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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的故事(短篇小说)

2023-03-06盛可以

作品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亲

盛可以

1

假定她的脑子里印刻着与母亲有关的细节,日常一幕便是她母亲站在那面布满锈斑蝇屎的镜子前梳头。那是个远比其身体强大坚韧的女人,总是梳着两把短刷子,像一个“八”字写在后脑勺,只要它们长过大拇指,她就用那把剪过绳子、裤脚、猪皮、脚趾甲、鸡食袋、鱼肚子的锈剪刀咔嚓咔嚓修理掉多余的部分。那条公正的中分线将黑顺的头发一分为二,她从不偏袒哪一边。她就是这么干净利落地梳头,干净利落地做事。她知道怎么用草药治疔疮,用唾沫消毒,用白酒搓身体退烧,用烟灰撒在伤口止血,用牙膏抹在烫伤的地方止疼……但生活于她总是拖泥带水,她拗不过命。值得用几亩地的篇幅来说说这个女人,像插秧一样将有关她的一切一蔸一蔸插进水田里,让她绿油油的生命重新鲜活。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敛了一夏威风的秋老虎将酷热集中释放,凝聚成火球扔到村子上空烘烤着庄稼与生活,覆在屋顶的稻草干枯得连麻雀落上去都会碎成草屑,因而鸟起鸟落时屋顶浮起小团的尘灰。茅草屋被一把大火抹掉的情况并不罕见,那种转瞬即逝的火势是承载不了惊讶与欣赏的。她就是在这种茅草屋里出生的。她家肥矮的茅草房远看就像一头伏地打盹的狮子,黄色的狮毛垂下来,麻雀在毛丛中啄来啄去,近看却有些野趣,几丛绿草生长其间,间或开着小白花。

多年后那些场景会有人记得:后院是她父亲咬紧牙关凿刻墓碑,一把铁钎将他和石碑焊接在一起,锤打着山林里过于无聊的寂静,凿击声一锤接一锤平静笃定,仿佛给妻子的难产配乐击打出秩序与节奏,又似乎是在使劲将胎儿凿出来。汗水浸湿了他紧扣脑袋的帽檐,汗水与暗黄的脸色混为一体,正如产妇此刻的汗水浸湿那床同样暗黄的凉席。

2

杨医生是一所流动医院的医生,他肩挎棕皮箱昂首挺胸东奔西走惊得小鸟逃飞溪水乱撞。她母亲经常与杨医生隔空对话,总要请他完事到她家来,她的丈夫身体出现状况。杨医生用他软胶一样捏得出弹性与形状的声音应答,从不爽约。

天蓝得嗞嗞地响,溪水冒着白烟。她母亲多次注视杨医生的身影隐入树林,长长的溪岸恢复平静美得像画但她还是会叹气。

杨医生本来也只是个种田的,他爷爷赶种猪有经验,将母猪配种法传授给他父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食物短缺,猪肉产量少,猪的生产跟不上,他父亲凭着祖传的配种法让很多母猪怀了孕,而且一胎数崽,解决了猪肉问题,他父亲评上了先进生产者,杨家因此被认定为医学世家。医学世家的后代天然符合赤脚医生的选拔条件,杨医生被选去参加集体培训,三个月后就成了赤脚医生。这时他已经三十好几,娶了一个老婆生产时遇了难,成了老光棍,看不看病都背着箱子到处走,一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样子。人们私下说杨医生是个老色鬼,无非是借看病的便利找女人下种,就算讨不到老婆也能养个王八羔子,甚至于他摸过哪个女人的胸,上过哪个女人的床,都说得有名有姓。医生进到病人卧室,对病人摸手摸胸这样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是看病诊断,还是猥亵调情——至少金家人不相信那些谣言,因此杨医生在金家自信自在,逗留时间总久一点,相交也比别人要深一点。

每当杨医生要来,她母亲便烧好开水,拿出珍藏的茶叶,她父亲也将舍不得抽的香烟摆在桌子上,掏尽家底接待杨医生。杨医生喝茶抽烟意满自得,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病人,谁见好转谁没起色,似乎对每个病人尽心尽责,胸前勋章累累。要是她的父亲聊到庄稼,说些亩产量过低的原因、农药化肥的使用,杨医生就好像从没种过田似的,用些外行话显示自己与种田的差别。她的父亲只好撕扯手上的死皮,抠着指甲里的黑灰,惦记着没完工的碑文。

杨医生颧骨两堆肉,头发稀啦啦软塌塌,顶上基本全秃,中心顽固地生长着一撮毛,就像湖水环绕中长着荒草的孤岛。他堆在竹椅上的矮胖身体透出一种疲惫感,苍白松弛的皮肤随嘴巴扯动,眼仁小得像黄豆,眼睛却很有神,尤其是在看她母亲的时候,会比平时亮出几分。

杨医生以医生和朋友的口吻劝她的父亲不要太霸蛮,一个人要在队里挣工分,又要刻碑帮死人,机器都要加油何况是血肉之躯。他也很熟络地省去她母亲的姓,单喊“九妹”,寒暄热场烟足茶毕杨医生才翻开箱盖,从药堆里摸出银光闪闪的听诊器像模像样地工作起来。

她母亲姓苗,排行第九,所以叫九妹。兄弟姐妹中有两个饿死,一个生天花死,一个掉水里淹死,到苗九妹懂事时,她的大舅得肺结核死了,六姨得脑膜炎没了,四姨命不好,嫁个男的爱喝酒又打人,揍得她受不了时跳进了溪里头,漂到金家门口自报死讯。苗九妹最终只剩一个哥哥,名叫苗七娃——就是这个人后来将她的命运朝坏里推了一把。

医药箱上的“十”字绛红色。听诊器闪着凛凛银光。杨医生认得药箱里所有的药,他能将每种药物的功能说得头头是道。一个洗脚上田的人培训三个月就敢给人开药治病,无疑是很勇敢的。村里人也挺配合,生的病绝不超过杨医生药箱的范围——至少杨医生的诊断是这样的——都是些消炎解毒,治感冒发烧、腹泻痢疾的。有的病人突然瘫痪,之前又没请杨医生看过病,因此肯定不是杨医生治的,这一点大家都不怀疑。他走村治病这些年没出过医疗事故,治好了不少感冒、拉肚子、打摆子的——且靠这个棕皮箱很快养成了医学世家的派头,老要提起上岗培训的光荣,什么医学老师之类的话,像是正经从医科大学毕业的。

杨医生听心律,瞧舌苔,看眼白,把脉,问询,完成这套程序,诊断她父亲属于心火重,胃火热,肺火躁,肝火毒,开出两盒牛黄解毒丸,说要忌辛辣,一边收拾器具合上箱盖,一边张大嘴巴背诵食疗法:

“白萝卜绿豆降胃火;糖梨汁野菊花清肝火;莲子百合去心火;罗汉果润肠通便,清肺止咳。人体缺什么,就吃什么,吃肝养肝,吃猪脑补猪脑……”

她父亲说他的猪脑子没什么好补的。杨医生意识到自己话里有错,顿时发出击石取火般的快活笑声。她母亲跟着笑,说不是干部家庭猪油都难得到口,哪里还有猪肝猪脑,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胎儿健康。杨医生的目光落在孕妇隆起的肚子上,十分和蔼地说等大队部杀猪,他会弄一块好肉来。他说这话时,她的父亲已经双肩下垂拿着铁钎干活去了。

有一天,太阳刚从东树林斜刺进屋门口,杨医生就披着一身朝霞来了。肉用旧报纸包着像个油腻的大馒头,她母亲眼睛大放泪光,捧着大馒头使劲闻着猪油香,都忘了感恩道谢。旧报纸洗出来的油水做了一锅汤,那坨肉全家吃了半个月,经常用猪油在嘴上抹一圈,看起来油光闪闪,丰衣足食。

事实上杨医生送肉来,不送肉也来,有时进门,有时路过。不管早晨黄昏,刮风下雨,他都不急不缓,身影在溪岸边无声飘移。从西边角出现到消失东边角树林,他通常有五分钟的时间停在她母亲的视线范围内。杨医生关心她父亲的病,什么药都舍得拿出来,要是到了新药品,也替她父亲留着,说药是按原价分文不赚。他多肉的脸在金家屋里慢慢地散发仁慈的光辉,像尊活菩萨。

她母亲在溪边洗衣,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通红的。恰好杨医生斜挎医药箱,背带勒进军棉袄,裤腿短出一截,露出黑鞋白袜,像是忽然长了个。他头顶的那几根荒草显得十分凄凉。这时快过年了,偶尔有带哨的冲天炮划过天空,像是测量寂静的深度,响声过后,长着绿苔似的清冷像水一样重新覆没上来。年边是收债的时间,各种米债主、油债主、钱债主在村里走动,希望收回借出的几升大米、二两猪油、一点现金。杨医生这时也会上门结算医药费,这时候他箱子里装的不是药,而是钱,那些又皱又咸的纸币,蓬蓬松松地堆在箱子里。但杨医生没有提钱的事,只是望着她母亲肥鹅一样的身体,问她有没有分到过年地猪肉。听她母亲说今年怀孩子,工分挣得不够,又没去修防洪堤,算来算去还倒欠队里的,杨医生就像批评小学生做错了数学题,说过年没肉哪像过年,他分了一块五花肉,匀出半斤来给她。她母亲感动得用十根胡萝卜捂住了脸,眉毛一下挤得通红,像是要把自己憋死才不会哭出来。杨医生又说让肚子里的娃娃也是要过年的,言毕为自己的幽默配上笑容,最后问起病人的情况。

她母亲用像胡萝卜的手指擦掉眼泪,说病人如何的不好。杨医生听了很吃惊,认为这么多药都吃不好,说不定刻碑时碰了煞,也许该请法师画符念咒。她母亲说那是迷信。杨医生说有些神秘的东西是科学解释不清,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母亲觉得将她的男人比作死马未免太难听,她男人既然是跟鬼打交道的,什么鬼没见过,他自己就是煞,鬼都怕,但她没说这些话。

3

她躺在竹凉床上。星星闪烁,蚊子飞舞。她父亲在月光下擦汗。杨医生路过,拐进来抽烟蹭月色。她父亲让出有靠背的椅子,以便杨医生坐得舒服一些。他不大会聊天,也从不打断别人的长篇大论。杨医生照样说了一番他的病人,列举了他的医术功绩,抽着她父亲给他点燃的烟,月光在烟雾中神秘轻盈。她母亲适时提问,添加润滑剂般使杨医生的谈话运转更加生动。

她的父亲清了清嗓子似乎要发表什么言论,但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坐在模糊的月光中,然后从竹凉床上抱起她在地坪里走来走去。

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溪水流过满天的星。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怪影。他们已经踱步到溪边,像是故意避开什么。没准此时她父亲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心要为她找个可靠的父亲。

田里的青蛙呱呱叫个不停。溪水流过满天的星。荧火虫落荆棘丛里,闪闪烁烁。她父亲好像心事重重,又似乎满怀愉悦。溪边柳条轻摇,风灌满了他的肺,他胸腔内有个抽风机呼呼地响。

野鸭子飞起来落在溪水里。星星像喝醉了似的摇晃。夜蝉叫唤着声音疲惫。这个普通的乡村夜晚,杨医生聊得自在欢喜,一点都不着急回家。平时她母亲总会让丈夫借着星光月光进屋取东拿西,但这个晚上她没有使唤他。发白的地坪上,她和杨医生的黑影一会儿相叠一会儿错开。也许因为弯曲的溪岸造成的视觉。她父亲抱着她走来走去,胸腔的呼吸声越来越响。他踹了一脚黑东西,不料是一坨臭牛屎。在溪边洗脚时,他弄得溪水哗哗响,眼看着被搅碎的月亮慢慢恢复原样,才磨磨蹭蹭往回走。

地坪里一股万金油味,杨医生正上下抓挠。她母亲大声说蚊子今天改善生活了。杨医生打出一连串的哈哈,像老母鸡带着鸡崽奔出鸡笼,最后还有两只哈哈鸡掉了队。她父亲放下她,摸黑进了屋,外面听得见他将瓜瓢伸到水缸里舀水喝的声响。杨医生就是这时起身走掉的。

她父亲的死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病死的,可谁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有人说他原本没有大病,是吃杨医生箱子里的药吃死的。更有人说她父亲是个新版武大郎,被奸夫淫妇谋害的。有人说她是个不祥之物,克死了她父亲。她父亲为了抢到黑绸布给她做棉袄,没等别人的追悼会结束,就将绸布缠在脖子上,被人勒断了脖子。杨医生最后一次给他看了病,翻开他的眼皮,拿小手电筒照了照,最后关上棕皮箱,像合上棺盖。

4

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她的爷爷:“像个私塾先生教她读书写字并于她十二岁那年春天离世。”她爷爷同样值得一说:中年得子,两年后妻子病故,终生未续。年轻时凿碑,左眼被石屑毁了,用一只眼睛看世界,看得头头是道。她爷爷是一个纯粹的人,一身坦荡正气,不沾烟酒不赌博,一门心思吟诗作对拟写碑文,鳏居后没有爬过女人的窗,没听过寡妇的墙,也不参与谈论与女人有关的下流话,他认为那样不尊重女人,尤其是女人给男人带来那么多快活与美好的时光,不能因为她们长着与男人不同的器官而对她们轻浮取乐,她们哺育生命的乳房也不应该随便亵渎,这类做法损害的终究是男人自己的尊严。

她爷爷的小屋散发神秘温馨的光晕,幽暗的光线,轻烟不断的香炷,桌上笔墨纸砚,墙上神怪图画,样子凶恶但并不可怕。他就是在这里教她读古书写古字,没人知道怪老头是怎么将那些知识灌进她脑袋里的。

她曾经正式上过一阵学。学校不过是一座破败的古庙,前门有数十级麻石台阶,天井里一棵老槐树遮天蔽日。当时的老师一看她的模样就说名额已满,哪知她母亲有备而来,将黑母鸡往台面一摆,母鸡红冠一抖拉出一泡稀屎,她母亲衣袖一拂,抹去鸡屎的同时,顺势将黑母鸡往老师怀里一推,近乎威协地说:

“这只黑鸡婆专下双黄蛋,一天下一个,有时候憋不住,一天下两个。”

防止牛前胃迟缓疾病发生要注重改善饲养管理措施,合理调整饲料,避免为牛群投喂单一的难以消化的粗饲料。禁止向牛群投喂发霉、变质、带有冰碴的饲料。饲料在更换中,一定要按照循序渐进的原则进行,避免突然更换饲料。规模化肉牛养殖中,虽然在较短时间内要增强肉牛的膘情,但是要确保肉牛充足的运动量,加速牛胃部系统蠕动,促进内容物消化吸收。

也许是被她母亲袖拂抹鸡屎的麻利打动,也许是屈服于黑母鸡一天下两个双黄蛋的威胁,老师两腿麻利地夹住黑母鸡,用英雄牌钢笔将她的名字填上了花名册。这个教语文数学兼班主任的老师姓孙名燕裘,从不掩饰心里的厌恶,经常拧着她的腮帮子,咬牙切齿地说,“猪教三遍都会了”。这个脸圆眼鼓长相惊愕的老师,经常用手在她的脸上练习捏敲弹拧扇。她爷爷看到孙女脸上不断出现的伤痕,决定揽下教育职责。那时候杨医生已经公开对她母亲示好,殷勤得让很多妇女嫉妒。那些无机可乘的男人只好在外围嗅,谁也不敢抢杨医生嘴里的肉。杨医生从不避讳孤男寡女独处之嫌,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谈婚事,隔三岔五地来,给他想要的女人买头巾讨她欢心,直到他说家里房子收拾好了,刷了白墙,添了家具,弹了棉褥,都是雪白崭新的棉花。

她母亲夜里头辗转反侧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也看到了,杨医生是个好人,又诚心实意,这事总得有个结果,对吧?”

此后不久,她爷爷主动谈起改嫁的事。他认为这是女人的自由,她应该去追求新的生活。她母亲和杨医生成亲的那天,三天三夜的北风搅干了地上的水分,一场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垒封了门。她就这样跟母亲搬到了杨医生家。杨医生有很多家规,这样不能动,那样不能碰,要是在什么家具上留下刮痕,杨医生就会弯起手指头敲她脑袋咒骂她。

真正使杨医生苦恼的东西不是她,他热切关心的是妻子的月经,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但他妻子每个月都去买草纸,一次次刺激杨医生急于传宗接代的敏感神经,所以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就像来了月经似的表现出焦灼与无力,等到他妻子体内新的卵子诞生,再重振旗鼓为延续医学世家香火,以背水一战的悲壮将成千上万的勇士注入妻子的子宫。

杨医生毫不避讳,当着她的面在饭桌上谈论夜里要干的事情,生儿子的偏方,最佳受孕的体位……人们认为世界上没有比让一个女人不断地生孩子更容易的,所以杨医生的造人难题受到全村的密切关注,而失败的消息总是由代销店开始,当他妻子抱着草纸转身之后立刻传遍全村。在这件事情上她母亲相当淡定,每次去买草纸都有杨医生察觉不到的高兴。于是杨医生看她的眼神越发带着剜意——在这里用凉飕飕、阴森森、冷冰冰,都无法准确描述出杨医生眼里的力度。

5

孙老师被她上蹿下跳的癫狂成绩弄得满头雾水后终于做了一次家访。那时还没有家访这种说法,就是上门来喝杯芝麻豆子茶,了解家族遗传病史并研究探讨她那颗神秘的脑袋。她母亲和杨医生在杨家列祖列宗牌位陈列的堂屋里接待了孙老师,同时在场的还有墙上的毛主席。杨医生家的毛主席和别人家的不同,他家的毛主席用镶金边的相框装裱得端正气派——这是要花一大笔钱的,舍得把钱花在这种修饰上也最见诚心。孙老师因此对杨医生有几分恭敬,当他们共同缅怀了一番毛主席之后,气氛变得相当融洽。

孙老师说话时脸总是对着杨医生,好像她母亲只是个管不了事的仆人。她一口一句你女儿如何如何,逼得杨医生不得不提到那个刻碑人的死,她父亲就是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这样的语境下,让孙老师和她母亲同感尴尬。杨医生撇清了杨姓家族不存在基因问题之后手脚舒展,甚至还与孙老师相视一笑。她母亲没准捕捉到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手里一直握着一根鸡毛掸子,这时就一遍遍地拂着并无尘灰的桌面。

杨医生第一次听说特殊学校,就问孙老师特殊在什么地方。孙老师以为人师表的骄傲解释起来,说就是专门接收有问题的学生,比如大小便拉裤裆的,垃圾里掏东西的,花丛里摘叶子吃的,说白了就是各种智力残疾的。她母亲挥舞着鸡毛掸子到处刷。杨医生没有附和,又问孙老师特殊学校在哪,孙老师说在长沙。杨医生朗诵似的“噢”了一声,像账房先生捻着疏须算起账来,比如省城路途遥远,坐汽车都要四个小时,不知道那学校是不是包吃包住。孙老师给了杨医生意味深长的一瞥,继续展示她的见多识广,说特殊学校只是学生特殊,教育方式特殊。

这次家访之后不久,她爷爷全心教她读书,且对他唯一的学生赞不绝口,说她如何过目不忘,说她储存知识的方式就像牛那四个胃处理食物,并且到处宣扬,村里人便觉得金老头神志不清离死不远了。

晚饭后,她通常由爷爷送回杨医生家,有时是她母亲提着马灯来接。在月光明亮的夜晚,她母亲会带上香脆点心陪爷爷在屋里坐上一阵。

6

人们知道杨医生为了让他女人怀孕拜了祖宗拜佛祖,拜了佛祖拜观音,连田埂边那个饭桌大的土地庙也不放过,要是有人说哪头猪有灵性,给猪磕头这样的事他肯定做得出来。他也顾不上跟毛主席一条心,改革开放了,形势变化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不管门神灶神,能让他女人怀孕的就是真神。除此之外,杨医生也自创偏方晒睾丸消炎补钙活跃精子,他的睾丸比全村所有的睾丸享有更多的户外运动,在自由和见识方面让别的睾丸望尘莫及。

村里只有金小民带她玩。金小民的腮骨突出脸有点方,一双小眼睛活动并不一致,右眼蓄着清水亮光,左眼总是特立独行,目光向别处——通俗点说,就是外斜视瞟眼。他笑起来总是嘿嘿两声,用秤量过斤两似的绝不多添少减。有一回在河滩上,金小民对她说,村里人都看出她父亲脸上早就有了死人的颜色,手腕乏力,刻的字又浅又轻,凿击声像啄木鸟啄树,咳嗽起来却惊天动地。杨医生那个人,与其说是给她父亲看病,不如说是兴致勃勃地观看他的病人怎么一步步变成死人——持这种论调的大多是杨医生的潜在情敌,人们明白刻碑匠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金小民的父亲是被牛顶死的。这是她出生那年的事。她跟着金小民捉田鸡抓泥鳅在溪水里钓鱼摸虾,他爬树偷桃子摘橘子她就在下面捡——他们做了一阵好搭档。金小民不是多话的人,但跟她在一起会说个不停,说他家的自留地产量全村最高,缴纳公粮之后有稻谷剩余一箩筐,但他妈还是整天闷闷不乐,动不动就想死。金小民经常去镇里卖掉地里种出来的东西,顺便带些日用品或塑料制品回来倒卖,后来将墙面凿了一扇窗,人们从这窗口可以看见摆放整齐的零食和日用品,以及金小民埋头看书的样子。

金小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是朋友,两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不需要通过交换他人的秘密出卖别个的隐私换取信任,而是基于共同的命运亲密无间。她们掌握彼此心灵最真实的部分。她母亲知道金小民的母亲想死,金小民的母亲知道她母亲不想怀孕。两个女人经常在苦楝树下,在油菜花边,站着坐着蹲着低声交谈。她母亲试图将自己的能量传递给那个不想活的女人,那个不想活的女人支持她母亲不再把新的生命带到这样的人间。

有一天她母亲很晚才来接她回家,因为她去金小民家,恰好听到屋里凳子倒翻的声音,进屋发现他母亲悬吊横梁上。她母亲救下她,安抚寻死者。她的嗓门时大时小,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自己的命运,说起她自己的父母与几个兄弟姐妹,头一回计算清楚她这辈子总共失去了十几个亲人,她被这个数字吓哭了。她又提到了再婚的事情,原本是以为给她找了个好依靠,没想到杨医生嫌弃她的女儿,要是她怀上杨医生的种,将来她女儿更不好过。

“咱们女人与穷斗与饿斗,还要与自己的男人斗。”她晃动扎着两把短刷子的脑袋,“我是恨不得明天就绝经。”

金小民的母亲缓过神来,注意力开始放在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另一个女人身上,她们之间有一阵比较平静与正常的对话。金小民的母亲恢复神智的同时,乡村妇女的八卦本性也焕发生命,关于绝经的话吸引了她,本能地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是怎么做到不怀孕的?”

接下来全是专业私房话,在讨论避孕膜和避孕药哪种更安全时,问题就绕到了关键点。

她母亲有时用避孕膜,有时吃避孕药,但一向正常的例假还是停了。她就是为这个事情来的。她想请教这个比自己年长八岁的女人关于堕胎的事,那种手术疼不疼,有没有生命危险。金小民的母亲这方面经验并不丰富,她只怀过金小民,不过提供了她表姐的堕胎经历。

“那事儿跟摘没熟的果子一样,要额外费点劲,会伤到小枝小丫,但不至于整棵树会完蛋。”

她母亲本想获取真实的经验,结果只得到一个比喻。困惑之余,将堕胎与救人联系起来,似乎减轻了堕胎的罪孽。

那天晚上,她母亲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走路,她们在月光下的大石头上歇了一阵。她回到家就属于杨医生,而她也得上床睡觉,这段路程是母女俩单独相处的机会。朗朗满月悬在她们头顶,世界像黑白板画,月光在她母亲低垂的脸侧画出银色的轮廓,同时大块地涂白了道路与溪流。庄稼在夜晚显得神圣。她母亲搂着她的肩膀,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她母亲的堕胎态度并不坚决,在那个晚上的月光下表现犹为明显。处理这个问题比她想象中的艰难,她除了向一个总是想死的女人说说心里话,剩下的就是揽着她反应缓慢的小姑娘一遍遍地呼吸。她们呼吸了一会月光,溪水闪烁像不停地眨着眼睛。她们呼吸了一阵清风,也呼吸夹在风里的虫鸣声。夜色那么美好,如果人生没有什么为难的话,她们应该是在月光下奔跑,而不是像雕塑焊在石头上,任凭月光灼烤。

“你现在才七岁,我真的希望你已经十七岁了。”

此刻她母亲疲惫脆弱。她背起她往回走。她一只手抓着母亲的短发刷子,随着她行走的节奏沉沉入睡。这个夜晚之后,她母亲重新果敢泼辣,对杨医生撒了个谎就进了城,不但堕了胎还上了环,面色苍白地出现在她爷爷家。那时已经接近晚饭时分,她母亲搂着她坐在靠椅上面带欣慰,她爷爷额外煮了两个荷包蛋,他们没怎么说话,三个人在渐渐变黑的屋子里平静安详。回去的路上,她的母亲走得比一个小孩子还慢,以至于杨医生劈头就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老子快饿死了。”

如果说胎儿是家产,至少有一半是属于杨医生的,她母亲就像私吞了家庭财产一样心里亏欠,安排她睡下之后,就去给杨医生煮面条。村里的男人没几个会下厨给女人做饭,有的是不会做有的是不愿意做,杨医生属于会做不做那一类,甚至拒绝做给自己吃,因为那是他女人的事情,他宁愿饿着肚子来指证她的失责。

杨医生将杯子扔到墙上表示他很生气,让杨医生更气的是杯子不但没有发出令人惊惧的碎裂脆响,还若无其事地在地上打滚。于是他又将矛头指向她,他眼里对她的那股剜意化作了语言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他认为是她的存在导致他事事不顺。

杨医生的话戳到她母亲的痛处,可她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那天晚上娘俩睡一个枕头,她听到母亲睫毛扫拂枕头的声音,似乎因为眼睫毛过度工作,第二天早上她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她在该煮早餐的时候却翻箱倒柜收拾东西,这时候她们家那狮子似的茅草屋至关重要,是她母亲唯一能去的地方。但是杨医生截住了她母亲的包裹,他们纠缠了一阵。她母亲站着不动,杨医生朝她母亲跪下来,她母亲转过身去,杨医生就挪却膝盖追她母亲。她母亲后来解散了包裹将东西放回原处。他们的早餐比往常迟了些,但也没迟多久,杨医生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她母亲提出杀掉那只不生蛋的母鸡改善伙食,杨医生二话不说就磨刀杀鸡。

杨医生一跪之后,她母亲傻了一阵,但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明白,一个随便下跪的男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对男人并没多少了解的她,注定要为杨医生那一跪的虚情假意搭上性命。

7

溪边荒地成为了行刑地。村里人很高兴能在家门口观赏处决死刑犯,但没想到厄运降临,本村诞生了一个流氓犯罪团伙,悲伤从八个家庭弥漫出来,笼罩着整个村庄。金小民是团伙里最小的犯人。罪犯们分两排陈列在军用卡车里,反剪双手,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人名与罪名。村里人早早地吃饱饭,就像端午节看龙舟般聚集在溪边等着这一刻。囚犯们仿佛在高高的舞台上,面对热情期待的观众,羞涩地低下被剃光了的头。她的七舅苗七娃也从山那边赶过来了。苗七娃跟他妹妹长得不像,葫芦形脸上窄下宽,两腮堆积着不满与愤懑,粗糙的毛孔里塞满了生活的艰辛。兄妹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眼窝深眼睫毛又长又翘。他的兴趣集中在犯人身上,对她并没多瞧一眼。事后到杨医生家吃饭,对子弹击中犯人,他们的身体怎么一颤、一震、一挺,最后瘫倒下来的景况,说得绘声绘色。

人们接受现实,悲伤渐渐散去。但金小民的母亲一直哭,头不梳饭不做丢三落四,冬天还没到头发已先降白霜。她母亲将照顾她视为己任,经常送菜送饭,聊天开导,但一年后金小民的母亲还是自杀了,她喝下一瓶敌敌畏。她母亲带她坐一身黄泥的汽车里晃荡了几个小时去探监,给金小民带去衣服和食品,咽下了他母亲的死讯,只说他妈身体不太好来不了。

说起来金小民进监狱还是杨医生的功劳。杨医生没料到自己打个小报告就制造了一死数囚,一开始心里挺惶恐,但是没人对他翻白眼吐口水,也没人为此愤愤不平,那些当初主张消灭她这个“邪物”的勇敢者这时也变得胆小懦弱。紧接着杨医生在村里的威信扶摇直上成了村书记,黑色公文包取代了医用棕皮箱,“杨书记”的称呼取代了“杨医生”,他不再背着棕皮箱游走行医,而是夹着公文包参加各种大小会议之余,坐在家里缓慢地给上门的乡亲看病开药。改嫁再婚的女人原本是像烂药渣,但这个女人要是成为书记夫人就另当别论。

孙老师在一个东边云彩橙红的清晨来到杨医生家劝她回校读书,这时候她说她智力超常,她多年的教学生涯中从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孩子,她也表示人们容易将天才与傻子搞混。她母亲和杨医生还是在陈列杨家列祖列宗牌位与毛主席像的堂屋用滚烫的芝麻豆子姜丝茶接待孙老师,孙老师表示会特别关照。杨医生就任书记时间不长,但已经迅速掌握了如何不言自威,尤其使用被烟熏似的半睁半闭的眼睛虚掩这扇心灵的窗户。

她母亲还是苹果脸加两把短刷子眼睫毛又长又翘,她拿出她的作业交给孙老师。孙老师像面对贵重丝绸般接过那页普通的作业纸,仿佛很小心指上的倒扦或指甲勾坏纱丝。检查过程中她的金鱼眼显得更为突出,渐渐地她的表情难以描述。她赞叹她是天才,赞叹着喝光茶水嚼着姜丝豆子芝麻渣,面带夸张愉悦地说,她水平比当老师的还高,看来只有等着教杨书记未来的孩子了。这句自找台阶的客套话使杨医生的眼缝顿时阔了些许,肤色白皙的孙老师霎时满脸通红,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然而正是她脸上白里透红的瞬间,杨医生微怒的表情随物赋形化作笑。

这时她母亲已经忙着放鸡喂食将鸭子赶到池塘里,错过了孙老师近乎娇羞的仪态,自然也没听见他们两颗心碰撞的怦然声响。她没往坏的方面想,没什么能动摇杨医生那一跪在她心里铸就的踏实。她也不在意“书记”这个头衔替代丈夫的职责,杨医生在她面前并不收敛他混合医学世家与为官的傲慢,她甚至认为那是一个书记应有的样子。

她的母亲是否进入了书记夫人的角色并不重要,不幸的是宣传小组下乡捅了她的娄子。

8

那是个油菜花金粉滚滚蜜蜂嗡嗡的好天气,也是农闲无事动物交配的躁动季节。暖融融的情欲随春风流动。以前人们讥笑杨医生的造人态势,现在庄严地操心杨书记的生殖繁衍,尤其是妇女主任段美玲,主动一对一协助她的母亲。段美玲过去是生产队的骨干,和她的母亲一起唱山歌对山歌也曾风骚也曾活泼,年纪上来职位改变她的脸就像罩了个面具肌肉都是死的,瓜皮发型毫不含糊地紧扣着头皮。

段美玲是杀猪高手,她家的墙壁上还挂着她手拿屠刀对准猪颈窝的照片。她曾与另一位配种先进分子结下姐妹情谊,那是一个专给母马配种的姑娘,日常工作就是伸手进母马体内揉摸卵巢,检测是否发情并进行人工授精。这位先进在工作中不幸被马踢中小腹后一直怀不上孩子,段美玲的各种交配受孕知识就是从她这儿来的。

当杀猪的光辉成为历史,沉寂多年的段美玲走马上任妇女主任,奉献余热的喜悦就在她奔走中的脸上熠熠闪光,她熟稔于胸的语录在劝导妇女终止妊娠的交谈中像鱼儿蹦出水面,既突兀又自然,因此显得恰到好处水平显著。

段美玲用扑克脸的表情给她母亲提供了一系列房中术,特别提到交配之后倒立并两腿叉开保持三分钟。她的母亲作为一个嫁过两次的妇女对这些闻所未闻,她想方设法不让精子着床,自然也没兴趣在床上练杂耍。当主题为“保护妇女身心健康”的宣传小组进村,拉她的母亲去现场时段美玲的面部肌肉意外灵活多变。她的母亲本来觉得这种事跟她没关系,可段主任夺下她手中的鸡食盆将她拽到了服务现场。

宣传标语拽弯了小树的细胳膊,横的竖的挂的飘的荡漾着热闹喜庆。屋墙布置成了生殖展览,各种与生育有关的图片色彩斑澜。女人们像好奇的雏鸡叽叽喳喳。被称为韩医生的短发女人强调政策之要,然后切入正题,讲完排卵期与XY染色体,忽以极为甜蜜轻柔的声调描述流产引产上环结扎对身体并无伤害,好像她提到的是一种糖果人人都该品尝。最后发放免费物品时女人们一阵骚动。嗅觉灵敏的人已经闻到了橡胶的味道。韩医生一边拿着样板解释盒子上的使用说明,一边微笑着目光扫视她表情憨厚的观众。这些盒子里的东西后来被孩子们吹起来经常飘浮在村子上空,像信使般传递着村里人的夜生活动态。

当图文手册、生殖健康指南被妇女们抢夺一空,韩医生的工作宣告结束,段主任上去跟她握手致谢,并向韩医生介绍了“书记夫人”。段主任娴熟地描述了书记与书记夫人长期努力皆白费的特殊情况,并恭维了韩医生一番,她忘了韩医生是人流和结扎手术的专家,最拿手的是终止妊娠而不是撮合精子与卵子。

段主任有本妇女生育簿,详细地记录女人的生育信息以及月经时间,她每天在村里走动殷勤观察子宫动态并及时解决突发问题。段美玲的热心,是她母亲的灾难。因为韩医生有一本妇女手术花名册,比段主任的生育簿更为详尽有序,几时堕胎,几时引产,几时上环,连麻醉师护士的名字都一清二楚。她母亲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描述中占有一席之地,简要说来就是:

苗九妹,育有一女。怀孕两月。堕胎。上环。

也怪她母亲的名字太特别,秘密就这样暴露了。秘密悄无声息地飞呀飞,飞抵杨医生耳中要等到来年秋风起秋叶黄。这期间杨医生有足够的时间将自己的生殖器插入孙燕裘的幽暗处,她的母亲有足够的愉悦哼着小曲梳理她的两把短刷子浑然不觉。

9

她这时已经十二岁,无法把稻秧插齐,也不能像她母亲那样让镰刀在收割时发出嚓嚓的节奏美妙的声响。但杨书记及其家人不须亲自下地,只要他定下哪天插秧哪天收割,那几亩自留地就不够村里的热心人忙上半天的。这时她的母亲就会煮一锅灶火饭,将锅巴碾烂倒上米汤搅成粥,大盆辣椒炒肉摆在桌子中间,守护周围的是茄子豆角炒辣椒,对他们付出的劳动表示感谢。她的母亲成为书记夫人后,处理稻谷上缴公粮之类的后续也不用操心了,总有人自愿出力,而且下手不快就会被人捷足先登。

杨医生在家宴中放下了书记的威严,就像脱下正装换上闲服,表现具有亲和力的医学世家风度,引导着桌上的话题。桌上的奉承话使杨医生头顶的荒草生机勃勃,他需要不断地用手去抚摸并使它们安分服帖。

她母亲作为书记夫人也附带收到很多漂亮话,人们不吝好词好句打扮她,在别的场景下对她的议论则不堪入耳。最难听的是,说她与杨医生勾搭成奸合谋害夫逍遥法外,除了死人,没有一个不对她母亲磨牙的。人们还说杨医生有一双睁不开的种猪眼,原来要借看病的时机摸女人的胸,当了书记后是别人送上门来让他摸,孙燕裘就是他们确信的一个。

原先人们议论这个三十多岁的未婚大龄妇女有没有性生活,后来就有人看见她和杨医生具体的性生活,说孙老师的长头发散开来像毛毯般盖着两具赤裸的躯体,场面阴森诡异。有些不解风情的人对于孙燕裘压在杨医生上面的景况表示不解,堂堂的村支书怎么会斗不过一个女人。

很难讲她的母亲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情,反正夫妻间没暴露这方面的矛盾。杨医生跟她继续造人,但多了顺其自然的意味,因为他已经开始在希望的田野上播撒种子。她的初潮就在这期间到来,她母亲对此百感交集,她这时已经散开两把短刷子烫得蓬蓬松松的配得上书记夫人的洋气,只是成为夫人之前刻上她苹果脸的生活难以磨灭。

她爷爷一命呜呼时谁也不在,不知道他是夜里几点钟死的,抹尸换衣时关节折出脆响。丧事简单仓促,好比滚进席子往坑里一扔完事,只不过水泥棺材扔起来费劲,要十六个人抬到墓地才了结了他。这种草率凄清与他亲自精雕细刻繁花堆锦的棺材很不相衬。这合乎他的理想,毫无埋怨静静地躺在清风中,等着野草从他的坟堆上长出来,没有人用鞭炮或哭泣去惊扰他。

她已是成人的身高,在杨医生家格外显眼占地方。她母亲总是保护她。她不知道,再过一年多,她那头发蓬松脸色红润的母亲就要离她而去。她那时只知道透过木格子窗看秋日长菊花黄,麻雀亲昵飞上飞下。她母亲教她煮饭做菜,训练她自力更生,比如挑水担柴捆草码砖,告诉她什么季节播什么种,点豆要挖坑,苦瓜要搭棚,南瓜藤爱爬坡,丝瓜种在塘边长得更水灵。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农妇,试图率先解决她未来生活中可能遇到的难题。

她母亲和杨医生的日常生活没什么可描述的,杨医生一心要延续医学世家香火,面对妻子每个月来临的例假心里备受折磨,他们婚姻中潜藏着秘密风险。孙燕裘那里的希望也一次次破灭,杨医生撒播的种子未能在女人肥沃的土地扎根,倒像薄公英一样随风飘散,这让他莫名地恨风,一起风就要骂,要是风刮得呜呜叫,他就摔东西表示愤怒。

杨医生就是在地坪里的草屑尘灰被一阵龙卷风卷扫时对妻子大打出手的。

这一天杨医生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孙燕裘去医院检查了,确认先天性无卵巢,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女人一生都没有嫁出去。第二件事就是关于她母亲堕胎的那只蝴蝶终于飞来了,蝴蝶是怎么找到杨医生的无须细说,总之没有一朵花会阻止蝴蝶翩翩起舞,一个女人贵为书记夫人却不履行传宗接代的职责,人们巴不得杨医生发现她让杨家断子绝孙的歹毒,将这个不懂谢隆恩的寡妇打回原形。

当时的情形是,杨医生像一头中枪的狼龇着牙低着头下巴前伸但并不嗷叫,他那两条曾经下跪的腿一步接一步像踩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般将妻子逼到死角,在杨家列祖列宗牌位前扬起巴掌扇过去,打得她脑袋撞到墙上嘭的一响,这声响带来快意,他揪住她的头发,让脑袋与墙面持续发出让他愉悦的撞击声。

她母亲完全被自己擅自处理了子宫——这一份家庭共同财产的问题亏欠感所控制,她理解杨医生的愤怒,因此她像个布偶歪在墙角毫不反抗。她想着这一刻不会没尽头,如果他揍她一顿了结此事,倒也搬走了她心上的石头解放了她。但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最大的失败就是从没认清向她下跪的男人,轻信了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古老传说。那个总是知道该怎么做的女人除了用双手抱着脑袋没做别的,她本可以跳起来一头将施暴者撞倒在地,扑上去嘶咬他,用她那双拎得起一大桶尿水的右手握紧拳头,揍那张发了酵的面粉脸,这样杨医生就没有机会抓起那根旧木条抽打过来,她不用发出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木条上的锈钉子也不会像扎萝卜似的扎进她的肉腿。

她母亲像一只待宰的鸡,正是这股柔弱助长了杨医生的气焰,也给了他充分的时间用他那双贵为书记的手抓住了致命的武器。一根木条一颗锈钉本不是要命的东西,当它们作为木条和钉子本身,危险性渺小到可以忽略,一旦与杨医生组合使用,就会法力无边。杨医生心里的仇恨化作钉子上的锈渍钻进了她母亲的肉体,他任由病菌滋长蔓延消灭她苹果脸上的红润光泽,破坏她的整个身体机能,照旧夹着公文包出去开会并且一开开几天。

事实上即便锈钉子扎进妻子的肉里,即便杨医生不履行丈夫的职责,他只须尽一点医生道德她其实也可以不死。她那声惨叫非同寻常,吓得杨医生松开木条退了几步,他仔细观察他的猎物,没想到她像个气球一击就爆,他感到失望,带着索然无味的败兴丢下猎物去吸烟喝茶犒劳自己。

这时候趴在屋上角的广播结束了铿锵豪迈的长篇评书《杨家将》。她母亲拔下钉子发出一声号叫。她躺着不动,好像很疲惫很眷恋泥土的潮冷,几乎要陷了进去。一只苍蝇在她头上几起几落,最后停在带血的锈钉上,兴奋地搓腿搔头,用它的舐吸式口器贪婪地吮吸那腥甜美味。食腐的苍蝇预示了她的死亡,然而她并不知道,她对这绿豆大的伤口并不在意。她很快单方面结束了这次战争,擦干血迹系了腰围巾,瘸着腿去给母猪接生。

猪牢屋那唯一的小窗像井口,从井口望下去,可以看见她母亲坐在稻草上安抚待产母猪的情绪,她轻轻抚摸着母猪肚子,一路追过来的苍蝇,在她周围嗡嗡地练习胆量,并且很快粘上身来。

杨医生走进了猪圈,光线随之变得更加幽暗。他没问她的伤口是怎么处理的,也没查看伤口情况。他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好像在观看母猪生产。但这个直立的身影使母猪感到不安,它总想挪地方,她只好加倍抚慰,并对它说着那种她对别的产妇说过的话,这些话通常没有实际帮助,也使眼前的母猪变得更加焦虑。

这时候杨医生朝母猪跪下开始长篇大论,那一番混合着眼泪鼻涕的话,说的全是无后的耻辱,并因为愧对医学世祖扇了自己两耳光,要是不能够延续杨家香火,他将来也没脸见列祖列宗。他这时不再像打人时为多年来浪费大量的“精兵良将”痛心疾首,也没有吼叫着要她归还他的“千军万马”,他态度低下神情软弱,好像匍匐在女王的脚下,哀求她点头交出子宫权。他甚至提起过去送给她的那些珍贵猪肉,帮她男人看病吃药,他说他当时做那些虽不是图什么回报,但你苗九妹至少也不能恩将仇报。

杨医生几乎把整个人生说了个遍。她的母亲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失去了那头母猪和应有的猪崽,猪圈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血腥味。

10

杨医生说那句关于绝后的话时,也许他脑子里涌动着秘密害死她父亲的种种细节,不自觉地说出了内心的隐忧,担心他女人知情并以这样的方式加以报复。这个时刻盘算着的赤脚医生像艺术家一样敏感多疑,他轻易抓住了每一次机会装扮自己的人生,并将其涂抹得与众不同。他从时局中学到的远比从他赶种猪的前辈那里继承的深刻,他称自己青出于蓝胜于蓝。

妻子将金属环栽进子宫,丈夫如果选择离婚而不是将锈钉子拍进她的肉体,她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还没有什么人离婚,离婚和同居这种表现开放的词语还没出现,作为村书记的杨医生在这个事情上不可能率先树立负面形象,因此他选择下跪或将锈钉子拍进女人的腿。

她母亲能做的就是在伤口擦抹锅灰,过去她也用这种偏方止血,但这种偏方似乎充满阶级意识,拒绝服务书记夫人的伤口。没多久书记夫人言行异常,她的颌部和颈部僵硬,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事情激怒,但隐而不发。人们以为她闻到了孙老师留在杨医生身上的体味,连杨医生也出了几回虚汗,担心他在别的子宫里所做的事抵消妻子的堕胎之罪,一旦她心头的债务清除,他不确信他还能掌握大局,但没准这也是刺激或惩罚她的最好方法。他不再探访孙燕裘无用的子宫。不久传说有人看见他从段美玲家后门出来,那时段美玲的丈夫刚刚收工,正赶着牛扛着犁蠕动在远处的田埂上,耕地耗尽了他的全部能量,脑子里想的是吃饱饭将身体放平在那张雕镂花纹的祖传旧式木床上,他八辈子都不会想到村支书也在这上面躺过。

她母亲很快变成一个攥紧拳头面带苦笑的人,不时停下来认真呼吸。人们很少看见一个人内心的痛苦会扭曲她的外貌,因生气而面部抽搐,肌肉痉挛。他们乐于欣赏书记夫人默默承受的样子,仿佛那是应付的代价,同时又希望她脾气爆发,撕破杨医生的脸皮,与孙燕裘战斗,与段美玲战斗,与所有潜在的情敌战斗,这样的大戏才是最欢乐的。

破伤风的病症和婚姻中的煎熬过于相似,直到她母亲用溃烂的伤口宣告死亡,人们才知道悲剧以喜剧的形式蒙蔽了世人的双眼,震惊之余看清了温柔肥白的杨医生内心的冷酷。她母亲死前一直跟她说话,她说了两天两夜,那些混乱的语言除了证明她意识模糊以外毫无实用价值。

段美玲主动过来帮忙擦身体换寿衣,眼泪掉在化纤质地的寿衣上,像雨水击打蛇皮袋子。也许她母亲堕胎上环的消息之蝶是段美玲带回来的,也许面对她的尸体想到她们年轻时的友谊,对自己言辞的不慎产生悔恨,也许她流的只是简单的、人之常情的泪。

她七舅来了一趟,照旧对杨医生点头哈腰,感慨自己的妹妹福分太浅。他好像专门来表达这个的,也没正眼瞧她,然后赶在大雪封路前打道回府。她母亲临死前将偷偷积攒的两百块钱交给她,这笔钱却被诬为偷窃的证据,杨医生将钱占为己有,说她是个贼,将她赶出家门。她在茅草屋用母亲教她的方法生活,在后院翻地播下菜籽,眼看着就结满了茄子和辣椒,在炎热的夏天长得滋滋地响。某天夜里,一场不明缘由的大火烧掉了茅草房,人们被从未见过的壮观烈焰迷住,静静地看着火势由盛转衰。

没有母亲,她无家可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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