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佑

浜

过圣堂路，一股七千年前的风吹向车窗

白鹭翔集的乡野，日渐旷远

江南低洼地，时间暴露在土层

先民的稻已碳化，我们的麦又新绿

在经络膨胀的四月

孩子们偏爱春光与旷野

我听见河流经过马家浜的响动

年复一年的绿在反光

野花记忆随墓葬叠加

往事扑朔迷离，一锄头掘出豁口

将土层中的玉器唤醒，石头上的圆孔

吞吐朝暮，述说

一个关于人类驯养野物也驯服自己的故事

此刻，河流静默

沿岸的豆麦为水塑形

石头、木头、骨头、草籽，更有立场

它们用形体语言拉开叙事的诗篇

十年前初夏，我在田埂上

与石头对视，它惊恐于先前的沉默，坪上的农夫

正在收割他们的油菜，像我的父亲一般熟练

他们熟悉农作物的语言，懂得河流的走向

明白土地和阳光的碰撞渗出汗滴的意义

我也试着求索。当我再次与石头对话

田埂消失，父亲体内的田埂消失

他成为我意识中的一块平原

人们在其上种植景观桃、小麦和绣球花

花圃居北，春的力量是一张紧贴大地的皮囊

黄泥立起光影，色泽有棱有角

展览馆偏南，七千年前的生活被制成短片

反复播放，我试图找到其中河流的方向

无奈时光不再、记忆模糊

惶惑中，孩子的欢呼

将我唤醒——我体内漫溢出的支流

都涌动有声了，这脚下土地的变迁又何尝不是

眼前，匍匐在地的农夫

在收割土地后，穿上“园林工人”服

在旷野上吃着盒饭，面对这千年的土块

不再播种、生长、产出

在水边，在矛盾的右岸

历经七千年的昼夜洗礼，泥土肥沃，保持着平衡

一条河流分汊，江南水网密布

田埂旁的小溪仍能欢唱夏日民谣

一个人的分叉，借助河流的子宫

衍生一个又一个的梦与故事、饮食与欢笑

一段历史的奔突勇进，喧嚣掠过水面

我们在郊野，在城市边缘的弱光区

寻找一方静如处子的玉璧

她带着蓝雪花的气息，指认物外的芳香

从深山老林里刨下的树皮铺在脚下，大树成舟

土里长出钢钉，牢牢抓住曝晒的泥块

青草漫溢出的田埂，光洁如砥

在春光映照的水纹里，我们画下肖像

像先民驯服河流、野物、石器一样，豢养自己

塘

生命之源，智者邻水，上善若水……

在河畔滋长的生命思索着如何形容水的样貌

正如探索存在的意义

从马家浜走出的族群，设郡县由拳

经长水而入海盐塘——海滨墓园里埋葬了什么

沿途是汹涌的叶浪

只有河流这本账簿上记录俯首的次数

去海上，我看到

“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春天是，大地也是

珙桐是，我和我的孩子也是

沿着海盐塘走上两公里

河面熟宣上写着“三山云海几千里，十幅蒲帆挂烟水”

柳树长出了女人的头发

在堤上，我吟哦过屈原、陶渊明、苏轼、废名

他们在水上写就的诗篇至今我仍在读

我朗读过但丁、艾略特、瓦雷里、托马斯、威廉斯

他们用水写就的诗篇至今你仍在读

鱼在水底倾听异乡人的怵栗

折返的河水浩荡回响，从内部爆发的力量

让我与清风流水相向而行

我明知大海的方向，却逆行在人世

是啊！这人间的花太明艳

丢掉书卷，走出荒草萋萋的岸堤

向冰激凌贩卖机靠近，看青衫红袖叠加起舞

月季园热闹非凡

令人惊诧，上一年的秃枝又长成了迷宫

孩子们踩在石子路上，咯吱、咯吱、咯吱

花儿别枝朵朵，明艳、明艳、明艳

少男少女着短装，在取景框里拍照

他们留下的素淡与妖娆

十年后再看，云落江水花弄影

帐篷里的夫妇相拥而睡，男孩在溪边钓小龙虾

“虾是水世界的呆子”

一根断枝，系一条细绳，扎一块猪肝

孩子失声惊呼，按捺喜悦，将网兜探过去

他的溯溪鞋随后入水

这又何妨——一首童诗就此显形

难道这月季园的诗篇不比江水上的旧作更胜一筹吗

汇

一条农船载着师恩与茶韵抵达颜马浜

三百四十余年，那夜色里的白篷

往返于绍兴嘉兴两地，应了那句“钟爱贵地之茶也”

这是“明前茶”的迁居之旅

章先生完全可以只持戒尺，不闻窗外事

但茶韵与先生不只是个体

他们写就的是半岛一般“小气候”

“徐王庙后三弓地，罗嶰山头一品春”

当弟子们连泥带树运送而至，茶树在春天复活

此处成为嘉兴平原上唯一的古茶园

当我抵达时，水中小岛已在南风中醒来

太湖石以死灰面孔诉说羁旅的忧伤

火棘果献出火红的激情伴其左右

槐树的杪已枯干，它凝望来处

水面上写有春汛，故乡的消息一句一波地传来

选择在异地生活，就选择了顾盼不得

有惊无险地走过两截断木合成的桥

我坐在小岛上，千山万水从风中浮来

心泛微波，对于这座园子，我为何存在？

与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

又或是水中的一尾鱼，类似

我端坐在长纤塘右岸，冥想

我们在水上的上古生活得以再现

或许，河流将最后消亡

我们抛弃了汉字的船桨，在现代化的公路上

驱驰。从一只寂静的咖啡杯把手上

走神，与茶发生冲突时

一只白鹭掠过水面，用翅膀切割光线

我是一个从古意中走出的现代人

坚信：竹无俗韵，茗有奇香

存在不仅为存在，它衍生了果肉与浆汁

夕阳下的茶园，百水交汇

面对时代激流的轰鸣，唯独河流没有疲倦

面对岸边消逝的事物，唯独河流趋于永恒

我在《诗经》的水边

画一幅兰芍之恋，支流涣涣，且往观乎

对岸的倩影若即若离

河流静缓，流经虚拟的城

契约刻于桥堍

我从桥头走过，听到风的劝勉

古木与高楼立在两岸，云彩倒映水中

炊烟缭绕，茶香穿过清明的哀伤

我对世间的争吵喧嚣已无挂虑

在这得天独厚的小岛上，灌木与我一起生长

漾

京杭大运河远道而来

泥沙俱下的生活，忘记了一叶扁舟的重量

去时与来路对峙，蛰居江南一隅

俗世增长我的赘肉，爱情又剔我的骨

在日趋负荷的幽暗森林中

拈花一笑，形意消瘦

我渴望在杭嘉湖平原上看到山峰生长

诗，则是那山涧清流

它以坚实的土壤阻挡运河之水倒灌

入定。甚至停止去海上的梦，饮水止渴

很庆幸，诗找到了我——它是我中年生活中的

一道斜坡。在禁忌中找出路，为一泓滤身的清泉

仍庆幸，当我们抵达封闭已久的石臼漾时

她还是选择了悦纳——石臼漾南区的停车场上

蒿草疯长，2.7 亩的方塘，无人照应

告示：一级水源保护地，非工作人员严禁入内

绿色钢丝围栏占地为王

正午，当我推开隔窗，请求入园，被厉声拒绝

在渴念与不服之间，我们沿着护栏找路

一段落叶铺就的隐蹊指向虚掩的栅栏

——这就是诗，前人求索的幽径，通向静谧

为此，我们不免要破坏规则

潜入。石臼漾啊！石臼漾！石臼漾！

你的“小气候”与鄱阳湖湿地惊人类似

你是板块漂移的小故乡——走过一段荒路

三轮车侧歪，不远处的桥头躺着笤帚

和一个胖乎乎的妇人

她用斗笠盖住头，四肢舒尽指微屈

满园落叶不用扫，蛇莓与牵牛花在枯蝶上跳动

我为惊扰所羞、所困、所叹

蹑脚绕行，不惊昨夜的梦

走过一片香樟林，步道上的裂纹舒展

我们在一方磐石上休憩，“吃”鸟鸣也吃点橙子

“青纱迎晖”如所见——

绿水迂回绕苇丛，我的渴望是一尾游弋的乌桕叶

迟日照在碧水上，翠绿的芦苇

根系发达，吸附鱼水养分的同时也在净化水

在无人观赏的角落野蛮生长，自成一岛

它们的生长见证贪婪，毕竟其美学原则

不能只是复制“桃花潭”的绿水

其疯狂只能见证——芦苇只是芦苇

历经秋霜，芦花飞雪会有时，它的反刍时刻

就在轮回之中

辱没与荣光共生，故事与事故相依，蓝天与碧水相宜

没有苇丛的海洋，枯木难成舟

在这缩小的故乡版图上，我目睹了奔涌的活水回归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