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鲍里斯·赫尔松斯基

汪剑钊 译

逝去的岁月就像被废弃的房子

逝去的岁月就像被废弃的房子，

只有回忆偶尔在里面徘徊，

因为惊恐和厌恶而进入或者躲避——

一片衰败的景象，尘土，破损的窗户，

旧照片被扔散在地板上……

说实在的，这还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呢？

惩 罚

所有的动物都曾经是人，但他们

犯下了罪孽——因自己的过错。

上帝给所有人送去了一场世界性的洪水，

诺亚用方舟将以往的人们成对儿带走。

他们中每个人都邪恶、放荡和虚伪，

忤逆和罪衍从来不会向善。

他们所有人都有过失，都犯下了罪孽，

上帝和圣彼得对此一清二楚。

他们每个人因罪孽而引发变异，

有的变作耕牛犁地，有的变作驭马承受鞭笞。

而那些罪孽最为深重的人，

上帝给出的惩罚是让他们继续为人。

人的目标不是成为橱窗里的人体模型

人的目标不是成为橱窗里的人体模型，

不是用一双塑料眼睛观察自己的兄弟，

人的目标是躺进地下犹如盖上了羽绒被，

用灯泡和蜡烛去把梦幻照亮

因为爱欲与死的本能到处出双入对

橱窗的四角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多层的身体不过是一具容器

抵御南方潮湿冬天的严寒

我们所有人都不再有妈妈来叮嘱

我们所有人的孩子都为罪孽接受惩罚

而我要劳作一生爸爸不再喝一滴酒

所有人都绝顶聪明说着聪明话

我本人第一次进入高等学府

扎着围裙学习非常出色

整个一生都在缝纫最终缝补完成

而在厨房里挂着弱视眼不见的大蒜

但无论大蒜还是揉皱的干花都无济于事

即便是去往被称作疗养胜地的雅尔塔

即便是煤气灶即便是古老的小餐柜

即便是有趣的杂志历史的驮运队

最好任何一类的孩子都不要生养

青年时代苟延的生命便已经奄奄一息

还有摩西和他的碑铭也是如此

严厉的但丁和忧郁的果戈理大片的死魂灵

出去散会儿步吧只是别四处张望

你可能无处可返房子毁弃城市已经更名

人的目标不是成为橱窗里的人体模型

秋天每夜变得更冷寒意渗入骨髓

城市的风景由密集的建筑组成

城市的风景由密集的建筑组成

时而是宫殿圆柱时而是城墙的犬牙

报章充满谎言但那是多么纯洁的谎言啊

市场排成一长列可满是肉案子

因为没有人吃鲜鱼和蔬菜

除非在黑暗的森林因散步增加食欲

这里的人孑然一身有点像杵锤

在铜臼里捣了又捣犹如在鸟巢

每个人坚持自己的观点不去

理会这些直接间接还是平坦的事物

是否违反故土所有习惯性的公理

森林里所有的林妖河底所有的美人鱼

在孩提的黑暗中游荡的所有怪物

围着摇篮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孩子进入了梦乡恐惧在他体内发作

如同一只甲虫被塞进了火柴盒

不要哭泣，反正没人能听到你的哭声

不要哭泣，反正没人能听到你的哭声，

窗外的路灯点亮着，但它随即也熄灭了。

哦，不论你是冷漠还是热烈！

但你是冷热参半的。瞧哪，圣灵正在离开你。

你将看到盲人看得更清楚的东西，

听到那些失聪者听得更清晰的东西。

但此刻，一个身着白衣的医生对你俯身说道：

“我什么都做不了啦。赶紧，你数到二吧！”

最好在异国他乡老去

最好在异国他乡老去——不向任何人抱怨

任何事，这里既没有死尸，也没有灵魂

让你赊欠了什么。旧账吗？我们

已扔弃，扔在了祖国，可以缓慢地生活，

忘却、混淆日期，某个琐事，

在黎明像一条鱼浮出黑黢黢的忘川。

你瞧一下，是否会害怕我的生活

发生了什么？或者这是另外一个什么人

将脑袋缩进肩膀，吸着保加利亚的纸烟，

拎着一个半升的杯子站在地下啤酒馆旁边，

吹一下泡沫，泡沫就飞向高处，

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瞬间，请停留一下。

瞬间已凝固，仿佛夏花园里的

一尊雕塑，三个美女，或者城市花园的

狮子，说来惭愧，城里有乐队渎神地

走调演奏，那里有小狗在草丛

嗅闻某种无法消除的自杀的气息，

但可惜的是——并没有这样的气息。

异乡是另外的事，另外的无事，它总是

有助于长寿，以及鸟群中的孤独，

水库上的倒影，无论你翻动多少页，

都不能在报纸上读到审判大厅的采访新闻，

我重复一遍——无人，无物，连空气都不是你的，

衰老在你白发头颅之上织就了一张蛛网。

上苍！你将光明从黑暗中剥离

上苍！你将光明从黑暗中剥离绝不是为了

让我们相互推搡再从光明进入迷雾，

你的形象也绝不是为了提供我们去玷污。

你的善意绝不是让我们屈服于邪恶。

你让我们成为生活的工具，绝不是为了

让我们将自己的亲友变成一堆尸体。

愿你的光明照亮黑暗中的人们，

黑暗决不能吞没光明，那绝非你的愿望。

你害怕踩在冰上以免滑倒

你害怕踩在冰上以免滑倒，

你不敢照镜子怕看见衰老、胡碴与秃顶，

但只要你还能蔑视错误的权力，

你——就还活着。

死亡天使颂

1

莫洛赫[1]不过是一部电影，阿兹拉伊尔

扑闪黑色翅膀，给你盖上白色殓衣，

放进棺木，用松软的泥土覆盖。

登天的梯子陡险并且失去了扶栏。

你颤抖着攀爬吧，抓紧，别坠落！

死亡天使又在下面张开了大嘴。

地狱是第二次死亡，仿佛高墙背后

在正方形地块上少了一个。

2

死亡天使吝于言辞，做事却果断，

除了基督没有人能与之争辩。

黑色的羽毛永远适合那张面孔。

但绳索在盘绕，帕尔卡编织着细线，

缠成一个线团，生命的时间运行，

按照时刻表，如同一串德国军列：

每位乘客身上都有一颗六角形的星星。

3

不对，生命并非连续的。在它身上

有停顿，还有空格。但愿心脏

跳动得更加均匀，在密实的生命直线上

走动着恐怖天使和一个可笑的人。

天使愈是恐怖，两足的智障就愈发可笑，

亚当式的败类。上帝揍了他——但没把他揍扁。

这余孽就活了下来，直到黑色羽毛覆盖的

翅膀不再扑动，像人们常说的——自作自受。

4

每个树荫都有帽子，每个姐妹都戴着耳环：

年轻纯洁的姑娘，年迈驼背的老婆子。

哪里有丰宴，哪里就是坟墓，假设坟墓是封闭的，

你瞧——桌布已铺上，盖住了餐桌。

刀叉摆在碟子旁边，伏特加倒进了酒杯。

每个活人都在喘气，饥渴难耐。

如果有没喘气的——就是他自己的错：

看来，他在这个世界，这尘世已活得太久。

5

这是死亡天使颂，不是“其上”，而是“其下”。

这是死亡天使颂，无数颂歌中的一首。

不，不是献殷勤，而是——预测。

挂钟嘀嗒作响。红线向前伸展，

大地结起冰层，我们不想到那里去。

乌鸦们成群飞翔，而在黑色的鸟群中，

那个千面的黑天使因此就不太引人注目。

注释：

[1] 犹太教和伊斯兰教中的狂魔，一说为火神。