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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书写

2022-12-21李路平

星星·散文诗 2022年26期
关键词:境界诗人诗歌

李路平

诗人张枣的《镜中》如今已家喻户晓,尤其是诗的起始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更是被无数文艺青年引用,渲染了诸多爱而不得的忧伤。但我此时想到这一句,却不是出于忧郁,而是一种哀伤的“美丽”。

诗于我而言,便是这样的感觉,有爱而不得,有忧伤,有忧郁,然而更多的,是它的“美丽”。这种美是指诗作为诗而存在的、纯粹的意味。它好似关乎过往与现实,关乎宇宙和心灵,但它是诗,是冠于所有文学艺术之上的那颗明珠。它不是因为反映了现实与时代而令人着迷,也不是洞察了宇宙和心灵而叫人沉醉,是属于“诗”的部分,不仅是它独特的形式,也是它独具的音律节奏,更是融化天地万物后,用语言呈现出来的艺术,它就是万事万物滴沥的精酿,是内外宇宙交融的结晶。所以,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们所有对于诗的追寻,都是在试图靠近它,并没有人真正拥有过它,我们所感受到的,只是诗的铿锵与抚慰,是它借助所有事物给予人类的回应。就此来说,沉迷于诗,是我最后悔的事,只是这种沉迷始终指引着我,成为我最眷恋的事,它改变了我的生活。

人生倏忽越过而立之年二、三年,回想过往的岁月,被诗俘获的,已然接近一半时光。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进入大学之后开始的,真正意义上的作品,便是诗歌。无可否认我最初对诗的理解和认识,是从流行畅销的那些作品中获得启蒙,在平凡无奇的小县城中,只有它们与我最接近,几乎是触手可及。那些深奥的、自然也是冷门的杰作,反而被资本阻挡在一、二线城市,能够流入“底层”的,实在屈指可数。在大学图书馆,我才触摸到那些尘封的名著,它们或新或旧,或干净或布满灰尘,被无数双手拿起过,但我是第一次接触,就像吃到了过去没有品尝过的佳肴,看见了过去没有目睹过的风景,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也许与我沉闷少言的性格一拍即合,奇异的文字在心里默念,诸多的思绪在无言中倾吐,我仿佛很快就进入了这个自足的世界,不用与外界过多交流与辩解,除却课业和一日三餐,诗集就是我的城堡和家园。

就是从一本又一本的诗集中,我读到了课本以外的作品,它们有的更吸引我,有的被我奉为更伟大的经典,还有的被我丢弃,鞋子破了或磨脚,就到了它该寿终正寝的时候。也是从它们那里,我才知道“朦胧诗”、第三代、盘峰诗会,才知道“白银时代”、自白派、“纽约诗派”,才知道蓝星诗库、年代诗丛、二十世纪世界诗歌译丛,才知道曼德尔斯塔姆、布罗茨基、博尔赫斯、庞德和奥登,才知道《女人》《玻璃工厂》《尚义街六号》《白鹭》《荒原》《安魂曲》……那几年,伴随着我这个历史系学生的,还有一堂诗歌选修课,那位老师忧郁、孤独,本身就是一个诗人。这种面向“无限的少数人”的艺术,他未曾想见自己的选修课堂会有那么多人;可能也未曾想见,经由这个课堂,他会与我们成为朋友(大学时代一起写诗的几个人)。更有意义的,是我们重燃了他作为诗人的热情,让他的创作更无止尽。

由此或可见出,一个真正的诗人不管历经了怎样的挫败,一颗诗心始终如火焰,始终在他的心底燃烧着,孤寂时成为一豆火苗,旺盛时有燎原之势。但我对自身却不敢妄加定论,我写下了,但我不一定是。满怀一腔热忱,我在四年里写下了数百首诗,写满了几个本子。那些文字,犹如我的诗歌阅读史,经历了一番演变,从对优美和韵律的追求,到对现实的反映和思索,直到上升为更抽象的东西,将自己搞晕。如今回想起来,我也是在那段时期逐渐认识到了“自我”。这个原本并不抽象的概念,最初只是作为自己的一个内在映像,一个虚无的独语者和垃圾桶,慢慢被我重新发觉、认知,感觉心智也渐渐走向成熟。一些幼稚的东西被放弃了,更多的热情被释放出来,去观察、聆听和思考,不再是独语,试图对话,试图找到“自己的声音”。

然而这种追寻过于艰辛了。庸常如我者,所知的尽是笨方法,也知道他人是如何训练和精进自己的“秘技”,但自己总是做不了。我被自己“本分”的那一部分阻挡着。它在人性中也许是值得称道的,然而对于文学艺术而言,却未必是一种合适的品性。杰出的文学艺术作品往往超越时空,它们拥有人性,但更多的是超越人性的“神性”,让它永居于一个高度,被人所信奉。我的笨拙和固执阻碍了我,不是说我选择的道路是错的,而是相比于他人,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尝试,去失败。因此我也需要更多的时间。大学毕业后,我选择跨专业读研,又为自己争取了三年时间,把诗歌作为专业,其他的阅读作为调节。除了阅读和创作,我也更多地接触诗歌批评,从众多的书写中对当下中国的诗歌创作,也有所了解。但我更倾向于创作而非批评。

现在诗歌在很多作者的手中,已经沦为了一项纯粹的技艺。他们或许是真正的诗人,只是作品越来越没有说服力,成为了用诗歌技艺写下的片段感悟和日记,它对诗人自己或许是有效的,对读者而言反而失去了效力。王国维的人生三境界,其实在各个层面都是一样的。诗歌写作也有三重境界:最初的写作便是“看山是山”,写得很实;中间的探索难免滑入“看山不是山”的岔途,迷雾重重,虚实不明;最后回归到“看山还是山”的状态,只是这种状态历经了千般波谲云诡,内里起伏万千,表面已淡然如水。很多作者都止步于第一、第二重境界,或未入门,或迷失其中,很少的诗人能够冲破迷障,成为艾略特所说的“强力诗人”,获得圆满。当然诗无定式,正如文无定法,更没有必要强调一种“一统天下”的诗歌创作。我也乐于见到不一样的诗歌创作,辛波斯卡、索雷斯库、佩索阿、布考斯基、皮扎尼克,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各不相同,却又同样令我着迷。我知道我无法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喜欢不是跟随,也很难超越,他们的付出你未曾亲历。

那么多年来的写作,有过曲折,有过怀疑,也有很多的自卑,也曾一度想放弃,但终究会在凝视苍穹或梦醒时,想要用诗来吐露内心。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以及持续的阅读,让我对这种平淡中见波澜的诗歌,有着近乎迷恋的喜爱。中国的古典诗词中有许多这样的作品,他们或纵情山水,或苦中作乐,或遁世隐居,韵味和气势各不相同,给我的感觉却如此一致。在当下的国内外诗坛,也有很多诗人力求达到那样的一种境界:超越艰涩难读的语言试验,用最平常简洁的句子,去表达外在时空的变迁,与内在宇宙的波动;诗里都是寻常可见的语词,组合到一起,却令人耳目一新或震耳发聩。或者说,我此刻追求的是一种直接而有力的洞见,是穿透万物直击本质的体察。它需要智识和耐心,更需要时间。

这种诗歌有些像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所论说的一样,诗人不是生造词写诗,而是还原词语的本质,用词语本身去写。这近乎于语言学中的能指与所指,诗人应如何有意识地去拿捏语言的这两个象限。于我而言,这样的追求既艰辛又有偷懒的嫌疑,艰辛是如何能够承受那几重境界的折磨,偷懒是侥幸以为平常的语言触手可及。当然写作的人都知道,这项志业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它要的是洞彻与投入,意味着写作者必须在场,如福尔摩斯般可以破解各种谜团,并且在长久的摸索中成为一个语言的炼金术士,在某个瞬间,就能创造出奇迹。是的,杰出的诗歌就是奇迹。

之前在阐述诗观的文章《日常书写和我的暧昧诗学》中,我发现了日常中的“暧昧”,不仅现实中充满着暧昧,在写作中同样充满了暧昧,那些模糊和迷离,那些黏连与不确定,曾一度让我沉陷其中。我现在需要的是准确,是撇除黏连和不确定之后的简洁与单刀直入。我不知道现在的写作是否做到了,它们如此简短,在宏伟之前显得不堪一击,也正是因为摒弃了那些模糊的与迷离的,它们才如此的简洁直接。

也许再过多年,我又会有新的想法,亦未可知,只是如今的尝试,让我觉得自己离诗从未如此接近。我仍从事着这项“最后悔的事”,而我与它的距离,就是“我的软肋”,充满无限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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