。李孩儿倒吸一口气,然后踩着坑坑洼洼的泥地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走。

摸着黑进了屋门,家中接漏雨的坛坛罐罐、盆盆碗碗还在滴答滴答响。

妻子小布谷在炕上端坐着瞪着眼睛望他。

李孩儿手握银票看着妻说:“光一是将来李家顶门户的人,我真要是死了,记得这是我在韩东家那里用命换取的四十两银票,我走之后你拿着银票去韩东家那里入股,等韩家分红。你去时带着光一,叫他知道李孩儿是有儿子的。光一是儿子,知道不?如能进了韩东家铺子里学艺,李家的风水就因舍弃我这贱命获得了扭转。”

小布谷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哭,立马用手捂住了嘴。炕上的两个娃和对面的婆婆睡得正香。

李孩儿喘着气爬上炕,拉着小布谷手要她把银票藏起来。小布谷的双手因为一个冬天害冻疮依然肿得像青涩的柿子。看着银票有些激动,去冬脸颊上冻伤的红斑此刻突显成两片儿紫红,如两朵红云挂在脸颊上。有什么激活了身体内潜藏的东西,并唤醒了躁动,李孩儿大口喘着气说:“这一辈子怕是最后一回回家了。”

小布谷任由丈夫扒光自己的衣裳,精赤着身子。李孩儿就着天亮认真看了半天,然后脱掉泥衣泥裤扔在地上。

门外起风了,风扑打着麻纸窗户,李孩儿用手抚摸着小布谷的脸,像擦着一面镜子。

李孩儿小声说:“猫爱吃什么?”

小布谷说:“饭。”

李孩儿又说:“比饭更好吃的?”

小布谷答:“老鼠。”

李孩儿再问:“猫还爱吃什么?”

小布谷说:“洎河里的鱼。”

李孩儿说:“错。猫最爱吃腥。我离开了你要知道忌腥,腥会坏了一屋风水。”

小布谷不说话了,她把腿高高翘起来,她看到了弥散在时间里的灰烬,她不能给李家一个传宗接代的后人,矮人一截啊。她只能念叨着那些做不完的活计,惊悲和欢喜都不经耐活,你怎么说走就走哇?大麦熟黄在地里,成群的麦客从洎河岸边一镰刀一镰刀割到霍山那边,正是赚钱的时候,你怎么好走哇?刚浇了秋庄稼,秋天的收成多少总得交租子,光一到底不是一个小子,要隐藏到什么时候?

李孩儿压着嗓子骂:“你真是一个围着磨道、炕道转的眼光短浅女人,那银票是啥?那可不是一张擦屁股纸。是我用命换来的,能受活住日子就有出头时,光一是我儿子,到死都是儿子。”

小布谷想起光一出生时来不及请接生婆,光一出生在磨道旁,她听见有人问李孩儿:“不争气的婆姨又给你生了一个闺女?”

李孩儿说:“胡说啥呢,这回是一个顶门棍儿。”

一个顶门棍儿让砥洎城小瞧李孩儿的人家都送来了红蛋。乡下无儿就是绝户头,是要被人笑话的。有了儿子,说话的底气就冲,人嘴里暗藏着凶器,时节是大规律,有儿脸上贴金,传宗接代,那是命里该有的。

李孩儿开始在小布谷身上苍蝇拍翅,得空儿小声说:“要记住了,光一是李家的命根子哇,是我用命换来的。”

小布谷合住腿坐起来,扳倒李孩儿问:“你把话说清楚,这不是闹着玩,真是要抵命轮得着你回家?”

李孩儿说:“你甭管,慢慢就知道了。这是我最后一回了。”

小布谷坐在月影里抽泣不止。

李孩儿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里面有虫子啮咬似的在爬,他在她身上捣腾,他想钻进小布谷的身体里,想隐身不被世人捉住。

远处传来洎水拍打砥洎城墙的声音,李孩儿一身泥,脸上和手上的都干透了,紧紧巴巴,每有一个表情就像小虫子在啃他,身子像一卷烂布瘫在了小布谷身边。

当李孩儿龇牙咧嘴长号一声抬起头时,他看见了黑暗中的光一站在炕墙角盯着他们。

光一看见爹像一条蛇,所以他站起来,只有高过蛇,蛇才会瘫在地上。

李孩儿被韩家绑在张家大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上,绑得结实,李孩儿直接就睡在了老槐树前。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睡一觉对他似乎更重要。

张家人一时没有明白韩家演的是哪一出戏,因死了儿子,闭门不出,对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不理不睬,专等官府来了要韩永涛的命。

阳城县知县牛运畅是捐纳来的官。清朝规定文官道台(正四品)以下、武官参领(正四品)以下,可以捐纳。知县(正七品)乾隆年间4620两,光绪年间999两。但捐纳到手,往往是虚衔,有官衔无实职。就是说,花银子捐纳到知县,但没有具体所在县,这个知县就是有名无实,空的。要想有实职,还得花大量银子。这个要花多少银子就不好说了,因为要从各方面运作,银子肯定少不了。

牛运畅能得到实职阳城知县,显然是花了很多银子,才有此官位。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牛运畅趁在位,不仅要把花出去的银子捞回来,更要翻几倍赚一笔。

牛运畅在知县衙门接到张家状纸,次日来到砥洎城现场断案。见张家门前的槐树上绑着一人,衣衫褴褛,泥浆糊身,人瘦得和柴火棍似的。他一时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带着随从耀武扬威往韩永涛府上绑人去了。

韩永涛在客厅微笑着恭候牛知县,将知县一干人请入客厅。

商人和官府永远都是一根秧蔓上的瓜。

韩永涛说:“牛知县大驾光临,我本来应该出城迎接,无奈有案在身,只能在府上等候知县。想来牛知县已经看到张家槐树上绑着的重犯李孩儿了,就等知县大人来处理。”

说罢这几句话示意知县跟他往里屋走。进了里屋韩永涛奉上银票一千两,小声说:“恳请知县大人开恩,因是误伤致死,希望能对我的下人从轻发落。”

牛知县收下银票,心知开枪犯人定有蹊跷,但一千两银票放在兜里,分量也很重,很严肃地说:“这个案子是个大案,我得斟酌一下,就怕你那个下人位卑言轻。位卑,你知道,都在说道中,一丝差错就可要了他的命。不过,一条无用之命何必如此重礼?”

韩永涛说:“牛知县不知,人生在世讲的是厚道,凭的是心安,最怕的是道理,许多地方是没道理可讲的。道理讲起来就长了,我帮他,说明他值得我帮,来日方长,容我日后慢慢讲给知县听。”

牛知县说:“输理不输过场,我得去张家听听,他的说法和你不一样,人家说你是凶手,不过我觉得你不像。”

心知肚明,话无法再往下讲了。

牛知县领着一干人到了张家。张安锁老泪纵横几乎要弯腰下跪,张旺生是张家唯一的儿子,儿子死了,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张安锁说:“牛知县,你是阳城的青天,你是看得清这世事纷乱,黑白难分,杀人不能叫小鬼来顶替,红嘴白牙乱说一气,难道任由天地之间青红皂白混淆之人一手遮天?”

牛知县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恶徒罪行令人发指,却死有余辜。你说得对,杀人偿命也是天道天理。”

张安锁递给牛知县一张五百两的银票,算作是办案的鞍马劳顿的补偿。

牛知县欣然接下了。

走时一并带走了韩永涛和李孩儿。

砥洎城的人们炸了锅。吴秃子看着人走远,一屁股蹲在韩家门口。韩家的儿子远在碛口做生意,屋中女人妖娆一片没有人能出来主事。吴秃子杀猪般地哭,哭不是办法,吸口气,恼上心来,难道遭了恶人暗算?人在人面前的强大无敌是手中有权,权钱交易,讲究的不是蓄意争斗,是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于是,站起身到账房处又开了一张一千两银票去往县城。

次日,牛运畅知县升堂审案。原告张旺生的随从讲了张旺生被开枪打死的过程。

牛知县问:“可知谁开枪打死人?”

“韩永涛。”

“亲眼所见?”

“距离稍远,当早,天色还有些朦胧,不过只有韩永涛有枪,自然是他。”

“当时就韩永涛一人,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跟前?”

“韩永涛跟前围着数人,具体人距离远,未能看清。”

“你先退下,喊被告李孩儿。”

李孩儿战战兢兢带上来。

牛知县问:“姓名?”

“李孩儿。”

“是你开枪打死了张旺生?”

“是我开枪打死了张旺生。”

“你为啥要开枪打死张旺生?你是韩家什么人?可用过枪?”

“老爷,我租赁韩永涛的土地,是砥洎城外的老百姓。起事因为引水浇地,张旺生提刀砍我,我看见韩永涛提着枪,上前抢下韩永涛手里的枪照着张旺生开了一枪,哪知就要了张东家的命。”

“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之前摸过枪没有?”

“禀告老爷,摸过枪,不然怎么能知道扣动扳机?穷人命贱,就算我现在活着,当时如不动手恐怕我也已经死在了梅河岸上。”

“哈呀,枪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你居然摸过?一会喊人带你去野地放枪,我不信你会开枪。你不怕死?”

“不怕死!”

不怕死万事皆休,一笔糊涂官司就此了断。

李孩儿光着膀子要知县验证放枪时冲击力后挫在肩膀上的瘀青,又在衙役的押送下在野地放了一枪。经不起推敲的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李孩儿判了死刑,择日执行。

韩家赔张家银一千两。今后砥洎村民可在梅河的同一地段南北方向各建一水闸浇地。每当梅河洪水来时,凡单日归韩家租赁土地人浇地,双日归张家租赁土地人浇地。任水自流,二村不得再起争斗。

张家不服继续上告。

牛知县又拿了韩家一千两银票,急速要李孩儿死,死无对证是最好的结果。

李孩儿死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砥洎城青砖砌筑的圆形街角拐弯抹角处,有一个人站着,他的身后不远处青砖嵌着榆木门,板门外装着墨绿色的铁栅栏,门上凸着半圆的雕着花饰的拱券,旁边的窗户上也有垂花装饰,房檐上有斗拱,从他身前走过的人喊他李财东,那个人是一个影子,弯腰走过的人也是影子。发生的景象让李孩儿饱满丰盈的心灵隐隐地发出不安宁的腾跳,那个人周围的房屋和屋顶上的炊烟都姓李,那个衣锦荣归的人叫光一。

这个梦光影一般一闪而过,却是有力的。

李孩儿死在春天。春天总是在沙尘中拔节而生,固执而守旧的风在草皮上胡搅蛮缠,一夜之间,风揪扯着这个世界,把大地上没有生命的迹象唤醒,李孩儿却被春风刮成了冤死的鬼魂。

韩永涛让家丁备了驴车拉着小布谷和光一、光花去县城收尸。

收尸在凌晨时分,是风水先生周春生掐算下的时辰。

光一认认真真把李孩儿看了一遍,脑袋耷拉在胸前,一身黑衣黑裤,记忆有些迟钝,想看清楚爹爹长的什么样子,努力睁大眼看。先是看见娘打了个寒噤,身体有些紧缩,爹躺在席片上,双手压在胸前,始终没有看清楚脸。一张单子胡乱抖擞开盖住了席片上的人,这时候,日头出来了。

光一喊:“乌鸦。”

小布谷咬着牙关说:“死鬼。”

光一听见娘的呼吸发出金属摩擦般尖利的声音,嘴唇青紫,眼窝是死亡的空洞。她丢开俩娃的小手,左手握着右手,用劲绞扯着。光一想,爹让娘遇到了难事,娘只能自己和自己撕扯了。

小布谷不会迈步,被两个家丁抬到了驴车上,光一、光花也爬上去,李孩儿在驴车上卷成一个筒,驴车走起来时,卷筒晃荡着。

砥洎城张姓家族挡在村口上不让进村。没办法驴车绕道过了洎河,李孩儿被埋在了洎河边一个土坑里。

光花拱入小布谷的怀里要吃奶,韩家家丁已经走开,小布谷坐在坟头上撩开怀抚摸着光花的头发,看着光一黑眉怵眼说:“你爹拿命赌了你的前途,我娃,你要长成个男人样。”

光一大笑,爹爹李孩儿就没有长成个男人样。

十岁的光一在小布谷眼里已经明白了许多事理,小布谷想叫他去设在张家口的永涛商号当学徒。

之前光一在砥洎城读了私塾。虽然张家的官司还在继续打,可始终没有打出一个胜利的结果。光一在私塾里总会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发蒙;会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是个人,也不是个人;会觉得世界突然就剩下自己;会觉得在人群里有根本无法解救的无助和孤独。在成长的年份里常常一面享受着这种隔绝一切的孤独,一面笑看世事,认为对活着和活成个男人样没有任何把握。

张家人见面就骂他:“挨刀鬼。”

光一看见砥洎城有一个罗圈腿,一条腿不能打弯,常斜劈着横在身体一侧,罗圈腿坏了他的人才,行走时不到一米高,高一下低一下。每一次看见他,光一总是要上前和他说几句话,把看见他时的那份难过转换成体恤、悲悯、疼爱的表情,口袋里有啥零嘴儿都掏出来递给他。那些看见他的有钱人喊他:“讨债鬼?”

罗圈腿不是人?这就又加重了光一对生活的无望。

从人嘴里骂的话为啥都不是人是鬼?

春天的黄昏,光一出了砥洎城往家走,他正在为春天到来的忧伤愁肠百结,他不知道怎么才能长成一个男人。春风、柳絮、杨花,他看到了娘在村口上张望。蓦然看到远处的娘时,他“噔”地站住了,娘的小肚子高高撅起,她挺着万般苦重的身子,喜上眉梢地向光一这边招手。

娘怀了娃,村子里的人说娘是卖春女。

光一没有一点幸福感地跑过去,他脑海里想起爹说“猫偷腥”。

光一坚毅地抿着嘴,眼睛里闪着沉着的目光,走过去拖着娘,像拖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拖着娘不堪负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回到了烂屋。祖母秀琴枯树桩一样坐在炕上,她就要死了。小布谷知道光一嫌弃她,可哪里知道自己的日子是刀子刻下的,疼也罢,苦也罢,都在心里留下了记号。

春种秋收,有人愿意帮扶你一次,山旮旯里总是要糟蹋你一回。大灾遇见的是大难,一件接一件,她也不想把李家的名声坏了,可作下的孽得自己还。啥时候光一能长成一个男人呢?

光一想长成一个男人,必须是一个男人。

天黑了,黑先从光一的脸上开始,再是婆婆的脸黑了,黑了窗户,黑了屋檐,黑漫过脚地,天就黑实了。

小布谷提着灯笼迈着小脚进砥洎城找韩永涛,想让韩家把光一送到外面去做生意,这日子没法过下去,抛头露面,牵连着亲戚朋友,但是更主要的是让儿子光一丢脸。就算不活人了,名声还留在世上,不活人了能行?不行啊。

韩永涛看见小布谷,看见这个女人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肚子里的孩子却没有父亲,这是命啊,命是什么,早安排好了,再也不能改变的。韩永涛攒了一堆话要和小布谷说,见了面,他不知道是李家沾了韩家的光,还是韩家沾了李家的光,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人也变得唯唯诺诺了。小布谷捶了捶心口,泛上一口酸水又咽回去,最耗力气的事,也是不得法啊,她想跪下求告,被韩永涛拽住要她有话坐下说。

小布谷哪里敢坐,站着求韩永涛,让他把光一送到外面去学做生意,李家已经没有声誉了。自家的树叫人砍了,可以咽下这口气,娃娃叫人打了也可以咽下这口气,可咽下的气太多,人就变得羞耻了。别人指桑骂槐,尽管有杂七杂八一箩筐的闲言碎语,站在洎河岸,扯风扯雨骂谁啊?求韩东家送走他,念在他爹做鬼的分上,脱开这个环境,让光一活成个男子汉吧。

韩永涛说:“行,我早有此意,只是觉得他年龄还小,其实他不小了,也可边学做生意边学做人。”

小布谷谢过韩永涛告辞回家。一个复杂的女人,甚至有点错愕得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一提灯笼恍恍惚惚走远了,对这个女人只剩下了一种情绪,有些懊恼。长叹了一口气,普天下命贱之人太多了,就把她的儿子养大吧,算作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小布谷踩着灯影出了砥洎城,走得累,想歇息一会儿,看到远处的洎河,无来由觉得月影下的洎河荡漾着不同寻常的瑞祥。白日收敛的风轻抚着她的头发、脸颊,心里想笑,脸颊上呈现出的却是一脸哭相。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条精瘦的白毛狗,站在洎河岸上的高处。所有的一切因为这条白毛狗在悄悄变得明亮。小布谷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感到下身有异样,一股湿涌了出来,肚子开始隐约疼,一阵接一阵,要临产了。

起风了,歇斯底里的风,裹挟着从裸露的土地上搜刮起来的尘土,将它们扭转变形扑打在小布谷脸上。风把灯笼里的灯火扑灭了,她不顾一切地摸黑向前移动着身体,艰难地往回走。晃悠半天终于停下来,月影下虚虚实实再也无法挪动自己的身子,她抱着罗锅一样的肚子,从四周拽来一些青草摊开,她蹲在上面脱下裤子。

月亮在高天上,借着月光她双手从心口上往下赶着肚子。阵痛越来越紧,大约有半个时辰,大汗淋漓的小布谷感觉一泡热呼一下出来了,一疙瘩肉泄在她的眼前,有一种姹紫嫣红的快乐和热气腾腾的感动。

那只高处的狗嗅见血腥箭一样射过来,嘴里嘘唬着。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刚出生的婴儿脸蛋,吹弹可破的皮肤,小布谷担心粗糙的手会划伤他。蜻蜓点水似的轻抚了几下后,娃娃猛烈地哭出了声。小布谷想躲避什么,又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什么,嗓门真是大呀。她俯下身认真寻找着,果然是一个儿子。狗在她面前焦躁不安走着,突然的彻骨的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战栗,一股直击心尖的痛生丝一般一直延伸到脚底。

小布谷感觉到砥洎城人们的嘴巴铺天盖地全埋伏在周围,稀疏的纤草和孤寂的乱石丛中,惶惑觉得藏着一个人,是死鬼李孩儿吗?

你这个偷腥的猫。

“你若偷腥便坏了李氏一门用命换来的好风水。”

小布谷穿上裤子抱着新生儿,想让他吃一口奶水,执着的热情忽又被什么冷却了,残忍突然袭击了她的双眼,继而又袭击了她的心口。抱着儿子走到洎河边没有任何迟疑地,像抱着一疙瘩炭火似的丢了进去。

“噗通”一声,转过头时她看见狗伸长舌头舔着草叶上凝固的血迹,吧唧有声。

一步挨一步往回走,小布谷想起了一句话:“高里还有更高的,马上还有抛刀的。强人面前三尺让,菩萨都是低头相。”

在日子面前一再低头,季节知道吗?

回到屋里时已经是半夜,婆婆影子似的坐在炕头看她进了家门,她就要老死了。睡到天亮时,光一伸脚探了探娘的肚子,那肚子塌了,娘把肚子里的货卸到哪里了?

光一在春天的一个早晨跟随韩家马车上路了,往张家口韩家的布店去学做生意。

走之前小布谷安顿光一,有一天你会出血,不要怕,最怕的是别人知道你会出血。收拾干净自己,记住娘的话,你是李家的风水,站着撒尿是你的命。

杂草和树都长得肆意,像有什么在地下鼓舞,夹杂各种花朵开得摇曳。看着路边的草停留了一会,光一听见草在窃窃私语,突然的草们恍惚出一张稚嫩的小脸,有点熟识地冲着他笑。他俯下身,那张脸幻化成一朵小花隐没了。他回头看娘双手拢在袖筒,左边胳膊窝里夹着镰,眼窝塌陷得很深,两滴看不见的泪搁浅在那里,娘抽出干柴一般的手吐了口唾沫抹了一下风吹落在额头前的刘海,娘招了招手。光一赶紧上前抓住韩家赶牲口人的衣角,怕娘的手长出枝蔓来缠住他。

娘招手抹眼泪说:“听话,学会敬佛,学会吃苦,那是转运的风水哦。”

笼统的一句话,似乎是对眼前的事有所感知,心怦然跳动。马车载着光一,再一次回头时,砥洎城在他视线里缩小,尘土荡起来,在尘土中只能看见前方起落的马头一昂一昂。

世间本无正常,一切的正常,唯存自己内心。

当颠簸的马车把光一拉进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地时,他突然意识到,他黑色的剪影是孤独的。天空比大地更夺人眼目,他奔着一个什么目标而去,不能柔软,只能粗俗,不能像女人一样扭捏,必须迈开大步,不能蹲着解手,必须站着。

马车行程到了沁河端氏镇拉了布匹,又加了车队,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路奔波开启了行程。

马车夫一路上像数落儿子似的说一些过来人的话:“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娃子过去爷过去,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等你活成个男子汉,你就知道你爹下了多大的狠心。”

看着马车夫笑牙嗑齿说话,光一想起了爹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啥时候能把十个脚趾头洒洒摆开活两天?”

马车夫说:“你爹一死改了李氏一门风水。”

光一还不知道风水是什么,傻笑着。

出太行山、太岳山北上,长途后的停顿,光一看见了平原,河流蜿蜒,岸上的芦苇、毛柳、沙枣、胡杨,一直延伸到坝上,张家口在坝上幽暗的树影与墨绿的草色交错融合孕育中沉静地出现了。一种特殊地貌,与天际的大镜门构成一个能驰骋想象的城市。

土麻雀变百灵,土豆蛋滚进城。

从春天走到夏末车队进入了张家口。到了张家口,光一才知道在张家口,粮食米面行多是祁县人经营,油盐酒店多是襄陵人经营,纸张商店,多是临汾和翼城人经营,布行才是泽州人经营。韩家此时已由“行商”发展成为开办铺面的“坐商”。韩在张家口经营布业,从身背数匹沿街叫卖起步,到定点设摊,经过了十几年的努力终于有了自己的铺面,起名“永涛布行”对外也叫“永涛商号”。它所销售的布匹都是从山西老家长途贩运而来,在口外被称为“洎河大布”。此布质地紧密、厚实,幅面也加宽至二尺以上。韩家布铺是专营店,自然品种齐全,摆在货架上可谓是琳琅满目。

到了铺子里的第一天,光一看见了一个怪物,一头金发、高鼻子、蓝眼睛,手臂上全是金色的毛。听店铺里的说,他是俄国人。光一才知道世上还有不一样的人。俄国人比中国人高好多,而且体格健壮,蓄着一丛上翘的小胡子。

店铺里的二掌柜田秋平介绍,他是来自顿河流域的哥萨克人,名叫彼得列夫。这个主儿进店之后,田秋平即热情招待,点烟倒茶,拿出各种样品供对方看,但彼得列夫全然不理,只是对货架上的布默默地扫视了一番。忽然从腰间掏出一把三寸长的小匕首,在人前晃了一晃,说时迟,那时快,回身一抖手,刀径直向货架上的样品布射去,只听见噗的一声,此刀触布之后应声而落,哥萨克上前审视此布被刺的部位,发现只有微微的一点白痕。

彼得列夫俯身拿起小刀向周围的人介绍,说此刀产于北欧芬兰,锋利异常,在欧洲广为人知。洎河大布能经得起这一刺,让他大为惊讶。

田秋平觉得光一是一位福星,卸货当口就把带来的布销售出去,对他额外照顾,甚至在白水里放了一勺蜂蜜。

张家口,英国人叫它开尔达(Karian),即码头之意。码头并非是因为外国人看到了张家口有一条河流,这河流早在黄帝时代便是一条季节河,并不能行船。这个码头的意思是因为贸易,码头历来是人与物穿梭延伸的起居之地,所以这个码头是贸易的码头,也叫旱码头。

当学徒是要守规矩的!这是永涛商号师傅给光一上的第一堂课。

田秋平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看上去憨厚实际上很油滑的人。田秋平说:“学艺先学做人。我问你,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难?”

光一不含糊说:“识字最难。”

田秋平摇了摇头说:“和人处事最难。”

光一独自迷糊着,记忆里的祖母看娘时一种眼神,看自己时一种眼神,脸对脸时娘总是彻骨寒冷地打一个冷战。

田秋平说:“给人脸色看的人和看人脸色是两重意思,得权得势得利得名得位者,是人家以资历、能历、阅历、经历自居的人,也有背靠大树依仗权贵的人,生意人在外担惊受怕顾忌多,见这样的人一定要压抑自己而委曲求全,反应在脸面上的矛盾冲突都会埋下隐患;挣口饭吃,为五斗米折腰是人间常事,你得明白,你是来当学徒,商人在利益和图谋上,一定须看人脸色见机行事,见风使舵说话。做生意的人都得有几分看人算命的本事。”

光一突然大人似的笑着说:“田掌柜,那看人脸色呢?我现在就看田掌柜脸色。”

田秋平皱住眉头说:“唯有胸中装着看家本领的人被别人给脸色看,内心安稳脸上不掉人格,不被人嗤之以鼻唬住。不过,敢看人脸色的人,内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小人。如果看人脸色看惯了,虽然受到的是人家的恩惠,而感恩的心就会变得轻微了。你以谦和对待他人,他人必定以温和对待你。俗话说:话到嘴边留半句,事到临头让三分,这是做人的道理。”

光一思忖着,有些道理他还不够明白。

田秋平说:“心要灵巧,头脑要开窍,不懂就问,不要不懂装懂。心中要装下一尊佛,敬佛就是敬自己。记住没有?”

光一说记住了。

田秋平拿出永涛商号的内部号规,也就是对学徒制定的规则。学徒入徒第一天首先要学习《永涛商号学徒须知》,内容计有十条,摘其要点是:

一、学徒要守规距、守约束。不守约束,则不能收敛深藏,顽石须琢经磨,方可成器。

二、学徒清晨起来,要扫地、掸柜、抹桌、添砚池水、润笔、擦戥子、烧香、冲茶、拎水让人洗脸用等。

三、学徒要招待好来客。俟客坐定,双手奉茶,退两步再回头走。茶吃过,即奉烟,彼此交谈,须听而记之。

四、学徒须要学会做事。戥子、银水、算盘必通,目看耳听,手脚勤快,听人言谈,学人礼貌。

五、学徒不可嘴快插言多嘴。长者说你,皆是教你之人。你若嫌他琐碎,下次他当说你也不说了。不教不训,何以成人?

六、学徒切不可拗强。拗强者,蠢笨之根也。如那人指点你,他必定比你懂得多,才能够说你。你若对嘴对舌,不肯服他,你一世也学不会做生意。

七、学徒要立品行。做到五品:行有行品,立有立品,坐有坐品,吃有吃品,睡有睡品。

八、学徒要有耳性。有记才,有廉耻,有活气。

九、切勿嘴馋,或在灶上拈嘴拈食,或偷钱在外买食。

十、学徒要习写字、习算盘、习戥秤,习蒙语、习俄语,并掌握一定医术技能(如按摩、小儿推拿)等。

光一认真用小楷捐写一遍贴在自己睡铺墙上,算是对自己的提示。

永涛布行伙食好,一日三餐,除了新鲜蔬菜,还有鸡蛋、豆制品和咸鱼腊肉,或者鲜肉烧的菜肴,不仅肚子能吃饱,而且口福也不错;这也是光一学徒期间所得到的物质补偿。但是,既然你吃了喝了,就得老老实实地为东家干活。因此,光一每天工作时间都在十小时以上,中午也不休息,丢下饭碗便干活,傍晚日落西山掌灯时分才收工。

其实,这所谓的辛苦对光一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他知道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也是背井离乡的人,趁着年少,学得手艺,为了将来做准备。力气浮财,去了又来!初学手艺,懵懵懂懂,力气到了却也有差错出现。每当这光景,商号师傅的眉头便拧成个疙瘩,开口便骂:“笨蛋,饭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商号师傅骂得他耳根子都红了,恨不得钻地缝才好。可他自知理亏,屁也不敢放一个。吃饭时,照样给师傅盛饭,照样恭恭敬敬地递到师傅手上;干活时,照样得小心翼翼“师傅长、师傅短”嘴甜得惹人怜爱。

说实话,人都有自尊。有时候给师傅骂急了,他也热血沸腾,想反驳两句,甚至想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他就会想起娘的样子和娘说过的话:“菩萨都有低头相”。

一头长长青丝的娘,包上头帕,头帕下露出一缕一缕结成疙瘩的发丝,深眼窝流露出来的苦相,他和娘之间被一个无形的什么东西从中阻隔住,是娘的肚子里生息攸关的那条命吗?

光一在张家口学徒七年,七年以后,水到渠成,经考核,张家口永涛布行田秋平掌柜批准,光一正式被录用,成为一名伙计。

张家口永涛布行内部大约有四个层级:东家、掌柜、伙计、学徒。

东家只提供商号经营所需要的资金,而不参与实际管理。掌柜,主要是管事的,每个商号通常有两三个掌柜。大掌柜是决策人物,是商号经营的核心人物,人事、财务、出入账、运营等管理均由大掌柜统筹,特别是总号的大掌柜(又称“当家的”),掌握极大的权力。二掌柜又称“协理”,主要负责处理日常事务及外联事务等。三掌柜也叫“襄理”或者“柜头”,主要负责号内的柜台业务。伙计主要负责经办具体的业务;学徒则要负责侍候掌柜、协助伙计、学习生意等。

成为伙计后光一想回砥洎城见娘,毕竟出门七年了,家里的事不时也有来人报平安,可毕竟没有见过家里一个亲人。

白昼过去,夜晚降临,躺在炕上看着月明星稀的天空,眼睛里的泪水总会先于声音,一滴一滴滚出来。他明白这是思念的泪水。七年的成长,十七岁的光一已长成翩翩公子,肤色白净,温文儒雅。随着岁月递进,每每想起砥洎城就会想起大小道路上娘走过的样子,就会想起娘和妹妹站在风中相送的神态。这时候,他会坐起来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

自己长成一个男子汉了吗?还有哪些地方应该休整?男子汉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胡思乱想之后又开始想娘,想祖母、洎河,还有那些对日子的每一声叹息。七年多没有回家,家中变化应该很大,不知道妹妹长成啥样子了,小辫子可扎了头花?

就在光一酝酿回砥洎城探亲时,永涛布行出了一件大事,店铺里的二掌柜兰徐兵去西蒙唐努乌梁海探路时过朔州杀虎口被人杀了,连同两车布匹和跟从的马夫。永涛布行上下一片哀伤,也是永涛布行做生意以来遇见的最亏本的事。田秋平派人去朔州杀虎关拉兰徐兵的尸体,人走了月余空空回来了,回来说:朔州地面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田秋平觉得事情蹊跷,杀人越货者难道会埋了他们的尸体?

光一说:“杀戮时,对邪恶保持清醒。慈悲时,对生命保持敬畏。”

田秋平说:“光一是在替恶人说话吗?”

光一说:“田掌柜,我怎么能替恶人说话?我只是觉得不顺道啊?劫财就是劫财,是一份事业,为什么要劫命断了财路和名声?二掌柜应该还活着。”

田秋平说:“活着?是男子汉你就去把他找来。”

光一的心咯噔了一下:是该证明自己是男子汉了。

一匹马,没有随从,是为日夜兼程的身体招魂摆渡,没有畏惧,哪怕山阔水远。一路上风沙一刻不停地刮着,滚滚黄沙从极度干旱的戈壁掠过,刮得人心事重重。过雁门关时,山顶上还有积雪,白云和白雪都停在天上。光一吟诵了一句李白的诗:“楚山秦山多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更高处飞翔着一只老鹰,自由自在。

山路越来越陡,枯枝颓树夹杂在茂密的丛林里,四季生命的过程平摊在眼前。越往高处走植被越稀疏,树木也越粗大。时不时可看见抱不拢的枯树躺在路边,蝼蚁在它那巨大的躯体中生存。站在雁门关前,长驱直入的风几乎要把光一刮倒,他努力站稳当了,他是男子汉,必须利落有力地站立。此刻,风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和自己环境所处的局限,他知道这一辈子都将备受牵制。苍白的圆月下浮动的记忆让他难过,爹啊,但愿一切都是他的生来与世界不切实际的一场梦幻。他站着撒了一泡尿,人活着,不是一次永恒,是一个事件,绝对要有自己虽不清晰但坚定的方向。

打马上路,一切已由不得自己,由不得岁月,无法知道自己是谁,但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物竞天择”都是人制造出来的紧张,在没有人的地方,可以去想象春天的花自开、鸟自鸣。

出雁门关进入平川地,树木因风沙袭击长得和秃扫把一样。道路两边高大的汉墓和封土堆,光一听到了风蚀岁月剥落的声音。

又走了大约十天,一路上人烟少见,偶尔遇见一位赶牲口人,问路说还有五十里地。终于在荒寂的戈壁上看见了隐隐约约的土房子,夕阳挤着云缝照下来时,光一进入了右玉,挨着街道走进了一家车马大店。背风处有晒暖暖的人,有钱的主儿从街上走过,长袍马褂的,衣领处、袖口、马褂边露出雪白的羊羔九曲细绒,那也是身份的象征。看见来了客人,店家一边朝门外看,一边拨响着算盘珠子,一边招呼店小二招待客人。

开店的人真是一个神情古怪的人,他嘴里不停说一些奇怪的事,外面疾风呼啸,那些奇怪的事里似乎有一些线索要拽出来。

光一打点好一切后,沏了茶坐下来和店家聊天,聊天中知道店家叫陆有。光一问他可否听说过杀虎口劫财杀人的事。

店家皱着眉笑,眼睛一眨一眨,怪模怪样的。光一瞅了半天才明白店家是一个属于半盲的人,先天性眼病“玻璃花儿”,眼窝深,只能隐约恍惚到面前的东西。

陆有说:“谋财而已,至于害命吗?”

光一说:“你说得是。可领我去杀虎口看看吗?传说中土匪强悍出没的地方,我是来找我们二掌柜的,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在土匪手里。”

陆有眨着眼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陆有在故事里自己是主角。

瞎子的嗅觉和听觉都会比较敏锐。普通人没有闻到什么怪味,他们却能闻到。他说有一次跟着人去杀虎口边上一个山坳听风,有一片灌木,风送来一股奇怪的臭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就觉得怦怦怦跳得很厉害,似乎很害怕,又说不出怕什么。突然间,我恍然大悟,这股味道小时候曾闻过。是死人的味道,因为邻居家死了人。世界上没有第二种气味是这样的味道。陆有对那个气味记忆犹新。几十年过去了,杀虎口少有这种味道。惊慌之下,我急忙让他们带着我走近这个山坳下的灌木丛。他们翻下山路,向灌木内走了一二百米,说:山坳的灌木里,好像有一片烧焦了。惶惑看了一下四周,强人选择这处山坳,是非常有水平的。这里地形崎岖,如果只是站在山路上,看不到山坳里面有什么东西。只有翻下去走上一二百米,才能看到山坳里面的焦尸。正常人是绝对不可能这么走的,谁吃饱撑的白费力气翻下七八米高的山路,又在灌木里面艰难走一二百米。所以,尸体虽距离山路不算远,却根本不会被发现。如果不是我的鼻子远远比你们灵敏,这具焦尸说不定几年后才会被人看到,早变成一堆白骨了。焦尸被大火毁坏严重,只知道是个男人,嘴里掉了半颗门牙,另一颗门牙镶了金,后来破了案,是他的同伙杀了他,假装他遭遇强人袭击。人呐,见财劫财不怕,见财起意怕。这人世间遭土匪袭击的人少,以身犯险的人多。你算是找对人了,你只要出钱就行,杀虎口高高坎坎走一遍,有没有死人我都知道。如果没有,那就是他走心起意了。

光一打量着眼前人。田秋平曾告诉光一,出门人,身是一座庙,心是一尊佛。佛近不求远,遇见的多一份敬定能讨得平安。

杀虎口被寒风肆虐着,日头生铁疙瘩似的吊在头顶。陆有眨巴着眼窝望天,光一骑在马上看他,发现往前走时他是耳朵朝前,风从侧脸走过,这样看上去,他脸蛋儿四方四正、白皙俊秀,虽然习惯了风霜,脸上有了几条皱褶,但皱纹里是泛着光的。

陆有侧面听风,风带走物事的味道,假如他有一双明眼,恐怕就少了此刻的珠联璧合,玄妙莫测。

围着杀虎口方近走了几日之后,陆有说:“他活着,一定是活着。街道上乞讨的人群中如没有他,他就是在别处活着。”

光一的心里空荡荡的。冬日的黑总是来得太早,黑了窗户,油灯点起来,屋顶上的炊烟反倒成了白色。右玉城都黑下来的时候光一睡不着,又来了月事,浑身上下疲乏得骨头都散了。没有睡意,穿好大氅推门去马厩牵了马走出旅店,风呼呼刮,街道上没有一个人。他牵着马往那些犄角旮旯里瞅,似乎陆有给他腾开了一个地方,就只能往那些地方瞅。

偶尔有一辆车马走过,车槽子里坐着拢袖穿皮袄缩脖子的人,土路颠簸着,尘土飞扬着,车轱辘吱扭响着。马车过后,街道上溜墙根过来两个人,脊背上挂着各种手拿风车,风车呲呲啦啦响。两个人欣喜地笑着,从月亮的光里闪过后,两个人甚至奔跑起来。光一稀罕这两个大男人的快乐,什么事情会让他们如此快乐?或者说卖风车是可以让他们快乐?

光一骑上马,跟随他们,看他们走进一家农户,应该是那种农户开的小店。这时候,柴门轻轻地打开了,穿来一个声音:“是光一吗?”

光一回转身,右玉还有人认识他。当他俯身时,他看见了兰徐兵。

二掌柜兰徐兵在右玉活得快乐。

光一赶紧下马随同二掌柜入了农户。和兰徐兵住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房屋很小,地上摊放着高粱秆和花花绿绿的颜色纸,做好的风车在墙角摆放着,那个人见光一进来话都来不及打招呼,似乎是怕浪费手里的活计。

兰徐兵说:“东家派人来找我了,他找到了我。”

地上的人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计,龇着牙笑,一点都不自在,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兰徐兵说:“想不到我还活着吧?”

光一说:“二掌柜,我是来接您回家。之前已经有人来找过了,这是永涛布行第二次派人来找您。”

兰徐兵躲避什么似的赶紧蹲下去紧着糊风车。光一也蹲下去,经历变化的二掌柜不像从前那样跋扈了。兰徐兵突然又站了起来翻阅炕头,翻出一个布包解开绳子倒出一堆铜钱,“我赚下了回家的路费,你看?”

兰徐兵重新变成了一位刚学徒的小伙计,钱成为他表达感情、宣泄感情的最好东西。光一制止住,要把他的钱重新装进布包。但二掌柜抹着眼泪却翻来覆去念叨着一句话:“我还活着,好好活着。”只见他浑身上下不知怎么是好,太突然,太意外了,急于表达,手脚并动却又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

死亡把一个人吓得有些走样了。

兰徐兵赶着车马去西蒙唐努乌梁海经营时过朔州的杀虎口遭遇了强人抢劫,强人甚至扒走了他身上的穿戴,强人离开时他身上仅剩褂子一件、小钱十余个。

寒冷的冬天,兰徐兵手掌捂着私处挡着钢针一般穿透力的风。他不愿眯起双眼,不想在四溢的光芒中晕眩,捂住私处就给自己扯起了遮羞布。瞪着眼睛往右玉城走,害怕跌倒,迷糊,冻死过去。跌跌撞撞,死亡的阴影一再落在心里,他不想死想活着。在有吸附力的垃圾堆前瑟瑟缩缩翻找一件能上身的破衣裳。经历了打劫,人变得几近呆傻,看见一个人也前来寻找破衣裳,他充满敌意地上前和那个人抢夺一件同时看见的破褂子。抢夺累了,引来一群看西洋景的孩童,孩童们捡起土疙瘩朝他们的光屁股扔,两人为了对抗放下了敌意。

眼前的人也是被强人抢劫流落在了街头。也许是同病相怜,兰徐兵知道了对方是祁县商人王国槐,共同的遭遇让他们走在一起互相安慰。

想杀开财路就必须先杀开生路。

兰徐兵遭此打击和羞辱后十分悲观,他分析了形势:举目无亲,不可能获得亲友的帮助;乞讨回张家口有失颜面。手头资金有限,住在旅店得花费,用完这点资金,就等死吧。

祁县商人王国槐却是个乐观派,他认为当前的形势是积椐可为:

第一,要放弃寻求亲友帮助的想法。就算此地有亲友,此时上门只会让他们觉得晦气,最后毫不客气赶走。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但看宴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

第二,不要把钱看成生存资本,而是要看成发展资金。如果看成生存资本,肯定坐吃山空;如果看成发展资金,就会想法去盈利,去让钱生钱,将钱变成活水。

王国槐说:“比起最早的创业,光屁股算啥!不能灰心丧气,想办法赚回路费。”

两人从垃圾上捡拾来破衣遮羞,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右玉城,最后买来廉价的高粱秆和彩纸,找了这家可租赁他们容身的农户,他们开始做手拿风车。因为,右玉城冬天的风大,离年近了,娃娃喜欢风带给他们的喜悦。在冬天卖风车,可以说是在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地点,销售了正确的产品,虽然玩具制作有欠精良,但孩子们不在乎这种一次性玩具的性能,好玩就行。

夜晚做白天销售,一天的销售下来算了一下账,竟然赚了七千多个铜板。他们决定大干,当天下午,再用部分资金进原材料,两个掌柜把自己当成工人使,拿租赁房当成厂房,连夜赶制玩具。第二天再去前一天没有去过的地方兜售,又销售一空,盈利和前一天相当。

兰徐兵一下又回到了从前,似乎受过的罪都忘记了,一边卖还一边吆喝:

“小妞、小妞你快来,手拿风车舞起来,小风车嘎嘎响,小妞、小妞你快长,小风车颜色鲜,消灾驱邪保平安。”

别看这风车小,最早风车可是叫“八卦风轮”,代表着喜庆和吉祥,也有驱魔镇宅降妖之功,小孩子玩风车是转一年里的“风水轮”呢。

光一举起一只风车对着光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手中风车开始奔跑。

风车转转,转来春光好。

屋子里的三个人笑,风车让他们一起回到了童年。

三个人坐在地上糊风车,对于回不回家,仿佛无所意义,甚至相约明早一起去卖风车。

光一在右玉城街头跟着两个掌柜卖了三天风车,他看王国槐的样子,无人买时,他就坐在马路边的破石头上发呆,两边的小饭店里有人喝酒猜拳对他并没有多大刺激,也许是源于心底的悲伤与绝望,扭转身时看着兰徐兵说:“我不准备离开了,我甚至喜欢上了对我抢劫的人,我身上没有了责任,没有了负担,没有了累赘和羁绊,我甚至想和强人做朋友,是他让我在右玉城找回了我丢失的童年。”

光一说:“生意人的成功首先盈利是本金的上百倍,这下算是挣足了你们二位回家的旅费了,该回家了。至于强人,我想是不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呢?”

兰徐兵说:“强人不丑。”

王国槐说:“现在不是回不回家的问题,而是守不守住快乐的问题。”

兰徐兵只好告辞王国槐和光一上路了。

找回兰徐兵就到了年关,忙着过年,所有事情都顺水推舟到了年后。

永涛布行总得要打开西蒙唐努乌梁海市场。这期间韩永涛来了一次张家口,见了光一也知道了永涛布行发生的事。事已发生,结果还是好的,丢失的布匹无法追回,至于强人,官家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一个商人又能如何。光一从韩永涛嘴里知道祖母已经去世多年,娘还好,光花头上扎着绸布无忧无虑在砥洎城街道上耍,她就要出落成大闺女了。

光一几次想问韩家和张家的官司,事情都这么多年了,人间沧桑,官司的事不知如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怕勾起韩永涛对自己的猜忌。

爹在光一的记忆中是一个死结,轻易不碰。

假如韩永涛在说话间隙用一副不知好歹的眼光盯住他,从此自己的日子就不会有安宁。既然是爹用性命换得的,何必把有些不该开口的话说出口,泾渭分明是容易生出禁忌的。

韩永涛的嘴抿成一线,眼光直直看着光一,有欣赏,也有话要说。

光一期待着。

韩永涛说:“你爹有四十两银票的股份放在行号,每年年关分红时,阳城商号都会按照平均分红给你娘送到家,简单过日子是不发愁了。”

光一知道韩东家在考验他,是察看他有没有窥探韩家财富之意。

韩永涛说:“你已成人,所学都要用到自己的经历中,人生一世知道一些历史典故不是坏事。历史上有一个字谜诗,是用四句隐语来做谜面:黄花逐水漂,二人过木桥。好景无心爱,要防强人刀。谜底是:汝来受死。我现在说这字谜诗,只是想告诉你人生危机四伏,现在才是开始。我问你,你说说,开始是什么?”

光一思忖了一下说:“开始也是结束。”

韩永涛说:“你说得对。换言之结束也是开始。”

光一似乎胆子大了一点,以前那种晚辈见长辈的态度突然转化成了朋友关系,双手作揖说:

“老爷,光一斗胆说了,生死出入都得经历,既然成人,生死都不辜负老爷重望,您看我还算是一个男子汉吗?”

韩永涛大为惊讶,光一的成长是下了狠劲的,不像是眼光短浅之辈。但愿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想到李孩儿,韩永涛就试探说:“你已经七年没有给你爹上坟了,每年清明韩家人总会送到你娘手中纸火替你行孝,今日看到你,真是觉得对你的培养没有白白付出。”

光一急忙跪下算作是对商号对自己尽孝清明纸火的感念。至少跪下来是让韩永涛知道自己并不是孺子不可教,且懂得知恩图报。这样他就可能更自由,更心无旁骛去做男子汉的事情了。

春天,光一回到了离开七年的砥洎城。在走进村庄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空缺,这空缺尽管很小,小到只是瞬间感觉,但对他却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空缺。

小布谷已经知道儿子要回来了,早早站在屋门口等着。光一没有回家,先去砥洎城拜见了东家韩永涛。

路过张家门前正好撞见了张安锁。人老了,并不是说光一知道他的年龄。说老,是因为光一看见了衰败,也看见了荒芜。停下脚步看了半天,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张安锁一副饱经沧桑见怪不怪的样子,那棵张家荷塘里雷击过的梅树则似乎不同,横张着半根断臂,有了另一种味道。泥雪搅拌在一起的荷塘下埋着一对冤家,心被什么啄了一下,倒下的赏石反倒像一个骷髅头。

“一张骷髅脸,半颗菩提心,孓孓去来意,鲜鲜活死人。”

对面过来一个人,仔细看是管家吴秃子,看见光一迎面就喊:“哈呀,老爷说你一回来保准先来府上,果然就是。”

光一说:“滴水之恩。”

吴秃子笑:“都快不认得了,可模样还是那样娟秀。你若是一个女子一定会嫁到大户人家。”

光一突然觉得吴秃子说的话、念头、行为,都是在往自己心田里撒种子。

拜见了韩永涛,说了路上的一些见闻,一壶茶没有喝完韩永涛就撵他赶紧回家去,“你娘怕是心焦得坐卧不宁了。”

家的位置因为思念,早已烂熟于心。出了砥洎城,绕过洎河看见了巷子里的老槐树。小布谷就站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下等儿子,又怕儿子回来见了自己笑话没有好穿戴,紧着回家换了一身新衣裳。

光一打老远喊了一声“娘”,小布谷的腿一下就软了。

光一扶着小布谷回到家,小布谷的心气一时又起来了,一边张罗着做饭,一边泣不成声问这些年学艺的长短经历。光一边听娘唠叨边走到院子里,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他把院子里看在眼睛里的生活收拾完毕,又去往街心找妹妹光花。

一群羊咩咩叫着走过,同时把麻雀惊飞在了半空。

三禽飞,必有我朋,三兽行,必有我友。光一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了一个孩儿面,万物冬眠,那张脸出奇安静,一言不发,一言不吭。光一奇怪地望着它,用目光向它传递着关怀和爱。这是一张天真动人的婴儿脸,它的瞳映见的或是一千年前的山河。

光一看见了光花头上的绢花。

大地寒瑟,他的面色黄昏般焦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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