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姐姐唱的歌

2023-02-18阿措

壹读 2023年12期
关键词:对歌表哥唱歌

◆阿措

深秋,天气凉了,江水也从夏天的浑黄,重新变回绿色了。

核桃树的果子早已打完,树叶也落尽了,露出纹理细密又美丽的树干来,白生生的,跟黑色的板栗树一起搭配得十分好看。板栗也打完了,叶子金灿灿的,像傍晚的浓云。这时候跑到野地里是很好玩的,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柔软枯叶,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踩进温暖的雪地。但是要小心,不要踩板栗壳,板栗壳上都是坚硬的刺球,戳在脚上,是谁都会哭的。

母亲带着姐姐和我收完了苞谷,翻起苞谷衣来,编辫般地捆在一起,又一串串挂在高高的粮架上,只等太阳光慢慢把它们晾得干硬,就可以剥下来收进屋里。

距离下一轮种麦和豆子还有几日,该泡的酒都已泡上,该收的果也已收完,只剩下柿子树上还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似的果实。没有什么事,我们就闲下来。

早上开始有雾,跟炊烟一起笼罩着村庄,我越发爱睡懒觉了。除非谁家要杀猪,喊村人都去帮忙,要不我便不肯起来。只有杀猪的时候我是愿意早起的,杀完了猪可以在主人家吃饭,吃了饭还要提一块肉才回来。

但母亲却不准我睡懒觉。总是天不亮就把我和姐姐喊起来,摸着黑去打水,然后煮猪食,洒扫庭院。活都干完了天才亮,母亲就喊我们去吃早饭,在火塘上用瓦罐煨油茶,再煎粑粑。

油茶是煨不完的,喝完一罐,注上水又煨一罐,茶味都煨得全没有了,就加些盐巴继续煨。我们一罐接一罐地喝,姐姐和母亲纳鞋底,讲着村里的事,如此喝到中午去。

往年,这样空闲的时候难得,母亲是允许我睡懒觉的,再说那早晨的活计也没有多少,完全可以喝完了早茶再慢慢去做,甚至姐姐一个人也就做完了,于是我十分不情愿。但母亲并不理会我的央求,依然一日日地早起喊我们,晓不得她在忙慌些什么。

再有,往日里母亲睡得是很早的,如今却大半夜都不睡。姐姐要出门,母亲就让我跟着去。回来我都睡醒了一觉,望见她还在火塘边点个油灯纳鞋底。纳那么多鞋底子是要做什么?母亲说:“你姐姐要出嫁了,多备些嫁妆是要紧事。再说等婚礼的时候,也需要准备给亲戚的回礼。”

“那早晨就多睡吧。”我说。

“你姐姐要出嫁,让人看见我们家的人好吃懒做,就嫌弃你姐姐。”母亲说。我说关上门来谁看呢,母亲就说反正有人看。我再问,就要被打嘴了。

我便自觉是被姐姐带了灾,嘴里揶揄她。姐姐就很不忿:“谁要嫁妆了?谁要嫁人?”大概是她也想睡懒觉,母亲日日早起晚睡,姐姐也心烦意乱了。

虽然时间还早,但姐姐确实是要嫁人的。也不是远嫁,不过就是嫁去同村的舅舅家,日期定在明年春天。她这门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新郎是吾福表哥,我们也熟悉得很了。

吾福表哥比姐姐只大一岁,在村里人看来,像这样年龄相近的表兄妹,实在是般配极了,必定是要做一家人的。但每每提起此事,姐姐就要骂,看着很不愿意的样子。不过村里人说做姑娘的,都是这样,嘴里不愿意,最后也都是愿意的了。

我们小时候,姐姐跟吾福表哥还是很好的玩伴,大概如若那时候去问姐姐,你愿意嫁给这个表哥吗,姐姐还会说愿意。那时候他们常常带着我在村旁的树林里玩耍,在沟里摸鱼和蚌壳。有时候闹凶了,他们两个就打起架来,使劲用拳头锤对方的背,结局往往是吾福表哥打输了,被姐姐撵得跑老远,或是爬到树上,姐姐才罢休。不过若是有别人家的孩子来打架或是欺负了我,那姐姐和吾福表哥还是自认一伙的,同仇敌忾,跟人家打成一窝蜂去。

但等我们都渐渐长大起来,姐姐和吾福表哥倒是不在一处玩了。起先见了面还打招呼,简单地问问话,后来连话都不说了,两个人路上迎面撞见,都撇过脸去,只当不认得对方似的。我们都知道这是因着两人害羞的缘故,过去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如今懂事,知道了未来要与这人做夫妻,便要害羞。大人们体谅他们的害羞,我们小孩子是不体谅的,遇见两人不讲话冷着脸,就要故意讲“你怎么不理你媳妇”这样的话来调笑他们,他们便要羞得落荒而逃了。姐姐白净,脸一红就红到脖子根,像一只打鸣的鸡,她逃跑的样子更是让我们笑个不停。

等回家只有我和姐姐的时候,姐姐就不害羞了,变成平日里我熟悉的那个疯婆娘,拿着柴棍撵着我打,用脏话骂我在外头让她丢人了。

“丢什么人了?没有丢人!”我边跑边回嘴。

“谁说的我是吾福媳妇?就是你说的!”姐姐气急败坏,脸更红。

“你本来就是!过几年你就嫁过去了!”我被柴棍打在腿上,疼得跳。

“老子不嫁给他!”姐姐说。

“那你也不能嫁给别人!”我说。姐姐眼泪都被我气出来,把柴棍往地上一甩,抹着眼泪回屋去了。

起先,我也以为姐姐只是嘴里不愿意,心里大概还是愿意的。可是这样的时候多了,我就知道她的眼泪掉得真心。吾福表哥好端端的一个人,姐姐就不愿意嫁,也真是没有办法。

姐姐被我惹哭,闹得厉害的时候,母亲就要来劝了。

“舅舅是你亲舅舅,我们传统就是要嫁给舅舅的儿子的嘛。”母亲说。

“你舅舅待你们好,你父亲死得早,没有舅舅我们娘几个怎么过日子?”母亲说。

“舅舅家里日子也好过,你嫁过去又不吃苦。”母亲又说。

“我不嫁!”姐姐涨红着脸,用手背抹一把眼泪,气急败坏的:“我就是不要他!”

母亲明白,姐姐是对吾福表哥不满意,那就得另外劝:“吾福哪里不好嘛?高也高,壮也壮,多勤快,多能干的。”

“他是个憨包!”姐姐咬牙切齿的。吾福表哥也没欺负她,不晓得她这气从哪来,就要骂吾福表哥是憨包了。

“人家只是不爱讲话,哪里憨了?”母亲也不愿意了:“人家踏踏实实,就是跟你们对歌的时候憨一点,也不是真的憨。”

“歌都不会唱。”姐姐还是气得要命的样子,又抹一把眼泪。

“不会唱歌好得很。”母亲说,“不会唱歌,老老实实,又有良心。谁都跟你们一样的,天天事情不干,就在那山窝子里对歌,对歌当饭吃?”

姐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她们的对话就结束了。姐姐擦干眼泪,就照常去院里喂鸡,给菜地拔草。母亲做好饭,喊我们来吃,这件事就过去了,只等下次提起来,再吵一场罢了。

虽然嘴里说对歌没有用,但我知道母亲不是真心的,听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村里对歌“找朋友”的高手,当然这个“听说”也是听她自己说。听说,年轻时的母亲,打柴归来站在山坡上唱一阵歌,都能唱飞牧羊人的心。

那个场景一定好看极了: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阳光照下来。年轻的母亲披着羊皮披肩,系着靛青色的长长围裙,显得她的身姿挺拔而健美。母亲解下头巾拿在手上挥舞,用尖锐的嗓音唱起高亢却柔情的调:

山活一万岁,水活一千岁

天上的白鹤啊,要活九百岁

地上的阿哥,能活八十岁

地上的阿妹,也能活八十岁

阿哥和阿妹,一起活八十岁

据说我父亲,就是被母亲这样唱软了心肠,唱硬了胆量,在江水那一边的山坡上也唱起来:

雪鸡在树上住,老虎在崖上住

天上的白鹤啊,在云彩里住

地上的阿哥,盖个房子住

地上的阿妹啊,也盖个房子住

阿哥和阿妹,盖个房子一起住

就这唱着唱着,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就唱到一起去,找成“朋友”了。一会儿在江这边唱,一会儿在江那边唱。每个夜晚,大家围着篝火打跳,跳累了,他们就跑到没有人的树林里去唱。

唱着唱着,就真的唱成了一家,唱出了我和姐姐。但父亲没能活八十岁,我还小的时候,他就死去了。好在房子还有,母亲就带着我和姐姐住。

此时的母亲,虽然已不再是当年健美挺拔的模样,她的背弯下来,肚子也大得很,曾经能围着腰身系一圈半的围裙,如今一圈也系不满了。但说到当年的对歌,她还是兴致勃勃,说村里的小伙子,没几个能对得过她的。对得过她的只有我父亲,于是她就嫁给父亲了。

听到这些,姐姐就要生气:“你是对歌对来了男人,还说对歌没有用?”

母亲就会有些羞赧地摸摸自己的高鼻子:“对得好还是有用的。”

“你都自己找朋友嫁,为什么不让我找?”姐姐说。

“那不一样。”母亲说:“我又没有舅舅,我要是有舅舅,肯定也是嫁舅舅的儿子,我才不自己找。”

姐姐听了母亲的话,十分的不相信了,两个人讲不拢。姐姐还是要去跟人家对歌,母亲也管不住。

虽然母亲并不支持姐姐去对歌,但她背地里也跟我承认,姐姐对歌是对得好的,遗传了她当年的聪明伶俐。

除了遗传母亲的聪明,姐姐也遗传了母亲曾经的美貌。她颀长而健美,又遗传了母亲的高鼻梁和两汪大眼睛。虽然日常的活计让她的双手坚硬而粗糙,像核桃树的树枝;但太阳赠与她红润的脸颊,江水则滋润她百灵鸟一般的歌喉。每当她唱起歌来,就像铺开一场梦。

每一个不用做活的下午和点燃篝火的晚上,姐姐都要去对歌“找朋友”。起先她害羞,就拉上我一起跟着别的姊妹去,姊妹们唱歌,她就默默听着。后来,姐姐也会对歌了,常常丢下我一个人就去了。我们村里对歌,讲究个即兴。谁要是能把眼见的风景,耳闻的故事回环往复地唱到歌里,还能唱出一番道理,那就是最好的。姐姐灵巧,骂我的时候尚且能骂得别出心裁,对歌自然时时都能福至心灵。再加上姐姐甜蜜的歌喉,很快她就是村里的对歌王了,一般的小伙子根本不敢跟她对歌,就算鼓起勇气对几句,也很快败下阵来。

偶尔有小伙子不服气,说姐姐是树上布谷鸟,唱歌虽然唱得好,却不干活也不搭窝。姐姐就讥讽对方是洞里秃老鹰,唱得难听就罢了,长得难看还吃死尸。恐怕任谁听了这话,都得气得回家生上一场病。

唯一有个例外,是守溜索家的阿若。这个小伙父母都去世得早,独自一个跟着爷爷守溜索。阿若家在江边,虽然在得远,却总是喜欢老远地走来我们村里,参与年轻人的对歌。他连父母亲都没有,却不知道哪里学来一身对歌的好本事,同龄的小伙里,只有他能跟姐姐你来我往地唱一下午。有几回,我们看见他爷爷杵着拐棍颤巍巍地撵到村里来寻他,寻到了就用拐棍打他腿,要把他撵回去,嘴里骂骂咧咧,说他只晓得游戏,让过江的人空等。姐姐看见了就笑得厉害,追着阿若的背影,还要唱一阵,说他自以为是飞翔的雏鹰,其实是个小鸡仔,天黑就要回家找母鸡。

虽然嘲笑阿若,但阿若真回家了,姐姐失去了对手,又有些落寞。别的小伙姑娘们唱得动感情,她也不甚有兴趣,草草唱一阵,就回家做活去了。

连一般的小伙子姐姐都不太看得起,我也就不奇怪她嫌弃吾福表哥了。吾福表哥虽然高大英俊,皮肤黢黑,十分挺拔,却是村里最不会对歌的小伙了。人家对歌,他只在旁边站着愣愣地听。有几回,旁人怂恿他唱,他嘴巴开开合合,却半天都唱不出一句,凭空让人笑话一场。后来他干脆不参与对歌了,同龄的小伙姑娘出来“找朋友”,他就吭哧吭哧地干活,只当听不见似的。人家就更要笑他,说他像头又粗又笨老水牛,哪里捕得到又轻又灵小黄麂。

村里的点点滴滴都瞒不住人,哪个年轻人蠢笨,哪个年轻人聪颖;哪个做活能干又麻利,哪个对歌仿佛得神谕,都在所有人嘴里流传。母亲自然也知道姐姐看不上吾福表哥了,不仅知道,她还很能理解似的。

“这也不怪你姐姐,我在她那个年纪,也看不上吾福。”母亲跟我说。

“那你还不给姐姐退了婚?”我说,“让她跟守溜索的阿若找朋友去?他今天还在跟姐姐唱,要跟姐姐吃汤圆,甜又甜啊圆又圆。”

“那也不行。”母亲不以为然:“年轻时觉得阿若好,老了才知道吾福好呢。”母亲想了想,又说:“再说吾福是你舅舅家的,舅舅有儿子,就不兴另外找。”

为什么老了就知道吾福好,这一点我还不甚明白,我也只觉得阿若好。阿若不似吾福表哥高大,也不干活,就守着溜索,帮人过江收点钱。也许是因为没有父母一个光身,阿若有了钱也不盖屋,也不修院,就拿去吃酒赌钱,时不时地还要抽点鸦片烟。但他头脑灵光,对起歌来又甜蜜又奇巧,任谁也没办法不喜欢。

有几回,姐姐带我去找阿若,要带我坐溜索玩,条件是不准告诉母亲。

这我是很愿意的,村里的小孩子是不准坐溜索的,我能坐溜索也是沾了姐姐的光,自然肯保密。

阿若的溜索在江边的崖壁上,有两根,一根这头高那头低,一根这头低那头高,都是用细竹条编成绳,再把绳捆成粗大的条索。每一根竹条都浸了油,经过了风吹日晒,变得黑黢黢的,挂在半空里摇来晃去,发出尖锐的哨音,仿佛把风都撕裂了似的。站在溜索边往下望,劈山而过的碧蓝江水往日那么宽阔,此时看着却只有细细一条,也不知道有多深,光是看看,我的腿就要打起抖来了。

虽说是来沾光坐溜索,临到头了我却不敢,姐姐就带着我站在旁边看别人过。过溜索的尽是些赶马人,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很熟练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胆怯,在阿若的帮助下把自己牢牢捆在溜板上,阿若使力一推,人呲溜就滑过去,快得跟飞星似的,一眨眼就站在对岸了。

人虽然过得快,骡马却不行,一个个都瘫软了腿脚。阿若帮着赶马人使出全身力气才把这些牲口捆上溜板推过去,它们在半空中发出绝望的哀鸣,吓得一路往屎尿失禁,一路撒过去,到了对岸还得歇半天才缓过力气站起来。

看这情境,我便不敢过了。万一我没捆紧掉下江去怎么办?万一这溜索断了怎么办?万一我挂在中间下不来,又怎么办?那就得跟被绳套缠住了脚的鸟一样,挂在那里活活被太阳晒成肉干。我说我不坐这溜索了,这光我不沾姐姐的。

姐姐嘴里骂我还不如骡子有出息,但她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倚靠着我的身体也在颤抖,我知道她也害怕,不过就是嘴硬罢了。也不晓得她哪里来的骨气,等阿若把过江的赶马人送走,过来牵她的手,她竟然乖乖就去了。

姐姐软绵绵的,任由阿若把自己跟她一起捆上溜板。阿若脚下一蹬,两个人便滑了出去,像一只巨大的飞鹰掠过天空。姐姐跟小猫似的,蜷缩在阿若怀里。滑到中间,我听见风中传来姐姐的尖叫,又软又绵,全然不像她平时唱歌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我说害怕得很,再不来了。姐姐却莫名其妙勇气大增,说好玩,下次还来。天知道她哪来的胆气,挂在空中怎么还叫得跟只小猫似的。

但姐姐的大胆倒也不光是吹嘘,后来她又去溜了好几次。有时候喊上我,有时候不喊我,她也一个人去。每次回来,她都高兴得很,满脸通红容光焕发,说是实在好玩。有时候她还带回些新奇的零食和玩意,说是阿若跟过江的赶马人换的。虽然我从头到尾也没敢滑溜索,但这些玩意也让我喜欢阿若,只有他才能得着这些新奇东西。若是拿这些去给吾福表哥看,怕是都不认识是些什么呢。

我知道姐姐也喜欢阿若,她跟阿若唱歌,都跟别人不一样。

阿若要是唱“哥哥妹妹吃汤圆,甜又甜来圆又圆”,姐姐就唱“哥哥妹妹喝姜汤,心里甜来脸上烫”。阿若要是唱“白玉狮子来巡山,心里苦啊一个单”,姐姐就唱“黄金麒麟夜游江,一心只要成对双”。他俩对歌是村里人最爱听的,一个赛着一个好听,一个赛着一个甜。晚上打跳,家家年轻人都要唱歌找朋友,但只要姐姐和阿若唱起来,别人就都不唱了,只听他们唱。

母亲自然也知道这些,她从来不说什么,倒是别人夸姐姐的歌唱得好,母亲还会很骄傲。我问母亲怎么不怕吾福表哥生气,母亲说:“未嫁人的女儿去找朋友本就是常事,再说了,谁叫吾福不会唱歌,我们家女儿不能跟他唱,难道还不让跟别人唱吗?”

只是有一阵,母亲看着有点焦心。焦心也没有办法似的,也不说什么,只是多多地疼爱姐姐,有了好的吃食尽着姐姐,活计也不叫姐姐做,只是支使我去。我问母亲为何偏心,母亲说:“我怕你姐姐唱歌唱疯了,跑去跟那阿若死在一处。”

我被吓得不得了,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许多,尽是村里谁家女儿跟谁家儿子,两个找拢了朋友又不能结亲做一家,就跑去死在一处。有吃草乌死一处的,也有跳江跳了一处的,还有一起吊死在后山核桃树上的。那棵核桃树我也看过,有一根横长的粗大枝丫,传说有好些人都吊死在上面呢。虽然传说里如果两个人死在一处,就会被仙女接去一个上好的地域,过神仙日子。但若是家人有这个意头,还是十分让人心焦害怕的。

“那还不把姐姐捉回家捆起来?”我问母亲。

“捆起来有什么用呢?”母亲说,“怕也只有你姐姐如此,那个阿若倒不至于的。”

“为什么?”我问,“他也喜欢姐姐的。”

“他日子好过,他不敢。”母亲笃定地说。

“还不如让姐姐跟阿若去了也就是了。”我说。

“不行。”母亲少有地坚持:“传统就是要嫁舅舅的儿子,这个是不能变的。”

“别人也就算了,阿若是不行的。由着他们玩一玩,后面也就好好的回来。”母亲说。

虽然母亲说姐姐跟阿若不至于跑去死在一处,但我心里还是怕得很,生怕哪天就看不见姐姐回来了,于是一日日跟着姐姐。姐姐做活我就做活,姐姐去唱歌,我就跟着去。姐姐总是羞我不会唱歌,我也不理她。

他们坐在山坡上唱歌,彼此隔着个树林,故意要看不见对方,却能听见歌声的地方。从他们的歌里,我听出母亲的担忧不无来处。姐姐的歌声突然婉转悲凉,仿佛藏着许多委屈似的。

园中牡丹一朵朵,山中杜鹃一团团

不如山顶白雪花,化作溪水也娇妍

妹是山顶白雪花,愿随哥哥化溪水

白风白露白溪水,只求双双一处飞

好在阿若回过来的歌声满是劝慰,母亲说是因为阿若日子好过,自己不敢去寻死,我倒是感激他,对姐姐说这许多我不能说的话:

妹是枝头白雪花,落下地来化成灰

妹是山中白雪鹿,戴上缰绳才恨悔

哥哥念妹妹,雪鹿念青山

江边无青山,雪鹿留不住

听了阿若的歌,姐姐很沮丧,我想她未必真的想跟阿若死在一处,毕竟这日子好过,对歌愉快,也没有多大的逼迫和苦楚,怎么就突然要去死了,但她一定是希望听到阿若不放弃的真心的。姐姐急了,就唱起传说里那个上好的地域来:

红虎当坐骑,白鹿当耕牛

狐狸当猎犬,锦鸡当晨鸡

湖里流鲜奶,溪里流蜂蜜

哥哥与妹妹,天上做一对

许是听姐姐直接唱起了那死去以后的归宿,让阿若也着了慌,过了好半天,阿若才磕磕绊绊地唱回来:

红虎会咬人,白鹿会顶架

狐狸做皮袄,锦鸡雪地不得食

那天,我跟姐姐等了许久,往日伶牙俐齿的阿若竟再无半句歌,回给姐姐来。太阳落下西坡去,寒气也起了,我望见远处村里的篝火都升起来了,吵吵嚷嚷的,又是年轻人们对歌找朋友的时候了,才拉姐姐起来。姐姐憋着气,拉着我往树林那头去找阿若,阿若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姐姐伤心得很,坐在那里哭了一通,才抹抹脸站起身跟我回家去,还说不准把这些事告知母亲,否则就把我在家撵狗打屁摔粮架的羞人事到处去讲。

我又不怕她讲,我只怕母亲担心。母亲听我说了,放了心,说这下姐姐就可以好好嫁往吾福表哥家去了。

姐姐生阿若的气,我便也生阿若的气。带着对阿若的气,我看吾福表哥就好了,吾福表哥虽然不唱歌,但是要说能干,却是谁也比不过。别人家要两个人耕地,吾福表哥一个人就能耕。别人家砍一天的树,吾福表哥半天就砍好了,还能拖回家里来。虽然吾福表哥没有那些跟马帮换来的新奇玩意,但他腌火腿和做饭的手艺也很好,年纪轻轻,村里婚丧嫁娶都请他去掌勺了。这样好的人,比阿若也不差。姐姐嫁给吾福表哥也是很好,未来我有这个姐夫,一定会有很好的口福。

秋天,吾福表哥突然带了两个人来我家,说在山里遇到的,是迷路的人,从东边来,要往西边去。两个人穿着破衣烂衫,脚上尽是血泡,鞋已经烂成几根麻绳,挂在脚上。

我又好奇又激动,毕竟家里来外人是极为少见的稀奇事。我跟着母亲给他们打水洗漱,又煨茶烧粑粑给他们吃,但他们讲的是汉人的话,我也听不明白就是了。吾福表哥说他家男人多不方便,便送这个小妹来我家住一晚。我疑惑他说的小妹是谁,待来人梳洗完毕,我才看出原来其中一个是姑娘,只是穿着男装,又蓬头垢面,看不出罢了。

那晚,母亲安排姑娘住姐姐的床,让姐姐跟我睡一个铺。我很激动,但姐姐比我还激动,比比划划地跟姑娘讲了半夜,也不知道她们懂得对方在说什么没有。到后半夜,姑娘实在累不住睡着了,姐姐还不睡,翻来覆去的,搅扰得我也烦得很。

姑娘在我家只住了一夜,不顾我母亲的挽留,第二天就跟她的同伴逃命一样走了。母亲说她脚上血泡是走路太苦,多养几日就好,她也只是不听,母亲便取出一双自己的鞋,让姑娘穿上。姑娘也许是感动,淌了眼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锁,像是给初生婴孩戴的,塞在我手里。又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母亲,里面是两根针和一卷棉线。

我们送他们出村,指出了阿若的溜索所在的位置。吾福表哥细细地跟他们讲,要如何过溜索,过了溜索又要往何处去,还一直在安慰他们,说他们不用害怕。姑娘又穿上了那破破烂烂的男装,还用我家的锅底灰往脸上抹,故意整出邋遢肮脏的男人模样。望着他们一瘸一拐的背影,母亲长叹一声,捏紧了姑娘送的纸包,说这针线难得,是他们有心了。我问母亲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母亲却又不说了。我便回头去问吾福表哥,表哥还拿着他们送的一个皮袋,摸来摸去,也不说什么。

便是从那时候起,母亲突然对我们严苛起来,早上不让我睡懒觉,晚上等我们睡下了,她就在旁边守着纳鞋底。姐姐要出门去,她虽不拦,却总让我跟着她。

跟着姐姐干什么呢?她也不说。

是怕姐姐去找阿若对歌吗?其实这倒不用怕了,自从在阿若那里受了挫折,姐姐连唱歌都失了兴趣,不再一天找着缝也要去对歌,懒洋洋的。有时候被姊妹们拖着去赛歌,她也不甚有兴趣,唱了也只是为了赢,不动什么感情的样子。甚至于遇到阿若来对歌,姐姐干脆不回了,故意跟别人对歌去。阿若还想唱过去那些甜甜圆圆的歌,唱得又大声又悠远,姐姐也是不答,只把阿若晾着尴尬。阿若得不着姐姐答应,扫了兴,也只好去跟别人家姑娘唱罢了。

但母亲让我跟着姐姐,那我跟着就是了。姐姐被我跟烦了,骂我是狗尾巴。我说那你是狗。姐姐抬手要打我,我说是母亲让我跟着的,姐姐就又烦又怒。

“她是怕我跟人跑了吧,跟先前来我家那两个人一样!”

“那两个人是逃跑吗?”我倒来了兴趣。

“怎么不是,肯定是!”姐姐笃定地说:“你脑壳憨得很,你看不出来,我看得出。”

“人家可能是赶马的呢?”我说。

“那马呢?赶马哪有带女人的?”姐姐说,“他们从东边汉人的地方来,那边规矩比我们还多,肯定是家里人不让他们成亲,才跑出来的。”

“咦,他们怎么不去死在一处呢。”我说。

姐姐白了我一眼,像是被我说中了害羞处似的:“有地方活着谁还要死啊!”

我嘻嘻地笑起来:“不一样,那里红虎当坐骑……”

姐姐一巴掌打在我头上,烦躁不安:“你不要乱讲了!”

我脑壳痛得很,十分委屈:“那你呢?你去不去?”

“去个屁!”姐姐说,“你要去,人家还得愿意跟你去!”

“那我跟母亲说,你不跑,我就不跟着你了?”

“说个屁!跟着吧!”姐姐脸都红了。

虽然姐姐说她不会跟男人跑掉,也不会去寻死,但母亲的担忧一直也在。直到入了冬,第一场雪下来,母亲才安心下来。

“这下好了,这下雪封了山,哪里都去不到了,外面也没有人会进来。”母亲说。

雪封住了进出的路,别说人,就算是牲口走在那路上都得十分的小心。因为雪融成冰,在山石路上罩了一层坚硬滑溜的冰壳,走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滑跤,人和狗滑一跤也就算了,若是马匹滑跤,没有几个人前去帮忙是决计爬不起来的。但山还是好看,高处是松柏,被雪压了绿色便不显眼,倒是显出些灰蓝色来。低处是野梨和板栗,红红黄黄,像着了火焰一般,也像傍晚的云霞。有时候望见江,还是蓝绿蓝绿的,像一条盘踞在谷底的大青蛇。赶马人也不来了,他们都被雪堵在了山的这头,或者那头。

有时候我们玩耍往阿若那边去,看见溜索上也结了厚冰,风都吹不动了,仿佛绳索都被冻脆,风一吹就会跟冰柱一般断掉似的。阿若没有活计,也不知他跑去哪里娱乐,只看见他那四面漏风的石屋里有火烟往外冒,大概是他那腿脚不好的爷爷在里面向火罢了。

大人是不像我们一般欣赏冬日山色的,他们只忙着手头的活计,还要管着我们,不准我们玩平日的游戏。山溪冰冷,处处结了冰块,堆了雪团,是绝不准我们上去踩的,摸都不准摸,说是雪气会从指甲缝里钻进身体要了人的命。井水倒是暖的,时时往外冒着热气,却也不准玩。我们在雪被覆盖的山坡上下套捉鸟,因为雪被下是新种的豆和麦,被大人看见我们上去踩,也要被揪住耳朵打脸。

母亲开始忙着认真准备姐姐的亲事了。她酿了多多的酒,酒里泡的是一早就采下的青梅和木瓜。也多多地腌了腊肉火腿,圈里还有两口办喜事时要杀的猪。母亲还储存了许多的树胡须、一种叫青蛙皮的苔藓,还有晾干的野菌,天好的时候,母亲就坐在门廊上拣理这些干货,准备到时候泡发了,就做成好吃的饭食,招待庆贺的亲戚。

舅舅家也送过来许多的礼。定亲礼的五谷糖酒是早就过了的,此时更是多多地送来了兽皮、布匹和银钱,说是让母亲好好为姐姐准备行李衣物。起初,我怕姐姐看了会不高兴,但姐姐虽不是十分期待喜欢的模样,倒也还算平静有礼,大大方方地应对这些婚前的人情礼节。母亲看了她这个模样,也是心满意足的。我心想果然如母亲所说,任由姐姐玩去,最后还是会好好回来嫁人的。

只有一回,母亲说:“吾福虽然不如阿若聪明,却也是可以依靠的人。”仿佛还是怕姐姐心有他想似的,母亲的声音透着担忧。

“阿若不好,我知道的。”姐姐说。

“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嫁吾福,如果是别人,不是阿若,可能也就好了。”母亲说,简直像有些惋惜。

“晓得了晓得了。”姐姐摆着头。

“舅舅家挨得近,你回来也容易。”母亲还在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跟谁找朋友,都要两个人愿意。”姐姐急于结束对话,转身烧猪食去了。

背地里,我心疼姐姐,就此去嫁给一直不太看得上的吾福表哥。我说你以后怎么唱歌呢,吾福表哥不会跟你唱的。

姐姐就傲气凌人地说:“就算结了亲,也没有人规定不能唱歌,我想跟谁唱就跟谁唱,吾福管不着。”

看她还是一个疯婆娘,我倒是放了心。说得也是,也没人规定嫁了人就不能唱歌,村子里有的是结了亲的男男女女,还不是照样唱歌,照样跳舞,高高兴兴。

我们都以为,姐姐将会继承村里女人千百年来承袭的命运,本本分分,嫁给舅舅家的表哥,从此成为一个能干的,勤快的,同时还很会唱歌的妇人。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姐姐还是没有嫁给吾福表哥。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吾福表哥死在了山后那棵核桃树上。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牧羊的人。冰雪初融,山溪水变得很大,平日方便跃过的溪流此时难以过人。只有饿了一个冬天的羊群需要新鲜的嫩草,若不是羊群寻草寻到此地,吾福表哥被人发现恐怕还要很久。

吾福表哥把自己吊死了,他穿上了本要用于婚礼的最好的新衣,用一根竹条编的细绳把自己挂上了核桃树横长的枝丫,像过去村里许多的年轻人一样。同样的绳,有的捆成粗索挂在崖壁上成为溜索,这一股却成了杀死吾福表哥的凶器。天气还冷,吾福表哥被冻得青紫僵硬,舌头长长地悬吊出来。他的身体似乎变得更长了,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高。

吾福表哥身边,是村里一位已婚的女人。平日里,她话不多,几乎像吾福表哥一样,成日只是干活,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她死在吾福表哥身边,同样被拉长了身体,穿着新鞋的脚被风吹动,轻轻地碰在吾福表哥脚上。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看中彼此的,可能是源于一次干活时的帮忙,或是源于一个篝火旁的回眸。这些不爱讲话不爱唱歌的人,自有他们不讲话不唱歌也能表白的爱意。但我们都能猜测,这一对情人面对自己的婚姻和命运是如何的无能为力。他们想过逃走吗?我们不知道。即使想过要逃,面对冰封雪盖的山路,他们也无路可走吧。

开春在即,吾福表哥和姐姐的婚礼近了,他们便再没有了活着的去处,只能往那后山的核桃树走去,只能呼唤那传说中会来接引他们的仙女,只能期待着,一起去那个红虎当坐骑的神仙地域。

那个地方,汉人们不知道,吾福表哥是知道的,就像姐姐,也是知道的。

撕心裂肺的痛哭过后,舅舅一家来我们家赔礼道歉,说吾福表哥命既如此,失了跟姐姐的婚约。虽然抱歉,却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委屈姐姐伤心,让他们把吾福表哥跟那同死的女人葬在一处,等开了春,还要做祭祀,将他们送到想往的地方去。

母亲陪着舅舅一家掉眼泪,姐姐也陪着掉眼泪。问她些什么,她却木木的,什么也不说,完全没有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模样了。我知道她在伤心,却也不十分肯定,她在伤心什么。我知道姐姐没有真正喜欢过吾福表哥,但到了此时,连我也对憨憨的吾福表哥有了些明白和同情。

春节后,村里举行祭天,顺便为吾福表哥和他的情人办了祭风典礼,好送他们的魂魄到天上去。那天,春日明媚,梅花盛开,一派暖意。姐姐在礼仪上忙前忙后,照顾大家的饮食。但她是作为吾福表妹的身份,而非曾经的未婚妻。

参加祭天的有许多都是曾与姐姐一同对歌的伙伴,他们穿着新衣,打扮得漂亮,用两个指头拈蜜渍的果脯。他们跑前跑后,笑嘻嘻的,高兴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我想他们也不是不在意吾福表哥的过世,只是他们都知道,吾福表哥走的是一条不算美满,却也还算妥当的出路。

他们叽叽喳喳,约姐姐再去对歌,说好久没有听到她唱歌,耳朵都痒了。还让姐姐带着我去,说我长大了,该学着对歌找朋友了。

姐姐笑眯眯的,说对歌是以后的事,要先把眼前的事情忙完。现当下,不如听听那祭司的歌声,也是好听得紧。

旁边一圈松树下的草地,插着一圈画满鬼神的木牌,祭祀的礼仪已经开始了。祭司的歌声悠悠远远地传过来:

山麓有白鹿,山尖有麒麟

天上有一处,好做家去回

老鹰飞天上,溪水谷底流

神魂飞天上,且走莫回头

猜你喜欢

对歌表哥唱歌
对歌昆虫
遇见他们在唱歌
唱歌和本人一样不靠谱
表哥来了(1)
表哥来了(2)
青蛙表哥
唱歌猪
对歌
跳跳龙失踪
一只大狼想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