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黄雨欣

柏林的六月，明净的天空飘浮着一团团硕大的云朵，绚丽却并不炽烈的阳光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涂上一抹祥和的色彩，街头三三两两的行人自觉地遵守着政府规定的1.5米社交距离，从他们淡定的神色里，丝毫感觉不到这场似乎一夜之间席卷了全球的瘟疫所带来的恐慌。经历了整整四个月的餐饮业歇业期，柏林人迎来了夏天的同时，也迎来了聚会解禁令，也就是说，只要防护得当，三五亲友故交还是可以适当相聚畅聊的。

禁足期间，几位平时活跃在柏林华人社团的积极分子不能像以往一样，日日辗转于各类经济文化交流活动中推杯换盏迎来送往的高亢气氛里，这些侨团的活跃人士大都来自江浙、广东一带的农村侨乡，和他们的祖辈一样，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脑筋活络又肯吃苦，生意无论大小都能做得风生水起。这不，憋了整整四个月的他们得知小湘江中餐馆重新开业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互相约着前来聚首，他们坚信，疫情不会总是这样嚣张，等风头过去，和国内的各项业务总得继续做下去，该牵线的牵线，该投资的投资，或者拆重金为家乡建设捐款等等，在他们心里，唯有这样才不辜负在异国他乡拼搏一场。

中午刚过，戴着口罩的哥几个如约在小湘江餐馆碰面了。限制令刚刚解禁，餐馆的客人不是很多，原来摆放密集的餐台也间隔着拉上了红胶带，以示严格落实政府规定的社交距离。与以往不同的是，门口新设了一个电子点餐显示屏，只需手指按照屏幕上的指示标在上面轻轻滑动，图文并茂的前餐、正餐、餐后甜点、各类酒水就可任意选择。显示屏旁边还贴心地备了一瓶带喷嘴的消毒液。

几位左右移动着手指点完餐，发现小湘江新换了领班，是一个身材适中且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虽然年轻人的下半个国字脸被口罩遮住了，那层淡蓝色下面的轮廓还是能够让人感觉到他周正的面貌，薄薄的口罩更突出了那双灵活的眼睛。年轻人将他们引到一个靠近金鱼缸的座位，几位常客知道，这是小湘江的雅座之一，看来这个新来的领班还算有眼力。

“这么先进的点餐设备肯定是目前柏林中餐业的头一份！真看不出，阿秀还挺时尚的。”其中一个矮墩墩的男人赞叹道。

“那是当然，阿秀是谁呀？别看她文化不高也不年轻了，可就是挡不住高学历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为她出精出力，要不她一个女人又拉扯着不知爹是谁的孩子，怎么会把一个小湘江经营成柏林头一份正宗湘菜馆？连国内的代表团到柏林都必来她家打卡呢！”另一个秃顶男人接口道。

“唉，阿秀人聪明又勤快，这些年可没少挣，可惜总是被高学历的小白脸骗色骗钱，估计除了这间店，她也没剩下什么了。”一个鼻头红红的男人接口道。

“你老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就凭阿秀的实力，一个加强连的小白脸都养得起，再说了，都是你情我愿的事儿，谁骗谁还不一定呢。”矮墩墩男人不以为然地说。

“你们就这样大声讲阿秀的八卦，当心老板娘听见唾你一脸！”戴着变色眼镜的男人一直没参与这个话题，适时地阻止道。

略知根底的哥几个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小湘江女主人林阿秀的时候，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南方口音传过来：“让我看看，这都是谁在嚼舌根呢？等你们这些“散财童子”把钱都祸害光了，就来投奔我吧，老娘的加强连正好还差几个人，只可惜你们哥几个又老又没文化，还真不合老娘的胃口！”

随着声音，个头不高，细眉细眼却巧笑盼兮的老板娘林阿秀一只手拎着黑色的香奈儿小皮包，一只手甩着一把奔驰车钥匙从门外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众人纷纷站起身，寒暄着逐一与阿秀碰着胳膊肘代替疫情前的握手拥抱，还不忘纷纷夸赞阿秀有本事搞出的时尚点餐设备。阿秀面带骄傲地说：“我哪有那本事啊？这都是我的新领班一手张罗的，他说疫情期间取消老式的菜单，避免交叉感染。对了，他可是学经贸的高才生呢，今年才28岁！”阿秀招呼着大家落座，回头招呼新来的领班：“君儿，给各位老板开一瓶香槟，我请客。”语气里透着亲昵。

那个被阿秀唤作“君儿”的小伙子应声过来，动作麻利地开启了一瓶被称作德国香槟的“Sekt”，随着“砰”的一声，各位老板的高脚杯里陆续泛起了洁白清香的泡沫，“来来来，阿秀，哥哥先敬你一杯，祝我们的女中豪杰财源滚滚，永葆青春！”“阿秀姐，我也敬你，祝你桃花朵朵，早生贵子！”大家哄笑着向老板娘阿秀劝着酒，阿秀酒量一向不错，来者不拒，将第一杯一饮而尽，刚要接过第二杯，前来上菜的君儿一把夺过酒杯，扯下口罩一扬头，整杯酒就进了君儿的肚子里。君儿喝完，把阿秀的酒杯顺势端走，回头冲大家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对大家礼貌地说：“各位老板请慢用，阿秀目前的身体状况不能多喝，等我忙完过来替她陪你们吧。”

君儿的话令几位面面相觑，再看阿秀以往窈窕的腰身此时有些臃肿，其实，阿秀刚进门时就有人发现了端倪，只是大家都是男人就没往别处想，还以为一向忙碌惯了的阿秀疫情期间闲出了水膘。迎着几位质询的目光，阿秀也不隐瞒，直言道：“行了别看了，就是有了呗，预产期在十月份。”说着，头向吧台的方向一摆：“张君的，他长得好，智商高，他的孩子，准没错！”

“阿秀，你这回是来真格的？和那个西门子的博士吹了？”矮墩墩的男人问道。

“人家老婆孩子来团聚了，我还能硬霸着不成？啥吹不吹的，以后若是能当亲戚处也好。”说这话时，阿秀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失落。

红鼻头打趣着：“好你个阿秀，老牛啃嫩草啊！这个张君，和你家艾米莉的年龄差不多吧？这可不是姐弟恋了，将来要是一起过日子，艾米莉是喊他爸呢？还是哥呀？”

“我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里是在德国，大家喊名字就行了，谁像你们那么老土，还排行论辈的。再说了，我们只是一次酒后失控，既然有了，我就生下来，根本没打算结婚！”阿秀嗔骂着扬手作势欲打下去。

“阿秀饶命，我们是无所谓，反正你和谁生孩子都是喊我们大叔，只求你能过了你家黑珍珠艾米莉那道关！”

提到艾米莉，阿秀不由得幽幽地叹道：“唉，这个小祖宗啊！”

坐落在柏林富人区的小湘江中餐馆有些年头了，老板娘林阿秀是有过婚姻的，中国南方乡下人结婚早，当年阿秀和新婚丈夫阿丰一起通过侨乡的亲友帮忙，辗转来到德国落脚。阿秀小夫妻东挪西凑了一笔钱在闹市区开了这家小湘江中餐馆，那时餐馆的规模还不大，但也足够养活他们的小家庭了。阿秀经常和阿丰满怀憧憬地说：“我们还年轻，在德国，只要我们肯吃苦，将来就不愁没有好日子！你人帅气脑筋又灵活，我不丑也不笨，我们一定能生出聪明漂亮的宝宝。我们没条件读书，将来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在这里享受最好的教育！”说这话时，阿秀一定是对他们这个飘落到德国的小家庭充满了信心。

暑假的时候，很多老顾客都带着孩子出门度假了，餐馆的生意就相对冷清了些，阿秀就给打工的女学生放了假。老板阿丰见阿秀一个人也应付得来，也出门采购去了。这天，阿秀只接待了几位零零星星的散客，索性也让在天井里吸烟聊天的两位后厨师傅早点下班，自己清点了当天的营业额后，锁上了店门，比以往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回到家里。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阿秀赫然看见门厅里摆放的一男一女两双鞋子，男士皮鞋是自己丈夫阿丰的，女士平底黑布鞋虽不是自己的，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因为，那是阿秀亲手送给自家店里跑堂的工作鞋。此时，卧室的门紧关着，阿丰和女学生肉搏正酣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地敲击着阿秀的耳鼓，阿秀一声不响，呆呆地坐在客厅里，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

也不知过了多久，卧室的门开了，当满脸浓情蜜意的阿丰和女学生看到像尊冰冷的雕塑一般端坐在客厅里的阿秀时，瞬间，二人也僵成了两尊雕塑。

从那以后，阿秀就没有丈夫了，小湘江也就属于阿秀一个人了。在阿秀的苦心经营下，小湘江很快就还清了债务。像阿秀这样的女人身边是不乏追求者的，这当中也不乏各路“高人”，面对这些人递过来示好的橄榄枝，阿秀有选择地接受，并以年轻女人最直接的方式给予回报。后来，经过“高人”指点，阿秀改变了中餐在柏林以开在闹市区、价格低廉且不中不西的定位，把小香江搬到了地段略偏僻安静的柏林富人区，高价请来国内专业的湘菜厨师，菜色除了正宗的湘菜外，也迁就德国客人已经习惯了的不中不西的改良版中餐，所谓改良版中餐不过是把鸡、鸭、鱼、肉通通过油炸透，分别铺在以绿豆芽、竹笋片，小白菜混炒的盘底上，连调味料都是统一配好的，所以不管客人点什么，吃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当然，在价位上，小湘江正宗的湘菜要比改良中餐高出一大截，即便如此，仍是天天宾客盈门，尤其吸引了国内重要的商务、文化代表团，久而久之，这里不但成了中国侨界的聚集地，来自世界各地的重要客人也经常慕名而来。附近的德国老顾客大部分都是高收入的退休人员，他们生日聚会或节日宴请时都会光顾小湘江，通常事先和阿秀商量菜品，阿秀会专门为老顾客预留包间雅座。

一直单身的阿秀顺利产下了女儿，看到这个手舞足蹈哭声嘹亮的宝贝儿，那一瞬间，所有的人不禁惊呆了，只有阿秀微笑着望着这个健壮的女婴，满脸的骄傲与爱意。

如今，女儿艾米莉已经二十二岁了，四十五岁的阿秀依然风韵犹存。和皮肤白皙身材娇小的南方女子阿秀恰恰相反的是，女儿艾米莉却有着黝黑油亮的皮肤，一头浓密的乌发打着天然的细卷覆盖在头上，纤细腰身下的屁股突兀地向上翘着，和人说话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生猛直白地盯着对方，如果不是那厚厚的嘴唇里吐出一口流利的带有明显江浙口音的中文，乍一见，还以为眼前这个充满异域外貌的女孩是来自非洲某个部落的公主呢。阿秀从未和人提起过艾米莉的父亲是谁，但从艾米莉的外貌判断，她也许真的就是非洲某个部落的公主也未可知。

在中国同胞眼里，艾米莉也许容貌另类，可在种族多元化的德国学校里，聪明开朗的艾米莉如鱼得水，从小到大，在学业上从未让母亲阿秀操过心，语法复杂严谨到变态的德文对有些德国孩子来说都需要课外辅导，可艾米莉一上中学就成了几个德国小学生的德文家教。十八岁时，艾米莉中学毕业顺利地被洪堡大学法律系录取，假期时，经常到小湘江给阿秀做帮手，赚取零花钱的同时，也熟悉了阿秀对小湘江的经营套路。阿秀非常高兴聪明能干的女儿能够帮自己一把，她显然不仅仅满足于艾米莉只像其他员工一样跑跑堂打打酒水，有时艾米莉也介入一些订购食材聘用学生工等实际工作，艾米莉总是把阿秀交代给她的事情做得很好，在处理一些很棘手的问题时，艾米莉表现出来的干脆利落地生杀决断远远超出了阿秀的预料，渐渐地，她甚至把财务流水、工商税务等一直困扰着阿秀的工作也交予女儿处理了。按阿秀的理解，女儿很优秀，将来毕业除了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外，再继承这一份殷实的产业岂不更增加了她一生行走德国的底气？

那个相貌周正的留学生张君的出现，打破了阿秀和艾米莉这对原本互相依托的母女关系。虽然在艾米莉的成长过程中，阿秀身边的男人走马灯一般闪现着，阿秀这个南方女子面容姣好并不显老，再加上多年打拼下来也算是远近闻名妥妥的富婆一枚，入得阿秀法眼的男人都是阿秀认为的“年轻、高学历、智商高”那一类人。也许阿秀并未奢望过与他们步入婚姻，所以，她甚至对人家是否单身都不计较，在一起时只抱着互相安慰取暖、得过且过的随意心态，直到打工学生张君的出现。张君并不隐瞒他在国内已经有了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却不但取得了小湘江女主人阿秀的信任，还和阿秀纠缠到一起并一步步介入了阿秀母女的生活。后来在一次给税务局报账时艾米莉发现的几处疑点，这便引起了艾米莉对张君的警觉。

那天，艾米莉正要像以往一样打电话联系他们固定的会计师，阿秀才告诉艾米莉会计师已经被换掉了，当前的账目都是由经济学高才生张君做的。说着，阿秀拿出一张员工工资单让艾米莉签字，艾米莉逐条认真地审视着每一项，阿秀有些不耐烦地说：“别磨蹭了，不过走个形式而已。”艾米莉抬起头，眨了眨那双被长睫毛覆盖的黑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阿秀，不解地问：“妈妈，我这段时间在店里挣的钱远不止这个数目，为什么这张工资表显示的只是最低工资？”

“傻瓜，如实上报我们会交很多税的，给你报学生最低工资，免税啊，再说，你本来也是学生嘛，挣多挣少的，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阿秀不以为然地回答。

“可是，我不明白，你少报了我的税，你的收入就多出来了，一样要报营业税的，还不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艾米莉开始较真起来。

“这不一样，我们店里学生工多，你来我走的这部分支出没有人会去认真统计，把盈利部分摊到他们头上就是了。”阿秀耐着性子解释。

“那怎么行？这是逃税，是违法！张君竟然给你出这样不着调的主义，他不会在德国学的是假经济吧？”艾米莉再一次睁大眼睛，语气急促地大叫道。

“你懂什么？这叫合理避税！你就是看不惯张君，处处和他作对，德国税收这么高，都这么实打实地申报，你凭什么吃香的喝辣的住富人区的房子上最好的学校？翅膀还没长硬呢，倒拿德国人那一套来对付起你妈来了，还真就是个天生反骨，养不熟的白眼狼！”气急败坏的阿秀口不择言。

见一说起张君的不是，母亲就动了真气，艾米莉知道坚持也是徒劳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耸了耸肩膀，慢慢走到母亲面前，环抱住比她矮一大截的阿秀，像哄孩子似的轻拍着阿秀的后背，说：“妈妈不生气了，我签就是。”

艾米莉当着阿秀的面签好了工资单，然后和以往一样，把阿秀交给她的一个大文件夹放进手拎包里，冲阿秀摆摆手说：“妈妈，放心吧，我会把它们办好的！”

艾米莉的直率乖张是血液里流淌的天性，而她严谨务实的行事风格显然是德国的教育环境熏染出来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在意妈妈的感受的。望着艾米莉洒满阳光的背影，阿秀欣慰地笑了。

年底店里客人多，一连几天阿秀回到家里都是后半夜了，这几天艾米莉似乎也很忙，往往阿秀洗漱完了见艾米莉房间门缝里仍透着灯光，侧耳细听，里面传出艾米莉翻阅书本和敲击键盘的声音，阿秀就会敲敲房门提醒她：“时间不早了，就算功课多也要注意休息。”

艾米莉隔着房门向阿秀道了晚安，继续埋首于眼前的一堆文件里，此时，阿秀还不知道，貌似已被她震慑住了的女儿并未像以往一样熬夜忙于学校的功课，而是着手清理着一桩在艾米莉看来非常重要而且严肃的案件，这事关系到小湘江的未来，也关系到妈妈和她自己的命运。艾米莉非常清楚，妈妈一个文化不高德语又不灵的中国女人，能够把餐饮生意做得声名远播，自有她的一套独特的路数，这路数显然不是自己所能接受的，而自己的理念又很难与她讲得通，既然硬碰硬不行，就只有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了。眼看提交账目的日期日渐迫近，白天她还得上课，只能熬夜才能把小湘江这些令她不解的数字找到出处。眼见天光已经泛白，经过几夜的梳理，艾米莉已经在一团团进出毫无章法纠结不清的数字中摸索出了一条颇为清晰的路径，只是还有一项数额巨大的漏洞不知出在哪里，她揉着眼睛，想起今天恰好是周末，她得抓紧睡上一大觉，醒来就去店里上班，借机再留心观察一番。

艾米莉一如既往地像一股热带风一样在餐桌之间盘旋着，心里却默默记下了当天的客人数字和大致的营业额，果然和阿秀交给她的流水账差额巨大。小湘江一向是当天收入由老板娘阿秀亲自结算，收银单据都是给客人一份，店里留一份报税，既然刷卡银行走账的部分都能对上，那问题肯定就出在有相当大一部分客人用现金结账上面。对，现金！接连一个星期，艾米莉在店里从开门一直忙到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然后帮着阿秀把店里的一切收拾停当，在阿秀忙着结算营业额的时候，艾米莉已经动作麻利地穿好外套背上双肩包，然后弯腰把蜷缩在收银台下面废纸桶里的垃圾袋扎紧，拎出来边往外走边和埋头点钱的阿秀说：“我扔完垃圾直接到停车场等你。”

最终导致矛盾升级的是阿秀竟然怀了张君的孩子并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艾米莉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你和谁生孩子是你的自由，但不能把那个张君带到家里来影响我的生活。”阿秀本想告诉女儿尽管放心，即使她和张君有了孩子也没打算结婚，她林阿秀不是被男人羁绊住的女人，更不会被一头撞进怀里的孩子困进婚姻里，若非如此，貌似柔弱的她凭什么带着样貌另类的女儿在江湖上闯出这一片天地？阿秀心里这么想，说出的话却显然在和女儿赌着气：“这是我的家，我想让谁来就能让谁来，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的！”艾米莉直言不讳：“他要是敢来我就敢告他诈骗！”阿秀质问道：“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又供你读法律，难道是叫你来用法律对付你妈？这是我和张君之间的事，诈骗到你什么了？”“他先是骗取你的信任和感情，进而谋取你的财产，这难道还不是诈骗？他和你在一起图你什么？图你的年龄足可以生下他吗？你若是需要，能不能找个靠谱的男人啊？”

阿秀心里非常清楚，她和张君并没有什么未来，就算有了孩子，也和那些交往过的男人一样，不过是她人生的过客，艾米莉口无遮拦的话句句像把刀子直戳她的痛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攥成了拳头，狠狠地举起来，最后却落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忍不住号啕着捶打自己的前胸：“你凭什么……我真恨不得打死你个白眼狼，我当初为什么生下你啊……呜呜呜……”

艾米莉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失态过，正手足无措的时候，门铃响了，门外传来德国邻居关切的询问：“林太太，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或是报警？”

德国谚语说得好：一个机敏的好邻居胜过十个训练有素的警察，果不其然！艾米莉打开门劝走了邻居，回过头来对阿秀说：“妈妈，我如果说错了话我道歉，你哭闹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邻居报警的话我们都说不清是谁家暴了谁！你现在怀着孕，如果警察见到你这个样子肯定强制你看精神科医生，我不相信你的德语水平足够应付精神医生的质询和测试，要知道，在德国如果孩子的母亲情绪不稳定就会被怀疑有精神问题，到时候政府就有剥夺母亲抚养权的可能，这种事情在你的客户里不就发生过吗？那个因为孩子不写作业就歇斯底里的母亲，政府部门剥夺了她的抚养权，官司打了好几年都没赢。你以前也吃过年轻男人的亏，为了避免以后的财产纠纷，我们还是好好谈一谈这件事吧！”

母女谈判的结果是：艾米莉正式持股小湘江51%的股份，阿秀两年前分期付款买的这栋二层别墅从此由艾米莉承担后续的债务，别墅更名在艾米莉名下，阿秀拥有永久居住权。也就是说，对外阿秀仍是小湘江的女主人，只有她们母女心里清楚，从这天起，艾米莉才是小湘江真正的大股东。

在阿秀看来，女儿的翅膀已经长硬了，况且艾米莉已经分担了大部分小湘江的管理工作，分出一大半股份给她是迟早的事，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自己也许就没那么多精力在饭店张罗了，不如都交给能干的艾米莉，也省得她对自己的私生活处处堤防。传说阿秀的钱都被小白脸骗去了，她却认为对于自己欣赏爱慕过的男人，恰好这个优秀的男人又和她有一段情分，那么，在学业上适当资助一些也是应该的，就当捐给希望工程了，只要不涉及婚姻，她的财产就是稳妥的，这点上，她阿秀头脑清楚着呢。

十月的柏林，金风送爽，霜叶流丹，在一片明媚绚烂的色彩中，人的心情也随着秋的意境亮丽起来了。此时，历经战争劫难的柏林人，对新冠的态度和这个秋天的感觉一样，淡定而祥和，似乎肆虐的疫情只存在新闻媒体公布的数字中。虽然感染数字翻着跟头地上扬着，少了国内旅游团的大宗团餐，可小湘江的生意并未受此影响，每天依然高朋满座不说，在阿秀回家待产期间，偶尔上上网课的艾米莉接手了小湘江的管理，新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了经理张君，然后自作主张更换了好几辆车，除了她自己开的奥迪Q7 和阿秀的捷豹SUV 外，连负责店里的采买的师傅也给换了新款奔驰小型货车。此外，她还开发了手机App 外卖团购的业务，将店里令人垂涎欲滴的剁椒鱼头、干锅啤酒鸭、板栗烧鸡、腊肉笋子、砂锅杏鲍菇、爽脆西兰花等特色菜，通过社交软件推广出去，按照App上的下单数额精心炮制，或约定时间自取，或由店里聘请专人按区域送餐到某一个代理点，再由订餐人就近自取。这样一来，既解决了疫情期间对店里用餐人数限制的困扰，又适时地满足了一部分不敢外出就餐顾客的需求，而且顾客面覆盖全柏林。到阿秀的大胖小子满月的时候，小湘江除了正常的营业利润，App团购的盈利也是相当可观的。

张君虽然被炒了鱿鱼，还是生活无忧地完成了学业，依阿秀的秉性在日常开销上是不会亏待他的。张君虽有自己的住处，因为儿子的缘故，不免往阿秀这里跑得勤快了些。阿秀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亲昵，来了赶上什么就吃什么，让做家务的小时工多给他添一副碗筷而已，只是绝口不提儿子也有他的一半血缘。报户口时，待遇和艾米莉一样，随阿秀姓林。怀孕后，阿秀婉拒了张君的几次求欢，似乎心思都被肚子里的孩子占据了，不愿再和他发生肉体上的关系。作为女人，阿秀的敢作敢当让年轻的张君毫无精神压力的同时，也有一些失落，有时甚至怀疑，阿秀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一丝依恋和感情？

慑于一波紧似一波的疫情，阿秀儿子的满月酒也不敢请外人来，只是家人聚在一起有个仪式感聊表纪念。这天，小时工烧好了一桌丰盛的可口饭菜，她刚离开，门铃就响了，出现在门外的是打扮得清爽干练的张君，只见他穿着一身合体西装，头发也特殊打理过，张君手捧一大束红玫瑰，一进门，就冲抱着孩子的阿秀“扑通”一声跪下了，口里动情地表白着：“秀姐，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们结婚吧！我也许眼下经济不富裕，但我年轻，你给我时间，我会努力让你和孩子幸福的！”阿秀空出一只手拉张君起来，嘴里嗔怪着：“君儿，快别发神经了，你起来说话。”张君赖着不动，执拗着：“你先答应我，要不我就这么跪着。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有了儿子后，我更加爱你、爱你们，就让我们一家三口永远生活在一起不好吗？”阿秀见拗不过他，索性拖过一把椅子，抱着孩子坐在了张君的对面，嘴角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君儿，你能说出这番话，姐也谢谢你。我知道你在国内有女朋友的，如果不是疫情期间飞机票难搞，此时你该是回国完婚了吧？而你现在却要和我结婚，国内处了那么长时间的女朋友，不要了？”“不要了！”张君想都没想脱口道：“因为我真正爱的是你啊！”说着，竟流下两行热泪。阿秀伸出一只手，擦掉了张君的眼泪，说：“看看，都把自己感动哭了！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就是别和我谈爱，我们之间，谈爱，伤感情！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吧？是需要一纸婚书申请德国居留吗？你站起来，让我们好好说说话。”

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被阿秀一语道破，张君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他们两个正纠缠着，响起了钥匙开锁孔的声音，这看似浪漫的一幕被提前回家为小弟弟庆满月的艾米莉撞了个正着。

“呀，这是在上演求婚的戏码吧？好感人哦！”艾米莉瞪大眼睛，两手捂住嘴巴，故做惊喜状，夸张地惊叹着。在心底透明、口无遮拦的艾米莉面前，张君的心里一直有些发怵。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艾米莉再聪明强干，也不过是个大学还没毕业的杂毛丫头，阿秀貌似柔弱没主张，骨子里却精得很，和他连孩子都敢生，却拒绝他的求婚，明知道他的德国居留到期了也毫不挽留，只想用仨瓜俩枣几个钱打发了他，今天若不使出能镇得住她母女的杀手锏，他张君在她们的眼里不过就是个捐精的种猪！你们不仁，休怪我不义了。想到这，张君心一横，动作麻利地站了起来，把手里的红玫瑰往桌上一放，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这个家我儿子也有份，我这个当爹的也应该有份！”对于张君的贸然求婚，阿秀本来就新存怀疑，却没想到他那么直白，直白得如此急不可耐，不禁心里暗暗叹息：“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沉不住气！”艾米莉听了，刚喝到嘴里的一口可乐差点儿没笑喷出来，她边抹着嘴巴边不可思议地说：“这是你吗？张君！在德国，婴儿在医院一出生就直接联网了民政局，所有信息都具有法律效力，那上面并没有你的名字！你还不知道德国的妇女儿童保护法吧？连夫妻离婚孩子的归属都是以母亲的意愿为主，父亲基本上就是提款机，只负责上交抚养费，像你这样，连自己的生活费都没着落而且又是一夜情来的孩子，要搭上瓜葛，想都别想！再纠缠就构成了对我们的骚扰，我报警你可就惨了。”

“艾米莉，自家矛盾还是先自家解决，别动不动就惊动警察！”阿秀制止了艾米莉的咄咄逼人，回头痛惜地看着张君说：“君儿，听姐一句劝，既然毕业了，就回家吧，你那么聪明，将来会成大器的，回去该找工作找工作，该结婚结婚，我能把艾米莉养大，也能把这孩子养大，绝不会牵扯到你，也不会影响到你以后的家庭。我知道现在回国机票难搞，平价飞机票买不到，咱就买高价的，普通舱不行就买头等舱，多少钱姐都给你出！”

听了阿秀的话，张君带着屈辱的表情，愤愤地说：“我也是在小湘江出过力，在你身上付出过感情的，和你生儿育女的情分是一张飞机票就能结清的？你难道就不该对你儿子的父亲负责吗？”阿秀简直不认识眼前的张君了，带着鄙夷的口吻道：“你一个高学历的年轻男人竟然哭着喊着让我一个女人负责，我读书少，只能对我和我的孩子负责，别人，我负得着吗？”

早就看穿了张君的艾米莉一脸不耐烦地说：“行了，别以为我妈和你结婚就是对你负责了，你也许不知道，小湘江的大部分股权在我手里，这套别墅也是我的名字，是我在交房贷，新买的几辆豪车都在小湘江的名下属于企业用车，这才是合法的减税，即使你和我妈闪结又闪离，法律上你也啥都捞不到，况且，还有个婚前财产公证保护财产所有者呢！”说完，又不屑地嘟囔道，“现在年轻的男人也学会了女明星那一套，靠和有钱人结婚又离婚快速捞钱。”

此时，阿秀把一个厚实的信封放在张君面前，说：“拿着吧，这是早就为你准备好的，这里的钱足够你买一张最贵的飞机票回国了，再加上以前在小湘江我明里暗里给你的，回去也足够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相信你会有属于自己真正的幸福！”

张君冷着脸，也不推辞，抓起桌上的信封，摔门而去。

张君借姐弟恋，不，确切说是借姑侄恋上位获得德国合法居留谋取阿秀半壁江山的如意算盘落空后，拿着阿秀给他的钱，还是没舍得购买头等舱的飞机票，而是接连几个夜晚在网上蹲守，终于抢到了一张平价普通舱机票。启程前，张君做了一件自认为即能伸张正义又能为自己出口恶气的壮举，他相信，这对小湘江甚至柏林整个中餐业的震撼力绝不亚于一颗原子弹的爆发，到时候，阿秀母女的小湘江呀，别墅呀，豪车呀将统统化为乌有！你艾米莉不是阿秀的骄傲吗？你不是有本事吗？但愿运气好，今后就开个律师事务所来养活你妈和你弟吧！到时候阿秀一定会后悔拒绝了自己的求婚吧？一想到阿秀垂足顿足悔不当初的可怜样，张君心里好受多了。一路转了五次航班，沿途连隔离带检测，张君终于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三个星期之后了。

在张君辗转回国、旅途颠簸期间，柏林知名的小湘江湘菜馆果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小湘江刚到营业时间，艾米莉正和工作人员整理着餐台，就见几辆警车呼啸着停在门前，紧接着，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身着黑色警服装备齐全的警察，两名警察各守住前、后门，不许人进出，另外几个进门就亮出了搜查证，问谁是店主林阿秀。几个工作人员一见这阵势，吓得缩在后厨不敢露头，只有艾米莉，坦然淡定地迎上前，主动亮出自己的身份证对警察说：“林阿秀是我母亲，正在家里休产假，目前我就是主要管理人，店里的经营情况我都了解，我能帮到你们吗？”其中一名负责人模样、身材魁梧的警察威严地说：“有人实名举报这家中餐馆存在严重的偷税漏税行为，并提交了大量现金结算虚报假账的证据，其中也有艾米莉·林的亲笔签名虚假工资单复印件，我们此行的任务是取证，请你配合。”

艾米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都不眨地认真听完警察的来意，态度诚恳地一一回答了警察的问话，警察问：“你们店里可有一个名叫张君的经理？”艾米莉答：“他以前在店里当经理，从我接手后，就把他解雇了。”警察又问：“他什么时候被解雇的？是什么原因？”艾米莉答：“确切时间是2020 年7 月，原因是我发现他负责的账目不符合德国税法。”警察就提出要拿走店里辞掉会计师以来所有的报账单和税务部门核对。艾米莉带着警察来到办公室，把整齐地码放在文件柜里的几大文件夹交给警察，又打开电脑，把她经手的所有向税务部门申报的表单拷贝在一个U 盘上也交给警察。警察负责人逐一登记后，让艾米莉签字，然后将这些证据交给属下搬到警车里。做完这些事，警察负责人又对艾米莉说：“你还得和我们走一趟，我们还需要到你家里取证，有些情况还需要和林阿秀核实。”艾米莉平静地回答：“好。”

当艾米莉和一队警察出现在林阿秀面前时，阿秀惊愕的样子可想而知。艾米莉对警察说：“我妈妈德语不是很好，复杂些的话可能会听不懂，得需要我做翻译。”征得警察同意后，艾米莉用中文对阿秀说：“妈妈，你别怕，有什么就说什么，说不清的就说不知道。放心，毕竟报税的经手人是我！”

警察核对了举报人所提供的小湘江偷税漏税的细节，这些只有阿秀和张君经手的细节让她马上意识到，她是让张君暗算了。

警察搜查了房间里所有该搜查的地方，连地毯和床垫子都掀开看了，一无所获之后，又突然提出，要打开家里的保险箱查验是否私存了大量没报税的现金。当艾米莉把这句话翻译给阿秀时，阿秀表现出了明显的慌乱，一再否认：“家里没有保险箱，里面没有现金，真的没有！”这时，睡醒的baby 哭闹了起来，阿秀忙跑到卧室去照看，艾米莉对警察说：“我带你们去开保险箱吧！”说着，把警察带到了隐蔽的里间，里面有一个躺椅和一个茶几，一个用贝壳镶嵌的花鸟图案的中式屏风背后的墙上，嵌进一个立式保险柜，在警察们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之下，艾米莉不慌不忙地拉开保险柜厚重的铁门，里面露出了带密码锁的内柜，艾米莉用一只手遮挡着输了几个数字，只听“啪”的一声，保险柜的弹簧锁就弹开了，带着白手套的两名警察上前把保险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一本别墅的土地证，几件蒂夫妮的首饰，一块劳力士女士镶钻金表，一叠绿色的欧元百元钞票，看厚度，也就几千元，离张君举报的数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看着这些德国中产家庭女主人常有的东西，警察负责人饶有兴味地点点头，对艾米莉说：“锁上吧，打搅了！”然后冲部下挥挥手，说了一声：“撤！”

警察撤离后，阿秀抱着孩子失神地盯着打开的保险柜，嘴里喃喃自语：“怎么回事？我犯法了？我偷税漏税了？现金都被没收了？这个张君，怎么如此歹毒啊……”她嘴里喃喃着，发软的身体开始往地上瘫倒，艾米莉连忙扶她坐下，用手不停地在阿秀的后背上轻拍着，劝慰着：“妈妈，你听我说，确实是张君把你给举报了，但是罪名是不成立的，因为，张君做的假账我根本就没报上去，你让我签名的逃税工资单我也没报，你和张君辞掉德国会计师后的所有账单，我熬了几个通宵都重新核对过了，所以，我报的所有账目都是属实的，包括现金收入，我也根据你一连几天扔在垃圾桶里的收据测算出来并补齐了税款，我经手之后的收入，不管是刷卡还是现金结算，通通都是如实申报，你相信我，等警察和税务部门核对之后，他们就会明白，是张君伪造假证诬告我们。是否要找律师立案教训他，就看你的态度了。”

艾米莉一席话令阿秀想起了她们母女曾经为小湘江争论口角的前因后果，不禁恍然大悟，幸亏艾米莉有主见，否则自己这一跟头下去可就摔残了。

“可是，我藏在保险柜里的钱呢？你又是怎么打开的保险柜？”阿秀依然不解。

见母亲的情绪恢复了正常，艾米莉咯咯笑道：“既然我们是合法纳税，这些现金就不再是见不得人的黑钱，当然是被我存进了银行，然后又赁了几辆新车抵税，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开新车，开好车，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合法赚钱，合理消费，合理避税！至于保险箱的密码，不过是我们俩的生日，你的出生年加我的出生日，或者我的出生年加你的出生日，以后也可能是弟弟的，反正多试几回就行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