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

独居

一人在家，内心也会涌出没有来由的

悲喜，白云轻敲着窗子，一只只小兽

将我的目光当作

幽径，随时出没。即便偶尔

抬头，也能够看见西山正在

静坐，一串石阶

从古建筑里面下来，进入我隐蔽的内心

我读书、思考，想遥远的生者、死者

内心有已知的宽恕，也有未知的罪过

盛夏一角

酷热难当。早晨起来，我拨开窗帘的

一角，相信从这个角度都可以看得见

芸芸众生和他们

无关善恶的行走，一声急促的

喇叭和绳子尽头的黄色小狗都

沉寂于某种秩序

洒水车出来，在地表之上跳跃的珍珠

因为迅速蒸发而尝到这个世界鲜少的

欢乐。这个时候，谁会让我燥热

谁在我心里摆出了刀斧和淬火的炉膛

让我怀揣利刃和盛夏而觉得清凉可期

需要在寂静中找回自己的原形

我喜欢在阴天跑步，最好天空中下着

蒙蒙细雨，最好两边有山，群峰起伏

脚步中就会有悬崖

有隐隐作痛的闷雷

和意想不到的无知。在峡谷之间跑步

当然脚底需是平的，这样，踩在乱石

之上，会觉得踏实

也不会觉得自己是

孤身一人。有石头

有蹲在山脚下还没离去的星星

那个跑完以后流泪的人，就不会是我

夜跑者，有偶遇

不知道那么多树荫意欲何为，我跑上

山坡打算干些什么。今夜有风，星星

在水里打坐，哗哗的

细浪来自某一种咏吟

路灯照着我的足迹，一个孤独的奔跑

之人是否能遇到不被世人接受的事物

我承认树荫并非来自于树本身，就像

我的足音，其实是对自己影子的

诘问。在八大处我掉头回返，道路被

我跑出一条河，蚣蝮在里面露出脊背

我在低处接受雨水的询问

雨水落下来了，带着风。雨将飘浮在

空中的尘埃捎回了低处，将那些游荡

在路面的人群

一一赶回家中，但灯火

在泄露，雨水给温暖的

光芒足够多的

空间，还有一些空间给了夜晚。这么

多年，我始终有一个疑问：谁在黑暗

之中接受自己的询问，或者说，谁在

窗子里面用干燥的心接受一场滂沱的

大雨。雨水落下来了，带着风，带着

尘埃和低处，以及一天中的最后时刻

模拟叙事

他对着银幕流泪。他觉得那只挨饿的

猫是自己赶到镜子里面去的，斑竹从

地表钻出，首先

来到的是自己的歧途。多么

纠结，他需要从去年剩余的

人群中间逃出来

避免被一无是处的角色带走。主人公

似乎想要对他说：莫学我，我的结局

难以治愈，只能退到一部影片当中去

对峙

被地铁拖向前方的大都有空置的一生

有人不甘，有人闭目，这都是

归宿。我发现自己往前走的

时候，窗外的一切在

后退，似乎我们的终点不同

可以对峙。地下出来，抬头将先看到

一小块天，低头则是一片无辜的大地

雕刻师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脸从一段枯木里面

拿出，尝试着在一块死去多年的石头

中间发现鼻息

他确信这一切

都是人类遗留下来的，只是还没有人

意识到这是一种丢失。“我给孤独的

鸟寻找一个对应物”，他在喃喃自语

内心有一堆承受不了太多真实的刀斧

维瓦尔第，午夜之问

我确信整个房间是满的，空如此相对

我一时无法察觉，正如看不见

悲伤却抑制不住

难过

一把

小提琴进入午夜

是有用的，可通过折返的音符

在内心建造起一座教室，因我们需要

收容什么。一切看不见的东西都存在

界限，当音乐响起，我们立即失去它

当台风来临

当台风来临，我们最先失去的是内心

里面的坑洼和不平，然后是一只鸟巢

以及杨柳

曾经仰望的树冠如今

触手可及，还有一座

高高的山

活在氤氲的水汽中不需攀登。当台风

来临，我们的地球如老者入定，忘记

转动，他不关心鱼类，也不关心命运

我们被洪水包围，是唯一的濒危物种

燕居

和我相互瞭望的群山已纷纷退却，我

激起的骇浪也都捧出了贝壳。牵牛花

是完美的，我摘下

一朵，另一朵就会自动降落

现在，当我搬出椅子在傍晚

端坐，整个天空就

像巨大的玻璃，我和星星在里面反光

鹰抖动着翅膀，在日落之前留下最后

一个倒影。我不说话，一张唱片缓缓

转动，嘶哑声中，过期的脸水落石出

爬山虎

中午在兵马司胡同散步，几株爬山虎

让我心生诧异，我看见两堵前清的墙

被纤细的藤蔓

稳稳扶住，一些嫩绿的卷丝在

轻轻颤抖，仿佛抓住的不是风

而是弯曲的路

这些爬山虎本来应该匍匐在地，现在

她们站了起来，像那些已过完的岁月

碎了一地，却跟在我身后，不肯认输

我会不会也是一株爬山虎？我在风里

摇动着，叶子葬在斑驳浑圆的石桌上

偶尔会有一队匆匆忙忙过路的蚂蚁

使命

路过花园，看见翩翩起舞的蝴蝶忽然

心生莫名的感动，比起亘古中沉睡的

石子，这些破茧而出的

精灵，一定怀有不被他人了解的使命

显然，比翅膀辽阔的山川并不是全部

晚上的繁星以及在一旁

沉睡的孩子也不是。她抬头看见了我

眼前这个苟且之人不比一只捕食的鸟

值得赞美或憎恶。现在

蝴蝶只是在飞，那么多

花草都是她的邻居。这个世界上没有

什么值得拥有，除了自己。没有什么

值得带走，除了悲，和难以领悟的喜

露珠

一颗露珠足以令万物躬身。在草丛中

高山、太阳、无意间经过的羊群以及

伸出脑袋的土拨鼠

都缩小到同一个凸面，还有我的脸

正在透明的水滴里慢慢得到宽恕

这样一个秋日早晨

冷空气将我们收集

起来，让世间这些匆忙的磷火到达离

尘埃最近的地方去体验一株草的力量

这淡如星子的露水

一旦坠落，我也随之坠落，晶莹

剔透的万物将转移到另一颗星球之上

它们那么认真，即便复原也不再返回

山道蜿蜒，一如我命

拾步上山，小道曲折，和两边的野花

一样有不被了解的一生，当然也无需

了解，一如我命

一如作势欲飞的绿头蚱蜢

当它落下，前面不知道是树枝、草丛

石块还是悬崖。我的眼前是各种灌木

高举着叶子，山坡多么像

爱恨，被不经意

拨开，又被枝桠及时填补。偶尔会有

带刺的荆棘将人划伤，意味着在我们

以外，存在着一个不允许进入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