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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小城

2023-02-20刘同俊

牡丹 2023年9期
关键词:二爷指导员姑姑

刘同俊

祖父带我去见他堂弟也就是我二爷的那个早晨,天上零星地筛下几点小雨,说停就停的雨滴子跌在地面,水滑滑的,像是秋天。车窗筛出几块黄苍苍的稻田,稻茬一律朝天昂着头,意犹未尽的样子。山很有些大,河流淌水的声音从原野穿过,透进车里。我斜靠在窗口,大巴车上顶着蓝色粗布帐篷,架子上的包裹外溢出几束竖条的背带。砂石路蹭着车胎发出单调的回声,碰着我的某部脏器鸟一般飞起来。

路过的这座桥并不很大,传说倒不少。身着蓝装脚踏解放绿的大爷和车上的人拉起了闲话儿。他说,当时一个老乡在中部某省当省长,为了建这座桥,从水利厅调运土方数万吨,昼夜赶工,硬是在母亲河两岸架起这条石龙,单拱跨度仅次赵州桥。不过,这位心念家乡的人,却在大桥竣工当日病逝……关于死亡的发蒙,我正是从这些地方开头。然而,在多年后的一个春上,我祖父在老家驾鹤西去,却给了我最直观的视觉冲击:一个干瘪老头,歪着身子倒进床里,灶弄的烟头刚烧完,我记不清还冒不冒烟,他就那么去了,安静,突兀。

烧夜饭锅时,我说头一天,母亲交代我们去小城捎带些果子,蜜桃罐头和米糖。米糖要锉刀凿的,她说,别的不要。谁知道米糖是麦芽糖,只晓得好吃,为几颗米糖,光棍条子卖小挑,颠步六十里地到小城,不在话下。光棍条子我二伯五短身材,长一双巧手,花鸟虫鱼到手都活灵活现。废了的输液器管子经他双手一编,全成了小玩意儿。搁现在,想着都后怕,好些病都是血液传播的,更不必说耸人听闻的艾滋病。二伯的小挑,瓜子竟有小毛头这个牌,我习惯念成丫头片子,惹他躲在矮屋一角露出豁牙笑,连说几遍侄儿好笑。想必他跟祖父差不离,隔三岔五要往小城赶。母亲说,我祖父没坐性,隔几日不趟路睡不安稳,我可不兴这样。

那山洞顶上刻了四个大字,年代久远,我没看到写的什么,车一晃就滑了过去。新做了冻库,藏着一年四季的山货。每次靠近山洞,我都感到一股杀气,浸入骨髓,在我混淆实幻的梦境,仿佛有条巨蟒在飞呀飞呀。大桥横跨一条河,一条小城的母亲河,两岸到了秋天,落英缤纷,一派桃源风貌。

祖父穿着黑呢子大衣,端坐在窗沿,抽着烟,烟气顺窗沿而上,碰到窗外的冷气,化作蓝幽幽一层,亮闪闪的。似乎是南阳茅庐牌,有时是芒果,一时又是红塔山,我想象从西南边陲,到中原腹地,那些波浪起伏的烟叶蔓延在一起,某一天就被他带到了我家。他吸烟时总会闭上眼睛,像是享受某种佳肴。烟雾顺流直上,一时被窗玻璃阻隔,回来的几朵烟,原路返至祖父的脸盘,看得见他剑眉耸峙,鼻翼翕动,手举在半空,落下又举起。单调而机械的重复中,祖父换了几茬烟,一盒烟不到几分钟,就灰飞烟灭了。

去小城是一件兴奋的事,像水里浮起沉落的气球,我捂着自己一颗咯嘣跳的心。在一个乡村少年眼里,世界重山阻隔,溪流环绕,脚总是太小,路太遥远,我们的行走充其量是蚍蜉撼树。当某一天,大人对你说,走,赶集去,你的心情得有多舒展。更别提,这次是要去小城。

小城里有我的牵挂,有祖父的牵挂。除了我二爷,城郊派出所指导员那是跟祖父一起泥里混大的人,他把他们挂在嘴边,时不时提及童年一些事。我二爷是忠厚人,混学堂时出了名的好后生,聪颖好学,在福田寺私塾属一等一的高足,十八岁考入中师,身材也极高大;指导员体形仿祖父,在小城而言,是顶级大个。指导员当过抗美援朝的兵,交通兵,盒子枪不离腰带,警服不离身,英武的相貌远近皆知。我二爷和指导员都在城郊乡工作。

车过大桥不远,南河小桥掩映在一片峰峦中,那个抗二条的大爷摇晃着下了车,留下一个高大背影。车嘎吱一声,自动关了门,老旧的引擎呼呼响起来,沙尘落地,尘土飞扬。蜿蜒的柏树随路势起落,山影映在玻璃上,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笔挺的电杆架着凌乱乌黑的火线,黑压压地坐上一群麻雀子。

黑白电影镜头在转,祖父和我路过一个叫祝家庄的小庄,白墙背对公路,一种怪怪的感觉,谁种的几丛蔷薇花异常显眼。两溜法国梧桐树,分列左右的高树枝丫交叉在一起,捂得严整划一,天空瞬间缩小,余下一角。车走得缓,像黄土高原上人们说的“缓下”,但车不能缓下,缓下就走不动。车后背只大包,携着风的响声,直挺挺往前走。没人,包括我自己,也想不到会与前面这个村结缘。两岔路口一个急转弯,前看不见后,后看不见前,拐过一片矮小的稻田,数不清又转了多少弯,倏地,就转到城郊乡山洞。

头天晚上,母亲给我用油茶渣滓洗的头,祖父说头发看起来挺柔顺。我看不到他说的对不对,那会儿从窗户看到的我,不一定可靠。黑洞洞的山洞直通城郊乡,雨天渗水,晴天避光,我从这里经过,没见多少阳光浸透。洞顶挨挤一些村庄房屋,该长树的地方长树,生草的地方生草,鸡鸭在头顶飞,鸟雀在树梢唱歌,成群的绵羊咩咩撒欢儿。高大的祖父健步走前,我吃力地跟后,我是追着他上到城郊乡家属院的。从菜园老远传来他堂弟媳、我二奶的笑声,我被这样的欢笑声包裹着,嘴里含着糖似的,一路小跑去二爷家。

一条小弄横在城郊乡家属区,铺着牛毛毡的房顶上偶尔撒落的小物件,胶剪,皮卷尺,对刘姥姥进城样的我,魅惑不浅。停在墙角旮旯里浇菜的水桶,尚在泛着淡淡的水痕,湿漉漉的锄头上未退尽的泥尘,无不显示着这户女主人当过生产队长的履历。我二奶亲热地摸摸我的头,把我爷俩让进屋,我们几乎侧着身子进入这个科级干部的家。一个天井院,小院被女主人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斜搭在墙壁的竹篙上,爬满蓝色豆荚花,地上扣了一个花坛,几朵牵牛花探头探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暗黄的机砖垒砌一处,呈八角状,应是祖父堂弟的作品。

我祖父是国字辈,在这里我又看到了数张国字脸。二奶旋即迈脚去屋下政府院,不久我便见到了二爷,他是一个魁梧的男人,高鼻梁,操着城郊乡口音,走路带风。一见到祖父,他就差没来个熊抱。他一把我举过头顶,亲了又亲,才放到地上站住,又魔法师一样,一时变出大白兔糖、米糕、小毛头瓜子,那都是我平日想见见不到、要吃吃不上的美食。

二爷家的儿子,也就是我叔叔,比我大不了多少,他是一个黑胖的男孩,运动装,大高个,从屋里缓缓走出。他屋里席地而坐的一班玩具,站的站,倒的倒,歪的歪,竖的竖,横的横,全朝着我的眼睛看过来。叔叔主动拿过变形金刚,让我玩了一回,再玩一回。姑姑明显大我一辈,那会儿正被婚姻大事困扰着,沉默寡言。不过,她倒是喜欢带叔叔和我一同过桥去对面步行街上的繁华地儿。

步行街建于1986 年,姑姑说去觅几样繁华物件儿,让我也当回城里人。叔叔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跨过解放桥,侧身从枫香树林边擦过,进入朝阳门,犄角旮旯露出一条小街。成百青石条躺在当年老城关城楼深处,沿石街鳞次栉比地立着两爿门店,门店外是一层小货铺,再外一层是些城郊乡的菜农临时搭建的摊子,整条街没一处余地。

我还看到了一个身着道袍的人,姑姑说,他是黄大仙,面前一张八仙桌,地上盖张八卦图,号称知古通今。叔叔说,他的本事是假的,至今连个媳妇也没有找到,可笑吧。叔叔一边说,一边撇嘴儿,显见是个不怎么信邪的。

刚有热干面的铺子里,尚有些娇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儿。头天晚黑才去汉口,次日打早到汉正街,搞上几口袋地摊货,拿到步行街一摆,引来无数看客,大多数并不买,只瞧瞧。瞧瞧心里就舒坦,谁让这都是大城市货呢?叔叔说,都是汉口货,也有说是南京大桥的生意,没个定准。鸡毛掸子应该是附近潢川人的手艺,琉璃子儿是红安人造的,菊花盘子是黄陂人烧的,花草树木都归卜塔集来的,鱼虾全是湖湘大地产的,瓷凤凰竟然从石家庄运来。老街坊一问一个姓刘,再问一个姓曾,仿佛繁华地儿都是曾、刘二家的地界儿。

叔叔轻车熟路领我穿街走巷,过地摊儿,穿弄,追着跑着,嗷嗷叫。散养的猫狗,流浪的白鹅,灰色的家兔,豢养的烈犬,笼中的鸟,遛鸟的退休老干部,在我们视野里放电影,一会儿黑白,一会儿彩色。竹蜻蜓一抡,飞到半空。哈一口气,纸飞机飞过头顶,坠向邻家铺子妞儿身上。

空气中弥漫火炮枪的硝烟味儿,寒风穿透石街道,硬生生打在法国梧桐树梢上吧嗒作响。叔叔指着不远处,一架打开的木匣,夹层里挂满锉刀,米糖!米糖,是母亲说的那种。我望见叔叔从裤兜翻出一沓毛票,一分的,五分的都有,一角算上大钱。到底是城里人,大气。舍得花钱,一气儿两斤装,一溜儿带回城郊乡家属院。把米糖包好藏到兜里,他又说,前面有家卖罐头的,各种味道。

兴致被彻底激发的我,打了鸡血似的。繁华地儿的最高楼层,旱冰场里,叔叔和几个城关少年溜旱冰,一会儿就全忘了时。随即,听到满街巷都是姑姑喊吃饭的声音。姑姑大叔叔一旬有余,一双大眼睛提溜转,有些黑,善良到走路担心踩死蚂蚁。她满口城关话,继他堂弟之后,算作城二代。姑姑扎个大辫子,顶上系着红皮筋,脚上踏着一双黑布鞋,在街巷中寻找我俩。她的喊声,一阵一阵往街中央涌动,穿透屋顶,横过劈叉巷子,都灌入我们的耳朵。

那时的少年,几个耳朵不是摆设呢,叔叔怪声怪气唏嘘,别理她,再玩会儿。这可急坏了姑姑,她喊得更加欢实,满街都听到有人喊一个传儿的人,传儿,传儿,直到叔叔现面,街坊才知道这个传儿,不是别个,正是我那淘气的叔叔。为了不让姑姑跟上我们,传儿吆喝,一、二、三,跑!我便跟屁虫一般,屁颠屁颠跟着叔叔跑起来。顷刻消失在河岸上,柳林外,山洞的入口。

偶有几朵光渗入阴暗的山洞,叔叔拖着装载米糖的裤兜,捂着袖管,一副开心样。一边跳,一边吹口哨,一路吹奏到大院。我二爷早已坐到铁皮四角桌前,祖父的酒已被斟满,几滴洒在桌上,顺光一侧的酒花闪着亮。乡石书记端坐次席,陪祖父一沓一沓聊着天,等我们一道开吃。二叔,二叔,门房里传来指导员的呼喊,我来迟了。没事,刚刚好,酒刚倒上。说完,我和叔叔闪身进来,一脸的戏谑。没人责备我们,石书记端起酒盅,来,头一杯干了。四人,四只杯子,叮当一声,碰在一起。酒便流淌在大人的胃里,酒香满屋子飞扬,弥漫开来。指导员酒喝得没尽兴,就倡议大伙唱酒,行酒令。自己少喝,别人多喝,游戏中的人都这样,生怕喝不好客人。祖父酒量超大,半斤一斤不在话下,但每次,总是他先喝高了。喝高了,他就开始前朝后汉地咋呼,把自己弄成聚会的主角。石书记爱喝酒,量不大,起酒令不饶人。指导员稳稳拿下半斤酒,身子斜靠沙发上,呼呼睡去。时而,女主人去厨房热菜,我和叔叔夹上几筷头子菜,囫囵几口吃完,便上到屋后山包,玩新做的竹蜻蜓,两手一抡,竹蜻蜓飞得老高老远。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蛮荒时代的游戏,被我们重演。祖父微醺,沉醉不知归路,晚霞升,夕照满山坡。踏着最后一抹夕光,竹蜻蜓也累了,掉进夜色中拔不出腿。日间忙于玩乐,至于陶醉嬉戏深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国宽,女主人一句喊,把人从山坡喊回小院。国宽正是我二爷。晚风袭来,小院里酒醉者渐次苏醒,夜晚再战。

路过牛毛毡屋顶,昏黄的灯光照在粼粼的瓦片上,那把小剪刀还躺在那里没动静。叔叔一骨碌进屋,拉着我的手,紧紧上衣拉锁,忙不迭安排小城夜生活。四角铁皮桌被抬到院中,菊影摇曳,二奶抹好桌子,摆上碗筷,不久院中响起热闹的斗酒声,此时少了石书记,指导员仍在。整完酒,指导员和祖父斗起来象棋,我二爷坐一边观战,为选手续水。

这次,叔叔和我走的是另一条路。从山洞顶边滑下,顺一条侧边小道,过枫香树林,到的繁华地儿。步行街张灯结彩,白日的货摊觅不见踪影,铺子却搬不走,里面仍然热闹。米糖摊子撤了,我才想到叔叔的米糖。叔叔提醒,不急,回时给你带着,你放心。这个“回”,浇了我一头水。我哪里想回?我巴不得不回,就住在这儿,等过年。姑姑又出来找我们,喊我们。入了夜,街道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有些寒凉。不久,因了滑旱冰无趣,姑姑接手我,带我走上一条温柔的玩耍之路。姑姑上了班,有些积蓄,给我买了不少玩意。会跳的猪,会叫的兔,会飞的汽车,都有。姑姑还把我介绍给她的一些朋友,一口一个侄儿。

怎么从小城回乡,我的记忆已模糊了。那是我小学最后一个秋天,翌年去镇上读中学。似乎一夜之间,我的童年结束,叔叔考入商校。过了好多年,姑姑才找了个对象结了婚。不过,结婚后不久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她所有嫁妆和积蓄,父亲陪嫁给姑姑的新潮电扇也毁于那场火灾。

政府家属院搬离,我二爷从城郊乡副职退下,在先前繁华地儿买了一套商品楼。山洞被掘土机抹去,一些大地产公司项目入驻小城,参差起落的家庭院子被剃了平头,极高的山顶还零落几家小院,基本少人居住。企改改掉了祖父、父亲两代人的饭碗,真应了那句话,时代的一粒灰压在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那年祖父回乡务农,而我考上了小城的重点高中。

零落在小城四面山坡的小院,是小城不多的历史灰烬,让我想起去小城的那个早晨,雨一直在下,从未停过。旧电影播放着,祖父还在大桥边、汽车上,抽着烟,谈着去小城的事。头天晚黑,母亲还要给我洗个头,我把一袋米糖带回家,为妹妹打牙祭。而祖父、二爷、二奶都上了家乡的山,静静沉睡于山水之中,清明节我和叔叔会去上坟,然后我们一同去小城,一起回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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