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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访龙山所遗址

2023-01-21曾纪鑫

文学港 2022年12期
关键词:明军倭寇龙山

□曾纪鑫

深秋的太阳挂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亮丽而明媚。中午刚过,阳光斜照,一丝风儿也没有,一股少有的静谧与温馨、安宁与详和,笼罩着身边的村庄与大地,也弥漫着我的身与心。

村庄名龙山所,位于浙江省宁波市慈溪市龙山镇。谁能想到,六百多年前,这儿是一处著名的战场,明军与倭寇在此展开过无数次惨烈的搏杀,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环绕的护城河。

护城河?浙东的一个村子,怎么会有保护城池的河流——护城河?

原来,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村庄,其前身,是一处抵御倭寇的军事城堡——龙山所城。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采纳谋士刘基建议,创立新的军队编制卫所法:中央设五军都督府,地方设都指挥使,府、县设卫、所、旗,以此构成严密的海防体系。洪武一朝,共建四十九卫、八十五所及巡检司、烽堠等军事设施一千多处,遍布在北起辽东、南至广东一万八千多公里的漫长海防线上,它们大小相间,绵延相续,错落有致。

龙山所,便属八十五座所城之一,是明代严密海防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观海卫、临山卫的门户及杭州府城的外围屏障,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我与地方文史专家童银舫先生在一位村干部的引导下,沿当年的古城墙缓缓而行。

走了一程,稍稍歇息,我不禁四下眺望,但见龙山所三面皆山,一面朝海,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 “风水宝地”。当年选址于此,可谓独具慧眼,定有高人勘察指点。据《慈溪县志》 《镇海县志》记载,龙山守御千户所由明朝开国功臣信国公汤和于洪武二十年(1387)选址建筑,周长三里,驻扎明军一千一百二十人。

这些官兵,长年驻守于此,七分守城,三分屯种,形成自给自足的武装集团。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实行世袭制,父死子承,代代相传。几百年光阴转瞬即逝,龙山所城的军事地位逐渐衰落,也就演变成了与江南其他农村并无二致的普通村庄。

昔日的城墙,严格说来,如今只是一道环村而绕的土堤而已,只是比一般的土堤显得更为宽厚。堤上种着蔬菜,有大蒜、芋头、大白菜、小白菜等,长得翠绿而旺盛。间或有一丛翠竹、几棵树木,一片枯萎的玉米秆和一茎茎枯黄的野草。右边是龙山所村,左边是广袤的田野,铺向远方,被连绵起伏的山岭所阻。

汤和建城之前,龙山所西门外还是一片海滩,不远处的龙头场、凤浦岙是晒盐场。汤和于洪武二十年(1387)春开始督造,据说请来了京城的土木规划官员设计,温州、象山一带的能工巧匠牵头,发动、组织当地大批民众,填地基、挖河道、筑城墙、建房屋,可谓浩浩荡荡、轰轰烈烈。尽管加班加点昼夜不停,仍花了四年时间,才于洪武二十四年(1391)秋建成。

据明嘉靖《观海卫志》记载,拔地而起的龙山所城拥有东、西、南三道城门,各横架吊桥一座,北面近海设水门。一横一纵两条街道,在城中心交叉,四座城门到十字街口的距离皆为二百四十米。龙山所呈四方形,城池周长约一点五公里。城墙外的护城河分正河与备河,正河周长约一点七公里,宽约四点七米,深约七点三米;备河与正河周长、宽度基本相当,但水深五米,比正河要浅。城墙高约八点三米,宽约六点七米,上设敌楼十五座,巡铺十座,雉堞五百六十八个,并加固木栅、石柱,可谓固若金汤。

汤和奉旨在浙江沿海一带选丁五万八千七百多人筑城,共建卫所五十九座。面对繁重的劳役、赋税,浙人苦不堪言。有人向他进言:“民众怨声载道,奈何?”汤和回道: “成远算者不恤近怨,任大事者不顾细谨,复有抱怨者,齿吾剑!”以雷霆手段严厉推行卫所制度,看似冷酷,等到一百三十多年后的嘉靖年间,浙东倭患频仍,当年所筑城池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立体防线,有力地保护了当地民众的生命财产。于是百姓称颂、怀念不已,并立庙宇祭祀汤和。

仅以嘉靖三十五年(1556)为例,倭寇便多次攻打龙山所城。

这年四月,二十三艘倭船载着一千六百多名倭寇乘东北季风而来,在鸣鹤场登陆;不久,又有八艘倭船载着千余倭寇在临山、三山一带登陆。数日后,两股倭寇合于一处,烧杀掠抢,攻打观海卫与龙山所城,被驻军击溃。于是转攻慈溪县治。县城没有修筑城郭,不如军事卫所壁垒森严,很快就被倭寇攻破,百姓惨遭涂炭。

五月,倭寇再攻龙山所。城内守军奋勇反击,倭寇几次强攻,皆被击退。

八月,倭寇头目徐海被浙直总督胡宗宪诱歼,部下八百多人脱逃,窜至慈溪,以邱王村为据点,攻打龙山所。参将卢镗,副使许东望、王公询,把总卢锜各率兵两千,游击尹秉衡率兵三千,前来救援。宁、绍、台地方参将刚一得报,赶紧驰军前往高家楼拒敌。明军汇合,兵力一万多人,是倭寇的十多倍,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而倭寇非但没有撤退,反而组织力量进攻。他们兵分三路,每路由一头目率领,挥舞倭刀,杀入明军各部。明军稍作抵抗,便溃不成军,各自逃命。这时,二十九岁的年轻将领戚继光临危不惧,沉着应战,他站在一块高大的石头上,挽弓搭箭,瞄准其中一名倭寇首领, “嗖”一声响,正在激战的倭酋根本没有防备,箭矢直中胸窝,当即毙命。紧接着,戚继光射出第二支、第三支利箭,又有两名倭酋应声倒地。倭酋被歼,攻势受阻,明军这才缓过气来,重新集结。倭寇见攻城无望,引军退去,龙山所之围方解。于是,就有了当地传说甚广的“戚继光三箭定龙山”。

九月,又有大股倭寇乘季风而来,再次攻打龙山所。倭寇人多势众,十分猖獗,龙山所岌岌可危。在这紧急关头,浙江巡抚阮鄂督率浙直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光、知府谭纶,带领大军赶赴龙山所增援。明军声势浩大,刚一赶到,便与倭寇展开激战,三战三捷。倭寇难以占据上风,当晚从龙山所悄悄撤退。明军得知,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追至缙云,与倭接战,大获全胜。再追至桐岭,倭寇又败。明军被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半点戒备,只是一个劲地咬着逃窜的倭寇穷追不舍。倭寇退至雁门岭,奇兵突出,前后夹击明军。倭寇武功高强,既能列阵布兵互相配合统一进军,也能各自为战,哪怕大败,尚能镇定自若,在逃窜途中埋伏下来,回身突击。明军没有半点防备,被打得措手不及,阵脚大乱。前锋溃败,中军动摇,后卫遇袭,众多士兵在狭窄的山路上叫喊着,拥挤着,四处逃窜。幸亏这支大军中有谭纶训练的军队,还有俞大猷、戚继光所部尚能保持作战队形,拼死抵抗,终于遏住倭寇反攻势头,这才没有出现不可收拾的溃败局面。倭寇得势,停止反击,一边抢劫,一边撤退。惊魂未定的明军再也不敢追击,赶紧稳住阵脚,收拾残局,听任倭寇由乐清出海,从容离去。

嘉靖三十五年(1556)九月的龙山所之战,虽然功败垂成,但意义重大,在抗倭史上值得大书特书。这是历史上最著名的抗倭将领俞大猷、谭纶、戚继光的初次相识,也是他们之间首次配合。经此一战,他们深深地认识到,依靠腐朽的明军无法战胜倭寇,只有训练战斗力强大的新军,才有可能将其消灭。谭纶台州练兵,为训练新军提供了宝贵经验;不久,俞大猷在胡宗宪、谭纶的支持下,从当地卫所、百姓中挑选一千多名精壮男子,经过数月训练,终于练成了一支威武之师——俞家军;此后,戚继光又在谭纶、俞大猷练兵的基础上,训练出威名赫赫的戚家军,为剿灭倭寇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几百年过去,龙山所变了——这种变,不仅是外在的变迁,更有深入骨子的内在变化。

当年选择此地作为防御城堡,背山临海的地理条件当是其主要因素。所城北面一里处的金墩浦,北通大海,西接凤浦渔市泊船之地,倭寇于春秋之际乘季风自东北而来,便在此停泊,然后侵犯龙山、慈溪、定海(今镇海)等地。不唯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龙山所数次战斗,此后的诸多抵抗,如嘉靖三十八年(1559)倭寇围攻龙山,也在金墩浦登陆。

沧海变桑田,大海渐渐远去,已在十里之外。龙山所再也看不到潮水涨落,听不到海涛拍岸,唯见房舍井然、庄稼茂盛、树木青翠,但闻鸡鸣犬吠牛哞之声。硝烟散尽,百姓安居乐业,尽享太平富庶之乐。

永乐十六年(1418),都指挥谷祥扩修城池,将城墙增高八尺,重建东南西三门, “上冠以楼,外罗月城,浚子池于城之外”,防御功能大大提高。尽管如此,随着倭寇的剿灭与时代的变迁,靠八旗起家夺取天下的清廷裁撤卫所,龙山所城的军事功能彻底消失。当年那些建筑,在风雨的侵蚀中日渐衰老、废弃。

四座高大的城门皆已不存。北城门于1944年遭日军轰炸倒塌,龙山所城在艰难的抗倭中巍然屹立,没有想到的是,却在抗日战争中惨遭蹂躏;西城门于1965年遭暴雨冲袭而毁;南城门、东城门分别于20世纪50年代、1979年拆除。

城门消失,如果不是环村而绕的土墙使得城郭依然,龙山所城当年的威风勇武,将无处可寻。而这些高二至四米、宽八至十米的昔日城墙,已与普通土丘并无二致。那些垒砌的石头、石条、石块呢?据村干部与银舫兄介绍,已被运走另作他用了。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竟然一块不存,半点石头的痕迹都没有了。

唯有护城河,在秋阳的斜照下静静地流淌着。两军对垒,倭寇进攻所城,首先得越过这条人工开挖的河流。眼前的护城河经过淤积萎缩,犹如一条大溪,河面较窄,河水深绿,微微泛起波澜。激战中,双方官兵的鲜血流向护城河,染红了水面。恍惚中,河水由绿变红,越来越红,我浸润在一片残红的血色之中……好一会儿,我才定下神来,揉揉双眼,定睛一看,并非两眼昏花,河水真的现出缕缕血色。抬眼望天,太阳西下,一道血色的光芒映照水面,既真实又虚幻地撩开了当年鏖战那惊心动魄的帷幕一角……

走走停停,下得城墙,来到村中,部分明清建筑保存完好,民居错落有致,在约两平方公里的地盘上,形成一横一纵的格局。西面的城墙旁是一条水泥路,墙脚砌着一块块石头,上面树木葱茏。昔日的龙山所内,筑有所署、将台、演武场、镇武殿、关爷殿、旗纛庙、城隍庙、永乐寺、保宁庵、三官堂、龙山海庙等建筑。岁月流逝,原有建筑虽已毁圯,但仍留着不少古时遗韵。我见到了红柱青瓦、保存完好的大雄宝殿;西南角有一座深宅大院,房梁、柱子、门窗全是结实的木料,显得古色古香;一间低矮平房上的巨型花瓣装饰,写着“救火会”三个大字,联想到座座老宅高大的风火墙,防火,应是当年重中之重。漫步村子,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溪流、池塘、方井。一块“龙山镇龙山所村村级河长公示牌”令我驻足,所管河流名“廿八间河”,村内密集的沟塘河渠,四通八达的水系,可使村外护城河水量更为丰沛,当属军事设施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随着龙山所城军事功能的消失,经济民生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城内的军事设施,要么拆除,要么另作他用。街道两旁,过渡为民房与店铺,设有白米行、水果行、珠宝行、绸缎庄、古铜店、茶馆坊等。昔日用于战备的护城河,成为重要的航运水道,城内水系汇成城南、城北两条内河,呈S形流向护城河与外界相通,可运送粮草、货物等。

这时,一座旧民居山脊的窗口引起了我的注意,关闭的窗口木板上,写有“借书时间”四字,下面的上午、下午借书时间,字迹模糊难以辨识。由此,不禁想到龙山所的转型,除了建筑及其功能,还有这儿的居民,其变化更为深刻。

龙山所初驻士兵来自温州,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后与其他军事驻地多次轮戍、调防,因此,所城驻兵,地域不同,姓氏不一,杂居一处,相互影响。无论来去,他们都是明初军人之后,常年习武,以武为业,民风强悍。而承平日久,慢慢地,武备松弛,也就开始诵读诗书了。加之浙东文化发达, “地界慈溪,渐染成俗;弦诵之声,达乎四境;而贤哲之士,亦彬彬辈出矣。”龙山所城西门外,曾建有一座高耸的文昌阁,这可视为文武更替、文风昌盛的一种象征。

当然,村民尚武的基因犹存,那可是他们世代相传的本色啊!1929年出生于龙山所的丁永泉将军(原名朱贻瑾)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2015年9月3日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大阅兵,这位老人受邀站在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纪念大会及阅兵典礼。

几百年光阴不论对个体,还是对种族、群体而言,无疑是十分漫长的,可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不过短暂的一瞬而已。倭乱远去,龙山所的军事设施、功能消失了;世纪翻过新的一页,近代那些行庄、店铺、作坊也不见了,唯有残垣、断壁、碑刻等,在默默地叙说着当年宁波商帮的传奇与辉煌;取而代之的,是与现代文明同步的新型商贸——超市、盛发铜业、慈溪市国丰电子有限公司、大型特种立式注塑机商行等,还有全国各地无处不在的沙县小吃。

据带路的村干部介绍,全村现有耕地一千二百多亩,山地六百七十亩,常住人口两千五百多人。龙山所村是浙东沿海保存最为完好的抗倭古城之一,既有古城风韵,又在旧村改造工程的推动下,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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