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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时间之美(随笔)

2022-12-31高鹏程

诗歌月刊 2022年11期
关键词:布罗代尔时段

高鹏程

若干年前参加青春诗会,老师们要求每个学员用一句话介绍自己的诗观。作为一个初学者,我根本没有什么成熟的诗歌观念,于是只能简单回顾了一下自己写诗的理由权且交差。记得当时写的一句简单的话是:诗歌是我审视自己和生活的一种方式。时至今日,对于诗歌,我仍然没有什么与人殊异的见解,断断续续写了这些年,我始终简单地认为,写作,无非是借用文字的力量来处理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他人以及自身的关系而已。

人到中年,生活逐渐被各种冗长人事拖累,有时候简直是疲于应付。这时候就需要寻找化解块垒的途径和方式。利用有限的时机,把自己从各种应付中暂时解脱出来,置身于人与自然、与万物生灵的相互凝视和对话中,体验时间的流逝与永恒,对我来说是一种有效的化解疲倦的方式。所以,这些年,只要一有机会,我总是外出行走。

这些年,在有限但尚且断续坚持的行走中,我到过很多地方。体验过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之美,感受过南与北、沙与海、干旱与潮湿、粗砺与温润的不同方式的照拂。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风景里,总有深深触动我的地方,让我忍不住拿起笔,记录下一些简单的感受。

就这样,一路坚持下来,居然也有了些许收获。陆续出版了几部相关的诗集。在整理这些诗集时,我发现,我去过并为之写下最多文字的,并非是一些风景优美的名山大川,而是一些有着悠远或切近的历史文化遗址或者遗迹的地方。我没有为山水重新命名的兴趣和能力,我所抵达之处,始终是一些隐藏在历史褶皱中的隐秘角落,不曾为多数人探究。

我曾多次利用还乡探亲的机会,去寻访故乡周边的,遗落在丝绸之路古道上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古代关隘、荒城遗址,并为之写下了一部名叫《萧关古道:边地与还乡》的诗集。我也曾多次行走在我借居的浙东沿海一带,走遍山陬海隅里许许多多无人居住的荒废村落,走过“浙东唐诗之路”东支线上众多遗址,并为之写下大量的诗文。结集而成的诗集有《江南:时光考古学》《细雨海岸》《海边书》等等。

漫长的行走和写作过程中,我也逐渐发现,有一个普通而神秘的词,始终在左右我行走的方向和写作的重心。这个词就是:时间。我之所以无数次走进很多荒废的遗址、前人途经的遗迹,是因为在那里我看到了时间在不同时段的斑斓面孔以及这些面孔掩藏下的斑驳真相。

我曾以博物馆为题写下过大量的诗歌作品,也以同名的诗歌随笔表达过我对时间的敬畏。在凝视博物馆里那些或古拙或精美的藏品时,我强烈地感受到流逝和永恒带给我的冲击,“博物馆隐藏在城市边缘,我们庞大的生活和城市,只占它将来微小的空间”。

我简单地认为,向着时间的写作,也许能够自然地帮助我过滤写作的无效性,我写下的简单的文字,也许能借用时间的力量获得相对长久的存在。

对于时间的认知,除了这些年自己潜意识里的自觉成分之外,还得益于另外的一些机缘巧合。前些年,我曾有幸进入鲁院以及其他几个高校,获得一些安静读书的机会。在李敬泽、施战军、吴国华等众多老师的课堂上获益良多。特别是李敬泽老师提到的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的时间三段论,带给我莫大的启示。

布罗代尔将历史时间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即地理时间、社会时间和个体时间。三种时间及其所对应的历史事物在历史进程中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其中,起长期的决定性的是自然、经济和社会的结构,社会时间对历史有着直接的作用,但它们是人力无法控制的;而事件只不过是一些浪花或尘埃而已,对历史进程不起重要作用。

布罗代尔虽然认为短时段的事件对历史发展的走向影响甚微,但是也并没有完全否认它的作用。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无论中时段,还是长时段,它们都是由短时段组成的。而短时段里,一些具有隐秘和深远意味的细节,无疑是其最重要的元素。就像某场战争中,有个士兵在黑暗中明灭的烟头,暴露了目标,导致被狙击,从而改变了战争的走向。它们在一定意义上,也改变了某些事件的发展走向,进而影响到整个历史的发展进程。

毫不讳言,布罗代尔有关时间的三段论,切实影响到了我对诗歌文体的认知和写作向度。诗歌作为一种文体形式,若论其厚重和篇幅承载尺度,显然不如其他文体,更无法像长篇小说一样承载完整的长时段的题材信息量。但它的优势在于能够直接介入蕴藏在历史长河和生活现场中的那些富有意味的细节。诗歌的任务也许就是要寻找这些细节并且辨别它们相互之间的某些隐秘、必然的关联。不断寻找辨析遗留在历史空间和生活现场的细节予以有效呈现,继而确立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也许这就是诗歌独特的魅力所在。

或许会有细心的读者发现,我在诗歌文本中凝视或者关注过的事物尽管大多置身荒野,但并非纯粹的自然环境,大都是一些遗址或者废墟,属于逝去的人事和被遗弃的生活。说到底,在文学作品要处理的四种关系中,人始终是居于中心的,倘使我们生活的星球没有了人,那它和茫茫宇宙的其他天体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关注它们,恰恰是因为这些逝去的事物大都属于过去的时间,因为荒废而更接近自然,这些被遗弃的生活也因为属于过去,和当下的生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就给了我一个足够客观的观测点,一个足够客观的参照谱系,去对照、辨别当下的人事、当下的生活。从而去探究我们当下的生活里,哪些是无意义的,哪些具有时间也无法褫夺的价值。

曾经居于新疆一个名叫黄沙梁的偏僻村落里的刘亮程,在他的文章中讲到一个小笑话,说村子里某人有一次去北京旅游,回到村里后大家问他有什么感受,这人说北京什么都好,就是太偏远了。这个笑话也曾带给我启示,一个人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大地的中心。世界,是从他生活的脚下向外延伸的。

对于我们而言,能做到的,就是认真活在当下,过好自己的生活。并且尽可能地通过大量的阅读和行走,将自己置身于另外的坐标,去打量审视自己的生活。生活在现实维度中,并不影响我们用过去的眼光来审视未来的境遇,也并不影响我们用未来的目光审视当下的自己。

时至今日,我的行走仍在继续,我的简单、笨拙的写作仍在继续。将来,如果能有机会从中挑出一些满意的作品,我想我会将之命名为“大地之心”——尽管我行走的地域,大都是处于偏僻的乡野角落,远离人居,远离城市与喧嚣,但只要它是有人曾经存在、思考过的地方,那就是生活的中心,那就是大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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