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印象中的田湘是狂飙式的抒情诗人，诗的指向具体而落脚于情和理，激情飞扬又质地单纯。从传播上来看，这样的经典式抒情写作也许更符合大众的口味。而诗集《空船》却发生了新变，这里激情的泡沫已然消失，更多的是体悟与灵觉。原来的猛、重、快、满变成了淡、轻、慢、空，诗的意味更深长了。他是以留白的方式让诗的意蕴不再固定在一个点上，撬动人的想象，让读者用自己的经验填补它、完成它。就像他在《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中写的：“这些空与白，让世间有了隐喻/有了空灵之美。”

所以，“空”在这本诗集里既是他要抵达的境界，也是载体和喻体，更是诗人进入写作的一个状态和基点。他通过净和空，让心灵慧和觉悟，激活的思维穿云破雾，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由此想象力伸得更远，空间更大，照进的光更多，也就预示着更多的可能性。就像他在《那些空里隐藏着什么》中表达的：“天空的魅力，在于它的空/再大的星球，也如微尘/神秘就在这里。”他认为空本身就是魅力，神秘就是大美，甚至是终极的，含有无限的可能。所以《空船》中写道：“在一艘逆流而上的空船里，看见了这空的超然，甚至连/阳光的存在也如同虚无。”《石头们》 写道：“孤独的石头把村庄建在水底，磨掉棱角，做长期潜伏的打算/学会沉默，连石头之间也不说话。”这是另一种沉默，永恒的空。

这里所有的物都蜕下原形，指向空和虚无，一种无限的大和静寂向四周扩延。这是一种绝对的静穆，但人心并没有沉没，反而拥有了一种卸去一切重负的轻松和自由，找到了跟周围一切静下去的节奏，并消融在里面——这可能就是天然的道。

面对这样的诗，我想起一个词，就是“虚一而静”。这是荀子对心的诠释，一般的解释是虚心专注就能让心安静。但我以为其中的“虚心”不是指谦逊，而是给心减负，因为平时心装得太满了。“一”除了指凝神静观，情绪不乱不贰，还指万物归一，平衡守中，静寂一体化。这样的情景不论是诗还是人都能获得沉静、灵慧、觉悟、奇妙。显然这是田湘诗歌追求的品质，更是他写诗的状态和心态——从内心一点点地往外搬东西，包括砖头瓦块，甚至游丝般的杂念，让心空出来，静下来。看似修身，实是悟道。然后灵魂出窍，思维灵活，随之灵感爆发，想象翩飞。但一切都是轻轻的，他擅用巧劲，四两拨千斤，然后让石头长出花朵，钢铁化成流水，让读者惊诧的同时又感到妙在心中。

最能代表这些审美特质的就是他的小长诗《蝴蝶》，此蝶非蝶，类似庄子的人、蝶、梦混合体，或者蝴蝶就是一个符号，是隐喻也是隐身人，是他一生经验的浓缩物，集中了他全部的生命情感和审美倾向。但我要重点说的不是他的主题，而是他是怎样施展轻功和虚化术，让他的蝴蝶飞得如真如幻，给我们带来像在浪尖上玩滑板的轻灵和惊险的美感。以下对《蝴蝶》略作分析。

在这首诗里有几个关键词：虚幻、无、消失、简单、幻影，还有反复提到的轻。可见其核心还是空，空中见道，他是在寻道，通过蝴蝶释道。但这仍然属于内容，我要说的是他怎样由有形进到无形、由具象进到抽象、由渺小进到无涯的玄妙之道。细读整首诗，我们发现蝴蝶一直在飘忽着，而且如闪电，亮一下就转瞬即逝。显然蝴蝶已经被幻化了——这种幻化法是这首诗的第一个魅力点。诗化的蝴蝶在实象与幻象、具象与意象、感性与理性、一与多之间转换，尤其是随着反复默吟进入诗的情境时，蝴蝶碎成雪花、音符、文字和数字，还有感知于心却无以言说的理念。这不确定的隐喻、经验和深刻的思想层层叠叠，像数学上的幂无限叠加着，影影绰绰。从审美上看，他显然写的不是蝴蝶本身，而是蝴蝶的影子，在似有似无中领略和感受蝴蝶那缥缈又颤魂的美。用老子的话来概括就是“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用在此处这两句应该颠倒一下，就是从蝴蝶（有）的影子去寻觅道的踪迹，在蝴蝶的消失处（无）感悟道的奥妙和玄机。有是有限，无是无限，要想进入到无限的无，就要化掉可视的有。这就引出第二种方法，就是淡化法。

淡化就是化掉，让蝴蝶脱去外形，化成一种精神和意念。随着蝴蝶的飞进飞出，身体和影子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最后几近于无，只剩下小草在风暴面前，保持自身的完整——我们可理解成是蝴蝶的转世或替身。诗从实入虚，从形而下到形而上，这就是庄子说的“唯道集虚”，就是只有在虚无处凝神静思，道才能从隐身处显明。然后，一种大而无际、深不可测、妙不可言，已然触到了生命乃至宇宙的真谛的快感油然而生，这就是玄而又玄的妙趣，也是诗歌的大玄机和大创造。就像诗人自己说的：“诗歌给了我另一个真身/我在诗歌中创造了神。” 真身就是蝴蝶的灵魂，是甩掉了肉身和社会性之后的人心。而神是道更是诗，是诗和道的大神秘与大启明带来的无穷的美妙感和大觉悟。诗和道在这里相遇，互相映照，并融合为一体，就像他在诗中写的：“蝴蝶停在草尖上，一种轻与另一种轻/在此找到默契。”蝴蝶落在草尖上是诗眼，是审美的聚焦点，是诗人的大发现。接着的两句继续深化这个美感，是大创造，是瞬间形成的灵迹，更是感性向理性甚至真理的升华，于是道乍现了——蝴蝶与草尖的平衡点恰是道的显形，预示了万物的普遍法则以及其中的无限性，于人于心都是一种开悟。诗与道终于融为一物，那么恰好又本然。

《蝴蝶》是一首当下非常难得的好诗，它是田湘这本《空船》的点睛之作，也集中代表了这本诗集的审美品质和田湘现阶段的写作水准和方式。他很好地解决了实与虚、想象性与逻辑性、经验与超验的对立与统一，融思入诗，思出诗味，是灵智的写作。灵智包括智慧和灵性。智慧是更大的灵性，包含了先天的灵觉和思维的深度；灵性是天然的精灵，也是一种潜意识，时刻涌动着，像雷达拥有敏锐的反应力和捕捉诗意的触须。灵感依附于它，每一次爆发都是灵性的感应和推动。所以智慧里虽有智性和思考，但它们自然地渗透在灵性里，当灵性也就是灵感爆发时，都自动带出了思。所以田湘诗里的理性已经被他的情感和智慧给柔化和灵化了，不但毫不生硬，而且还自然而然。

所有这些，得益于他的两个绝妙的写作武器，就是直觉和妙悟，这也是灵慧的产物。直觉让他敏锐地穿过丛生的杂草一下子把诗歌逮出来，甚至在毫无诗意的地方上抠出诗，并让平淡发出光辉，且是瞬间地毫无来由地破悟，没有思考和推理的挂碍。妙悟是另一种直觉，但它是有趣的顿悟，它也不经过计算和漫长的琢磨，而是刹那地爆发，但能准确地点中穴位，并有转化功能，让凡俗的变典雅，让低矮的变高大，死板的变有趣，且充满奇妙的美感。妙悟是田湘的《空船》的核心审美，随处可见，有时是整体，有时是几句，甚至只是一个比喻，它们构成了田湘这本诗集的亮点。读者一经领悟，就随着他悟出的妙意一起进入一种道场和境界，心甘情愿地接受诗化。

这个境界是永恒之道，更是心灵的栖息地。田湘不是借此遁世，而是要为疲累的心灵松绑，让它重获自由和恬适。从这个角度来说，《空船》是超验的，更是心灵的写作。为心灵也唯心灵，整个过程就是安心、悟心、灵心、骋心，从中可见心灵的丰盈、灵活、深邃、澄明。它的意旨就是让我们通过心灵之诗，超越自身的渺小和局限，从而爱护和安顿好那颗人人都有的无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